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床頭,旅途。若與一本書相好,我便鎖定這兩處歡場。
夜晚斜靠床頭,一切都安靜下來,一切都沉落下去,這時候的我極易靈魂出竅,跳脫至半空,俯身去看一個幸福的人——我看見我捧著書,不拘哪里翻開來,都可以順著看下去,一臉的安好與知足。我撫書,如撫著生命過往中的最愛,這一種形式上的永恒感,像月光,像大海,像礁巖,像鳳凰老城的青磚,像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蘇美爾雕刻……直到快樂地倦了,書從手中滑落,像剛剛服過迷幻藥一樣,以最舒展的姿勢進入夢鄉。
無市聲亂耳,無案牘勞形,最天然最持久的床上之讀應為側臥,且是向右側臥,想來這也是胎兒在子宮形成時的最初形態,所謂天成。
床上之讀,兩平方米加一盞臺燈便能成就對世界的猜測。想粗俗,可以揣度大師們的吃喝拉撒;想高雅,可以一本正經地進行哲學體對話,在鈔票好像LOGO的時代,這樣低成本的精神之旅具有相當高的性價比。
美國作家安妮·法迪曼在隨筆集《書趣》中寫道:“在床上閱讀,是在我們周遭拉起隱形的、無聲的窗簾。至少可以擁有自己的空間,把我們藏進從少年時代就開始錯過的秘密滿足感里。”我一下子被這段話擊中,早年的場景砉然散落在眼前。
猶記得大學宿舍逼仄而亂,唯有床是一方高地,蚊帳一拉,各自四仰八叉,衣衫繚亂,萬事舒坦。遇到好書,熄燈后,一只手電筒照到后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沒有課的日子就是仙姑的日子,每個人捧本書,讀一會兒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再讀一會兒,打飯打開水都是選派代表。
卡夫卡在致友人的信中曾經這樣寫,“我們應該只讀那些咬傷我們、刺痛我們的書。所謂書,必須是砍向我們內心冰封的大海的斧頭。”女大學生年輕而無痕的身體正等待著各種砍伐,于是,我讀了《呼嘯山莊》《麥田里的守望者》《豐饒之海》《紅字》等等。大學畢業前,又將它們打入行李,一路倉皇向南,很久沒有折返故鄉。
床那么私密,旅途那么公開,卻相同地承載著一本書給予的安撫。帶一本與心緒貼切的書上路,讓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就好像有了一張緊握在手的底牌,各種暗喜篤定只有自己知道——這一趟糟糕不到哪里去,有書,怕什么。
去緬甸帶了阿蘭的《旅行的藝術》,去尼泊爾帶了梁文道的《我執》。也曾帶上《圣經》,尤其是那種包含時差概念、跨東西半球的大旅行,空中飛行十幾個小時,在九重天外,讀它,很應景。里面人物譜系復雜,隱喻如一個又一個的陷阱,須小心伺候,不得怠慢。
曾花一個星期的時間,在東北平原廣袤的黑土地上奔馳,覺得這天下太遼闊了,我的蒼茫感緊隨著無力感。坐在夜行列車上,染血夕陽從白樺林的蒼綠樹影間沉入不可知的黑暗,星星又大又亮,閃著冷光。這種時候,聽覺和嗅覺格外敏銳,讓人睡意全消,只好讀書。行李里裝著兩本美國作家的書,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和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種孤獨》。也許,我早就料到,東北平原與美洲大陸有著異曲同工的遼遠,孤獨的人寫了孤獨的書,應該很適合一趟漫長而孤獨的旅程。
一個人睡一張大床以及一個人在路上旅行,床大地大,常常被誤解成寂寥無邊的事情。人類的群居習性,讓人總是用成雙成對來寄托美滿。其實,一個人和一本好書完全可以結成最為親密的關系。好書讓一個人發現,他或她的選擇沒有錯。
(常朔摘自《光明日報》2017年7月14日∕圖 錦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