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等待戈多》是貝克特最負盛名的劇本之一,荒誕派戲劇的代表之作。也正因其“荒誕戲劇”的標簽,長久以來對于《等待戈多》的解讀大多從對“等待”和“戈多”身份的討論上揭示該劇的荒誕主題,認為它是西方現代人生存困境的隱喻。但是,僅僅分析《等待戈多》的荒誕性并沒有辦法說明為什么它“使現代人從貧困的境地得到了振奮”。貝克特和尼采的思想具有許多相通之處,他們用“積極的虛無主義”打碎了虛假的信仰之像,渴求在行動和超越中建立新生的世界。
關鍵詞:《等待戈多》;尼采哲學;積極的虛無主義
作者簡介:何靚(1989-),女,漢族,河南鄭州人,現為鄭州大學外語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7--02
一、上帝的死亡與信仰的動搖
自文藝復興以來,歐洲人的基督教信仰已經逐漸解體。哲學家們從本體論、認識論、科學知識、歷史考證各個角度對基督教原理進行批判。尼采以其“上帝死了”這一聳人聽聞的呼喊將歐洲信仰危機的嚴重性形象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他第一個明確指出了基督教信仰解體之后歐洲出現的價值真空這個事實。
《等待戈多》展現出的是類似于艾略特(T.S.Eliot)《荒原》(The Waste Land,1921)中的荒蕪情景:《荒原》宣示著一戰后西方文明的危機和傳統價值觀念的失落,反映了整整一代人理想的幻滅和絕望。那個精神的荒原到了貝克特這里變得更加荒涼和抽象,他僅用一棵樹象征了世界的存在,用四個人物代表了全人類的困境。
從《荒原》到《等待戈多》,舊信仰越發變得搖搖欲墜。上帝已經在尼采的呼聲中死去,而基督教信仰死后留下的陰影仍舊籠罩在西方人的頭頂,在戰爭對人性的沖擊中不斷變得越發像黑夜一樣深邃。尼采的“上帝之死”發聲于1885年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認為人們雖然已經不相信上帝創造了世界,但并沒有停止信教,照樣進教堂,為的是好歹總得有信仰,否則人生便失去了依托。
因此,《等待戈多》中的戈多[1]并不能被當做上帝,只能是上帝死亡之后的信仰替代品。但是這個充當上帝之后的信仰已經無力再發揮像曾經的基督教信仰一樣全知全能的作用——基督教的上帝曾經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人得以將自己的存在托付給某種神圣的永在。隨著上帝之死,人失去了自己虛幻的永久歸宿,對自身產生懷疑的人只能找到不確定的信仰替代品:“沒什么太明確的。某種祈禱。一種模模糊糊的祈求。他什么都不能答應。”(貝克特,2013:24)
信仰動搖的另一個表現在對信仰的人格化。在愛斯特拉貢(以下簡稱“戈戈”)和弗拉第米爾(以下簡稱“迪迪”)的對話中,戈多在回答前需要“靜下腦子來。問問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代理人。他的通信者。他的登記本。他的銀行賬戶。然后才能表態。”(24)戈多和常人無異處于多樣的社會關系中,他似乎是某個大家族的組長,某個公司的決策者,或是某個國家的當權者,但不再是那個身邊圍繞著天使的上帝。舊信仰的權威被人為地降格為處在社會關系中的人,也預示著這種信仰的動搖。
《等待戈多》中新信仰的不確定性和人格化使得它不能成為生存的證明,符號化的結果就是戈多不變的神秘和永恒的缺席。戈多是一種“空符號,是物質的缺失:空白、黑暗、寂靜、無語、無嗅、無味、無表情、拒絕答復。”(趙毅衡,2012:25)空符號的意義依賴于它的感知性接收者,如果離開了接收者的闡釋,那么它將歸于虛無。因此,把等待的行為指向缺席的戈多,似乎注定因為忽略了動作的發出者(在這里是戈多空符號意義的接收者)而陷入失敗。
上帝之死將人拋入了一個無法再對自身說謊的世界中,人還沒有準備好就“已經匆匆把它們放棄了。”(貝克特,2013:25)人曾經是肩負著“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Genesis,1:26)的使命被造出,但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已經將這種確定不移的存在意義和崇高的使命感粉碎得徹徹底底,人在生物本質上和魚、鳥、牲畜并沒有區別。在《等待戈多》中,人出生和死亡的界限變得模糊,帶有一種荒誕的偶然感。當生和死不再具有對存在的規定時,時間和存在也就被拋入了“永恒輪回”之中。
二、永恒輪回中的偶然與必然
尼采自己對于永恒輪回說異常重視,把它稱為“最深刻的思想”、“沉思的頂峰”。永恒輪回的思想在《朝霞》中已經萌芽,在《快樂的科學》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作了明確的表述。事實上,永恒輪回并非尼采的創造,尼采所崇拜的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就主張過宇宙按照“大年”(由一萬零八百個太陽年組成)而永恒循環[2],尼采自己也承認了這種淵源關系。
在《等待戈多》中,永恒輪回集中體現在這部劇作最醒目的道具——那棵樹。它既是戈戈、迪迪與戈多約定的具象化體現,是兩人對時間感知的一部分,也是其尋求“死亡”解脫的手段,是讓其意識到永恒輪回之中偶然與必然共存的關鍵。永恒輪回指出了時間的欺騙性,海德格爾在《尼采》一書中講到:“相同者的永恒輪回中的永恒性是尼采要求我們思考的;這種永恒性的時間的時間性乃是人置身其中的時間性。首先是人而且——就我們所知——只有人才置身于這種時間性中,因為人在向將來展開、保存曾在之際塑造和承受著當前。”(海德格爾,2002:327)時間對戈戈和迪迪的存在造成了最大的威脅,又是波卓行動的唯一參照。如果說波卓和幸運兒是戈戈、迪迪之間關系的鏡像參照,那么波卓逐漸丟失的時間感則意味著戈戈和迪迪逐漸加深的對存在和真理的懷疑。
波卓在第一幕最后反復強調“到時間了,我該跟你們告別了,假如我不打算遲到的話。”(貝克特,2013:56)他的行動只存在于時間中而不在于目的中,正如戈戈和迪迪的等待同樣喪失了意義和目的的指向。但是波卓已經意識到人的時間(懷表顯示的時間)和自然的時間(天空)之間的斷裂:人的時間感在重復(戈戈、迪迪的游戲)中進行了對自然時間的背叛。迪迪說“時間已經停住”(56),是在妄圖以自身的等待消解自然時間的流逝對個人存在的抹消,但波卓則回答“不要相信這個(表),不要相信這個。你們隨便相信什么都行,就是別相信這個。”(56)波卓實際上在說,不要相信人的時間,因為人本身就是時間中和時間的存在。他對黃昏的解釋充分說明時間作為人只存在的象征和隱喻:“就算是從十點鐘開始的把,傾瀉了紅色與白色的光芒之激流之后,它開始失去它的光亮,開始變得蒼白,蒼白,越來越蒼白,一直到后來,撲通!完結!它不再動彈!”(58)時間成為人從盛年到衰老的意象,成為人的存在本身。而之后黑夜所代表的死亡將“疾奔而來并將撲在我們頭上——就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那一刻。”(58)endprint
為了抵御時間所揭示的輪回和幻滅,戈戈和迪迪想要“和戈多拴在一起”,就像波卓和幸運兒之間那條繩子。繩子的意象貫穿著整部劇,既顯示了戈多所代表的黑夜(天空)不可能成為歸宿,也是他們真正存在寄托的指向——兩人總是缺少上吊的繩子(把他們和樹/大地)連接在一起,由決定自己的死亡從而跳脫出永恒輪回中個人存在感的模糊性。
三、強力意志與超越的可能
尼采認為永恒輪回揭示了“悲觀主義的真理,但是人不能靠真理生活。”(尼采,1906:853)世界和人生本身是無意義的,但是人卻可以在完整地接受這樣的生活之后,去建構和賦予意義。通過輪回之環,尼采雖然首先充滿了恐懼,但最終通過“命運之愛”把人與永恒聯系在一起。在戈戈和迪迪來說,就是要意識到他們除了永恒而必然的等待外,還有另一個選擇,那就是自己結束生命,去賦予自己的死以“終點和結果”的意義。
對《等待戈多》中的人物來說,死亡不是悲劇性的結束,而是需要經過強力意志和理性思考之后做出的決定。死亡是對習慣于永恒輪回的麻木心靈的一劑悲觀主義的安慰,讓人知道至少在厭倦之時可以通過自我了斷來將輪回打破一個缺口。這種死亡并不是現實意義中肉體的消亡,而是一種形而上精神的由死而生。對于戈戈和迪迪來說,每一幕的最后他們都在“咱們走—他們并沒有動”(貝克特,2013:85、150)之中先殺死了戈多和自己,又恢復了開始明天的勇氣。
尼采的強力意志是一種積極創造的力量。在尼采看來,要創造就要破壞,“破壞意味著個體的災難和毀滅,但這正是創造的必要前提,是宇宙生命整體新陳代謝的必然法則,是健全和豐盈所產生的痛苦。”(周國平,2012:72)尼采要人們看到,痛苦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沒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偉大的幸福正是戰勝巨大痛苦所產生的生命的崇高感。《等待戈多》中的人物的真正問題不再于意義的缺失而在于行動的缺失。在這一點上,他們就像困于自己思想的哈姆雷特一樣“失去了行動的意義。”(Shakespeare,2014:118),只不過原因正相反:戈戈和迪迪在逃避理性。
迪迪曾說過:“最可怕的是,是思索。”(貝克特,2013:99)思考讓幸運兒陷入瘋狂,讓波卓的情緒出現崩潰,喪失了時間和行動的能力。思考也阻止了戈戈和迪迪的自殺,因為在思考后他們發現死亡或許失敗,或許落得孤身一人,仍舊逃不過永恒的等待。
但是正如尼采的思想充滿矛盾性,貝克特也從這種生死的模糊中看到了積極的意義:“當我們交叉著胳膊衡量利弊得失時,我們同樣無愧于我們的生存條件。”(貝克特,2013:125)既然寄希望于時間(天空/戈多)已經無濟于事,就該“忠實于大地。”(尼采,1885:226)當四個人在第二幕全部倒地,迪迪才說出“我們是人。”(貝克特,2013:129)
正是因為既看到了生活中的困境,又從這種困境中發現了人的堅持,貝克特的作品才能夠“振奮”人心。回到整個劇作的開頭,貝克特將《等待戈多》稱為“悲喜劇(tragicomedy)”不僅僅意味著它的“反戲劇”手法,更意味著其中“向死而生”的張力。
四、結語
淺析《等待戈多》的主題可以發現,貝克特和尼采的思想具有相通之處:尼采認為人的未定型性和尋求意義的執拗性正是人的偉大之處,生存盡管痛苦卻值得。貝克特通過不確定和重復的手法展示了尼采在上帝死去之后勾勒的“永恒輪回”的世界,揭示了現代人在信仰真空中的迷茫和痛苦。等待將是暫時的,是從當下面向未來的過渡階段。人終將通過自己的承受和選擇賦予世界新的意義。
注釋:
[1]本文中引用到《等待戈多》時出現的中文人名均采用余中先先生2013年的譯本中的翻譯。
[2]引自周國平所著《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2月。
參考文獻:
[1]海德格爾,《尼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
[2]尼采,《校勘研究版尼采全集》,科利、蒙梯納里編,慕尼黑,1999年。
[3]薩繆爾·貝克特,《等待戈多》,余中先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
[4]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
[5]趙山奎,《死狗、繩子與曼德拉草——<等待戈多>的用典與文字游戲》,《國外文學》,2013年第4期,第81-87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