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
本文以《傳習錄》的閱讀為基礎,試圖對陽明的“心”“物”“理”“知”等概念做出界定和梳理。并通過對這些概念的梳理,闡述筆者對陽明學中“心即理”“心外無物”“致良知”等理論的理解。基于此,筆者認為,陽明所說的“心”實際上是指道德至善本體,是一個“本心”。
一、心即理
《傳習錄》中第一次提到“心”與“理”的關系的是徐愛所錄的一段問答。
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朱子在《大學》中認為,“知止而后有定”是“定”于理,是要求行為遵循或不違反事物的定理。因此,“知止”就要求窮盡事事物物的定理。徐愛因發覺朱子的解釋與老師的不同而發問。陽明認為,《大學》中的“知止”是“止于至善”。朱子在解釋此句時也是說:“止者,所當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而“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完全遠離了朱子求“至善”的本來意義。陽明在這里把所要“止”的“定理”重新還原為“至善”,將“至善”重新作為一個道德法則、原則來對待。那么,這個“至善”的道德原則來自哪里,如何去把握呢?陽明認為,具體事物的規則與道德法規中的“至善”相去甚遠,具體規則不可以作為道德原則的根據。道德原則的基礎不能向外求,得向賦予事物道德秩序的行動者內部去尋求。因此,陽明提出“至善是心之本體”,即道德的至善是以人心作為本體根據的,作為本體的至善之心也從未離開過日常的事物。只是要證得至善之心,需要克盡人欲之私,“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方可得見。
但陽明只向人的內心去尋求“至善”,難免會忽略對外界事物的考察。故而,徐愛覺得猶有憂疑。對于弟子的疑問,陽明認為“心即理”,即天下沒有不在“心”內的事、理。現代人聽到陽明這一說法,會感覺與我們所了解的基本物理常識相違背。而事實上,我們根本不能用現代人對“心”“物”“理”的看法來理解陽明“心即理”“心外無事”“心外無理”的內涵。
徐愛也是因并不能完全理解“心即理”的說法,于是進一步請教。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在陽明看來,“理”就是倫理行為應該遵守的道德法則,道德法則并不能于心外尋求。此處的“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血肉之心、身之主宰或認知之心,而是指道德本體、道德本心。此“心”作為至善本體是一個先驗的“心”,即除了“至善”這一本質規定性以外,“心”不再具有其他任何內容,也不需要再解釋“心”存在的原因。否則,此“心”便不能作為道德法則的內部規定性而存在。像事父、事君、交友、治民等具體事項,其中肯定也“有許多理在”,但問題是,這些“理”的最終依據應該去何處尋求。陽明認為,這些事項的“理”,肯定不在道德行為的對象上,即忠的道德原則不存在于君主身上,孝不存在于父母身上,信和仁也不存在于朋友和他人身上。若“理”的根據不能外求,就只能去行為的主體內部去尋求。陽明預設了道德本心作為道德原則的存在基礎,這就是“心即理”的哲學內涵。只是,要使本心之“至善”發用流行,需要去除“私欲之蔽”,以“純乎天理之心”發用到道德活動中,活動本身就能體現出“至善”。但是這些“理”,是指事君、事父等的道德規范,而不包括山川星月等的客觀物理規則。
以“理”作為道德規范,說“心即理”,并不難理解。但人在具體的實踐活動時,還要講求一定的條理、儀節。尤其對儒家來說,“儒家文化的特點之一是倫理原則與禮儀活動的高度融合。”一方面,人本真的情感要通過禮儀合理的表露,另一方面,對禮儀具體內容的規定要同真實的人性相符合,即禮儀具有道德規范的意義。那么,起著道德規范作用的禮儀、禮節,難道也能在“心”上尋求嗎?陽明認為,“心”也是這些禮儀的基礎和來源。
愛曰:“……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去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出來。”
在人倫日用中,“溫清定省之類”的具體禮節自然需要“講求”,但在如何“講求”,以及于何處“講求”上,要“有個頭腦”。“溫清定省”的禮節并不是我們行為的目的,而是至善本心發用流行的自然結果。人只要保證自身的道德情感是純真的,自然會去選擇合適的行為方式。如果,禮儀程序變成了目的,反而會失去本心。因此,“禮”即“理”也,具體禮節必出自真誠的道德情感才能是真且恰當的。陽明以樹木為喻,純粹的道德本心是根,具體的儀節條目是由根生發出的枝葉。必須先種根方能生發出繁茂的枝葉,而不是說尋到枝葉就能種出根。刻意地去講求禮節的周到,忽視真實的道德情感,儀節必將異化成一種做作。“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清奉養得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并且,陽明認為對于儀節的訓練,“一日二日”就能完成,用不了什么學問思辨的功夫,做學問的重點應該放在修養自身的道德本心上。因此,“心即理”的提出,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陽明學問致思的重點,在于向道德活動的主體內部去尋求至善的根據。endprint
二、心與物
在上一段關于“心即理”的集中討論后,徐愛與老師又進行了一次關于“心”“物”的探討。
愛曰:“……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在這里,師徒兩人所說的“物”都不是山川草木等具體事物,徐愛明確地表示出“‘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在本次討論的語境中,即在“意之所在便是物”中,“物”就是指事親、事君等具體的人類社會實踐活動。陽明說,“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這是把心、意、知、物放到一個相互聯系著的整體結構中,認為它們內在于人的具體社會實踐活動之中。同時,“心之所發便是意”中的“意”應是指人的意向、意志,意之所在就是指人的意向對象。“意識必然有其對象,意識是對對象的意識,‘意未有懸空的。而事物只有在與意識、意向相關的結構中才能被定義。”事物作為人意向活動的另一端,不可能脫離主體而獨立存在,同時事物如果不在主題的意向活動之內,也就無從被把握到它的存在,如西方有“存在即被感知”的說法。所以,離開主體意向活動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即“心外無物”。只是,陽明在這里并沒有把“物”的范圍擴大到所有主體意向所指向的事物,而是指具體的道德活動。
同時,關于“意之本體便是知”中“知”當何解。陽明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這里的“知”不僅是指知覺能力之知,也不能用仁義禮智之“智”來解釋。從“心之本體”的意義上講,“知”是指良知,即關于道德原則的是非之知。“理”是道德法則,“心”有知覺的特性,是承載并能夠等同于道德法則的本體。良知就是“理”被“心”所知覺,“理”在“心”上表現為良知。因此,良知之“知”不僅具有知覺功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道德價值判斷的功能。俗語中譴責一個人缺乏道德,經常會說那個人沒有良知或者沒有良心,良知體現出“心”與“理”的融合、統一。說良知“不假外求”,即指主體的道德原則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取決于主題內部能不能達到對道德法則的體認。若“心”是純凈之心,則“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
良知之心發用到道德活動中,則道德原則自然會彰顯。心—意—知—物,統一于良知之心的發用中,所以陽明認為,《大學》中所說的“明明德”之功,就是在“誠意”上做功夫,就是要注重主體內部道德性的修養。因此,“格物”就是“誠意之功”。
三、概念的界定
由以上我們看出,陽明的“物”基本上是指人的道德實踐活動,“理”是活動中的道德法則。這就使陽明學的范圍受到了限制,即排除了“物”作為一般存在物的內涵。同時,一般意義上的“理”也并不只是道德原則,還有物理規則等內涵。但是陽明并沒有對這些概念的區分和界定作出詳細的說明,所以他的學術體系難免會受到攻擊。在《傳習錄》下載有這樣一段小故事。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新亦何相關?”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按照我們的一般認知,山中的花自開自落,不會因我們的看或不看而改變。而且,花明顯只是一個單純的物體,不是一件“事”。那么陽明所說的“此花不在心外”當作何解呢?用陽明“物”即“事”的思路來理解,花不是一件事情,但看花的活動是一件事情。當你沒看此花時,看花的活動不存在,因此心中自然也就沒有看花這件事;當你看花時,你的主體之心必然要向花上投射,因此“花”也就會因看花的活動收攝入主體的心中,故曰“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同時“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此時的花并不是不存在了,花還是在山中“自開自落”,但它沒進入人的意識界,所以花再美也是沒有意義的。同時,沒有花的嬌美來點亮,人的內心也是與花“同歸于寂”了。用現代哲學語言來說就是,“作為意向對象的花的顯現,并不是實在對象,而是意向構成作用產生的一個結果”。花的顯現本身不能夠成為一個對象,必須要在人看花的活動中,它才能成為一個對象。同時,主體的意向也必要有其對象、有著落。
因此,更進一步的,陽明認為“人是天地的心。……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他吉兇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
顯然,陽明所說的以人為“心”的天地,不是只包括山河大地、草木蟲魚的實在世界,而是與人的活動相關的意義世界、價值世界。“靈明”就是人的本心,人的本心發用到山上,方知山的崇高偉大;發用到鬼神上,才有對吉兇禍福的體認;發用到萬事萬物上,才有一個“活潑潑地”精彩世界。陽明并沒有否定天地萬物的客觀存在,但他所關注的重點是與人相關的意義世界。意義世界的存在是以人為中心,并且,在意義世界中主體與外物是不相分離的。“我”與天地萬物以“一氣流通”為基礎,有機地統合在一起。在這樣一個價值活動整體中,人的活動占有主導地位,起著對價值的判定作用。因此,陽明認為,為學功夫的重點要放在發明人的至善本心上。
四、結語
總而言之,在陽明的學說體系中,“心”是人的道德本體,“理”是先驗的道德法則,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物理。心的“良知”,體現的是道德本心與天理的融合。在以良知之心開出的意義世界中,事事物物都不在“心”外。人是意義世界的中心,活動主體的道德性決定了他所體驗和開發出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因此,做學問應重點在“致良知”“發明本心”上用功。但是,陽明在建設他的理論時,與其他大部分中國古代學者一樣,并沒有對他所使用的概念的具體內涵做出界定。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