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
收到《尋求生命的意義》那天,正好是圣誕節外出度假歸來。打開包裹時略感意外,這么大的題目卻只是這么菲薄的一本,主要內容才一百三十四頁。數日后的夜晚,翻開書,一口氣讀了一半,做了一夜不安寧的夢。
維克多·弗蘭克出生于一九○五年,是維也納大學培養出來的精神科醫生。一九四二年,他與家人被納粹逮捕。三年中,弗蘭克輾轉歷經了包括奧斯威辛在內的四個集中營,直到一九四五年被美軍解救,而他的父母兄弟和妻子都沒能活下來。孑然一身的弗蘭克回到維也納后,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尋求生命的意義》于一九四六年出版,最終成為被閱讀得最多的關于納粹集中營的文字。七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暢銷全世界,亞馬遜銷售排名第一百七十四。這本書也成為弗蘭克創立的抑郁病人心理療法—“意義療法”(logotherapy)—的基石。該療法也被尊為維也納精神治療法的“第三學派”—另外兩派,即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阿爾伯特的“理性情緒行為法”。
《尋求生命的意義》分兩部分:第一部分簡述了作者在集中營的經歷,以及被營救的過程;第二部分,則介紹了意義療法的基本原理和實踐。真正震撼讀者的自然是第一部分,雖然這些個人經歷,是作為“意義療法”的成功案例來闡述的,平鋪直敘,既不煽情也避免觸及過多的細節。跟其他集中營回憶錄迥然不同之處在于,弗蘭克幾乎是把自己作為病人,從精神科專家的角度,去觀察和總結淪為囚犯后,人們的一般心理和行為規律,比如,被投進集中營以后,人的心理變化有哪三個階段?與有特殊地位的犯人,或納粹守衛的互動,如何影響各個人群的心理健康?哪些因素和手段能夠幫助人陷于絕境而不絕望堅持活下去?犯人自由以后,又會遭遇怎樣的情感困擾?……在死亡邊緣掙扎了三年,弗蘭克最大的感悟是,擁有明確的人生意義或生活目標,是人能夠活下去的根本動力。他在書中反復引用了尼采的這句話:“有人生追求的人,幾乎可以忍受一切。”(He who has a why to live for can bear almost any how)他自己能夠從慘絕人寰的集中營里活著出來,就是這種人生哲學的見證。
弗蘭克后來創立的“意義療法”正是基于這個信念或原理。意義療法并不觸及“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或“人生是否有意義”這樣的終極問題,作者認為那是在“質問生活”。人應該被生活質問,也即你必須回答你自己的生活意義是什么。顯然,答案會因人而異、因處境而異、因同一個人的不同人生階段而異。醫生的任務不是給出現成的人生意義,而是協助病人尋找他個人的答案。但同時,弗蘭克也總結道,生命的意義無外乎源于三大方面的創造性活動:愛情/友情、生老病死或遭遇苦難。并強調說,生命的意義當不以自我為中心,而必須外向地寄予他人或它物。
前兩個方面很容易理解,而第三個方面,正是第一部分的主題:即使在被剝奪了一切尊嚴和人格的地方,即使在瀕臨死亡之際,弗蘭克依然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那就是不放棄最后的那一丁點內心的自由,以及選擇的權利。進一步發揮,他甚至認為,有時候恰恰是苦難,促使人真正體驗到了人生的意義。
我很贊同弗蘭克的人生哲學,或曰治療原則,并相信其會有一定的實際療效。但“因人而異/因處境而異/因同一個人的不同人生階段而異”的意義,更接近世俗的生活目標和內容—這幾乎等于在說,生命本身就是意義。這樣的“意義”哲學似乎缺少某種力量和氣魄。本文的一開頭提及圣誕節,是巧合;但也是因為弗蘭克的個人經歷,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宗教信仰和情懷。為本書英文版撰寫前言的哈羅德·庫什納也在文中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我相信,這才是支撐弗蘭克熬過集中營以及隨后數年的孤身苦旅的精神支柱。關于弗蘭克的宗教信仰,書里提供了不少細節。但我的疑問是,如果沒有這么堅定的信仰,在集中營那種絕境之下,意義療法效果會如何呢?這個問題當然不會有答案。泛泛而言,弗蘭克承認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做到不放棄自我、不放棄希望。但樂觀如他又強調說:哪怕只有一個人能做到,就證明了人的潛力和可能性,你怎么知道你就不是那個人呢?
順著這個思維,我想不依賴宗教信仰的力量的話,走出實際或心理的困境,最需要的更可能是理性和勇氣。強大的內心力量、相當的自我認知會應用“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想死但也不怕死”“事情做了,結果如何就隨它去”等等這樣的邏輯。簡言之,相當于建立一個簡單的個人信仰。
弗蘭克不煽情、就事論事般的敘述方式,對讀者的沖擊卻出乎意料的巨大。我本來以為看過那么多部相關題材的電影,對集中營的細節至少在視覺上已經足夠熟悉了。但讀這本書時,卻從未如此感同身受地體驗到那種非人的折磨、極度的恐怖和絕望。但我也因此對作者的理念有另一個疑問。
弗蘭克不認同“集體罪過”(collective guilt)的概念,他的視角是個人化的,相信何去何從是主觀意志的選擇—每個人都可以并有可能作出正確的選擇。他甚至以Erwin Jekelius醫生死前行善的故事為例,來證明自己的這個觀點。Erwin Jekelius是實施納粹優生學的主要負責人,謀殺過成百上千病人,是作者眼里最近似魔鬼的人。我對這些個人觀察并沒有疑問,但完全不同意作者的結論,如果人類社會只是個體的總和,納粹也是由同樣的兩種人組成,那我們如何解釋集中營的形成與毒氣室的發明和使用呢?
跟著作者經歷了集中營的恐怖,并為他最終逃出魔掌而寬慰。我也因此謹慎地有了一個新的認識,那就是極端的邪惡不可能持續長久。這大概可以從維持邪惡統治其實需要很高的代價來論證。在康納德的《黑暗之心》里,殖民主義的罪惡令人發指,但它對施害者也并沒有放過,致使其靈魂腐蝕,最終失去力量。二十世紀的納粹主義事實上已銷聲匿跡,當今的恐怖主義恐怕也不會長久。當然,這種樂觀,需要遠視不幸落入深淵的每個具體的人,更需要的是《尋求生命的意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