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魏繼印
考古所見盆盆罐罐的背后
文 圖/魏繼印

在我國很多考古發掘中,發現數量最多的恐怕就是那些“破破爛爛”的陶片了。這些古人丟棄的生活垃圾,在普通人眼中價值不高,卻被考古學家視為珍寶,整天摸來摸去,愛不釋手。更有趣的是他們竟然還能用這些“破爛”來研究歷史和文化,做出高大上的學問來,實在是不可思議。這些盆盆罐罐的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信息,其原理是什么樣的,它對研究歷史和文化到底有沒有作用,有著什么樣的作用,以及怎樣把它們所隱藏的信息發掘出來等等,恐怕很多人并不十分理解。
在公眾眼里,把陶片和學問聯系起來,似乎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好像戴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其原因是很多信息并沒有寫在陶器的表面,而是“隱身”于其后。
陶器雖然沒有玻璃器光鮮亮麗,沒有瓷器端莊大氣,更沒有金銀器豪華貴重,但在2萬多年前卻是人類的一項重大發明。
在人類三四百萬年的歷史長河中,絕大部分時間生計模式都是漁獵采集,只有最后一萬多年才轉為以農業為主的生產生活。在農業出現以前的原始社會中,人類的食物來源主要有兩種,一種為動物食品,一種為植物食品。動物食品可以燒著吃,可以烤著吃,不需要什么容器。但有些曬干了的植物種子,如野生的粟、黍、稻等,是不能直接用燒烤的方法食用的,必須要用容器加水進行蒸煮后才能食用。正是為了解決怎樣吃這些植物種子的問題,人類才發明了陶容器。目前,我國年代最早的陶容器出土于舊石器時代末期的湖南道縣玉蟾巖和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距今約2萬~1.8萬年,但當時的食物仍然以肉食為主,所以陶器的種類和數量都比較少。直到距今約1萬年前后,陶器才得到大規模普及,形成各種類型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因此,陶器的發明代表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即人類正式進入以農業為主的社會,使人類的生活方式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同時也是新石器時代開始的標志之一。

湖南道縣玉蟾巖遺址陶器,是目前我國考古所見最早的陶容器之一
植物采集促進了陶器的發明,陶器的發明反過來也促進了農業的普及和發展。農業的發展不僅保證了人類穩定充足的食物來源,而且還出現了剩余,從而促進了社會分工,促進了私有制的產生和階級的分化,最終促進了國家和文明的產生。因此,陶器發明的意義絕不亞于歷史上銅器、鐵器乃至近現代蒸汽機、電氣化、汽車、電腦等的出現,它是一項劃時代的重大發明。

淅川東溝長嶺戰國陶禮器組合,有鼎、豆、壺、敦、匜等
陶器的發明代表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即人類正式進入以農業為主的社會,使人類的生活方式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同時也是新石器時代開始的標志之一。
對于處于不同地域的人來說,制作和使用什么樣的陶器其實是一種習慣和習俗。比如鼎、鬲、罐雖都是炊器,但時間空間的分布卻有差別。在龍山時代,以山東為中心的東方習慣用鼎,山西陜西一帶喜歡用鬲,河南大部分地區經常用罐。二里頭時代,下七垣文化的人習慣用鬲,二里頭文化的人則習慣用罐。在二里崗時代,統一性加強,中原大部分地區以使用鬲為主。又比如飲酒習俗,中原地區仰韶文化居民的此種習俗不是很清楚,除了一些明顯受大汶口文化影響的酒器外,其固有的飲酒器具并不明確,很可能是一器多用,如用吃飯的碗和缽來喝酒。東方大汶口文化居民比較講究,用專門的壺盛酒,用專門的觚分酒,用專門的鬶、盉溫酒,用專門的杯飲酒。這種飲酒習俗為中原夏、商、周三代貴族所吸收并繼承。因此從民俗上講,不同的陶器及其組合往往代表著人們不同的飲食風俗,是飲食習慣的物質載體,是風俗習慣的“記錄本”。
陶器也是人類社會生活的“承載體”,記載著許許多多社會的發展和變化。至少可以表現在這樣幾個方面:
第一,陶器能部分反映族群變遷的情況。如前所述,陶器能反映人群飲食風俗的情況。我們知道,很多族群由于生活在同一地域,長期相互影響而形成相對穩定的共同的飲食習慣。如果一個族群全部或部分向外地遷徙,其固有的飲食習慣并不會立即改變,而會保留延續一段時間,也就會把這種習慣帶到一個新的地區?;诖死?,我們可以通過陶器來研究一個地區族群變遷的情況。
第二,陶器能部分反映文化交流的情況。不同地域、國家、民族都會有不同程度的交流和聯系。陶器也是文化交流的一個方面。它可以通過交換、貿易、饋贈、賠償等等方式互相傳播。因此,我們可以通過一個地區是否存在周邊其他地區的陶器來研究他們之間的文化交流情況。這方面的例子很多,基本上在各個時期,各地考古學文化中都會不同程度存在其他地區的陶器文化因素。


淅川東溝長嶺漢墓陶器組合,以倉、灶、井為主
第三,陶器能部分反映王朝更替的情況。文化的更替經常伴隨著王朝的更替而發生。如在龍山文化末期,發生了二里頭文化對各地龍山文化取代的現象;在二里頭文化末期,發生了大規模被二里崗文化取代的現象;在殷墟文化末期發生了大規模被西周文化取代的現象。基于殷墟文化為商代晚期文化的認識,基本上可以理解為夏、商、周三代的王朝更替。又如在西周時期,由于王朝初立,各地方文化面貌比較接近,顯示了王朝中央對地方控制力較強的局面,但到春秋戰國時期,各地文化的地方特色越來越強烈,也同樣顯示了周王室逐漸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
第四,陶器能部分反映思想發展的情況。每一類事物的存在都不能孤立于其所存在的社會,陶器也一樣。如西周時期實行嚴格的宗法禮制制度,“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周王、各諸侯國君、士大夫等使用禮器都有嚴格的規定,即“列鼎制度”。所以從西周至春秋早期之時,一般墓葬隨葬的陶器組合均為鬲、盂、豆、罐等普通的生活用陶器。但西周中期之后,“禮崩樂壞”的局面開始出現,諸侯國君開始僭越稱“王”,其墓葬中的禮器也開始出現僭越,普通老百姓的墓葬中的陶器組合也開始出現變化,出現了鼎、豆、壺等陶禮器組合,禮下了庶人。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西漢中期前后,隨著漢代推行“黃老之學”以及重視生活的道教的產生而結束,墓葬中的陶器組合開始以倉、灶、井等生活類陶明器為主。到東漢時期,隨著地主莊園經濟的發展,隨葬品又開始出現陶豬、狗、羊等家畜及其圈舍、陶倉樓以及反映地主生活的陶樂舞雜戲等模型。因此,陶器也是社會觀念發展演變的部分反映和寫照。
陶器是我國考古學研究的特色。很多考古學的問題都是從“摸陶片”開始的,所以它也是考古研究的“法寶神器”。

時代在變,手機在變,陶器也一樣,通過反推可以找到其年代信息
考古學文化主要是以各種遺跡和遺物的物質形式表現出來。在各種物質遺存中,陶器無疑是最豐富、最富特色的一種。
陶器的生產不像玉石器制造,可以不受原料來源的限制隨地生產,也不像玉石器、青銅器那么堅固適合長距離輸送,所以它更具有地方性。尤其是在新石器時代,各地陶器的面貌雖然具有一定的時代總體特點,但差別是主要的。不同空間時間考古學文化之間的差異表現最突出的是陶器。如在持續將近2000年的仰韶時期,中原地區的陶器始終以小口尖底瓶和彩陶為主要特色,燕山南北的北方地區則以“之”紋和筒形罐為主要特色,黃河下游一帶以三足鼎和三足鬶為主要特色,長江中游地區以長腹罐、斜腹杯、折腹壺形器為特點,長江下游地區則以魚鰭形足的鼎和竹節形的豆為特色。各地方考古學文化各式各樣的陶器和陶器組合,猶如戲劇舞臺上各種角色的“臉譜”,是區別它們的重要標志。
任何一種技術產品,都有其產生、發展、演變的歷史,在其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烙上各個時代的印記。這些印記是我們反過來認識其年代的依據。比如汽車,1886年第一輛汽車僅僅是一輛人力車和一臺內燃機的結合,形狀和功能都比較簡單,具有原始性,但隨著技術不斷改進和審美觀念的不斷變化,汽車從功能到形狀都在隨之改變,一直到今天仍然沒有停止改進和變化的步伐。汽車每一次外形改變和每一項功能的改進都是在一定的時間發生的。也就是說每一次改變都會對應一個時間,變化和時間是有邏輯聯系的,按這一邏輯,不僅能夠從時間找到變化,也能反過來從變化找到時間。
汽車如此,其他產品如電腦、手機等也是如此,陶器作為人類社會的一項重要發明和技術產品,也不例外。其產生、發展、演變也都有其時間順序,而且由于陶器易碎,使用壽命短,人們在不斷重復著制造、使用和丟棄的過程,每一次制造都會有其年代信息,反過來從陶器來反推時間,其年代信息更加豐富。陶器上沒有明確的紀年數字,但是我們可以通過其外形的變化并結合其所在地層的早晚關系排出相對年代序列。這就是后面我們要說的陶器類型學的方法。
考古發現的石器、玉器、骨器、青銅器、瓷器等也都屬于技術產品,也能反映其年代信息,但它們大多比陶器堅固耐用,使我們很難斷定哪一款產品屬于年代精確的標型器。骨角器雖然使用壽命比較短,但它屬于半自然半人為的加工品,其形狀不能劃一,在進行類型學分析時,不易把握。而陶器不同,它屬于完全的人工制品,其形狀是根據人的需要并結合一定的制作思想而設計的,在進行比較分析時容易把握;再者陶器易碎,使用壽命短,即使正常的使用一般也不會超過十年,在地層學中一般不會出現制作年代早的陶器出現在晚期地層的情況,我們以此進行的考古分期經常能經得住地層學的驗證。根據碳十四測年數據的檢驗,運用陶器類型學進行的分期,其年代可以精確到50年以內。一般考古學家只要看看陶片,就可以大致找到其相應的歷史年代,從這層意義上來說,陶器可以稱為文化發展的“時鐘”或“日歷”,是考古學文化分期斷代的“法寶”和“神器”。
考古學文化的源流是考古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脊艑W家通過商代晚期殷墟文化追溯其源頭,找到了相當于商代早期的二里崗文化,找到相當于夏代商人祖先的下七垣文化。我們根據性質明確的考古學文化的各種文化因素,在前期考古學文化中尋找文化面貌特征最為接近的一種,很可能就是其前身或主要來源。在各種文化因素中,陶器無疑是最為重要的一種,它具有其他文化因素所沒有的獨特優勢。
第一,陶器分布廣泛,普遍存在于各個考古學文化之中,具有普遍意義。制作陶器的原料是紅黏土,在我國的分布相當普遍,不論是山區還是平原都能見到。陶器制作技術較為簡單,甚至不需要任何工具都能完成,多數人經過簡單訓練就可以掌握,非常便于普及。
第二,陶器的使用壽命較短,制作時間和使用時間較為接近,對時間變化比較敏感,是考古學分期斷代的最好標本。
第三,陶器易碎,不適合長距離輸送,商品化輸出的半徑較小,很多是氏族或者部落內部自產自銷。某一地區的人群對陶器的使用習俗和制作方法一般會有其固有的傳統。
第四,陶器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必備的生活用具,在當時社會,無論貧富或是貴賤,都必須使用,而且不會因為人的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的改變而有大的改變。
第五,在人群結構相對穩定的情況下,陶器的種類和形制會相對穩定。而在人群結構發生改變時,不同的用陶習慣會發生變化,新加入的人群會帶入新的陶器組合,從而變成雜交或融合文化。
考古學文化就好比一個人,各種文化因素是其各種特征。城墻、宮殿、青銅器、玉器等高規格文化因素就像人的衣服,是人的裝飾特征,因暴露在外很容易被人模仿。石器、骨器、房屋等文化因素,就比如人的樣貌,掩蓋在衣服之下,不易被外界模仿,區分度不大。而陶器則像隱藏在身體內部的“DNA”,具有相對的穩定性。
不同地區的考古學文化由于政治、經濟、婚姻等原因往往會產生一些交流和聯系。陶器作為主要的生活用品,往往也能反映一些他們交往和聯系的信息,就像是文化交流的“書信”。文化交流有多種形式,所以其“書信”的形式也不盡相同。
文化遷徙的“家書”。如大汶口文化本是分布于山東地區的一支新石器時代文化,但是在其晚期時,不斷西遷,在今河南東部、中部、西部,甚至陜西南部都發現有大汶口文化的墓葬??脊艑W家們之所以認為這些墓葬屬于大汶口文化,理由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在隨葬品中有背壺等屬于大汶口文化的典型陶器。在此種意義上,陶器可以算得上一個浪子遠行的“家書”。我們通過讀這封“家書”就能找到他的家。
文化聯姻的“情書”。兩種相互毗鄰但又不同性質的文化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往往會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況,即雙方都會存在對方的文化因素,但對方文化因素往往會與己方文化因素交織在一起,或共存于一個單位,或者是雙方文化因素經常出現在一件陶器之上。這些情況很可能是兩種文化互為婚姻的關系。在此情況下,陶器就好比是文化聯姻中的“情書”,是他們戀愛婚姻關系的見證。
文化結盟的“盟書”。在歷史上,為了達到一個共同目的,或對抗共同的敵人,兩個或多個集團經常會進行聯合或結盟。如在大汶口文化早期和中期時,與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基本上是對立關系,雖然也存在一些交流和聯系,但主要是相對獨立的發展,但到了大汶口文化中期偏晚到大汶口文化晚期時,出現大汶口文化與中原仰韶系文化和平共處、共生共存的局面。在中原仰韶系文化的遺址中出現數量較多的大汶口文化墓葬,出土背壺、陶鬶等典型的大汶口文化陶器。這種中原文化能接受較多的大汶口人在其領地內生活并保留其固有的文化習俗的情況,只能說明兩種文化是一種牢固的聯盟關系。在此情況下,陶器顯然像是部落聯盟的“盟書”。
文化沖突的“戰書”。古代部族和集團之間有時也存在沖突的關系,這在考古學文化上也會有所表現。這種文化關系在新石器時代晚期的豫南鄂北一帶表現最為明顯。這一帶最初屬于中原仰韶文化的分布區,但到了仰韶文化晚期時,南方文化北漸,把仰韶文化驅趕了出去,這里成了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的分布區,到了龍山文化晚期之時,中原文化再次強大,最終又把石家河文化趕走,再次占領該地區。這一現象,因在這一地區的考古地層中經常發現王灣三期文化的陶器疊壓石家河文化和屈家嶺文化的陶器,以及石家河文化和屈家嶺文化的陶器疊壓仰韶文化的陶器的情況而被我們揭示出來。因此,這里,陶器就好比文化沖突的“戰書”。
絕大多數陶器上并沒有文字,但卻隱藏著大量的信息,是一本標準的“無字天書”。怎樣才能把它所隱藏的信息發掘出來,釋讀這本“天書”,是考古學家的首要任務。
陶器這種低規格遺存則是隱藏在身體內部的基因,很少被外界模仿而獨守其固有的傳統,是我們鑒定各考古學文化之間是否具有“血緣關系”的一把“利器”,是我們追尋考古學文化源流的最主要依據。
為了研究陶器,考古學家運用達爾文生物“進化”的理論和種屬分類方法,創造性地發明了考古類型學。我們知道“生物進化論”“適者生存”“用進廢退”的自然演化,是對于有生命的生物體而言的,而陶器是沒有生命的物體,怎么能夠演化呢,顯得非?!吧衩亍焙汀靶睢薄U蛉绱?,很多人,甚至一些考古學者對考古類型學不理解,認為它是一種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主觀行為,其科學性和邏輯性并不嚴密。
對于沒有生命的物體,我們并不能機械地去理解。陶器本身雖然沒有生命,但它是人類創造出來的文化物。人類在制造和使用陶器的時候也是根據自然環境、生活需要和思想意識等方面進行的,需要哪一種陶器,就創造哪一種陶器,需要改進了就進行改進發展,不需要了就廢掉,完全適合“適者生存”和“用進廢退”的原理,其間的變化也具有一定的邏輯性。
類,就是分類。人們在使用陶器時,會造出不同功能和形狀的陶器,如用罐煮,用甑蒸,用碗盛飯,用豆盛菜,等等,這些就是一整套生活用具,每個時期都要使用。型,是類的細化,同是罐也可分為不同的小類,如罐可分為大口罐、小口罐、平底罐、圈足罐等等,即用A、B、C等型來表示。
除了類、型外,其實還有式的概念。式一般表示同一類型的器物在不同時期形態上的變化,變化相對顯著的每一個形態即可以稱為一個式。類和型一般是同時共存的關系,而式則是表示年代的不同。這樣就可以用陶器建立一個三維的時空,不同的類型代表空間,不同的式代表時間,每一件陶器都在這個空間中有自己的位置。
類型學的劃分是結合反映年代早晚關系的地層學進行的,其分類的結果是要經過地層學的驗證的。考古地層學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找到各種遺物的年代早晚關系。經常共存于一個或多個單位的器類,其年代是一致的,而不同年代單位出土的同類器物之間的微小變化則是劃分式的重要依據。
類型學的文化體系一旦建立起來,我們考古發現的或傳世的陶器,只要運用“按圖索驥”的方法進行對比,就能找到其相應的時空信息。
通過陶器類型學的方法可以對考古材料進行細致的年代分期。然后根據各期陶器中的各種類型,通過橫向的比較找到它與周圍其他地區的文化聯系,通過縱向的比較可以找到它的來龍去脈,找到它與前后文化之間的聯系。這種方法在考古學上叫文化因素分析法。
其原理是許多相似陶器可以連接起來形成一條很長的鏈條或藤蔓,我們順著這條藤,可以從已知摸到未知。我們上文所說的“陶器是文化交流的‘書信’,陶器是文化傳承的‘基因’”都是以此方法為基礎的。
在橫的方面,我們可以從已知的商代晚期殷墟文化,摸出其與周邊文化的關系,如我們可以知道它與東夷文化的關系,也可以知道它與先周文化的關系等。在縱的方面,我們可以根據殷墟文化各種陶器的特點,向前追溯其源頭,摸到未知的二里崗文化和下七垣文化為早商文化和先商文化,再從二里崗文化和下七垣文化并結合相關歷史文獻,摸出二里頭文化很可能是夏文化。又如,我們可以根據已知的秦文化的陶器特征向前摸索,找到早期秦文化,又從早期秦文化繼續向前摸索,找到它與中原地區商文化的關系,進而推定秦文化與東夷文化的關系,從而驗證嬴秦出自東夷少昊氏文獻記載的正確性。
大部分的考古學文化是沒有文字的“天書”。怎樣才能把它與歷史發生關系,也需要一定的方法。目前最主要的方法是考古材料和文獻材料互證的二重證據法。
二重證據法由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首倡。他對甲骨卜辭中所記述的各商王和商先公進行研究,驗證了《史記》中商代世系記載的可靠性,最終使商史成為了“信史”。王國維先生的二重證據法把考古材料和歷史材料結合起來進行研究,證實相關歷史記載的真實性,實屬首創,對以后的歷史和考古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考古學材料雖然是“無字天書”,但我們可以通過其類似陶器界定其時空范圍,運用“順藤摸瓜”的方法找到遷徙路線、發展源流及與其他文化的關系等。歷史文獻雖然對早期歷史語焉不詳,但也能大致反映一些族群、朝代、國家等大致的時空范圍、文化關系、發展源流等。這些大致可以跟考古學文化的相關信息進行對照,實現借歷史之軀來還考古之魂。著名考古學家鄒衡先生就是在殷墟文化為商代后期文化的基礎上運用考古學文化的時空范圍、文化關系、文化源流并結合歷史文獻的相關信息論證了二里崗文化為早商文化、下七垣文化為先商文化、二里頭文化為夏文化的。在這一論證過程中,陶器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慢輪制陶
考古發現的破破爛爛的陶片,雖然表面上看一文不值,但它的背后卻隱藏著豐富的信息,它是一項劃時代的重大發明,它是一個風俗習慣的記錄本,它是一種社會生活的承載體。陶器相對于其他種類的遺跡和遺物來說,具有非常獨特的優勢,它是文化面貌的“臉譜”,它是文化發展的“日歷”,它是文化傳承的“基因”,它是文化交流的“書信”,正因如此,它是進行考古學研究的“法寶”和“神器”。在揭示隱藏在陶器背后的信息時,可以采用類型學的方法“按圖索驥”,可以用文化因素分析的方法“順藤摸瓜”,可以用考古材料和文獻材料互證的二重證據法來“借尸還魂”,從而使考古學研究“透物見人”,更加生動和形象。
陶器作為一種古代文化信息的載體,它所承載的信息雖然不能包羅萬象,但也不僅僅限于以上幾個方面,還包括其他如制陶技術、微量元素,以及一些我們還沒有認識到的信息等。在科技考古蓬勃發展的今天,陶器研究雖然顯得比較古老和傳統,但絕不過時,更沒有落后,在考古學研究中仍然發揮著其他遺物和遺跡甚至是其他研究方法所不能替代的作用,是打開考古學神秘之門的一把“鑰匙”。
顯然,陶器雖然在考古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但它也不是萬能的,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也不能完美地解決任何一個單獨的問題,其理論也有需要完善之處,其方法本身還有一些不可回避的缺陷,也有需要改進之處,它也需要其他遺跡和遺物的研究,以及其他研究理論和方法來配合。
總之,鑒于陶器在考古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作為考古公眾應該對其有所了解,以加強對古代文化的認識和保護;作為考古初學者應該對陶器加強學習,把認識陶片作為基本功進行反復修煉,要學會認知陶片,學會玩轉陶片;作為考古教師應該重視陶器教學,尤其是加強陶器的基本理論、方法和實踐的教學活動;作為研究者應該加強陶器理論和實踐研究,進一步完善其理論,改進其方法。
魏繼印 現任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文博系主任。主要從事新石器時代考古和夏商周考古研究。先后參加過焦作府城、輝縣孫村、鄭韓故城、淅川下寨和單崗、新密新砦等遺址的發掘。合著有《輝縣孫村遺址》,發表《北首嶺遺址仰韶文化早期遺存研究》《殷商時期中原地區氣候變遷探索》《河濟地區史前文化的發展及相關問題》《玉柄形器功能新識》《也談早期夏文化》等論文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