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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中記

2017-10-22 06:11:12琳/著
廣西文學 2017年9期

白 琳/著

1

十三歲,我開始自己住。我住在盤海縣政府三樓拐角一間廢置的小辦公室里。辦公室是他的,陳女士也是他的。

搬進去的時候是冬天,挨墻角擺著的辦公桌的木頭上滿是裂紋。漆七零八碎地掛著,一只桌腳輕微骨折。桌子散著一點點發了霉的李子味。我拉開抽屜,里面空蕩蕩什么都沒有。他們抬來一張床。也是木頭。又抬來一只小矮柜,朱紅色都滲入木紋里面去了。那個房子里充滿腐朽的木頭味道,我在寒風里打開窗戶透氣。窗戶下面是盤海的老街,面容寡淡。偶爾有機動車突突嗒嗒開過去的聲響,像是這條街老在咳,喉嚨里卡住一團怎么也吐不出的痰。房間兩面懸空,冷。從那之后,每年冬天我賴著一個小小的電爐子取暖,電爐子總會燒壞,于是,拔下電源,對著一只爐子擰來擰去就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整棟樓就只住了我一個人。像蝸牛像田螺,像河蚌像硨磲,我靜悄悄住著,早出晚歸,與在樓中辦公的那些人成為這棟樓的陰陽兩面。等我住好后,有了一臺電視和一個錄音機。電視是日立彩電,白墨洲買的,比我大一歲,死于2003年。錄音機從他那里來,據說是他自己掙錢之后買的第一件奢侈品。

我愛看電視,時常糾結又忍住不看。錄音機常用,我用它學語言。我不關心那只錄音機的后事,即便我把它用了個徹徹底底死去活來。白墨洲的電視機在我念大學之后被抬回了他們家,他們說這東西壽命到了。其實它沒有死完全,只是顯像管壞掉了。一個廣播電視局的叔叔前來診治,他說換一個顯像管要三百塊。他們就把它扔到院子里去。被扔到院子里的它有一天終于徹底死掉,還有一天,它不知所蹤。這是我對白墨洲的唯一的留戀。它消失之后,白墨洲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后的物件就沒了。

我住著的頭一年,樓里不辦公的時候隨時都有停電的可能。點著蠟燭看書也是常有的事。常常停電。我的一個朋友知道后,用一只從他奶奶老院子的伙房里翻出來的銅罐子給我做了一只蠟桶。和現在的香熏蠟燭的模樣很像。蠟是化在里面的,火光由一只白色的捻芯支撐著,蠟化成液體,液體又化成液體。我就著一桶液體做習題,等受夠了忽明忽暗的光線,我就朝南坐著,坐在一張抽了藤條的舊圈椅上看外面的燈,一看看好久。

后街本來有個洋名叫back street,我管我看著的那條叫black street。它的凄清作態從那時候就形成了習慣,扭捏到今天。縣城緩步往南移動,曾經的熱鬧就顯得莫名其妙。人,喜新厭舊。漸漸,整個政府大院成了一條分界。我回來,面向南方,是光,轉身向北,是影。因為寂寞,錄音機成了最聒噪的朋友,除了聽那些不啦不啦的洋話,我還聽一些從他的書柜里翻出來的磁帶,都是些老歌老曲。有時候我聽黃耀明的《四季歌》,更多時候是《鷗鷺忘機》《寒窗讀夜》,散音松沉按音磨人。這些牙齒松落的調調常把我搡進懸在天地無處落腳的恐慌里。從此我憎惡古琴。聽著它們的那些分秒之間,本來的蒼白被涂抹得更加灰白,加深無能和無助。那些沉著的符咒天生帶著煞氣,它們懂得如何碾磨人的寂寞。不夠淡定,就把你磨成灰化成粉。

這棟樓里住著,最不方便的是去衛生間。三樓沒有女廁,總得躍到二樓的另一頭去。一到晚上,樓道里黑黢黢的,沒有燈。所以,時常就著淡白的月光在樓道里奔跑著也成為記憶的一種。成年之后酷愛恐怖片,嘰里呱啦在每一個細節里,把恐懼含在嘴中,只是一看到女人在黑暗中的情節,就倍感無聊。無神論教育出來的那時候的我,不信鬼神,無所恐懼。我摸摸索索上衛生間,在蹲式馬桶上掉了一塊飛亞達手表。那是陳女士買給我的生日禮物,也是我的第一塊表。手表滑掉的那一瞬間,我想,去,幾百塊錢就這么沒了。然后我站起來,在黑暗中盯著馬桶仔細捉摸,看到黑暗連著黑暗,一切都在骯臟的黑暗中隱沒,于是無限遺憾地沖水,離開。

這層樓也沒有水。但有一個大大的水房,每一個水龍頭上都擰著鐵絲。水泥砌起來的凹槽里,有很多正在腐爛著的奇詭的物體,它們顏色深沉,態度軟弱。放學之后,就著夜光,我提著一只紅色塑料桶下到底樓的另一頭打水。開始拎一桶水,后來變成兩桶。肱二頭肌就這樣長出來了。之后所有的體育項目里,鉛球扔得最輕松。念大學時有一次扔完鉛球,那個體育老師問我,想不想正式訓練。我搖搖頭,對于體力活我從來不感興趣。胳膊上的肌肉用了好幾年才努力讓它消失,變成松塌塌的皮肉。但等它真的回到了少年的我所羨慕的女孩子的手臂的時候,我發現我已老到沒辦法讓肉聚集。

我在一個除夕夜打了三桶水洗我的毛衣,懶得再下一樓倒水,我把污水從三樓的窗戶往下倒。樓下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堆,在一片爆竹聲里,那垃圾堆格外孤寂。等我潑完最后一盆水,正驚異那毛衣掉落的暗藍色還是那么活潑,一個男人的咒罵就直直躥上來。我飛快關掉燈,躲在黑暗里屏住呼吸。可他最后還是準確地狂躁地敲到了我的門。他說,我知道你在里面,出來!如是,不依不饒。他的聲音在空曠里被放大很多倍,像只怪獸的影子張牙舞爪。等我戰戰兢兢現身,他的氣焰突然隱沒,他說,你以后不要再這樣了,被污水潑到不吉利。然后轉身,消失于暗夜。我開著門,在燈光與黑暗中站了好久,想他為什么半夜在垃圾堆。后來我累了,搬了只小凳子干脆坐到門口。炮聲連片響起,有一道白光從長長的甬道那頭前來,走到一半就收了聲息。

2

還好,在那樣的寂靜里,有個女孩子陪伴著我。

在長相很相近的許多夜晚,我們一同下晚自習,走到一個紅綠燈口,她朝東,我朝西。

夜里,胃袋總是空空懸在腹腔,餓。做完最后的題目,喝杯牛奶,偎在電爐子旁邊烤火,等待暖意上來的那些時間里,偶爾禁不住會羨慕起她。

她叫蔣小昭,我們同學一年,成為朋友。她爸爸是新華書店的采購經理,那些年,他們一家住在新華書店二層樓上的大書庫里。

蔣家所在的書庫有三米多高,和下面的書店同等大小,空曠著,會聽見一道嗡嗡的回聲。他們的房子,臥在書庫一角。是巨型積木。外圍高大,中間矮小。屋子用木板隔開,裝出了兩個臥室、一間客廳。那些加厚木工板矗立著,雖然一些鉚釘的骨骼顯露在外,還有一些白色的干涸的膠跡,但我在屋子里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因為自己的觸碰會使它們全體坍塌于某個瞬間。客廳里放著一只暖爐,爐子上的煙囪沒入房頂不知道最后去哪里。它像是沒有蓋子的盒子,原本有房頂的地方開著口,口上是更遠的真實的房頂。新華書店的暖氣比縣城里別的地方好太多了,它們從那四五片鋁制的風琴頁片里排遣熱度,將這走風漏氣的房子烘得暖意洋洋。出了客廳,就是一排排落滿了灰塵的書架子,上面堆滿了庫存書籍。

書架子直通房頂,我們踩著腳手架往上爬。在落著灰的書里翻出了一些我們課本上的名字,還有我們不認識的名字。我們翻出了《冰島漁夫》《菊子夫人》,后來翻出來羅伯特夫人還是蘇珊娜太太寫的一套言情小說,然后還有金庸和古龍、超現實主義等等等等。我們站在架子上打開書,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的爸爸的聲音就從角落里的房間跑出來。他好言好語地叮囑她注意安全,不要掉下來,也不要把書弄壞。

我翻出想看的書,不是武俠就是言情,每次我們拿書下來,蔣爸總會一本一本翻檢。他的眼鏡松松垮垮,一次次滑下來,掛在鼻尖。挨著鼻子的兩個小支架的凹槽里,有泥漿一樣的污漬,一天一天加厚。眼鏡的金絲邊褪色了一半,變成斑駁的灰。他沒有鬢角,掛著眼鏡腳的耳朵上面,是一小節細白的肉,一貫孱弱的樣子。他用留著一截指甲的小指頂了鼻子中央的鏡架一下,細聲細氣地說,你們不要老讀這些,要看看正經書。我在他的注視下把《浣花洗劍錄》乖乖放回頂層書架。《百年孤獨》被捏在了手中。我硬著頭皮看了一半,最后咬牙切齒扔下不讀。

讀庫存的書有規矩,提前凈手。哪怕那書上本就沾滿了宇宙的塵埃你也要恭恭敬敬自我滌清地將它打開。蔣爸當著我們的面,戴上一只白手套,將每本書都撥過一遍,隨著他的指頭舔舐書冊,細細灑灑的灰就落了下來。落在蔣家之外的巨大的灰塵堆里。他開始給我們選書讀,不再允許我們爬上書柜的上層,看看那些見過的沒見過的世界。他從書架上取出幾本書,都是文言文。有漢魏六朝賦,也有八大家散文。看看我心不在焉,他便再不理會我爬梯子的提議。

十三四歲的年紀,蔣小昭能整本背誦《文心雕龍》,她背著背著,每一個字被她的舌尖頂出來,擠進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被這些字塞得滿滿當當,漏斗的口太小,根本灌不進去那么多連成片的中國古話,于是我任它們四溢于我的面龐身體,將我箍住將我浸泡。但我仍熱情地聽,專注地聽,發自肺腑地贊嘆。有一天早晨,下了晨讀,她來我的教室門口等我,遞給我一本她默寫的繁體《詩經》。水藍色鋼筆字跡,沒有一個瑕疵。我在欄桿上支著胳膊從頭翻到尾,從此知道在我身上從未顯現的少女的香甜究竟是個什么味道。我合上本子,本子的后面寫著:made by 蔣爸。

在蔣小昭的小房間里,堆滿了紙張訂成的筆記簿,每一本都made by 蔣爸。紙張原本是書單和包書紙,有大有小,蔣爸將它們整理齊整,拿一只裁紙機齊齊切下參差的邊緣。每到一批書,蔣爸就可以裁十幾個五厘米厚的八開筆記簿。他給外層穿上厚厚的牛皮紙書衣,組成排列整齊的軍隊。蔣小昭每時每刻都拿著一支筆對著背白頁面又寫又畫。她從來不用嘴來記憶,而是用筆。蔣爸把自己年輕時沒有背過的書讓女兒背個不停。我每次去,她都有新的功課要完成。有時候,她拿著一個本子做習題,她低著頭寫啊寫,說要把算式寫滿一本就可以休息。也有時候,她舉著一本練習簿說,她要把這個本子寫滿單詞才算功課完成。蔣爸蔣媽會在一定的時刻檢查這些本子,里面究竟記錄了多少的養分,他們毫不在意,他們要求她完成這個量,這樣就相當于完成了質。練習本對于蔣小昭來說,是恐怖故事。它們給她畫著時間地點,等她以痛苦起始精疲力竭地走到想要的終點。我看著蔣小昭拿筆戳著頁面,羨慕她有那么多紙筆可以用,禁不住也想在那樣的本子上書寫,所以我常常代筆。蔣小昭憎惡的這樣那樣,在我心里都是渴望。

蔣小昭家小屋的入口,放著日用的煤球和一籃子雞蛋殼。雞蛋殼永遠新鮮著,七八只,分開放,一層黏糊糊水淋淋的蛋液在上面,那是蔣媽的高級護膚品。她愛那些殘留著的蛋清,據說效果顯著。有一次我敲門之前偷偷往手背上抹了一些,一會兒就干成緊巴巴的一片,掉下白色的細屑。

蔣媽和蔣爸一樣細瘦,眼瞼下長年有一抹黑青。我來的時候她常常靠著暖爐織一件毛衣,織完了拆掉,然后再織。織了幾個冬天。和陳女士不一樣,她織毛衣是為了消磨時間。她從中醫院內退,希冀自己的女兒有一天也成為一個醫生。她輕聲細語,和蔣爸一樣溫柔鋒利。我在屋子里坐著,她總會讓蔣小昭拿許許多多的零食來招待我,還有熱茶。等一陣子過去,又總會適時地對自己的女兒說,都幾點幾分了,還有某某功課沒有完成。

每到這個時候,說著話的我們就像被捏住了脖子,無法發聲。兩個女孩子坐在朝街開著的窗戶前,喝完最后一層已經冷掉的茶,聽樓下磁帶店里沖出來的梁詠琪,后來又聽侯湘婷。我站起身,往對面書架子看過去,架子上有服飾雜志也有有關健康的書籍,更多的是一些古書,Made by 蔣爸的各種筆記。還有她。她靠在身后的書架上,沉默得像本書。背著光,她的臉完全模糊在冬日日暮的陰影里。

3

一個很普通的晚上,我做了個噩夢。我醒來,睜大眼睛看進黑暗,然后從黑暗中看到一點白。汗猙獰著撬開我的毛孔,爭先恐后跑出來,我的手掌腳心濕冷,心怦怦跳過之后死寂僵直。我躺著,把夢從腳想到頭。接著倒置過來,從頭再看。我追究著夢里的每一個細節,睜著眼直到世界青白,再次睜眼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醒來。

是個暮春的早晨。

我早讀遲到了,但沒人在乎我的遲到。教室里溢出吟誦的聲浪,像一鍋黏糊糊的湯汁。班主任趙老先生心不在焉地抽查著一個學生的古文,在那孩子磨磨唧唧將嘴巴釘死在一個詞語上時熬干了耐心,起身匆匆離開。他心事重重,走得很急,那學生松了口氣,悄悄把書翻過狠看一陣又倒扣過來。他站在講臺上,等待。終于,他也被時間磨光了力氣,那些倒霉的古詞重新從腦袋跌落,止步于嘴唇。我的書包在抽屜里剛剛躺定,坐在旁邊的男生一手拿筆折辱著老子的頭像,一手抬起,詭異萬分地對我說,你不知道吧,她死了。

我順著被他啃得光禿禿露出皺巴巴粉色肉芽的指頭往那個方向看去,她不在。書還壘著,溫度還有。我以為這是玩笑。

我沒同她說過幾句話,到現在,我也根本記不起來她的名字。我對她只有外表上的認識,她比我大兩歲,漂亮。俗氣的漂亮。我們都還糊涂著的時候,她早開了花,身上老吊著一種嫵媚。

一夜之前,在有限的交談中我們打過招呼。我說,你回家?她說,我回家。

我把車輪蹬得飛快,一下子就沖出了社交語言。一個男生和她一起走著,打打鬧鬧,讓身體在細節里觸碰。我從她的背后來,我記得她的樣子,扎了高馬尾,發梢拖到腰間。穿著一身大紅色的連衣裙。盤海的夏天總是壓住春天的腳踝。

趙老先生再次現身,想要將這個消息輕描淡寫簡略帶過,然而他的舌頭拖不動尸體,那上面凝滯著生命的沉重。雖然他無意多談,但我們早已知道事故的經過。

回家的途中,她騎單車載著一個男生,男生的手環著她的腰肢,她癢得發笑。他們在笑聲中七歪八扭經過人民醫院的門口,一輛大貨車將春天的傍晚撞成了碎片。貨車的頭只凹下去一塊,車燈碎了一只,不入流的布景一般。他們說,她當場吐了好多血,雙眼凸起。她一口一口吐著,好似吐血是她最擅長的表演。醫生們往醫院門口跑來,幾乎是瞬間。然而她在圍成團的同學們的眼睛里吐完了最后一口血。坐在她身后的男孩子,脾破裂了,淌著的血流過一只蚯蚓的道道就止息,半年之后,我看到他騎著摩托,身后坐著另外一個女孩。

有兩個她曾經公開表達愛慕的男生站出來講話。其中一個是我們的班長。他神色激動,語言緊繃,建議我們一起去送她。我們班的孩子開始起哄,誰說,送葬時需要扶柩,干脆就讓你們去吧,也好了卻她的心愿。班長的臉上浮現一絲羞赧的微笑。他用手軟綿綿地在空氣中拂過兩遍,仿佛要擦去那些帶給他羞澀的語言。他一邊將字一筆一畫抹去,一邊得意,那張臉上寫著:我一直在承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機智和帥氣,我好累。同樣的笑意在另一個男生的臉上慌張滑過,下一個瞬間,他忽然激憤地站起身,切斷后續的調侃。

到下午每人手里有了一朵白菊。嚶嚶嗡嗡的外班的與她毫不相干的人也來了。我們沿著街道往醫院走去,步行也不過是五分鐘的距離,我們走得松松垮垮清湯寡水。我們路過事發地點,偷偷尋找那一團暗紅的痕跡。可是,那顏色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幾個見識過現場的人,往某一個位置指去,如同吹來一陣大風,所有人的頭都往那個方向歪著,看向一面虛空。然后我們走到了太平間。看門的大爺對著我們搖頭。他讀到大多數人的眼睛里的真實目的,他說,你們這些小孩子來看她干什么,不寧靜。但是他的話連一根線的力量都沒有,我們挨個越過他的語言,又挨個走過她的身邊。

她美貌還在,沒有因為車禍損失一毫一分。化了妝,臉色慘白,嘴唇鮮紅。化妝很適合她,她本來就應該是個女人的樣子。她的頭發被弄卷了,卷發嫵媚地撫著她的臉,是她身上唯一還活著的物體。它們的一部分散落在她的耳側,更多的聚攏在頭頂,它們蓬勃地生長,烏黑油亮,幾乎比她這個載體有溫度的時候長得更好。發髻上面插著花,塑料花,像是小學時從人人家里都有的擺件上拆下來的。廉價,刺目。連衣裙不見了,她身上套著一套大紅色喜服。

她嫁了人,嫁給底下村里一個三年前溺死的男生。她嫁人的時候是十五歲,他也是十五歲。他用了三年來等待她和他一同踏上十五歲的臺階。冥婚的隊伍從學校門口經過,我們看到了兩張大大的照片,他長得很周正,甚至很英俊。

我在回家的路上總會想起她,想生死之間的那兩分鐘我在做什么。我騎著車子走神耗過去的片刻,是她生命的收梢。等我把車子推上政府大樓的臺階,一陣陰風吹來,刮倒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盤海縣縣委。我爬起來,才將自行車拽起半邊,又一陣風吹來,我被另一塊板子砸中。板子上寫著:盤海縣政府。我被砸得暈頭轉向,里面跑出來一個干事,將一人多高的兩塊牌子扶起來,他認得我,他神神叨叨地對我說,今天是她頭七,你晚上別出門。

我這才知道,在這棟樓里,還住著她。她的家在通連著的縣委那一邊。在過去的幾個月,我們每天都走向一個終點,但從來不曾重疊。我往她家的方向看去,又回頭找找我的屋子。兩座樓聯通著,像雙子星。

一年后,夜里下學回來,我遇到一個女人,她在樓中心點了香燭,燒紙錢。

暑氣緩慢盛開,我從花園穿行過來,身上沾了一層氤氳。天空一片濃黑,瀝青汁液鋪天蓋地,但是有幾顆星,奪目地釘在上面。我戰戰兢兢走到樓門口,不知道該不該繞過她前行。這場突如其來的法事,在夜晚既陰森又詭異。清明已過,鬼節尚早。我呆立在旁,想,竟然有人敢在政府大門口燒紙錢。

我等著她燒完,她開始往包袱里收供品,我期期艾艾地往臺階上爬,她忽然叫住我。她說,哎,女,給你一個香蕉。

對著樓門口的光,我看向女人慘黃的面孔,嘴角的位置,長了一個大大的痦子。她的手爆著筋,蜷縮的動作遞出一個香蕉。香蕉上有密密麻麻的黑點子。她說,這是我女兒最愛吃的芝麻蕉。

當然要謝絕。我想。我客氣地擺手,往黑洞洞的樓里走去。不知道為什么,盤海縣政府和盤海縣縣委的牌子在昏暗的燈光下莫名恓惶可怖。我的書包被一把拽住,她把香蕉往里面塞,她說,你晚上餓了就吃。她說,我女兒最愛吃了。

我睜著惶恐的眼睛,往那張臉上看過去,她的眼睛很大,雙眼皮很深,鼻梁高挺,面孔憔悴。那個嘴角的痦子跟著臉皮一起焦慮,她拽著我,說,媽拿了三萬塊錢,你吃根香蕉。

“啊”,一聲尖叫搡在我的喉嚨里,我借著那聲音急于爆發的沖勁,射入黑暗,往我的屋子跑去,跑得沒頭沒尾。我的身后沒有任何響動,因此我感受到了更深刻的恐懼。我不畏懼在現實中追趕著我的人,卻不敢望向身后的黑暗。在那個女人拉住我的瞬間,我想我大概成為她。我的嘴里一股甜腥,拉開所有的燈,打開電視機錄音機,在最大的光明最大的聲音下惶恐不安。

我聽過關于她五花八門的流言,有人說,她被賣了三萬塊。

三萬塊錢,在縣城里可以買一個小院落。她的父母終于從借住的辦公室里面逃離了,就像住在這里的每一個人所渴望的那樣逃離了。

無望的逃離。

4

他們說,你不然回來和我們一起住。我看了看陳女士的大肚子,說,我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

但是每天,我在那兩只大牌子下面左顧右盼,夾著尾巴老老實實走過。

我的恐懼很快被新鄰居的到來打散。他們將雞零狗碎的袋子箱子桌子柜子堵在走廊盡頭,把聲音裹滿那一道狹窄幽暗。幾聲巨響之后,他們打通了兩個大辦公室,作為休整,在被砸的荒蠻的磚石洞口,釘幾顆釘子掛了張軟綿綿始終飄忽不定的布做門簾。布上有一只巨大的藍色的鳥,還有一根無比粗的綠色的竹竿。他前來幫助他們搬家,殷勤利索。沒有多久,他的耳朵就紅艷艷地盛開了。他冒著汗,在男人的指揮下搬東搬西,那男人斜著身子拿手指來指去,男人是科長他是科員,生活里他也謹守本分活活背著自己的身份。

搬家的過程里始終有一個女人無法忽略,她中氣很足,講的每一句話都能讓嘴巴前面的空氣發出輕微的振動。所有方言都從聲帶氣管里直接走出來,鄙夷地穿過軟腭硬腭,將舌頭廢置不用。就像是一支筆橫咬在嘴上。她時常兇殘暴怒地打斷丈夫的指揮,或者干脆讓他的舌頭斷在嘴巴里不能發聲。女人走路走得很囂張,但是她的小腿很細很直,與膝蓋上陡然壯大的肥肉連起來像一個風箏軸。和陳女士一樣,她的子宮里頂著還沒有完全成為生命的生命體。

“風箏軸”罵男人拐子。當著眾人也毫無顧忌。被罵之后,男人總會找幾個不那么為難的事情活動雙手掩蓋尷尬。他拖著一只腳,往家里面搬書。他有很多書,他是那年代盤海縣少有的大學生。師范畢業,分配到盤海縣政府。有一天一陣吵鬧之后,我看見他的太太用一本書在點蜂窩煤爐子。書被扯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我卷回家。是羅曼·羅蘭。不知為什么她從書的后面開始撕,留下了二分之一的前一半。

搬東西的時候,男人總是像一個八字。他的腿毀于一顆生銹的鐵釘和一個無知的母親。幼年時候光腳奔跑在密林的記憶永遠成為他清晰的傷疤。他踩了一顆釘子,那釘子深深扎入他的腳底,穿破皮肉與經脈。他母親拿一條月經帶把他的腳包起來。從那以后,破洞的威力蔓延上來,吞噬了他賴以支撐的一半。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是習慣了八字的人。他的太太大嗓門,平常講話也總帶著七分狠厲。他安靜,寡言,心事重重。拐子拐子的辱罵聲常常從對面隔著墻壁隔著過道隔著爐子煤球鍋碗蒸籠晃蕩過來。他耐力極佳,從不還嘴。但是,我堅信他是會內心獨白的人,于是,在他太太的責罵聲里腦補他的OS成為我有限的思考的一種。

很快一天,他們家突然多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他說是他的兒子。他說這話的時候瞳孔放大,像是受了驚。他試圖叫住拿著筷子扎著花卷準備進屋的孩子,把我介紹給他,但是那個孩子縮成窄窄一條,從他背后滑進屋子。屋里傳出來一聲咒罵:日你媽你死在外面了,連個饃都端不動叫孩子插,我日你先人……

我進屋送陳女士蒸好的年糕,她坐在床上看電視,見我進來,把歪著的軸線立正起來,換上了一臉客套的微笑,一邊接過食盒一邊說,你媽真會做,我們這里的人都不吃這個。接著指著一碟豆芽,叫我拿饃饃吃飯。我謝絕了她的邀請,一碟子豆芽不夠塞住幾個人的牙縫。更何況,她兒子正窩在椅子上對著那碟炒豆芽啃花卷,他惡狠狠地吞噬掉每一根豆芽的頭顱,把尸體并列排成一排,神情冷漠。他耐心地一一掃過盤里青黃的頭顱,不說話,好像音頻壞掉的殺人狂魔。這屋子里,男人的沉默和孩子的沉默,把每一根纖維每一聲呼吸都冷凍起來,變成僵直的脆弱。

孩子照著她的吩咐,把藥片塞到口里,仰頭灌下一口水。藥片果然卡在了喉嚨深處,并且發出嘶嘶的聲響。然后,他嗓子冒著泡,媽啊啊啊啊。他開始上躥下跳,期待可以咳出堵在小舌身后的那只巨大的異物。它們嘶吼著,控制著它的喉嚨,在里面開過山車。這場游戲持續了十五分鐘。

當然,后來我知道,那只是一片維生素c。

“風箏軸”吵吵鬧鬧地生活著,因為吵鬧,生活有了熱度。那“父親”像個陌生人,那個孩子像個啞巴。更多時候,他不抬頭也不看人,陳女士說,他成績很差,差到轉了幾個班都沒留下。下一年,他要留級。從底下上來的小孩,陳女士說,再好的也是差等生。

他完全是可以幫助那孩子的。但是他沒有。“風箏軸”沒有指望他們之間的交流能產生什么化學反應。她有她的希望。人的身體里的血管如同地球上縱橫交錯的河流,分布在我們身體的每個角落,它和心臟一起組成了人體內連續的封閉式輸送管道,這樣管道在體內四通八達,可將血液輸送到全身。如果有那么一條血管,承載著他與他一點共同的血液流向心臟,也許愛也可以輸送到全身。可惜,在至少九點六萬千米的血管里,沒有一條敢那樣冒著生命危險和別人與眾不同。可以繞著地球轉兩圈的這些血管的距離,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當然,他不是他的兒子。因為他的兒子很快就誕生了。他將那個一臉橫肉的家伙抱在臂彎里。一會兒親一下,一會兒親一下。他常常在樓道里哄孩子,他盡力身板挺直,這樣,抱著孩子的他勉強成為大字。

5

念到高三的終點,樓里搬來了一個男生。

辦公室是他舅舅的,他舅舅是個“書法家”。我們學校大門上涂著的那幾個大字,就是他舅舅的題詞。他是我的同學,比我年長一歲。

“風箏軸”看到我們一前一后回來,問,你見過他舅舅沒有。我搖頭。

“風箏軸”的氣焰徹底沒有了。為了錢,她指使自己老公把指頭伸向了縣里撥下來買農藥的二十萬。事發之后,“風箏軸”很焦慮,她想去見見“書法家”。

“風箏軸”開始常常帶著各種水果吃食去二層看那個男生,我不知道她最后是否見到了“書法家”。沒多久,他們開始整理家當,大包小包打著,一夕之間就搬走了。我疑心那個被砸開的門洞是否還敞開,但是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辦公室被廢置不用,也根本用不著。縣里拿著工資不上班的人太多,辦公室仿佛就是用來住的。

我們一前一后往回走。

我聽說過他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里有我的名字。熄燈后無聊,宿舍里每個人都要講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上鋪下鋪報完了姓名,是學校公認的校花們。輪到他,他說,他認真地說,是密斯白。他說完之后,全宿舍的人開始起哄,他在他們的哄笑中套上自己晾在陽臺上的T恤躺下睡覺,然后驚叫一聲。衣服內側趴著一只小蜜蜂,它尾后的毒針刺在他的左肩。他拽起奄奄一息的蜜蜂,說,好,你的刺沒有了。

我起先并不知道他是誰,因為這個故事,我開始往他的座位看去。我知道了他的長相、他的表情,還有他削鉛筆的動作。我想,我等待著他的表白。也或者,我想在他偷偷望向我的某個瞬間狠狠回瞪一眼。

但是,一直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暑假的半夜,我睡不著,起來在樓前的花園里坐著。我坐在旗臺上面,仰著頭找我愛的那群北斗星,在所有的星象里面,它最好辨認。據說,它們是大熊座的尾巴,我找不到大熊,只看到了一柄勺子。這個勺子,將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喂養實在,它游弋著,有時直立,有時躺臥,東倒西歪。但是,它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旗臺的頂端。只要我坐在那里,它們總是最醒目、最清晰的所在。我看著星星,然后想他,想到他,我的身體就開始蜷縮。

終于有一天,他敲門問我借水。他刷了牙,透出淡淡的薄荷牙膏的味道。這些味道從他每一個字的字縫中間邁出腳步,闖入我的鼻腔。他不好意思地說,他想要一點熱水,可是水壺壞掉了。我慌忙將熱水充滿他舉著的一只赭石色保溫杯,局促于他在夜晚的到來。他站在我的門外,有一半身影陷入黑暗。他客客氣氣,略帶尷尬。在我倒著水的時候,他說,如果哪一天方便,如果我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他的畫。

他辦了場小小的畫展。我在一張畫面前站住。也許那是海,我們都還不曾見到過的海。漆黑的海。也許那是天空,我們不曾認識的,狂躁的天空。我把它看了又看,畫面上的墨水突然流出來,打濕了我的腳踝。

6

十六歲的尾巴,我站在一張紅紙跟前看了好久。

紅紙在樓下。我接到陳女士的電話。她說,放榜了,你自己下樓看看有沒有你的名字。

我穿了一雙邊緣開線的拖鞋,捏著一袋吃得見底的小浣熊干吃面,下去看那張紅紙。

那些在紅底上黑著的字,大概個個都是喜悅。在那些擠擠挨挨的名字中間,有一個我。我知道會有一個我。我站在那張紅紙的面前,不由自主,把臉往東扭去,新華書店就在十字路口對面。

多少次,我往那個方向走過去。后來,即使我不再往那個方向去,那條路也和我在一起。在那個書店里,我的腳步總是很輕,我從一本書轉到另一本書上面,假裝自己在選擇。有時候我走過堆積如山的舊書旁,蹲在地上讀最底下的書名。只是,二樓上已經空了,因為空曠反而狹小。也或者,因為我的眼睛長大,容下太多的分量。我希望尋找到一點他們留下的痕跡,沒有。連曾經門口堆放的那些煤球渣滓都沒有,連筐子里長年裝著的一個雞蛋殼也沒有,連那些滿面塵埃的書頁紙張都消失干凈。我不知道它們去了哪里。

我的朋友,蔣小昭,從來熱愛文學。有一次,理科班的她的試卷文章,被捏在我們語文老師的手里,他贊不絕口,為我們反復念了一個下午。可惜,她對付不來她的化學,也應付不來她的物理。顯而易見,那些made by 蔣爸的本子,那些抄寫在上面的符號,不能將她往醫生的路途上送一程,所以,她用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一道。

她沒有死去,而是進了一個最有名的精神病醫院。很多罵人的鄉下話里,都有那個醫院的名字。你從某某某醫院里跑出來的吧。他們笑著說,就好像我們現在說,你出來是不是沒吃藥。這不過是一句玩笑話。

我們還不知道的抑郁癥來了,它早有預謀地來了,就在那年我和她一同爬上書架時,它已經在那個盒子式的房間里面,等著我們。

沒有人知道什么是抑郁癥,他們都說,是神經病。他們說著的時候,總愛拿指頭指一下自己的腦子。我望向他們的指頭,從指間望進白花花的腦漿。

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一件事,要寫在這里。

我去還她所有的書,夾在書里面的,是一封寫滿了惡毒語言的信。我忘記我們究竟為什么要決裂,等我仔細回想,也許只是一個“哼”的語氣。她陰郁,她刻薄,她總愛在我說的每一個字詞后面加上一個從鼻腔里往下降落的“哼”。那是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染上的惡習。這個“哼”諷刺地挑撥我的積極,讓我焦躁煩悶,所以,不知道累積到第幾千個“哼”的那一天,我對她寫了最后一句話:你有病,你是個神經病。

我離開了那棟樓,也永遠離開了我的少女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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