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華++劉天來
摘 要:從18世紀彼得一世改革開始,俄羅斯在開啟國家近代化進程的同時,法學教育和法制建設也在歐洲各國的影響下得以同步發展,初期不免亦步亦趨,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羅斯法學家已逐漸擺脫歐洲法學的影響,法學理論漸趨繁榮,開始顯示出某種獨創性,并最終迎來俄羅斯法學發展的“黃金時代”。可以說,1917年前的帝俄時代法學、蘇維埃法學以及現代俄羅斯法學,其發展傳承脈絡清晰可辨。因此,俄羅斯的法律傳統雖然不能如西歐各法制發達國家那般深厚,卻也不像西方比較法學者所認為的那樣薄弱。
關鍵詞:法律傳統;俄羅斯法;國家與法的理論
作者簡介:王志華,男,法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比較法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俄羅斯法研究;劉天來,男,中國政法大學比較法學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從事俄羅斯、巴西法律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法律文明史”之子課題“蘇聯法研究”,項目編號:11&ZD081
中圖分類號:D9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5-0001-11
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蘇聯的解體,建立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意識形態基礎上的蘇維埃法學或國家與法的理論受到批判,整個法學界開始反思舊的思維方法的集權性特點。在沒有了統一的意識形態標準之后,俄羅斯法學開始步入自由主義發展階段。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當下存在的法律前沿問題,還是法學界的歷史遺留問題,俄羅斯法學家無法達成共識。這看上去多少有些混亂,但也不乏生氣。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對十月革命前俄羅斯法學理論發展歷史的研究。
與那些完全否定蘇維埃法學理論并追隨西方學說的學者不同,部分當代俄羅斯法學家將目光轉向故紙堆,在十月革命前的法學家著作中尋找靈感。“舊時代”卓越法學家在法學領域所取得的成就,不僅作為蘇維埃法的理論基礎,也為當代俄羅斯的法學家提供了蘊含豐富的理論資源。
最初俄羅斯法學追隨西歐法學理論亦步亦趨,而至19世紀后期以及20世紀初,俄羅斯法學理論漸趨成熟,法學家逐漸擺脫西歐學者的理論框架,開始發表獨立的見解,顯示出法學理論的某種獨創性。至此,俄羅斯法學也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迎來了所謂的“黃金時代”。
一、1917年前的大學和法學教育
歐洲各國的歷史經驗表明,近現代法學理論的產生與發展離不開大學的建立與高等法學教育。歐洲最早的大學是意大利的博洛尼亞大學,設立于公元1088年,至今已有超過900年的歷史,最初主要講授和研究羅馬法,從而也引發了羅馬法的復興。英國牛津大學(1096年)和劍橋大學(1209年)也是非常的古老。而俄羅斯直到1755年才設立第一所大學——莫斯科帝國大學,法學教育起步較晚,其發展也步履維艱。這成了西方各國法律學者認為俄國法律傳統薄弱的一個重要依據。
俄羅斯學者認為,俄羅斯法學理論的起點與西歐各國相同,均受羅馬法和教會法規的影響。所不同的是,西歐各國都相對較早地選擇建立大學以發展和傳播法學知識,而俄羅斯則另辟路徑構建法律科學。事實證明其他選擇并不十分有效,當然也并非毫無建樹。
從時間上來講,俄羅斯近代法學的發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或時期:18世紀、19世紀上半葉和19世紀后半葉至20世紀初。第一階段為起步階段,始于18世紀初彼得一世改革,終于19世紀初亞歷山大一世登基,歷經整整一個世紀。這一時期的重要標志包括彼得一世后期俄羅斯科學院(1725年)和莫斯科大學(1755年)的建立,俄羅斯法學教育從此起步。第二階段的重要標志是在帝國各行政中心設立大學,頒布大學章程,有計劃地培養法律教育人才,徹底從依賴外國法學教授的被動局面中擺脫出來。第三階段為繁榮時期或“黃金時代”,法學理論異彩紛呈,學派林立,法學家不僅研究法學理論,還積極將理論運用于社會實踐,匯入到洶涌的社會運動和各種思潮之中。
在與西歐隔絕很久之后,從18世紀初彼得一世統治時期開始俄羅斯開啟了融入歐洲的進程。對于法學,按照舍爾舍涅維奇(Г. Ф. Шершеневич)的說法,俄羅斯只能向西歐學習,沒有獨立發展的可能。[1](C26)而向西歐學習的最簡單辦法,就是“派出去”和“請進來”,派留學生出國學習法律,或聘請外國教授到俄羅斯教授法律知識。
1710年哥尼斯堡大學法律系有了一名俄羅斯貴族大學生——瓦西里·卡涅夫斯基(Василий Каневский)。1716年還派遣到德國30—40個學生學習德語。彼得一世的用意在于讓他們實施行政改革計劃。他們在學習德語和其他人文科學的同時,也不同程度地掌握了法律知識。
彼得一世時期僅僅是法學教育的開始,沒有系統地展開。但他的各項政治、經濟改革使得社會結構向著近代社會轉變,為法學的產生和發展創造了必要條件。
葉卡捷琳娜統治時期的18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有計劃地培養官員,其培訓官員的重要內容就是學習法律知識。第一批向來比錫大學選派了12名大學生。他們除了學習一般科學之外,還學習了自然法、民法和政治學。有些學生派往法國,主要是到斯特拉斯堡大學法律系學習法律。這些學生回國后,主要在政府部門工作。他們作為官員,為沙皇效力,但也滋生著自由思想。正是他們,成了沙皇后期改革的實際操作者。
與此同時,這些學成歸國的學子,還將一些西方法律著作翻譯成俄文出版。如從1762年開始在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法律系學習的勃列諾夫(А. Я. Поленов)就翻譯了孟德斯鳩的著作。他的論文《農民在俄羅斯的農奴地位》于1768年獲得自由經濟協會金獎。應該說,勃列諾夫及其同伴們所撰寫的論文,開啟了俄羅斯法學的大門。
當然,這些歸國的部分學生成了俄羅斯第一批法學家,在剛剛興建的大學和研究機構從事法學教育和研究工作。而有些出國學習法律的學生,就是專為培養大學教授而選派出去的。杰斯尼茨基(С. Е. Десницкий)和特列季亞科夫(И. А. Третьяков)被舒瓦洛夫(П. И. Шувалов)伯爵派往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繼續深造,回國后在莫斯科大學任教。開始他們用拉丁語教學,但他們很快就改用俄語授課。他們是最早用俄語講授法學的俄羅斯學者,并在講授羅馬法的同時講授俄羅斯法。[2](C205,725)endprint
如上所述,法律教育和法律科學的形成是與現代教育體系,尤其是大學法學教育體系的建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1725年俄羅斯科學院成立,但其主要職能不是教授法律,而是自然科學。莫斯科帝國大學雖然設立于1755年,但在18世紀后半期整個帝國僅有這一所大學的一個法律系,可謂孤掌難鳴。而且,其中的法律系由于長期招生困難,時常難以為繼。
莫斯科大學的創立者羅莫諾索夫1731—1735年曾就讀于莫斯科斯拉夫—希臘—拉丁學院。這所具有高等院校性質的學校是希臘人東正教傳教士利胡特(Иоаникий и Софроний Лихуды)兄弟于1687年創立的。該學校講授神學和人文學科,也包括法學在內。[3]
從無到有,俄羅斯的法學教育經歷了一個緩慢的發展時期。莫斯科大學最初僅設三個系,共10個教授編制。法律系3個教授名額:一般法學理論和俄羅斯法學以及政治學各1個。但是,幾年時間有2個一直空缺。由于沒有本國教師,最初只能聘請外籍教授。1756年莫斯科大學法律系迎來了第一個德國教授Ф.Г.基里杰伊(Филипп Генрих Дильтей)。他在維也納大學獲得法學博士學位,1756年從德國來到莫斯科。因為不懂俄語,他只能用拉丁語講授其所熟悉的西歐法學。他認為,他所講授的法學應當包括以下內容:(1)自然法;(2)羅馬法;(3)刑法和票據法;(4)俄羅斯法;(5)國家關系法。1756—1765年差不多10年時間,他一個人代表了莫斯科大學的法律系。
基里杰伊教授是一位票據法方面的專家,1769年出版了他的一本有關票據法著作。在俄羅斯最早的一本法學理論著作中,作者運用民法的基本理論,除論述票據法理論與實踐規則之外,還就習慣法、各種合同和合同的性質、延期履行、擔保等民法的基本概念進行了分析,對法的分類予以解釋。該著作的問世,對俄羅斯法學的產生具有開創性意義。由此使著作獲得巨大成功,在短期內再版6次。[1](C27—28)
之后在莫斯科大學講授法學課程的外籍教授還有沙堅(И. М. Шаден)、施特魯別德—皮爾蒙(Штрубеде-Пирмон)、施奈德(Я. И. Шнейдер)、普爾戈爾德(И. Пургольде)、包澤(Ф. Г. Баузе)等,他們為俄羅斯法律科學的產生和法學教育最初啟動作出了貢獻。在19世紀初期其他大學里也曾聘任外籍教授,如畢業于哥丁根大學、自1809年起在喀山大學法律系任教的芬凱(Финке Иоганн-Христофор)教授,他開始用德語講課,后慢慢掌握俄語,后來將他的法學著作《自然法之私法、公法和國家法》于1816年譯成俄語出版。[2](C752)
但是,俄羅斯法律科學的真正建立和法學教育的發展,還有待于培養俄羅斯本國的法學家。而這些俄羅斯本國的法學家,最初無不師從西歐各國先賢,從他們那里獲得法學理論,以此作為知識基礎,再結合本國法,逐步建立和發展俄羅斯的法律科學。
莫斯科大學法律系按照教學計劃系統講授法學課程從1764年開始。除講課外,教授們還每個月就法律前沿問題組織一場辯論會。1767年以后,基于俄羅斯法學家杰斯尼茨基和特里季亞科夫的努力,莫斯科大學法律系的教學水平有了明顯提高。最主要的,是這些學者開始用俄語授課,運用從歐洲學來的法學基礎理論,在廣泛收集俄羅斯法律文獻的基礎上研究俄羅斯法的發展歷史,并將其系統化教授給學生,同時關注俄羅斯的立法和司法實踐。而此前的外籍教授都用拉丁語或德語授課,而且對俄羅斯法知之甚少。
進入19世紀,隨著各中心城市大學的建立,俄羅斯的法學教育全面展開。1803年1月24日諭令在國內建立6個教學區:莫斯科、維爾紐斯、杰爾普特、圣彼得堡、哈里科夫、喀山。1804年11月5日通過的《俄羅斯帝國大學章程》和《大學分支機構章程》,意味著大學教育體系的正式建立。至19世紀中期之前,職業法律教育在俄羅斯已經形成,共建立11所法學高等教育機構,其中包括7所大學的法律系、1所法律學院、3所政法專科學校(лицей)。[2](C10)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出版的各種法學教材和教輔材料。
戈留什金(З. А. Горюшкин)在1786—1811年為莫斯科大學法律系俄羅斯法學教研室教授,其所著四卷本《俄羅斯法教學指南》和《司法活動述論》內容豐富翔實,完整地闡釋了當時的現行立法規定。作為法學教程,《俄羅斯法教學指南》除系統講述實體法之外,還闡釋了國家機構的組織結構;《司法活動述論》則描述參與民事和刑事司法程序的主體活動,從一個司法實務者的角度闡述如何按照法律的規定實施行為和什么樣的司法程序符合當時的法律概念。
韋利亞米諾夫-焦爾諾夫(В. Ф. Вельяминов-Зернов)是最早的俄羅斯法學家之一,其主要成就是對民法的系統闡述,其1821—1823年出版的《俄羅斯民事私法教程》確定了民法學科的體系和相關制度。他將民法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人法”,將婚姻家庭制度包括在內;第二部分“物法”,則包括所有權、占有、時效,最后為繼承法。
八等文官戈列格利亞德(О. И. Гореглядов)1815年出版的《俄羅斯刑法教程第一部分:犯罪與刑罰總論》闡述了俄羅斯現行有關犯罪行為的刑事立法,在當時沒有一個統一立法文件的條件下對刑事立法規范最大限度地進行了系統化,而這些規范取自多個法律淵源,始于《1649年會典》至當代立法文件。因而不僅具有教學和科研意義,而且還應用于實踐,成為當時編纂《刑法典》草案和《法律全書》的基礎。
瓦西里耶夫(И. В. Васильев)是俄羅斯第一位法學理論教材的作者,他的《新編俄羅斯法教程》出版于1826—1827年,分為兩個部分。按照作者的觀點,俄羅斯法在其歷史發展進程中經歷了三個階段:古代、中古和現代。他的教材只講述現代部分,即現行有效的法律。教材內容對國家權力機構(當時稱為衙門)及其權限論述頗詳,這些內容后來都歸入憲法部門之中。[2](C175,116,172)endprint
涅沃林(К. А. Неволин)一生著作甚豐,其中最重要的兩部著作為《法學通論》(1839—1840年)和《俄羅斯民法史》(1851年),前者使作者成為一個合格的學者,而后者則給他帶來巨大的聲譽。雖然作者按照《法律全書》第十卷的體系論述俄羅斯民法的歷史,給人以法律釋義學的印象,但該部著作至今仍然堪稱是學術著作的典范。
至19世紀中期,自莫斯科大學建立和法學教育發展一百年以后,法學各學科基本建立起來,教科書也已基本齊備。這為此后俄羅斯法學的繁榮奠定了學科和理論基礎。正是以此為基礎,19世紀后半葉至20世紀初,俄羅斯法學教材和法學專著不斷得以推陳出新,乃至學術流派林立,開始嘗試擺脫西歐各國法學思潮的框架,并試圖有所突破。
至19世紀末,在俄羅斯已建立起高等法學教育的高級體系,整個社會的教育水平已有很大提高。人們對受教育的愿望日益高漲。而在高等法學教育產生和發展過程中,俄羅斯帝國表現出如下幾個方面的特點:(1)國家在確定法學教育的形式和內容中起主導作用;(2)俄羅斯法學教育起點較高;(3)除大學法律系之外,還有法政院校(如杰米多夫斯基、亞歷山大、卡特科夫),專業法學院如法律學院、亞歷山大軍事法學院等;(4)在高等法學教育體系中,除國立大學之外,還有私立學校(私人和社會辦學),并能夠保障按照國家批準的計劃培養法律人才;(5)在地域上,法律教育的分配非常不平衡,多集中在中央地區和較大的中心城市。[4]
無論如何,這些大學在俄羅斯各地方行政中心的建立,為俄羅斯的法學人才培養和法學理論的產生與發展繁榮創造了條件。
二、國家與法理論的發展與繁榮
如上所述,俄羅斯近代法學肇始于18世紀初彼得一世改革時期。除頒布各種法令進行國家機構改革之外,彼得一世還組織翻譯了德國自然法學家普芬道夫的著作——《人和公民的自然法義務》。
杰斯尼茨基是俄羅斯近代早期最有成就的法學家。在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支持下,從1768年開始用俄語授課。此前無論是聘任的外國教授還本國的教授,都是用拉丁語或德語授課。這對俄羅斯法學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從1773年開始他負責新成立的俄羅斯法教研室,并成為第一個俄羅斯法教師。[2](C205)
杰斯尼茨基的一生有多部著作出版,涉及法學理論、國家法、法律史、私法等方方面面,尤其注重法學研究方法。他強調必須對法律進行全面研究,需要使用各種方法,包括哲學、歷史學和教義學的方法在內。
1777年,杰斯尼茨基的學生阿爾杰姆耶夫(А. Артемьев)出版了名為《羅馬法與俄羅斯法簡明教程》一書。但這并不是一本專門闡述俄羅斯法的專著,而是將羅馬法理論與俄羅斯法機械地拼湊起來的大雜燴,公私法不分,也未對法學理論與民法等作為獨立的部門法予以闡述。[1](C29—30)然而,其作為俄羅斯學者嘗試對法律問題進行系統闡述的早期專著,無疑具有開創性意義。
葉卡捷琳娜二世向來以開明君主自居。她與當時歐洲的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貝卡利亞通信,探討在俄羅斯貫徹這些思想家理論的可能性,甚至親自會見他們,當面向他們討教。受啟蒙思想崇高目標的鼓舞,她對立法充滿信心,于1767年成立法典編纂委員會,并發布《葉卡捷琳娜二世新法典草案編纂委員會諭令》(下稱《諭令》)。該《諭令》并非只是一個成立法典編纂委員會的決定,而應視為作為沙皇的葉卡捷琳娜二世經過認真思考的有關立法理論與實踐的一篇學術著作。在《諭令》中,她首先闡述了自然法理論的意義和價值,并從人類理性出發,探討俄羅斯國家與歐洲的共同點和獨特之處。她甚至主張在俄羅斯的立法中要貫徹無罪推定原則。[5]當然,君主制而非集權專制在俄羅斯具有必然性,而且是最佳選擇。因此,俄羅斯的各部門立法也應有其自身的特點。在《諭令》中,“葉卡捷琳娜二世堅決捍衛君主專制思想,同時充斥著自由主義的辭藻。在那一時期,沙皇以自己的工作鼓動當時那些受過教育、具有啟蒙思想和遠見之士積極參與討論,并擬定改造社會、國家和法律的方案,從而使得在俄羅斯自身生活中得到部分表達的新思想與日俱增”[2](C239),為新世紀的法制改革積累經驗并奠定理論基礎。
進入19世紀,亞歷山大一世即位之初即諭令:(1)國家機構與法律有關的職務,必須由那些在法律專門院校接受過培訓的人員擔任;(2)增設法學教育機構(各行政區中心設立大學和法律專業院校);(3)為了培養國內師資,將各法律院校優秀畢業生送到西歐著名大學進修2—3年,回國后在國內大學任教。
此一措施成效顯著,截至19世紀50年代初,在法學人才培養上,已有超過80位法學家被授予碩士或博士學位。
這一時期的法學研究非常活躍,首先是揭示和闡釋俄羅斯法與專制國家政權的特點,尤其是對國家與法的歷史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探討,出現了許多按部門法分類的現行法規匯編和針對偵查員、法官以及對法律感興趣群體諸如地主、商人、企業家的各種法律適用指南和手冊等。影響最大的有馬克西姆維奇(Л. М. Максимович)編輯出版的15卷本《俄羅斯法匯編》和普拉維科夫(Ф. Правиков)的17輯《古代法文獻匯編》。
應該說,這一時期俄羅斯已有了自己的法學家群體。他們首先對俄羅斯法及其歷史投入了極大的熱情,而在分析民族法的歷史及其特征的同時,也在思考俄羅斯法的未來發展問題:俄羅斯法何去何從,是繼續追隨歐洲各國的理論學說還是獨辟路徑?正是在對法的一般理論問題和俄羅斯法的特殊問題進行探討的過程中,俄羅斯的法學家隊伍成長和成熟起來。[6](C10—11)
19世紀30年代《俄羅斯帝國法律匯編》和《俄羅斯帝國法律全書》的出版對俄羅斯法學的發展影響巨大。現行有效法律文件按照部門法進行系統化編纂,不僅為俄羅斯帝國國家管理機關和公職人員提供了執法依據,同時也為俄羅斯法學家提供了實證法材料,并以此為基礎材料進行理論探討,從而為19世紀下半葉俄羅斯法學的發展繁榮創造了條件。endprint
19世紀60年代俄羅斯開啟的廢除農奴制、司法制度、地方自治等一系列重大改革,客觀上要求法學理論解決現實問題。這一進程沒有外國專家參與。事實證明,經過一個世紀的發展,俄羅斯法律科學已經進入成熟時期。俄羅斯自身已具備足夠的天才法學家隊伍,能夠以應有的科學水平解決理論和實際問題,并能夠培養高水準的法律人才。
正因如此,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被稱為俄羅斯法學的“黃金時代”。首先,許多天才的作者在其法學論著和完善立法的提案中表現了創造性思想;其次,法學理論和觀點的多元性,各種法學思想和流派交相輝映;再次,法學主流傾向于批判專制主義及其所實行的法律政策措施;最后,法學研究的重點在于解決俄羅斯國家與法的現實問題,而現實問題復雜難解,這是法學理論得以繁榮的必要條件。
這一時期法律科學探索各部門法和實務中出現的所有前沿問題,可以說各部門法在這一階段得到了較為均衡的發展,不僅是傳統部門法,如民法、刑法、金融法,也包括新的部門法,如國家與法的一般理論、土地法、生態法、勞動法、商法、國際法等。
如上所述,19世紀后期的俄羅斯,各種社會思潮風起云涌,其中包括自由主義與革命的民粹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神權政治理論與唯物主義、保守理論學說與無政府主義等。在法學領域,繼自然法學理論和歷史法學派之后,相繼出現了實證主義法學、哲理法學、法社會學、法心理學等流派,尤其是斯拉夫派與西方派的長期爭論更是備受關注。這些豐富多彩的理論學說中的大部分觀點和認識決定了俄羅斯法律科學中實證主義法學的色彩。總體來說,大部分俄羅斯法學家對專制主義、警察制度和人民的無權地位持批判態度。[2](C11—12)
1917年前俄羅斯法學理論的集大成者是舍爾舍涅維奇。他的專業方向本是民商法,他的民法、商法教程和專著都堪稱經典。但是,在其他法學領域,他的建樹亦十分可觀,尤其是法學理論方面。這方面的代表作有《法哲學史》(喀山,1904—1905年1—4版)、《法的一般理論》(莫斯科,1910—1912年1—4版)、《法與國家的一般學說》(莫斯科,1911年)。另外,代表他廣闊研究領域的著作還有《社會學》(莫斯科,1910年)、《君主立憲制》(莫斯科,1906年)。
舍爾舍涅維奇認為,任何法的規范都是命令,是“國家的要求”。按照他的解釋,遵守法律的基礎是對懲罰威脅的恐懼,這決定了法律行為的所有其他動機。他承認自然法作為理想法在完善立法方面的價值,但反對自然法與實證法的二元對立。因此,他批判歷史形成的自然法哲學而主張實證主義法哲學。國家權力并非由法來維系,而是在法之上。國家權力是力,而不是法。只是在人類文化不斷進步的過程中,法制情感深入人心,對法律的服從也逐漸成為社會重要特征,國家權力的性質發生變化,轉而受到權利的影響和制約。
舍爾舍涅維奇認為,1864年《審判條例》的頒布施行是俄羅斯法律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對俄羅斯社會法律意識影響深遠。新的法院體系、陪審制、治安法官、律師、公證制度等的建立,客觀上催生了高水平法律人才的需求,大學的法學教育也轉而重點與實務相結合。系統化教學的內容不能不包括對新頒布法律的解釋和適用。因此,法律教學和理論研究逐漸從法史轉向法條,實證主義法學遂因時而生。[1](C97—98)
舍爾舍涅維奇在沙俄時期的法學界獲得了極高的聲望,參政院在其判決中經常引用他的法學觀點,雖然在一般情況下都是盡量避免訴諸法律學說。他的四卷本《法的一般理論》被認為是俄羅斯實證主義法學的顛峰之作。[2](C809—811)
三、獨創與局限
俄羅斯法學的“黃金時代”因蘇維埃政權的建立而宣告結束。新政權的合法性和正當性的取得,部分依賴于對傳統思想理論和法律制度的否定。因此,沙俄時期的法律及其理論被作為反動的資產階級法學受到批判,并最終被完全拋棄。
但是,蘇維埃政權出于意識形態考慮否認俄羅斯法學傳統是沒有科學依據的,也與實際情況不符。空中樓閣只出現在幻覺之中,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應當承認,與西歐各國,尤其是德、法、英國這些較早進行法制現代化的國家相比較,俄羅斯的法學傳統是相對薄弱的。但是,在十月革命前一個半世紀的發展歷程中,仍然取得了許多可以稱道的成就。在長時期追隨西歐法學理論演變的過程中,俄羅斯法學家從一開始就勇敢地探索不同于西歐法律科學發展的獨特之路,并有驕人的表現。
(一)民法學的理論與實踐
與西歐各國一樣,俄羅斯近代法律科學的發展也是以羅馬法為知識基礎的,而羅馬法的基本內容為私法即民法。俄羅斯民法的奠基人邁耶爾(Д. И. Мейер)最早在俄羅斯系統闡釋俄羅斯民法,他的最主要著作是在他猝然去世(1856年)后出版的《俄羅斯民法》(2卷本)教程。
受歷史法學派觀點的影響,邁耶爾賦予習慣法以非常效力和意義,認為習慣法能夠廢止法律的效力。但在對待所謂法學家的問題上,邁耶爾與歷史法學派代表薩維尼和普赫塔分道揚鑣,否認其具有獨立法源的意義。
在借鑒德國法律科學的基礎上,邁耶爾創建了獨具特色的俄羅斯民法體系,包括總論和分論。分論包括物權法、債法、家庭法和繼承法。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體系在俄羅斯法學論著和教學領域得到確認。
邁耶爾民法理論的獨創性和獨立性體現在民法范圍的確定上。他的觀點不僅不同于俄羅斯的民法學家,也與至當時為止的西歐各國被普遍接受的觀點大相徑庭。他認為,將家庭關系和財產關系視為民法內容是錯誤的,這一科學的對象只能由后者構成,即財產關系。“財產權具有獨立性,與其他權利差別巨大。因此,關于財產權應該是一門我們稱之為民法的獨立的特別學科。”[1](C90)至于通常被列入民法的家庭、婚姻、父母子女關系、親等與監護等,乃是歷史傳統上從羅馬法學家那里流傳下來的理論學說。羅馬法將法劃分為公法和私法,家庭關系自然歸入私法之中。但是,當西羅馬滅亡之后,其在西歐通行的公法也便喪失了意義。而私法卻在西歐新的國家留存下來,并獲得了民法的稱謂,甚至整個羅馬法體系都被稱之為民法。基于上述考慮,邁耶爾將家庭關系劃入其他學科。“從基督教觀點來看,婚姻乃是宗教制度:締結婚姻的條件、其實現和解除,均由宗教法規確定。因此,有關婚姻的理論,應該在宗教法體系之內。父母子女關系的法律方面主要在于親權,應安排在國家法中予以闡釋。”邁耶爾認定,“作為債的標的的行為應當歸結為財產關系”[1](C91),該行為總是能夠體現財產利益,監護在民法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是因為其涉及財產關系。盡管邁耶爾秉持這樣的理論觀點,但他還是對相沿已久的觀點作出讓步,在其民法講義中講述家庭關系。endprint
民法的財產性學說在俄羅斯法學家中獲得了廣泛的回應。繼邁耶爾之后,另一重要民法學家卡維林(К. Д. Кавелин)不僅主張將民法的研究對象確定為財產關系,而且,還進一步探索劃定民法范圍的標準,并將家庭關系另立門戶,建立新的部門法。[1](C90—92)在卡維林的體系中,民法領域僅限于因財產關系和債而產生的權利和義務。他認為,《俄羅斯帝國法律匯編》第10卷中的大部分規范不屬于民法,家庭法應歸入社會法范疇。[2](C296)卡維林的這一觀點在當時還是獲得了許多俄羅斯同行的支持,雖然具體闡釋上不盡相同。
不過,卡維林的反對者也不少。有些同時代的法學家認為他的觀點過于極端,他在強調民法的財產關系屬性時,混淆了公法與私法的界限,將涉及能夠用金錢衡量的法律關系都歸入民法范疇之內,如稅法、各種收費的規定,甚至刑法中的財產刑都納入其中。其中最有力的反對者是積極參與1882年民法典草案編纂委員會工作的法學家帕赫曼(С. В. Пахман)。在批評卡維林混淆公法與私法界限的同時,他主張將商法在民法典中一并規定,即主張民商合一的立法模式。[1](C123—126)
在世界各國民法典編纂的歷史進程中,法國、德國、意大利、瑞士等國民法典各有特點。如在編纂分配體例上,《法國民法典》(1804年)為三編制,從人法到物法之歸屬和變動,為典型的羅馬《法學階梯》體例。《德國民法典》(1900年)則采用五編制,為學說匯纂或稱“潘德克頓體系”。《意大利民法典》(1842年)則首開民商合一之先例,將公司法、勞動法等內容在民法典中一并規定。而俄羅斯的特點則是將家庭婚姻法排除在民法典之外,于十月革命后的1918年9月頒布施行了《蘇俄戶籍、婚姻、家庭和監護法典》[7](C575),此后無論是蘇聯還是俄羅斯聯邦時期,雖歷經時代變遷,但這部分(家庭法、婚姻法)內容再未回歸入民法典之中。另一方面,在德國另行制定單行法《民法典施行法》的國際私法以及知識產權法,俄羅斯都規定在民法典之中。雖然這些還不能說就是俄羅斯的獨創,但卻是俄羅斯法嘗試與歐洲國家有所不同之處。
(二)從法心理學到意識形態法學
彼得拉日茨基(Л. И. Петражинцкий)是俄羅斯法心理學派的奠基人和主要代表。他認為,法是社會生活的心理要素。[8](C351)
彼得拉日茨基早期就讀于基輔大學的醫學系,后轉入法律系學習。自然科學知識對他后來的學術興趣產生了巨大影響。他的學術生涯是從學習羅馬法開始的。在大學學習期間就翻譯出版了德國法學家巴龍的《羅馬法體系》教科書。在留學德國期間出版德文著作“Die Fruchtverteilung beim Wechsel der Nutzungsberechtigten. Vom Standpunkt des positiven Rechtes und der Gesetzgebung”和 “Die Lehre vom Einkommen”。當時正值整個德國法學界討論民法典草案之際。他的第一本德文著作的原創性引起了德國法學家的注意,他在其中就解決羅馬法當中若干私法問題(果實)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本人認為,其出版德文專著的基本目的不在于解決專門問題,而是想證明建立法的政策科學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以及為解決立法政策問題而擬定基本前提和科學方法。他對德國民法典草案評價很低,甚至稱其為“糟糕的法典”。
彼得拉日茨基在19世紀末進行的法學研究對當時的民法學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嘗試將羅馬法條文轉為資本主義工業化時代“活的”民事立法規范體系,其所提出的理論思想和原則為許多羅馬法專家所接受,其中包括他的老師柏林大學海因里希·德恩堡(Heinrich Dernburg)教授就在其羅馬法教科書第4、5版(1894年)中使用了他的著作。他對德國民法典草案的批評引起了立法者的關注,并進行了相應的討論。[9](C226)
按照他的觀點,科學應當研究人類參與各種社會生活的程序,即個體性心理活動。他否認社會關系的客觀和自然歷史性質,認為任何社會現象的內容都不在于客觀方面,而實際存在于當下對其進行研究者的心理。他用該觀點分析各種現象,包括法、權力、思想、懲罰等,從而建立了“情感”心理學,并在此基礎上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理解。他賦予情感以特別意義,將其作為獨立自主的、規范的和占據優勢地位的社會行為要素。彼得拉日茨基認為,情感乃是我們心理的發生基礎。意志、感情、理智,這些都由情感演變而來。基于個體的相互影響形成新的效應——集團的、“民族的心理”及其“規范―法律”,并從而決定動機。
彼得拉日茨基對法律科學的基本貢獻在于法心理學和法的政策理論。他在1907年出版的兩卷本著作《法和國家與道德理論相關的理論》,其中包括許多原創觀點,不僅在俄羅斯,也是歐洲學術界的重大事件。
在價值論和方法論方面,他追隨實證主義哲學原則,但在闡述法律現象和法的自身特點時,他表現了極大的獨立性。當時統治俄羅斯法學的是法條理論(легистская теория права),他對法的理解的觀點即體現了其原創性選擇。
在這里,彼得拉日茨基將法解釋為特殊心理現象,將法理解為強行性限定體驗。“那些我們必須實施的行為,是我們覺得對他人負有某種義務,我們應當履行,因為他們可以向我們提出相應的要求。”他將類似的法情感稱之為直覺法。正是這種法的兩面性、強行限定性將法規范與僅具有單面性的道德規范區別開來(一個人自己認為他必須做他人無權要求其所做之事,如施舍)。
與道德、統治等關系一樣,法律關系也伴隨著消極(痛苦與滿足感)或積極(意志目的性)的體驗。調整作用中的法同時伴隨著的積極與消極體驗,即構成人的外在行為的主要原因。我們的權利即是他人對我們應盡的義務。在這個意義上,法就是存在于各方之間特定綜合體構成法本身的消極—積極相互聯系的關系(法律關系)。
基于以上觀點,彼得拉日茨基將法分為實在法(позитивное право)和直覺法(интуитивное право)。比較而言,實在法刻板守舊,不能因時制宜地得到完善,而直覺法則可以根據形勢變化而進行適當調整,從而推動實在法的修正。但他并不認為直覺法是理想類型的法,有時可能是野蠻落后的,需要理性法予以糾正。[2](C552—556)endprint
彼得拉日茨基嘗試建立新的法學學科,包括理論和實用兩個方面。他的許多奇思妙想都具有俄羅斯法學家的獨創性特點。他沒有展開討論其所倡導的法律政策(поилитика права)學科,但對法心理學傾注了很多精力,取得相當的成果,其學說甚至在歐洲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10](P55—57)他的著名學生賴斯涅爾(М. А. Рейснер)循著法心理學這一路徑轉向了意識形態法學,從而為蘇維埃法學理論的產生找到了傳統文化和生理學依據。
賴斯涅爾認為,無產階級所要求或需要的公平就是這個階級的直覺的法。“我改造了彼得拉日茨基關于直覺法理論,把它放在馬克思主義基礎之上,因此得出來的不是一般的直覺法,而是獨立于任何正式體制之外的(在被壓迫和被剝削的群眾隊伍中)以直覺法的形式表現的地地道道真正的階級的法。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隨后才把‘無產階級革命的法律意識作為我們革命的司法活動的基礎來加以利用,而這個司法在其最初時期是不具備任何現實的規范的。”1
賴斯涅爾自稱是對諸如宗教、法與國家進行社會意識形態和心理學研究的馬克思主義奠基人之一,并指出,在其《彼得拉日茨基理論、馬克思主義和社會意識形態》與《國家》這兩部著作中首次對受經濟制度和階級斗爭條件制約的法、國家和政治學說的意識形態特點進行了研究。他的基本觀點如下:(1)社會生活借助于意識形態形式組織起來,其基礎是各種意識形態及其辯證關系;(2)意識形態的變化服從體現在特殊社會方式的規律性;(3)認識和創建意識形態的方法乃是社會心理的結果;(4)這種心理(階級的、集團的、社會的)受經濟生活和作為其基礎的生產方式制約;(5)每一階級都因此在特定時期根據現有條件創制自己的意識形態體系方法,并以此為基礎建立宗教、道德、法、國家等的意識形態形式;(6)歷史上存在三種基本類型創建意識形態的階級方法,包括神秘主義的、審美主義的和理性方法;(7)階級組織(國家)的意識形態形式是復雜的上層建筑,是一種辯證的綜合類型,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不僅在內容上占優勢,而且在方法上也占據統治地位;(8)只是在革命期間這一妥協才被迫中斷,而階級的意識形態又被改造,以符合經濟現實和獲勝集團的階級利益。[2](C648)
賴斯涅爾的理論在十月革命前即受到學術界的批評。蘇維埃政權建立以后,雖然法心理學為“無產階級革命的法律意識”提供了某種科學支撐,但更為一般性的理論問題還沒有解決,也更為急迫,因此,他的理論“學派”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來,在革命前和革命后都沒有成功。他甚至因此“指責蘇維埃法學家完全忽略了或曲解了馬克思法律理論中最重要的一點:法律的意識形態性質”[11](P99)。
(三)多元化的法律學說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羅斯法學界意見分歧嚴重,這決定了俄羅斯法律科學領域的負面因素和實證主義色彩。這一過程是破壞性的,因為這些分歧和爭議使得本就脆弱的俄羅斯法學界分裂為彼此對立的各種集團和流派,熱心于指責對方觀點的不足和錯誤,而看不到自身存在的問題。當然,這其中不乏嚴肅的思想者,他們在彼此針鋒相對的爭論中不斷探索真理,尋求解決問題的正確途徑。從積極的方面說,這些有益的爭論正是法學發展的基礎,也是法學繁榮的標志。
俄羅斯法學“黃金時代”的一個特征是觀點多元。凡在歐洲產生的各種學說理論,在俄羅斯都有回應。19世紀中葉以后,除歷史法學派與自然法學派的對立之外,很快又出現分析法學、實證主義法學、利益法學、法社會學、法心理學等流派。正是這些思想理論的活躍,成就了俄羅斯法學的繁榮局面。
與歐洲各國不同的是,俄羅斯從19世紀20年代開始即出現西方派(Заподники)和斯拉夫派(Славянофилы)之爭問題,而且至今尚未解決。斯拉夫派和西方派都認為俄羅斯的歷史特質不同于西方,但態度截然不同。西方派承認西方的價值、文化和自由主義思想,認為只有學習西方,俄國才有前途,而歷史上彼得大帝的改革即為模仿西方的產物。俄羅斯只有繼續改革才有出路,才能發展。斯拉夫派基本肯定俄國自身的歷史發展經驗和俄羅斯民族的特殊性與優越性,否認斯拉夫文明落后于西方文明,強調要從俄羅斯的歷史中尋找俄國發展的動力,不是追隨西方而是探尋一條屬于俄羅斯的獨特之路。[12](C68—81)但應當指出的是,兩派雖然表面上的主張針鋒相對,實際上都受西方思想的影響,斯拉夫派被認為是吸收了德國思想家費希特、謝林和黑格爾的理論,因此兩派都有西方思想和價值觀的痕跡。
最值得注意的是19世紀后半葉及其之后俄羅斯理論界的革命情緒,其中也包括法學界在內。尤其是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逐漸成為理論與實踐的主流,不僅影響了理論思想,而且改變了世界歷史進程。
當時俄羅斯大部分法學家的批評對象是專制主義、警察制度和人民的無權地位。在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一浪高過一浪的革命運動中,俄羅斯的法學家積極參與其中,革命性傾向正是那一時期俄羅斯法學家參與社會活動的主要特征之一。
參與政治活動不乏著名法學家。如著名民法學家卡維林,他初到圣彼得堡即加入其老師著名民主主義思想家別林斯基領導的“西方派”小組,并與作家巴納耶夫、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赫爾岑過從甚密。他因屢次參與或涉嫌參與革命活動而被辭退教職。1860—1870年代,卡維林的觀點多同情斯拉夫派,強調俄羅斯歷史的特殊性,不主張盲目移植西方思想和制度。但是,他不能對俄羅斯的現實感到滿意,沒有將俄羅斯現狀理想化。他相信,必須移植歐洲知識和文化,因為文明的本質,包括普世文明和俄羅斯文明在內,在于個人人格在理性、法律、政治、尤其是道德上的發展。因此,70—80年代,他將主要注意力投入到心理和倫理問題方面。
另一位著名法學家穆羅姆采夫(С. А. Муромцев)是一位君主立憲派。早年除在大學任教外,還積極參與各種法學雜志的編輯和出版事宜。在提交給內務部長洛利斯-梅利科夫(М. Т. Лорис-Меликов)《1880年春季俄羅斯國內現狀的呈文》中,他呼吁政府開放“言論、思想和信仰自由”,建立由地方自治局代表組成的獨立會議,并使其具有立法咨詢職能,繼續改革法院等。他主張漸進式改革和君主立憲,認為實現這些主張的基本途徑和方法是進行保障個人權利和培養權利意識的斗爭。endprint
1881年他因未能有效制止學生風潮而被莫斯科大學解職(當時他擔任校長助理一職)。1899年在紀念普西金誕辰100周年紀念會上,他發表的“詩人的一生就是個人為獨立和自由發展而斗爭的一生”演講引起巨大反響,因而關閉了他領導的莫斯科大學法學會(юридическое общество)。但他并未停止政治和社會活動。1904年正當革命之際,他成為立憲民主黨的領導人之一,并在第一屆國家杜馬選舉中當選為議長。第一屆杜馬被強行解散后,由于抗議沙皇政府舉行請愿活動而使多數議員被捕和被判刑,穆羅姆采夫被判在莫斯科市的塔干斯克監獄服刑3個月。出獄后,他繼續進行教學和出版活動。在他去世時(1910年10月4日),幾萬人發起了一場政治游行。大學生在花圈上題字:“未來公民的首位俄羅斯公民。”[2](С 294—297,471—472)
應該說,反對沙皇專制制度為當時俄羅斯法學界的主流思想傾向,但也有例外。著名法學家波別多諾斯采夫(К. П. Победоносцев)、格利耶(В. И. Герье)就對沙皇制度情有獨鐘。也許,他們反對改革不單單是思想認識問題,還有身份地位的因素。格里耶曾任職國家杜馬議員。波別多諾斯采夫是1881年4月29日亞歷山大三世發布的《君主專制不可動搖圣諭》(Манифест о незыблемости самодержавия)的作者,身為“帝師”,曾為皇儲亞歷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等皇族貴胄授課,并身為高官(國務會議委員),一生從政,兼充教職,并未專心學術,其表現出的思想傾向當然會有所不同。
不可否認的是,近現代之交俄羅斯對西方思想理論的改造莫過于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和實踐。被譽為俄羅斯馬克思主義理論之父的普列漢諾夫沒有追隨列寧路線,不同意工人階級暴力奪取政權和在俄羅斯搞社會主義,認為俄羅斯社會并不符合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論關于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的條件。但是,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勝利了,在最初的蘇維埃并不占多數和優勢的條件下斷然以暴力奪取國家政權,最終建立了蘇維埃國家,法律制度也隨之發生實質變化,形成蘇維埃法律體系。
這也許是俄羅斯法律思想者試圖超越歐洲同行所體現出來的最重要的獨創精神,其結果和效果如何,則另當別論。
參 考 文 獻
[1] Г. Ф. Шершеневич. Наука гражданского права в России, М. 2003.
[2] В. В. Ершов. Правовая наука и юридическая идеология России, том 1. М. 2009.
[3] В. А. Змеев. ?Зарождение юридического образования в России?. ?В мире права? 2000 № 2.
[4] С. Н. Нижник. Общество. Среда. Развитие (Terra Humana). 2010. № 3.
[5] Н. Ю. Мурашкин. Эволюция принципа презумпции невиновности в российском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м праве. История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и права. 2014. № 13. С. 27.
[6] В. М. Серых. Путь российской правовой науки. Вступительная статья. Правовая наука и юридическая идеология России, том 1. Под редакцией В. В. Ершова, М. 2009.
[7] И. А. Исаев. История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и права. М. 2004. С
[8] Исаев И.А. Петражицкий Л.И. // Антология мировой правовой мысли (в пяти томах). Том V. Россия. М., 1999.
[9] Лев Иосифович Петражицкий. Жизнь и творчество //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правовой мысли. Биографии. Документы. Публикации. М., 1998.
[10] 劉仰之:《俄國法律學說》,北京:商務印書館,1948.
[11] 凱爾森:《共產主義的法律理論》,王名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
[12] Николай Бердяев. Русская идея. Санк-Петербуг. 2016.
[責任編輯 李宏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