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琉璃， 其心如玉

月滿天心

宋徽宗宣和二年，睦州方臘因不滿朝廷昏庸，率百萬民眾起義。朝廷集中十萬大軍攻滅方臘，是夜，雪急風緊，亂影橫斜，一個剛成立不久的政權就此銷聲匿跡。

1

一輪圓月高掛遙空，薄云繚繞，風清月明。

他雖平定方臘有功，卻因奈何秦檜不得而落落寡歡，流連煙花巷陌；她是煙柳繁華地的絕色美姬，才藝不凡，卻從不露面，引得王孫公子夜夜流連。

廳前，燈火輝煌，人影憧憧。他落座，飲酒，少頃，見她被眾星捧月般擁出，一身紅衣，薄紗遮面。她緩緩來到一面紗帳前坐定，伸手調箏，玉腕微揚間，一曲《高山流水》如昆山玉碎。

風吹珠簾動，箏音裊裊，所有人俱斂息屏氣，如癡如醉。突然，一粗重的男高音在樂聲中狂喊：“你是什么金貴的人物，還不肯露上一面嗎？”聲透屋頂，屏后的琴聲戛然而止，走出一個丫環模樣的女孩，嬌喝一聲：“姑娘豈是你隨便見的？”只見白光一閃，女孩一聲慘叫，怦然倒地。

人群頃刻騷動……屏倒，琴碎，花落，桌歪，滿地殘果酒肴，一黑衣漢子索性躍過紗屏，直奔她而去。忽然一道紅光飛來，“咣當”一聲，紅光飛落琴弦，她低頭看時，一柄雙魚赤玉，已碎成兩半。

她慢慢踱到他面前：“謝謝將軍相救！”他轉頭，見面前的女子目若朗月，傲骨輕揚，竟無半點風塵氣。她玉腕輕揚，五指微攏，掌中躺著兩半冰涼美玉，恰似萬花叢中姣蕊一點。他盯著那手中玉，半晌，吐出一句話：“等我來贖你！”

2

將軍府后院涼亭，香霧繚繞，內置桌椅盤碟。她和他對坐，修竹搖曳，芙蓉嬌艷。二人對望，她舉起酒杯，為他踐行，眼角眉梢，已盡藏情義。

他喟嘆：“方臘剛平，金兵又起，家國有難，卻難舍你而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酒入愁腸。“若我戰死沙場，便是對不起你了。”說著，攤開手心，兩半琉璃玉于玉掌中圓潤通透：“此玉我們各留一半，留個紀念也好，將軍府家財不豐，卻也可過平安日子，我知你念我，足矣！”

她也不答話，起身進到內廳，片刻，一身戎裝現身，月光下愈發英姿颯爽：“將軍，我家世代習武，戰場上，我決不拖累于你，我要做你的先鋒！”她說著，自他腰間拔出佩劍來，一轉身，仿若鳳凰展翅，長劍輕揮，花瓣在冷月中紛紛墜落，跳躍，閃躲，騰挪……劍氣繚繞，清絕出塵！白光隱現，猶如凌霄中劈過來的一縷風，突然奔他而來，他驚呼一聲，跳出去，凜然如風……

她收劍，回身一笑：“夫君好身手！”他兀自沉浸在驚與喜中，見她調皮，一顆心早化成了水，遂走過去，輕輕將她攬在懷中：“紅玉，我們一起出征，平息所有的戰爭，然后，相守余生！”

3

皇上親自相送，三碗御酒飲盡，十萬大軍已經整裝待發。

她銀盔軟甲，身披桃紅斗篷，他長矛在手，胯下白馬如風。一對璧人揮馬揚鞭，千軍萬馬迎著夕陽，煙塵滾滾，向大漠而去。

剛剛扎營，金兵便瘋狂來襲，他匆忙點兵迎戰。同胞慘遭涂炭，士氣空前鼓舞。

她站在城樓上，見他沖在最前面，長矛熠熠，威風凜凜，心里一動，這個忠勇無比的將軍，這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現在是她的夫君……這樣想的時候，突然就熱血沸騰，替換下擂鼓小吏，一雙手，上下翻飛，鼓聲震天而起。他應鼓聲而戰，很快大勝！

此后，宋軍收復了一座又一座失地。他勇武，她細膩，夫唱婦隨，一個前方作戰，一個謀略過人，三年間，已然將金兵逐出邊境。所到之處，金兵聞風喪膽，一路踉蹌而逃。消息回朝，大快人心。

4

一次大勝后，他驚聞岳飛被天子召回，此時已在風波亭斃命！還有一個消息，中原梅花幫在這幾年內招兵買馬，已經到了和朝廷抗衡的規模……他來不及脫下戰袍，手中劍已嘡啷落地！

那一晚，他們在帳中喝酒，他看著她：“若有一天一定要死，我情愿死在你的紅綾之下！”她一驚，手中酒傾了一半：“你都知道？”

“紅玉，我早知你是梁璞之妹，方臘未娶之妻！你并非煙花女子，也不是世代習武的尋常百姓，我知道，卻不舍。我知你早晚要殺我，只是不知，你對我，可有過片刻傾心？”聲音已經帶了十分凄楚。

她獨自斟上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是的，她是梁璞的妹妹，方臘未婚之妻，那一日成婚，歌舞未起，他已然率軍沖進睦州，殺方臘，逼梁璞身亡。

酒入愁腸，月影凌亂。她是要殺他的，早晚！可是，次次手下留情，沉浸于兒女情長，甚至放棄報仇的機會，隨他征戰邊關！世道群魔亂舞，人心無所依。她只是個平凡女子，想要安穩現世，卻一次次輾轉在刀光劍影中，為家？為國？還是為愛？家國的力量再強大，亦不及愛情。她想告訴他，他卻已然醉倒。

他是在她走后，發現了枕邊那半枚琉璃赤玉，心上一疼，剜心劇痛。

5

他繼續作戰，死守邊境，卻被緊急召回——梅花幫作亂，要他火速回來退敵。

戰場上，女將軍銀盔軟甲，颯爽英姿，手中一條紅綾，橫空飛舞——竟然是她，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幾近跌落馬下。“梅花幫，原來是你組建？”她端坐馬上，巋然不動：“不錯，韓將軍。”“我們，非要如此嗎？”“我為你放棄仇恨，你卻不能為我放棄忠勇？”

“不能！”“韓世忠，你口口聲聲是忠臣，可是，你和那些金軍奸佞又有什么區別？秦檜、岳飛、你……昏君之下，你們哪一個人不是幫兇？”“住口！”

她趨馬向前，箭一樣飛過來。他眼前驀然出現了出征前的那晚，她也是這樣迎空舞劍，宛若游龍，她本是可以殺了他的，卻不曾動手。那一次，她是為了隨他而去，現在是為了奪命而來！他拍馬躲過，三軍一擁而上，煙塵飛舞，殺聲昏天黑地。末了，他棄了劍，束手來迎，她驚懼中收回紅綾。

“我不殺你！”良久，她在馬上送來一句話，退兵而去。潮水樣的兵士嘩啦撤退，她返回身來，大聲喊：“那個方臘，我們從不曾見面，原是兄長安排。”聲音淹入混亂。

6

連年戰事，杭州城內一片蕭條，酒肆、兵士……到處都是她埋下的眼線。今日，是他被斬首的日子，罪名是：代婦受過！代婦受過？不過是一個幌子，兵權在手，千古英雄都是這個下場！她要救他，悄悄潛進圍觀百姓中。

刑場上一派肅殺，他被綁在刑臺，雙眼空洞無物。她的淚水砸下來，淹濕臉頰，報國的夢想她也有過，組建梅花幫，以江湖的名義躲過風頭，然后起而造反，像方臘……可是，這個夢想太遙遠了，她想通過他來實現自己的報國之心。然而，岳飛之死讓她突然醒悟：這個世道，你做忠臣，做到頂，只有一死。所以，她回到中原，率梅花幫攻擊朝廷，她知道他一定會來找她……

她動手的時候，刑場上就亂了，她救了他，很快就沖出重圍，直奔城外而去。

他抬起頭：“你不該救我！”她試圖笑一笑，卻瀟灑不起來：“我們去個清凈的地方吧，遠離戰爭和朝廷。我愿意解散梅花幫，你可不可以脫下忠臣的袍子？”他看著她秀美卻疲憊的臉，差點兒就說了好！他多愿意過這樣的日子，和她。可是，金兵進犯，禍及百姓，他豈能袖手旁觀？

“皇上一心求和，你抗金，勝與敗，都難免一死！”“大丈夫理當戰死沙場！”他硬著心腸說。

她凝視了他半天時間，終于緩緩立起身子：“那好，我將梅花幫的人交給你！你回去后，有個立功的契機，不會馬上再赴刑場。”她緩緩離去，肩膀聳動著，是在哭吧，他真想沖上去將她抱在懷里，卻終究克制！

多少年之后。

他再次獲詔，回京求和。途經睦州，在驛館，一覺醒來，發現枕邊的半塊琉璃玉下壓了一方絲帕，上有一行字：“多少菩提樹，多少明鏡臺，江山代代，多少塵埃！”

猶如石破天驚！這個女子，為他放棄恩仇，為他出征打仗，為他解散兵馬……他卻在自己的路上奔忙無措，棄她于不顧！他呼喊著紅玉，紅玉，終于揚鞭策馬，向夕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