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萍波
又一次來麗江,住在白沙鎮上。白沙遍地都是花,尤其多野薔薇,每家每戶都有,一些客棧里,老板還用干薔薇花插瓶。
上一次到麗江,是兩年前的秋天。云南的秋天令人難忘,毫無植被凋零的景象,通透的天光綿延至晚上九點。正是楸樹開花時節,滿城的楸樹花如火如荼。走在每一條鄉間小路上,夾道都有怒放的野薔薇。田野里是金黃的向日葵,還有成片成片的麥子以及鋪白了天光的蘆葦,天也藍得出奇,讓人分辨不出早晚,除了溫度有些差別。
取景時順道去文海騎馬,當地一個養牦牛的牧民很熱情,邀我們去家里吃飯。他家在玉龍雪山的半山腰上,獨門獨棟的小院子。在那房前屋后,我見到了平生記憶當中,開得最為轟轟烈烈的野薔薇,過目難忘的那種熱烈,野心勃勃的。那時明明已深秋,但高山之上,濃茂密集的野薔薇竟仍開滿所有農家的屋梁,村民們一律漫不經心,昂首闊步走在鋪滿薔薇花瓣的路上。
也是從見到那么茂密的一山野薔薇開始,對一個地方的迷戀,才有了最好的注腳。煙火氣十足的環境,有菜市場,有連綿的瓦屋,雜貨鋪擠著糕餅店,包頭巾的婦女站在薔薇花叢中和丈夫拌嘴,藤蔓叢生的天井邊,坐著白發蒼蒼的老頭,瘋丫頭騎著破舊自行車,在坑洼不平的巷道上飛奔,還有伸出墻頭的李子樹,結了累累疊疊的果。那樣的日子,讓人想賴進去住上一輩子呢。
曾有無數夢想,但最執著的那個,還是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花園,不是外婆的,也不是母親的,是我的花園。滿滿當當種上種類繁多的薔薇花;墻上爬滿盈盈的藍雪花或風車茉莉;或者還有一排高大的茶花樹,花開極盛;再有上幾株白蘭就更好,在春天里開滿妖艷的瘦長香花,然后,我住進去,扎實地過一種與草木相親,用手一一指點,都能叫得出它們名字的庸常日子。
我的家鄉在冬無嚴寒、夏無酷暑的亞熱帶,可能特別適合薔薇科植物,因此每到春末夏初時節,鄉野都是薔薇花,常見的野薔薇、粉團薔薇、白玉堂薔薇和七姐妹薔薇。但都不像我在麗江看到的那樣大株大蓬,而是一律小株小蓬,土妞兒似的,嬌俏,但也還性感。
故鄉很多時候,昭示了我們一生的來路和去向。
白色的薔薇予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春天,回鄉爬山,那山頂有一古剎棲霞寺,推開盤根錯節的蜘蛛網走進去,像是誤闖了古代的私家花園,滄桑感能從石頭縫里滋滋地冒出泡來。那是一座香客稀少的廟,只有為數不多的青袍僧侶還在修行。人走在石板上,腳底板都涼沁沁的。
通向主殿的夾道上,那天正醒目地開著幾樹白薔薇,素凈、耀眼,是冰雪美人,苞片像雙面繡般的齊整細密。雖然我后來才知,那就是傳說中的白玉堂薔薇,但當時只覺得無力,自己的認知系統里找不到一套合適的詞語,去形容那種心疼和悸動。
令人無力的,遠不止捉襟見肘的語言,還有回不去的舊日時光。那個水田連綿、薔薇瘋長的少女時代,我曾在花樹下溫過書,打過盹,做過綺麗的夢,薔薇花從不會整朵整朵砸在身上,而是一瓣一瓣地凋謝,仿佛還有留戀,并且不夠決絕。
真是永遠留戀的黃金時代。記得路上鋪滿薔薇花,我回頭去尋找,卻永遠無法抵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