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父親住院了,是平生第一次,八十三年來的第一次。第一次的東西總是轟轟烈烈。醫生望聞問切,看看手,看看腳,看看頭,再看看臉,說老人家膽管阻塞了,先住院再檢查。
當晚,小輩們來看父親了。孫女進來后,他趁著我們不注意,左手一招,把她叫了過去,在床頭嘀咕了幾句。說完后,孩子叫我出去,姊妹們跟著出來了,孩子一臉嚴肅地對我們說:“爺爺剛才說了,叫你們把奶奶接過來!”
我們將母親接了過來。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奔父親的床頭,兩只手捂住父親的一只手,父親的一只手就一直在母親的手心里。父親的眼睛只是愣愣地看著母親,母親的眼睛始終沒有從父親的身上移開過,好像有幾分鐘的時間,但都不說話。后來母親抽出了右手,將手放到了父親的光頭上,由左至右擼了幾圈,后又由右至左擼了幾圈。母親說:“都是油。”父親嘿嘿笑。母親說:“打點水來,擦擦。”二妹立馬將水打來,母親替父親擦洗完,父親的頭更亮了。
父親突然變得非常溫順,非常聽話了。中午吃飯時,我們往父親的碗里放了幾塊豬蹄,父親淺笑著說:“牙齒咬不動了。”姊妹愕然:“這不是父親最愛吃的嗎?”我們勸母親多喝點魚湯,母親說:“魚湯昨晚喝過了。”我們都不懂了,母親一個人會燒魚湯嗎?我們相互望望,但不敢笑。父親在母親轉身的時候對我說:“給你娘吃。”飯吃到最后的時候,母親將魚湯端給了父親,對父親說:“要喝光。”我們都笑了。
父親后來在膽管裝了支架,黃疸一天天退去。這個時候父親已經十四天沒吃飯了,人瘦了一圈,醫生建議喝點粥或者營養湯。我們姊妹四個變著法子燒了各種菜肴、湯水讓父親吃。父親每次吃一兩湯匙后就是吐,直到吐清水為止。醫生說,吃了要適當走路才行。我們勸父親下地走路,父親不聽,一直賴在床上,而且亂翻身。
我們再次將母親接了出來,父親一見到母親面孔就舒展了,手腳也好像有了力氣。那天中午的飯是母親喂的,父親的食欲明顯好了很多,食量也明顯提高了。飯后,父親向母親主動提出,想走走路。母親扶著父親下床,攙著父親的胳膊,慢吞吞地、一步步地走出了病房,走向了走廊,走到了樓梯的窗邊,看了看窗外面的房子和大地。我們在父母親的后面跟著、看著。我們跟得很慢,看得很仔細,想得很遙遠。
后來,我們將母親接過來的次數增多了,父親的病情也一天天好了起來。我感覺只要父母親不分離,父親的病情就會好轉,精氣神也會足些。
我一直記得詩人袁雪蕾說過一句話:“所有的路,都用來回家。所有的愛情呢?有人說,最后都變成了親情。”這話不錯,父母親到了這個年紀,親情占據了大部分,但愛情還是有的,這個愛情叫作長相守,不分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