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光祖《王粲登樓》的憂傷情懷

摘 要：《王粲登樓 》是鄭光祖從王粲 《登樓賦》演繹創(chuàng)作的元雜劇，是作者把“登樓”創(chuàng)造性地搬上歷史劇舞臺的一次成功嘗試。這既是對“建安七子”的致敬，也是對“魏晉風(fēng)流”的禮贊。王燦《登樓賦》不僅在藝術(shù)上獨樹一幟，其賦中所表現(xiàn)的去國還鄉(xiāng)、憂思難忘之情也曾引起無數(shù)文人的強烈共鳴。鄭光祖在《王粲登樓》中將人物關(guān)系進行有機的整合，以歷史的口吻來抒發(fā)其情感，把難以言說和不好表達的內(nèi)容，通過人物來“代言”。鄭光祖所處的元代正是朝代更替的特定時期，而王粲所處年代也正值漢末大亂之時，兩人的所處歷史背景何其相似，正是相似的經(jīng)歷，相同的感受給于了鄭光祖強烈的心靈沖擊，從而迫切地想通過以《登樓賦》為題材的雜劇再創(chuàng)作來釋放內(nèi)心的憂傷情懷。

關(guān)鍵詞：鄭光祖；《王粲登樓》；憂傷情懷

作者簡介：楊柳（1963-），女，河北秦皇島人，湖南警察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教學(xué)與研究。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7-0-02

一、意象處處顯憂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鄭光祖在《王粲登樓》中沿襲了王粲《登樓賦》中的情感腔調(diào)。歷史上，王粲是在依附劉表后，登樓寫下的《登樓賦》，開篇就以“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一句中一個“憂”字給整篇賦定下情感基調(diào)。“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邱。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面對如此美好的景色，王粲卻無心面對，發(fā)出了“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感嘆，其去國還鄉(xiāng)，客居他鄉(xiāng)的游子情懷溢于言表。鄭光祖雖然采用詩歌的形式，但是仍然沿襲了王粲的情感基調(diào)，劇中王粲登樓便想到自己的母親，“旅客逢秋苦憶歸，可堪鴻雁正南飛”一句中，無論是羈旅他鄉(xiāng)的游子形象，還是南飛的大雁都處處顯露哀愁。“倚門老母應(yīng)頭白，何日重來戲彩衣”一句中化用了《二十四孝》中老萊子戲彩娛親之事，將思戀父母之情與游子之思連在一起，愁中顯愁、愁上加愁。而“有志無時命矣夫，老天生我亦何辜。寧隨澤畔靈均死，不逐人間乳臭雛”等句更是將屈原的遭遇與個人的境遇聯(lián)系在一起，使得雜劇本身更增感染力。而在元雜劇《王粲登樓》第三折中：

【迎仙客】雕檐外紅日低，畫棟畔彩云飛。十二欄干、欄干在天外倚。我這里望中原，思故里，不由我感嘆酸嘶，越攪的我這一片鄉(xiāng)心碎。

【紅繡鞋】淚眼盼秋水長天遠際，歸心似落霞孤鶩齊飛。則我這襄陽倦客苦思歸。我這里憑欄望，母親那里倚門悲。怎奈我身貧歸未得。

【普天樂】楚天秋山疊翠，對無窮景色，總是傷悲。好教我動旅懷，難成醉，枉了也壯志如虹英雄輩，都做助江天景物凄其。氣呵做了江風(fēng)淅淅，愁呵做了江聲瀝瀝，淚呵彈做了江雨霏霏。

整個雜劇中所用的意象處處傳情，無論是旖旎的風(fēng)光和作者內(nèi)心無法排解的憂傷所形成的對比，還是睹物思人，內(nèi)心所揮之不去的煩惱，都在景物中顯露出來。

二、登樓才可消愁

辛棄疾曾在《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一詞中寫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是辛棄疾不識愁卻欲說愁的狀態(tài)寫照。而無論是王粲的《登樓賦》，還是鄭光祖的《王粲登樓》其所寫之愁絕非“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實實在在的切身之愁。鄭光祖成長于金、元、宋戰(zhàn)亂的歷史期，因戰(zhàn)爭不得已離開家鄉(xiāng)，逃亡南方，奔波于仕途之中，也希冀著自己能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從這一點上來說，自己和時逢魏晉之交的王粲極為相似。

王粲以登樓來抒情，為后代作家寫“愁”開了一個范本。后人紛紛效仿，晉代著名的詩人陸云在 《與兄平原書》寫道：“今送君苗《登臺賦》，為佳手筆，云復(fù)更定復(fù)勝此，不知能愈之不？ ……視仲宣賦集，《初述征》《登樓》，前耶甚佳，其余平平，不得言情處，此賢文正自欲不茂，不審兄呼爾不？”還說：“登樓名高，恐未可越爾。”從這段話中可見王粲登樓在當(dāng)時的影響力之大，棗據(jù)也曾效仿《登樓賦》寫道：“懷離客之遠思，情慘憫而惆悵。登茲樓而逍遙，聊因高以遐望。感斯州之厥域，實帝王之舊疆。挹呼沱之濁河，懷通川之清漳。原隰開辟，蕩臻夷藪。桑麻被野，黍稷盈畝。禮儀既度，民繁財阜。懷桑梓之舊愛，信古今之同情。鐘儀慘而南音，莊舄感而越吟，情戚戚于下國，意乾乾于上京”。無論是陸云還是棗據(jù)，他們所寫的內(nèi)容和思想都無一例外的提到了“愁”，以至于后人登樓必寫愁。

鄭光祖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他沒有回避王粲之愁，而是更加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登樓之愁。任何一個偉大作品的誕生并非是偶然的，要求作家不僅要有高屋建瓴的視野，更要有悲天憫人的情懷。而鄭光祖《王粲登樓》的意義就在于他把王粲離鄉(xiāng)背井、思念故土個人之思上升到了的人性的普遍情懷，以人類共同的心靈感受來剖析自己和他人，在情感上形成共鳴。登高遠眺，是對家鄉(xiāng)深切的遙望；是對父母親情的熱切吶喊；是對去國還鄉(xiāng)的深沉感思。王粲登樓是對自己生逢亂世的無可奈何，而鄭光祖何嘗不是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深切感慨呢！正如劇中的這些唱詞：

【石榴花 】現(xiàn)如今寒蛩唧唧向人啼。哎，知何日是歸期？想當(dāng)初只守著舊柴扉，不圖甚的倒得便宜。則今山林鐘鼎俱無味。命矣時兮，哎，可知道枉了我頂天立地居人世。老兄也，便似睡夢里過了三十。

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時不我待，縱有滿腹文章和才情也敵不過造化弄人。何良俊在《曲論》中說：“王粲登樓第三折，摹寫羈懷壯志，語多慷慨，而氣亦爽烈。至后堯民歌，十二月，托物寓意，猶為妙絕。豈作脂弄粉語者，可得窺其堂廡哉。這些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道與常人也未可知道，登上層層高樓，望眼欲穿也好，呼嘯吶喊也罷，唯有如此才能消解內(nèi)心的憂傷。”

三、難解歷史之憂

走進《王粲登樓》就不得不走進王粲本人，王粲生于177年—217年，字仲宣。山陽郡高平縣人。在那樣一個講究出生背景的年代來說，王粲絕對是一個幸運兒，其曾祖父是太尉王龔、祖父是司空王暢，其家世之顯赫可想而知，加之王粲少有才名，為“七子”之冠，深得當(dāng)時的“文豪”蔡邕所賞識，按照這樣的出生背景和個人天賦，王粲的前程一定無可限量。然而歷史總是喜歡和人開玩笑，時逢關(guān)中動亂，不得已前去荊州投靠劉表，過上了客居他鄉(xiāng)的生活，一去就是十多年，在此期間王粲空有一腔愛國之情和滿腹之才，卻毫無用武之地，因此郁郁寡歡，《登樓賦》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寫出來的。endprint

然而文學(xué)畢竟不是歷史，為了逃脫歷史的窠臼，鄭光祖大膽地對人物進行了再加工。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王粲由北入南時年齡本是17歲，而在《王粲登樓》當(dāng)中則變成了30 歲；現(xiàn)實中王謙是王粲之父，《王粲登樓》中則改成王默 ；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王粲入長安是因為董卓之亂，而劇中卻變成王蔡之約；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王粲入荊州是因為北方動亂，而在劇中變?yōu)槭懿嚏咧扒G州；歷史中的王粲登樓是獨自登樓，而《王粲登樓》劇中卻變成了是和許安道共同登樓。在現(xiàn)實生活中，王粲和蔡邕是一對忘年之交，而在《王粲登樓》當(dāng)中，王粲成為蔡邕未來的女婿，曹植充當(dāng)了二人之間的斡旋人物；現(xiàn)實當(dāng)中，曹植和王粲都是“建安風(fēng)骨”的代表人物，曹植曾在 《王仲宣誄》中就說過：“君乃羈旅，離此阻艱。翕然鳳舉，遠竄荊蠻。”可見二人交好之情真意切，而在《王粲登樓》當(dāng)中，人物都有出場，只不過戲份有所增加。鄭光祖為了圓滿故事的內(nèi)容，使人物在錯綜復(fù)雜的故事中深化登樓這一主題， 淡化了故事，卻使得人物內(nèi)心情感更為突出。在《王粲登樓》中，王粲登樓時正值重陽佳節(jié)，特意設(shè)置了許達擺酒招待王粲，“自古逢秋悲寂寥”，秋天特殊的季節(jié)氛圍為王粲登樓抒懷營造了氣氛，對此不禁發(fā)出了“時遇秋天，好是傷感人也 ”的感嘆，這都是鄭光祖對登樓的再加工、再創(chuàng)造，使得登樓的悲情隨季節(jié)油然而生：“一度愁來一倚樓，倚樓又是一番愁。西風(fēng)塞雁添愁怨，衰草凄凄更暮秋。情默默，思悠悠，心頭才了又眉頭，倚樓望斷平安信，不覺腮邊淚自流”。不去說什么生逢亂世，也不必說什么客居他鄉(xiāng)，只一個秋天二字，便可叫人寸斷肝腸。

四、文人不遇之憂

“世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中國的大多數(shù)文人都或多或少的遭遇過懷才不遇的憂患，鄭光祖在《王粲登樓》也借王璨登樓來表達自己懷才不遇，控有一腔報國之情，卻報國無門的憤懣之情。歷數(shù)中國古代文人的懷才不遇，不外乎以下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文人自認為有才，而其才能又不是政治才能，比如說唐代的李白就是這類人；第二種是受到奸佞小人的阻撓，政治才干得不到發(fā)揮，比如說屈原就是這樣的代表；第三種是政治理念和當(dāng)政的帝王的統(tǒng)治思想有沖突和矛盾，常和帝王唱反調(diào)，使本人名聲很大，招到皇帝的厭惡。鄭光祖曾做過杭州路吏，可鄭光祖的才華能力遠遠超過當(dāng)時職位。鄭光祖就是在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職位上，觀看朝代的更迭和混亂的政局。他終其一生都沒有得到重用，人生的不得意體現(xiàn)在官場上毫無進展、原地踏步，一直沉居下僚，使其對人生、對官場產(chǎn)生極大的困惑和懷疑，切身的經(jīng)歷和深切的感受讓他經(jīng)歷著心靈的煎熬，其抑郁之情可想而知。縱觀鄭光祖的個人經(jīng)歷，不難發(fā)現(xiàn)，他表面上寫的是王粲，登樓舒嘯的分明是他自己！同時寫的也是當(dāng)時文人共同的困境。些寫王粲最后輕生，其實是集中體現(xiàn)了元代知識分子遭受的歧視和迫害，這實際上就是元代知識分子走投無路的極度悲憤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作者從文人共同的命運著眼，難免會惺惺相惜。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過：“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王粲作為一代“鴻儒”，鄭光祖在劇中選擇讓其輕生，其悲痛之情可想而知。

綜上所述，當(dāng)我們讀懂歷史，走進人物的時候，我們不禁感嘆登樓之憂何處都是，無論是范仲淹的《登岳陽樓》，還是王勃的《滕王閣序》，其實都深受有王粲的啟發(fā)。今天我們再回看這些名篇佳作時，無論是王粲登樓遠望，客居他鄉(xiāng)、懷才不遇的憂傷，還是鄭光祖本人終其一生不得志的政治遭遇，都充分體現(xiàn)了特定年代文人的共同心聲。當(dāng)歷史褪去沉重的色彩，當(dāng)戰(zhàn)爭不斷地遠離人們的視野，我們很難切身去體會文人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傷感，去國還鄉(xiāng)的羈旅之傷、懷才不遇的無望之傷，報國無門的無奈之傷，文人難以釋懷的種種情感在登樓的那一剎那瞬間崩潰。鄭光祖的《王粲登樓》寫的是歷史，但說的是人生，他是要寫給每一個遭遇同樣經(jīng)歷的人以獲得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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