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強
沈雁冰是誰?
都知道那個如雷貫耳的“茅盾”,他在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而不管后人對他作出什么樣的褒貶,有什么樣的爭議。如果說詩歌是文學中的鉆石的話,那么長篇小說當然就是文學中的王冠了。沈雁冰就是現代文學史中這座王冠的第一個獲得者,當然是以“茅盾”的名義。當“茅盾”這個名字走紅上海灘的時候,當人們捧著《小說月報》癡迷地追逐著靜女士、強連長等人的故事的時候,人們同樣在追問:“茅盾是誰?”當“茅盾”的風頭因為一系列小說的發表而逐漸淹沒了沈雁冰的時候,沈雁冰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盡管這個名字曾在文學史上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也盡管在中國現代革命中,他曾發揮過如此重要的作用,但大多數人依然只記得那個名叫“茅盾”的人。
按照沈雁冰后來在《我走過的道路》中的敘述,一九二七年七月中旬,國共之間的矛盾爆發之后,沈雁冰被迫爬上廬山。遵照指示,他本來應該和董必武、譚平山等人一樣前往南昌,因為他身上攜帶有一張二千元的抬頭支票,這張支票對于南昌即將發生的事情十分重要。就在這緊急關頭,沈雁冰在廬山上突然爆發了腹瀉,腹痛不止,難以行動;他不得不在廬山上養病,以待身體好轉。事情到了八月中旬,一切已經晚了。沈雁冰不得不和好友范志超一起返回上海。一路上也是驚險不斷,在鎮江,他將原本用于起義的支票收買了一個看破了他身份的軍警,得以逃命。到達上海后,因遭到通緝,又不得不隱姓埋名,直到第二年七月出逃日本。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他與黨組織失去了聯系。至于那張支票,由于掛失及時,并未損失,交回給了黨組織。
這一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歷不得不讓人審視大革命劇變中沈雁冰的精神狀態,而沈雁冰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在亡命日本之后的一九二八年十月,他以“茅盾”的名字發表了那篇有名的長文《從牯嶺到東京》,這篇文章一直被視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革命文學史中十分重要的文獻,卻也展示出了這位作家矛盾而復雜的一面。多年以后,在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中,沈雁冰這樣解釋他所作出的選擇:“自從離開家庭進入社會以來,我逐漸養成了這樣一種習慣,遇事好尋根究底,好獨立思考,不愿意隨聲附和。這種習慣,其實在我那一輩人中間也是很平常的,它的好處,大家都明白,我也不多講了;但是這個習慣在我的身上也有副作用,這就是當形勢突變時,我往往停下來思考,而不像有些人那樣緊緊跟上。”沈雁冰說,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后,他有種痛定思痛的苦楚,并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迷惘,他無法接受紅色革命的形勢瞬間被白色恐怖摧毀的現實,這種經歷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反思革命的前途到底何在?他需要觀察分析所發生的一切。
多年以后,沈雁冰如是追憶那極為血腥的一幕:“這些反動大聯合的殘酷,真是有史以來所僅見;他們殺人如芟草,又挖眼拔舌、刳腸割首、活埋火焚,甚至以繩穿女同志乳房,驅之游街。”這種直擊殘暴的震撼,恐怕是難以從一個人的記憶中消失的。也因此,精神上的幻滅甚至動搖接踵而至。在《從牯嶺到東京》中,沈雁冰說,在革命尚未到來之際,渴望、興奮,似乎黃金時代就在眼前,而轉瞬之間,“一切理想中的幸福都成了廢票,而新的痛苦卻一點一點加上來了,那時候每個人心里都不禁嘆一口氣:‘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這就來了幻滅。這是普遍的,凡是真心熱望著革命的人們都曾在那時候有過這樣一度的幻滅;不但是小資產階級,并且也有貧苦的工農。這是幻滅,不是動搖!”沈雁冰說,幻滅的人一旦看清這現實,就會把它一腳踢開,但踢開以后怎么樣呢?卻是不知道的。但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否發生過這種變化,而是在即使經歷過這種巨大的波動之后,他的最終的抉擇。
至于為什么開始寫作小說,在《我走過的道路》中,沈雁冰十分坦然地說,自己因遭到通緝無法公開身份,只能蟄居家中;同時妻子孔德芷小產,身體諸多不便。一時間在上海景云里,一家人的生計成了問題。于是賣文求生成為不二的選擇。也是這個時候,好友鄭振鐸為避通共嫌疑而出走英國,葉圣陶開始主持《小說月報》,并向他約稿;再加上自己的親身經歷,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沈雁冰于是因為經歷了人生而開始寫小說了。于是《幻滅》《動搖》還有《追求》相繼出現在了《小說月報》上。既然是賣文為生,就不得不顧及市場需求:大革命失敗的題材,波詭云譎的現實劇變,女主人公富有浪漫色彩的個人經歷,再加上隱晦的性暗示,小說一下紅極上海灘。這正是沈雁冰不同于其他左翼作家的地方,他在彼時的寫作,是有著一定的市場意識的。寫作的成功部分地緩解了沈雁冰的緊張情緒,而嚴格的寫作計劃,也讓他無暇顧及自己有些雜亂的思緒。也是在這些作品發表傳播的過程中,一位名叫“茅盾”的作者誕生了。盡管“茅盾”的誕生出之于偶然,它卻是真實的時代反映。這也讓“茅盾”這個名字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一個純粹文學意義上的名字,它是高度政治化的隱喻。
在一九二八年下半年沈雁冰亡命日本之后,因了在日本孤苦的生活,大革命失敗受挫的情緒,還有對正在執行的政策的不滿,它們逐漸積聚了起來,并表現在了此一時期的散文中。對沈雁冰來說,這是痛苦的延續,而此段時間中的文字,也可以說是愁云滿布,它們略顯抽象,富于象征色彩,與沈雁冰在小說中一貫精微細致而準確透明的刻畫方式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散文《賣豆腐的哨子》的結尾,作者寫道:“我猛然推開幛子,遙望屋后的天空。我看見了些什么呢?我只看見滿天白茫茫的愁霧。”而在《霧》中,沈雁冰更直截了當地說:“我詛咒這抹殺一切的霧。”《叩門》中,作者說自己在夜間聽到了頻繁的叩門聲,然而跳起來觀看時,發現的卻是“什么也沒有。鐮刀形的月亮在門前池中送出冷冷的微光,池畔的一排櫻樹,裸露在凝凍了的空氣中,輕輕地顫著”。而在《嚴霜下的夢》里,形象更為直接:“——好血腥呀,天在雨血!這不是宋王皮囊里的牛羊狗血,是真正老牌的人血。是男子頸間的血,女人的割破的乳房的血,小孩子心肝的血。血,血!天開了窟窿似的在下血!青綠的原野,染成的絳赤。我撩起了衣裾急走,我想逃避這還是溫熱的血。”
有意味的是,這些散文的冠名是“M.D”,即茅盾的字母縮寫。此前沈雁冰的文章,冠名比較多的是“玄珠”“郎損”,但現在因為政治形勢的緊迫,這些名字都不能再用了。在一個特定的語境中,“茅盾”這個名字被緊急構想了出來并不斷傳播出去。而伴隨著“茅盾”誕生的,還有新的文學觀念。沈雁冰曾經是左拉自然主義文學的倡導者,他曾多次詳細介紹過自然主義的文學觀念,自然主義中的科學主義、實證主義的精神更是給沈雁冰以深刻的影響。沈雁冰在解釋《蝕》三部曲的創作過程時,也一直在強調自己所寫的是對現實的忠實記錄,此外別無他意。但在《從牯嶺到東京》中,沈雁冰又完全否認了自己是自然主義文學觀念的信徒,當然,這一否認是掛在“茅盾”的名下的。那么《蝕》三部曲采用的是什么樣的創作方法呢?彼時初出茅廬的“茅盾”說,他的觀念更接近于托爾斯泰,即因為體驗了生活而去創作。但“茅盾”自始至終也沒有說明他的創作方法是什么。多年以后,在《我走過的道路》中,名滿天下的“茅盾”明確表示,“我提倡過自然主義,但當我寫第一部小說時,用的卻是現實主義”。endprint
顯然,“茅盾”和沈雁冰并不完全一致。
沈雁冰是有著明確經濟意識的一位作者,這從他在回憶錄中十分清楚地記錄自己在商務印書館就職過程中的工資待遇可以見出一斑。大概與他特殊的背景有某種關系,沈雁冰的起薪并不算好,當然也不算差,這讓坐在他對面的同僚感到有些詫異。他的第一位同僚是個十分油滑的編譯,老于印書館內的各種事物和小道消息,這位編譯的學歷要比沈雁冰低一些,薪金自然也就比自己的新同事要差一些,當然也就不得不對沈雁冰另眼相看了。但沈雁冰更多的是憑著自己的努力,他在出版、寫作和翻譯上的天賦讓他一出手就與眾不同,而他非常現代的西方文學知識背景也成為他事業發展的有力支撐,他在人情世故上的精明謹慎也讓他游刃有余于印書館內盤根錯節的人事關系。沈雁冰很快獲得了重用。到了一九二一年,因為主持《小說月報》的工作,沈雁冰的工資已經是每月一百元了,此外他每月還有不少的稿費收入。他的母親曾十分奇怪,自己兒子的工資待遇已經不低了,干嗎還要拼命寫文章掙稿費?但看一下沈雁冰每月的開銷就可以明了,他不僅把母親和妻子從老家接到了上海,租了一個一樓一底帶過街樓的房子,還雇了一位女仆,專門負責為家里洗衣買菜,而他的妻子孔德芷到了上海后就進了女校。此外,沈雁冰還將大量的資金用于購買各種中外文書刊報紙。這些開支還是很大的,而那時的沈雁冰才不過二十五歲。
經濟上的成功為沈雁冰思考文學獨立性的問題提供了堅實的基礎,這是現代作者自我獨立的前提。作者之所以是作者,顯然不僅僅是因為他所從事的工作與文學有關,更是指他要以寫作為生。而這種以寫作為生的生活得以成立的前提,就是文學及其相關產品的商品化、產業化、大眾化。這正是現代作者與傳統文人的根本不同之處。通過自己文字上的才華可以求生存于一個世界中,這為作者提供了一種自由身份的想象,也成為現代作者獲得傳統文人身份的基礎,并由此產生了文學也具有獨立自由的精神品格的審美想象。羅蘭·巴特說過:“作者是一位近現代人物,是由我們的社會所產生的,當時的情況是,我們的社會在與英格蘭的經驗主義、法國的理性主義和個人對改革的信仰一起脫離中世紀時,發現了個人的魅力,或者像有人更鄭重地說的那樣,發現了‘人性的人。因此,在文學方面,作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概括與結果的實證主義賦予作者‘本人以最大的關注,是合乎邏輯的。”羅蘭·巴特以為,在現代世界,作者成為了寫作的中心,而寫作的過程似乎總是隱含著作者自身的某種秘密,寫作也成為作者精神的折射形式,甚至成為作者證明自我的材料。但無論如何,巴特十分正確地指出,我們今天的所謂作者的觀念,實際是現代資產階級文化的產物。伴隨著伊恩·P. 瓦特所謂的“小說的興起”,作者開始在這個世界上風行,而站在他背后的,則是具有濃厚資本主義色彩的個人主義的影子,當然更少不了一個全新的以作品為商品的等價交換的資本循環過程。
然而,這些靠市場生存的作者的求生之路并非一帆風順,文學可以給個體帶來現實的經濟利益,這并不是一件讓傳統文人能夠在短時間內接受的事情。當傳統的文學觀念依然強大的時候,對文學的認知,顯然是會對以寫作求生的文學狀態予以貶斥的。一九○六年,也是在上海求生存的王國維在《教育世界》第一三九號上,發表了《文學小言》一文,明確提出了對所謂“餔啜的文學”的抨擊。王國維認為文學是一種游戲的事業,是人的生存競爭之余力的產物。而且在所有的學術門類中,只有哲學和文學以追求真理為最終目標,這決定了哲學和文學不是以現實利害為宗旨的。也因此,“餔啜的文學,絕非真正之文學也”。那么什么是“餔啜的文學”呢?“以文學為職業,餔啜的文學也。職業的文學家,以文學得生活;專門之文學家,為文學而生活。”顯然,以文學為職業者,即以文學為生存依靠,這就涉及現實的利害,涉及個體的利益,而這絕非真理之文學所能容忍,也當然不見容于“專門的文學家”了。但市場寫作的喧聲正日漸逼近,王國維不得不承認,“今餔啜的文學之途,蓋已開矣。吾寧聞征夫思婦之聲,而不屑使此等文學囂然污吾耳也”。王國維頑強地維護著傳統文人寫作的尊嚴,但他顯然已經意識到了,新的以寫作為生的文學生產方式的巨大沖擊是難以阻擋的。后來在章太炎和魯迅那里,文學成為生存閑余的產物,一個連溫飽都無法解決的人,哪里有什么精力去搞那些精致的文學?章太炎和魯迅的觀點,恰恰忽略了文學生產空間的根本變化——正因為無法果腹,所以才來弄文學。文學生產場上所潛藏的巨大的利益回報,它給個人帶來的巨大聲望的可能性,都刺激著許多后來者勃勃的欲望。
一九二二年的一篇散文《一個女校給我的印象》中,沈雁冰談到自己接受了幾位住在松江的朋友的邀請,前往松江縣城拜訪,“久住在工業化的新式都市的我,暫時的又看到了舊式的城府,真覺得有說不出的異樣的感觸了”。松江縣城的恬靜平和激發了這位初獲文名的作者的“懷鄉”情,現代都市生存的緊張繁忙與鄉野田疇世界的悠然自得,工業文明對物質利益赤裸裸的追逐與農耕文明貌似超然物外的精神體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讓這位年輕的作者頗覺得“有味”。這篇不長的散文本來是要贊頌松江城中那些努力辦學的朋友的,但開篇的那幾筆風景描寫,不僅顯示出這位年輕作者自得的心境,也透露出他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心態。也難怪,彼時的沈雁冰不過二十六歲,卻已經因為主持《小說月報》改版的成功而蜚聲文壇了。這樣成功的經歷,在當時的文學青年中,又有幾人呢?在這位作者身上,作為傳統文人的身份被激發了出來,而“懷鄉”情就成為這種身份的表達方式。但這一切,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在農業社會中的生存體驗了,他是依靠寫作求生存于“十里洋場”的現代作者,他賴以生存的基礎不再是傳統世界的科舉功名,他生存的語境也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耕世界。新的世界,也就是沈雁冰所感慨的、長時間居住的“工業化的新式都市”,這個都市盡管在彼時中國龐大的農耕文明中頗有些類似于孤島,卻已經顯示出強大的物質與精神力量,它已經在俯視整個農耕世界,并將傳統世界的文人情懷當然地視為自我精神的一部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