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施蟄存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有鮮明個人風格的新文學小說家,文學史家一般認為他與劉吶鷗、穆時英一起為“新感覺派”三杰,雖然他自己并不樂于承認。
二十余年前,施蟄存在為《施蟄存文集》所寫的《序言》中告訴讀者:
一九二二年,我十八歲,一個中學三年級學生。在讀了許多報刊文學之后,心血來潮,見獵心喜,也學寫了一篇又一篇的小說、隨筆,冒失地向上海一些“鴛鴦蝴蝶派”文學刊物投稿。
這就是說,施蟄存回憶他的文學生涯始于一九二二年,而且最初是在上海的一些“鴛鴦蝴蝶派”文學刊物上起步的。但是,去年有論者發現他一九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就在上海《民國日報·覺悟》的“小說”欄上以“施德普”原名發表了短篇小說《紙錢》(參見李朝平《新發現的施蟄存小說處女作及其他》,《現代中文學刊》2016年10月第5期),那么他的文學生涯應該提前兩年,即一九二○年就開始了,其時他才十六歲。而且,《民國日報·覺悟》一直被公認為五四新文學和新文化“四大副刊”之一,那么,施蟄存的文學生涯畢竟還是從新文學刊物上邁出了第一步。
當然,他接著確實在《禮拜六》《星期》《半月》《蘭友》等“鴛鴦蝴蝶派”刊物上活躍過一陣,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江干集》問世時,也是由“鴛鴦蝴蝶派”或稱“舊派”的作家王蘊章、姚鹓雛等人題詞的。正是因為有這么一段特殊的文學歷程,他對“舊派”文學的看法就比較開放和中肯,他曾有一篇短文《新舊我無成見》,就明確顯示了他對“舊派”文學的包容態度,這種難能可貴的態度,他一直堅持到晚年。
與劉半農、葉圣陶、張天翼等本來屬于“舊派文學”的作家后來投入新文學陣營一樣,施蟄存也在《小說月報》實行改革后,開始由“舊派”文學轉向新文學創作。他在《施蟄存文集·序言》中又告訴讀者:
過不了多久,《小說月報》首先轉向,改由沈雁冰主編。郭沫若主持的《創造》季刊、《創造周報》也先后在上海印行。《禮拜六》停刊了。其他一些舊文學刊物也逐漸有所改革,至少在文體上,都在努力向新文學靠攏。于是,我的文學習作,也轉向新文學。
施蟄存把他的新文學創作定名為“十年創作”,即從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有必要指出的是,在這十年之中,除了新詩和散文創作,除了翻譯外國文學詩文,除了主編新文學刊物,包括最為有名且影響深遠的《現代》月刊,施蟄存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從事小說創作。“十年創作”也就是十年小說創作,他在當時文壇的聲名和后來越來越受到關注的現代文學史地位,主要就是由他的小說創作建立起來的。
在施蟄存自己認定的足以代表他的新文學小說創作特色和成就的《上元燈》《將軍底頭》《李師師》《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和《小珍集》六部短篇小說集中,歷史小說占了一個十分顯著的位置。施蟄存的新文學小說創作,其實分兩個維度展開,一是現實題材的,后發展成獨樹一幟的“心理分析”小說,其代表作有《春陽》《梅雨之夕》《在巴黎大戲院》《魔道》等;另一就是頗有創意的歷史小說,他自己稱之為“以古事為題材的作品”(《〈將軍底頭〉自序》)、“應用舊材料而為新作品”(《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
一九三二年一月由上海新中國書局出版的《將軍底頭》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部歷史小說集,收入了《鳩摩羅什》《將軍底頭》《石秀》和《阿襤公主》(原名《孔雀膽》)四篇歷史小說,在《〈將軍底頭〉自序》中,施蟄存透露:
自從《鳩摩羅什》在《新文藝》月刊上發表以來,朋友們都鼓勵我多寫些這一類的小說,而我自己也努力著想在這一方面開辟一條創作的新蹊徑。
這段話清楚地表明,施蟄存當時是有抱負、有追求的。他試圖在“以古事為題材的作品”上為新文學闖出一條新路。五四新文學勃興后,新文學家嘗試創作歷史小說已不鮮見,魯迅有《不周山》(后改題《補天》)、郁達夫有《采石磯》、茅盾有《大澤鄉》,等等,或者借古諷今,或者另有寄托,均各擅勝場。但施蟄存的“古事小說”又有所不同,不同在哪里?當時的讀者就已經看出來了,并在評論中揭橥了《將軍底頭》這部小說集的特點:
在國內,從來以古事為題材的作品(無論是戲曲或小說),差不多全是取了“借古人的嘴來說現代人的話”的一種方法;至于純粹的古事小說,卻似乎還很少看見過,有之,則當以《將軍底頭》為記錄的開始。《將軍底頭》之所以能成為純粹的古事小說,完全是在不把它的人物來現在化:他們意識里沒有現代人所有的思想,他們嘴里沒有現代人所有的言語,縱然作者自己的觀察和手法卻都是現代的。古人的心理和苦痛,他們自己不能寫,甚至不能懂,而作者卻巧妙地運用現代藝術的工具寫出來,使它們成為大家都能懂—只就這一點而論,《將軍底頭》就已經多么值得我們注意了。(佚名《施蟄存:〈將軍底頭〉》,《現代》1932年9月第1卷第5期)
后來的研究者又把這些“古事小說”與施蟄存所服膺的“心理分析”創作手法勾聯起來考察,進一步指出:
施蟄存又擅長以歷史人物改寫小說,被認為是“歷史小說”,事實不然。蓋施氏的小說除了借用“歷史”人物的名字,或者其形跡大綱外,其他完全與歷史不符,也意不在歷史本身。以《石秀》一篇為例,其故事取材于《水滸傳》潘巧云事件,甚至連語言也刻意模仿《水滸傳》,使讀者仿佛回到水滸世界中。但究其實,《石秀》所傳達的主題,乃是男性的虐待狂意識與審美的特殊觀點。《鳩摩羅什》《將軍底頭》則處理人類欲望與道德、種族與國家以及愛情間的沖突,這些癥候固然在古人身上也可能存在,可是,有心正視并有效地挖掘這些癥結者,乃是始于現代派作家,尤其是心理分析的作家。人類心靈的復雜化,不僅在二十世紀,而且在城市中最顯劇烈。我們說施蟄存是以古人之舊瓶,裝今人之新酒,絕不為過。(鄭明娳、林燿德《〈中國現代主義的曙光:答臺灣作家鄭明娳、林燿德問〉前言》,《沙上的足跡》,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
收入《鳩摩羅什》集子,以及后來所作的《黃心大師》等“古事小說”,都是實驗性極強的作品。在這些小說中,施蟄存從西方“心理分析”理論和“心理分析”小說家那里汲取靈感,又借鑒中國古典小說的一些創作手法,重新塑造中國歷史上確實存在過的人物,如唐代的西域高僧鳩摩羅什;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人物,如名著《水滸傳》中的“天彗星”石秀,賦予這些人物以新的生命、情感和結局。這些新的歷史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雖然也不無爭議。可以肯定的是,施蟄存的“古事小說”是極有價值的新文學創作探索,也已成為中國現代歷史小說園地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奇花異卉。
然而,施蟄存并不以創作了這些“古事小說”為滿足,他還有更大的雄心。他對宋朝的歷史特別感興趣,醞釀寫作“古事長篇小說”《銷金窟》,他后來這樣回顧他的創作計劃:
度過三十歲生辰,我打算總結過去十年的寫作經驗,進一步發展創作道路,寫幾個有意義的長篇小說,以標志我的“三十而立”。我計劃先寫一本《銷金窟》,以南宋首都臨安(今杭州)為背景,寫當時的國計民生情況。正在累積史料,動手寫起來,想不到爆發了抗日戰爭。我的職業變了,生活環境變了,文學創作的精神條件和物質條件也都變了。(施蟄存《〈十年創作集〉引言》)
當時,上海報刊已經刊登了《銷金窟》出版廣告,可惜戰爭的爆發使《銷金窟》的寫作被迫中止。這部長篇歷史小說無法問世,不僅是施蟄存個人小說創作的一個損失,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一個損失。
而今,日本大阪大學青野繁治教授慧眼獨具,翻譯了《鳩摩羅什—施蟄存歷史小說集》,即將在日本出版。據我所知,施蟄存小說已有英譯、意大利文譯,這部日譯歷史小說集的問世,無疑是中日文學交流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因此,在施守珪先生的建議下,我寫了這篇小文,略為紹介施蟄存創作歷史小說的經過,并對青野教授的努力表示贊賞和感謝。希望日本讀者能夠喜歡這部中國現代文學文采斐然的獨特成果《鳩摩羅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