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麥田喊娘（組詩）

李易農

對著麥田喊娘

故鄉，是麥田的搖籃

一個皺紋滿面的人

對著麥田，喊娘

田埂可以聽見

麥田里的爬蟲可以聽見

麥苗可以聽見

甚至從麥田撫過的風

也可以聽見

它們都聽見了

一個流浪在外的人

對著一片山坳下的麥田在喊

娘，娘，我回來了

麥田的金浪里

一位老人抬起頭來

她看著快速奔跑的孩子

不禁握緊了一把麥穗

是的，這一握

歲月的田地里，再也

沒有哪一棵麥穗

從母親的掌心里，散落下來

我是故鄉丟棄在城里的一棵麥子

不可否認，是故鄉的麥子

給了我足夠走出故鄉的體力

邁過小河，越過田野

爬過群山，一路跌跌撞撞

來到城市的門口

在城里，我學著故鄉麥子

那堅韌的品性，在城市的

各個旮旯角落里扎根

學著麥子那樣

在有風雨施虐的時候

心思上，長出鋒利的芒

可我終究不是麥子

不能在父母的期盼里

擁有飽滿的外表

和堅實的內心，我有的只是

佝僂的腰身和蒼老的面孔

讓父母在耄耋之年深深地牽掛

多少次，我都向故鄉

抬起蹣跚的腿腳，卻

沒有力氣能夠原路返回

是的，我是故鄉

丟棄在城里的一棵麥子

在數十年的環境里

與稗草等同，倘若稍有大意

就會被生活這個種田人

活生生地拔去

望故鄉

一整天的勞碌之后

一個人攜帶著生活的風塵

爬上高樓，不是想去

做摘星星的奢侈之夢

而是為了能看見故鄉

故鄉就在遠處的高樓之后

就在那如巨蟒樣的群山之后

站在樓頂，我可以分清

哪縷光是天上的星星

哪縷又是故鄉燈的光芒

我還可以看見，星光下的小院子

黃狗依在門腳，微閉著雙眼

屋內的燈光下，老母親依舊在納鞋墊

已經完工的鞋墊，像個孩童

親親地，趴在母親的膝蓋上

是的，我可以看見鞋墊上

紅色的字跡：平安，富貴

還可以看見這四個字

所散發的光亮，如母親的嘮叨

在故鄉的上空，飄蕩

伸出手去，那些光

在我轉身的剎那

被緊緊地按在了胸口上

心里的那些疼痛，就這樣

可以慢慢，消亡

路過麥田

人在旅途，從車窗

望過去，那些成方塊的麥田

用麥芒上搖曳的黃

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清它們每一個的模樣

但它們的乖巧，我可以一一細數

甚至，什么時候播種、萌芽、揚花

都可以在酒醉的時候一一演示

現在，它們在山坳里

在大片的陽光下，那千千萬萬個

小腦袋告訴我，它們還是

我兒時記憶里的模樣

而我，已經不是那個

在田埂上打滾兒的我了

我乘著時光的列車

從一座又一座山上爬過

兩鬢染霜，滿面灰塵

再也沒有哪條溪流

在澆灌過麥田之后

清洗一顆疲憊的心

向麥田揮手

今日一別，這里啊

便是我日夜牽掛的故鄉

我是父親掌心的一粒麥子

他推門走出院子，沉重的

腳步聲，消失在通往田野的路上

夜色中的光亮，一點點清晰起來

他是我的父親

日暮了，父親這才拖著

疲憊的身影回來

在拍打外套的灰塵時

一粒麥子從衣袖里跌落下來

麥子在空中跳躍著

麥子在地上打滾著

麥子就躺在燈光下，閃爍著

金色的光芒，等著有誰去扶

父親彎下腰，緩緩地將它撿起

將它置放于掌心里，父親

深陷的眼睛里，那種溫暖

讓人感到，作為父親的一粒

麥子，該有多么幸福

是的，在父親掌心里

長大的我，和這粒麥子一樣

是另一粒幸福的麥子

我們可以合二為一

每一尊神像里，都有一個父親

雞鴨魚肉。母親常常用來

供奉神像，財神，太上老君

如來佛祖。母親口中念念

有詞，并幾番番跪拜

渴求保佑的話，我沒

記住幾句，而我在意的

是那還冒著熱氣的美食

在供奉之后，母親

通常會讓父親先吃

而父親，往往把第一口

美味，塞進我的嘴里

從那時起，我就認定

高坐于堂屋條柜上的神像

它們的體內都有endprint

一個父親存在

父親的月亮

一杯自釀的小米酒

在父親的手和唇間的路上

一陣風吹來，父親的世界

開始從零碎的事物上飛揚

坐在屋檐下，那把藤椅

最知曉父親的脾氣

如果這杯酒的醇香里

不能讓父親把莊稼的生長收獲

嘮叨完整，夜色的黑，都不敢

將簾幕拉上。你聽，多么陰陽頓挫

對田地的功績，父親總是

吟哦出動聽的詩句，而此時

院門外的玉米正在夜色里拔節

父親高舉的酒杯，開始見底的時候

半個月亮，從屋后的山頭爬上來

那半個月亮，就像父親

這位農民的日子，或匍匐

或大步，或站在山頂上

從來不曾憂傷

父親的玉米

玉米棒子，多么

親昵的稱呼，就像是

我的乳名，被父親輕聲呼喚

那些零星的泥土

讓我想起兒時，在田地里的

打滾兒，綠意染透的服飾

看著它們，總讓人喜不自勝

父親的心思，一直在這些玉米上徘徊

你看，當玉米葉子輕舞著的時候

風的青草氣息，仍是記憶里的美好

而今，玉米回應著父親的呼喚聲

從田野的寬闊里一一抬起頭來

既是在等待父親的吻

也是在仰望遠方的天空

你看，那些棉絮般的云朵下面

父親又一次唇角含著笑意

扛著鋤頭走來

父親，是故鄉的符號

蹲在菜地里的父親

就像一個小小的逗號

在各種蔬菜歌唱的

篇章里，悄悄隱藏

直起身來的父親，是一個

長長的嘆號。蒼茫的田野里

由于勤勞，高于土地

莊稼、樹木的父親，更顯高傲

從家往田野走時，父親

是省略號。悠長的小路上

蹣跚的腳步里，那些

對生活的熱情，欲說還休

而在向遠處張望時，我的父親

就是一串串的問號，深愛的

兒女們，為何要悄悄歸來？

是啊，我的父親

他就是故鄉這個鴻篇巨著里的

一個句號。所有的愛

和被愛，在父親的肢體上

一一幸福匯集

母親的菜園

自從離家以后

母親的菜園，只鮮活于傍晚的電話中了

又種了什么菜，哪種菜又正在收獲

事無巨細，讓我身臨其境

我知道，此時

豆角開了一串串的白花

黃瓜已開始掛果

而那些絲瓜的藤蔓，總是向遠處爬

那么乖巧的蔬菜，像孩子一樣

正在我眼前一點點長大

而頂著太陽的母親

就像另一棵蔬菜樣

在我輾轉的夢里，打蔫

回故鄉

愈往城外走

路旁的草兒越濃

越往鄉下走

生長草兒的面積就越大

是的，愈是往故鄉走

習慣了彎下來的腰

就可以漸漸地挺起來

滿含熱淚，挺起來

如果，你踏上通往老家的小路

你就會幸福如一株小草的模樣了

仰著小腦袋，親親地張望著

從院門里匆匆走來的那位老人……

時光的葬禮

對于一個異常自戀的人

不再喜歡自拍和照鏡子

這該有多少心思的逆轉和悲哀

這該有多少時光的斑駁和禿廢

無言以對。卻更多的是

無奈、無助的蒼白

一條河流，從源頭出發

可以擁有壯闊的波瀾

但也逃不脫斷流

直至空余河床的宿命

一條路，曾經學會了奔跑

而到頭來，又不得不咬牙

跪著走完，諸事無常，總把

赤子的情愫，暗傷

時光，究竟有哪些

玩世不恭的事，有負于你？

而你對一個赤手空拳的人

做到如此不留痕跡地決絕殺戮？

你看，眼角的魚兒

早已跳躍不出浪花

額頭的梯田，也耕種不出

充滿希翼的五谷，這雙

布滿繭子的手，更是難以

輕易而舉，從生活的亂麻里抽出來

即使抽出來，也是空空的

帶不出一根順利的頭緒

只有突兀的怒張以后，來擁抱自己

是的，只有擁抱住自己

從山里一路跋涉而來的我

才可以原路返回，才可以

去眼含淚花面對時光

為我舉行的葬禮

致逝去的時光

所有的時光

都在催促著你向一處野地里走

往野地的深處走

在那里，拔掉老去的枯樹

挖去已經結籽的各種草

然后，將那些沾著汗水，淚水，血水的土壤

一點點捧出來

捧出來，安靜地置放于一邊

當心里還有一絲疼痛的時候

就縱身跳進去

讓來自地心的陽光

像上帝的唇一樣，吻過來

而那些被自己敬重的土壤

在泛著地溫的時候

可以像被褥一樣

將我輕輕地蓋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