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王恬怡
泰國北部洞穴懸棺葬調查記
文 圖/王恬怡
二月的泰國氣候宜人,正是開展田野調查的好時機,我有幸通過師友牽線與泰國藝術大學(Silpakorn University)的同仁共同開啟難忘的泰國北部洞穴調查之旅。
本次赴泰調查隊主要由四川大學的學生組成,其中3位研究生、1位本科生。調查隊一行4人在清邁短暫停留進行物資準備,頭燈、睡袋等調查設備到位后經過一夜休整前往位于清邁西北部毗鄰緬甸的夜豐頌府(Mae Hong Son)邦瑪怕縣(Pang Mapha)。
夜豐頌位于泰國西北部的撣邦高原山區地帶(Shan Highland),撣邦山脈(Shan Hills)經過云南、穿過緬甸綿延至泰國西北部,散布著多片斷續的山丘,河谷縱橫,喀斯特地貌發育。這一地理條件孕育了大量的洞穴遺址與巖廈遺址(Rockshelter)。最為著名的有距今約1.2萬~3000年間的和平文化的仙人洞遺址(Sprite Cave)與邦延河谷遺址(Banyan Valley Cave)。隨著近年這一區域田野考古工作的開展,大量史前與早期歷史時期的遺址不斷被發現。
懸棺葬是這一區域最為典型的洞穴遺存,將柚木主干剖成兩半,再將樹干中部掏空,兩端加工成突起的“頭部”,將死者遺體和陪葬品置于中空的內部后再將兩半樹干合上(或僅一半)形成棺,部分懸棺放置于木架上,有的枕于木樁或直接置于地面。從懸棺形制來看,與中國西南地區四川等地發現的船棺以及云南發現的懸棺極其相似。

泰國北部地區示意

邦瑪怕縣及樂洞遺址位置示意

調查隊員在郎贊遺址懸棺前合影
本次重點調查了4處遺址,包括樂洞遺址(Tham Lod)、龍龍拉克遺址(Long Long Rak)、班賴巖廈遺址(Ban Rai Rockshelter)和郎贊遺址(Lang Chan)。
泰北洞穴遺址的調查始于仙人洞遺址,最早由著名的東南亞考古學家威廉·G.索爾海姆(Wilhelm G. Solheim Ⅱ)的學生切斯特·戈爾曼(Chester Gorman)開展,并于1965年對仙人洞遺址進行了考古發掘,當時戈爾曼主要關注東南亞地區的早期農業,故僅對懸棺進行了“巨大的船形棺”的初步描述,測年結果顯示這些懸棺為距今8806~7622年間的古代遺存。
1987年,泰國藝術廳(Fine Arts Department)對邦瑪怕縣懸棺葬開展了系統調查,對懸棺尺寸進行了測量和統計。1994年,Grave.P等人對邦瑪怕縣多個洞穴遺址中的懸棺進行了碳十四測年樣品采集,結果顯示這些懸棺的年代在距今2080±60到距今1240±90年之間。1998年,Treerayapiwat對班賴巖廈遺址進行考古發掘,結合出土遺物與測年結果將該遺址分為距今12500~8000年的前懸棺文化和距今2100~1200年的懸棺文化。前懸棺文化出土物以石制品與動物遺存為代表,而懸棺文化遺物主要為陶片與鐵器。
此后更全面的研究相繼興起,2000年,Dilokwanich等人對邦瑪怕縣的懸棺葬洞穴遺址進行了統計;Shoocongdej等人則著眼于人類與環境變遷之間的關系開展了多學科的山地考古調查;Treerayapiwat對邦瑪怕縣多處洞穴發現的懸棺在風格與形態上進行了分類,根據懸棺頭部大小與形狀共分為12類;Krajaechan則對班賴巖廈遺址懸棺中的遺物進行了更進一步研究;Wannasri根據樹木年輪測年對懸棺頭部風格變化進行了年代序列的梳理。
本次調查在泰國藝術大學3位研究者的帶領下開展,其中Chonchanok Samlit從事懸棺葬的研究,Athiwat Wattanapituksakul對該區域洞穴遺址進行動物考古學的研究,Workanya Na Nongkai則致力于文化遺產保護與發展。他們都來自Shoocongdej團隊,長期在邦瑪怕縣進行考古工作,據悉該區域目前共有約84個洞穴遺址發現有懸棺,相鄰的緬甸境內撣邦山區應當也存在著大量懸棺葬洞穴,由于國界等問題,目前無法進一步研究。
邦瑪怕縣居住著撣人(Shan),撣族的服飾和語言與泰人(Thai)差異較大,走在邦瑪怕街頭有種深處云南少數民族聚落的錯覺。人們居住在干欄式建筑里,大片大片的柚木樹葉成排捆扎依次鋪成屋頂,房屋的關鍵承重柱用的也是柚木,生長于邦瑪怕的柚木自千年前的懸棺到如今居住的房屋,與這片土地上生息的人們緊密相連。
樂洞遺址包括樂洞巖廈遺址與樂洞洞穴遺址,是居住在當地的一位澳大利亞洞穴探險家約翰(John Spies)發現的。20年來,他對泰國北部的洞穴和巖廈進行了細致調查,對這一區域十分了解。2002~2006年,泰國藝術大學的Shoocongdej 帶領團隊在泰國研究基金會TRF(Thailand Research Funds)支持下對樂洞巖廈遺址進行了發掘。
樂洞遺址已經被開發為景區,每天游人如織。來這里的幾乎都是歐美游客,當地做向導的居民也能夠流利運用英語,她們提著煤油燈帶領游客進入樂洞,觀賞洞內奇特的鐘乳石與史前巖畫。放置有懸棺的洞穴需要乘竹筏深入才能夠到達,幽深而寬闊的洞穴里向導劃著竹筏在黑暗中前行,在煤油燈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到水中的黑色魚群,魚群一路跟隨著竹筏爭搶魚食。景區修筑了木梯方便游客攀至放置著懸棺的洞口處,在怪石嶙峋中不斷往洞中前行,才能看到懸棺。這番獨特的洞穴探險體驗確實很能吸引游客。

調查隊員在對懸棺殘片進行測量繪圖

樂洞遺址中的史前巖畫

站在放置懸棺的洞口可看到洞中河流流出

樂洞遺址中的懸棺及碎片
調查隊在樂洞遺址工作了3天,無福體驗這般泛舟洞中的樂趣,直接走山路繞到放置懸棺的洞口,對洞穴中四處分散的懸棺、懸棺碎片以及木樁進行編號測量與繪圖,每一天的工作都非常勞累。每當游客們從身邊經過,總是會好奇地觀望一陣,議論著考古學家真辛苦,有位游客擔心頭燈光線太暗用手電試圖幫助正在繪圖的我照明,還有一群來自俄羅斯的游客對調查隊說道:“Thank you!Archaeologists!”不禁心中一暖,勞倦也消了不少,欣慰地想,真正的公眾考古也不過如此了吧!

匍匐于洞中夾縫的作者
這次調查讓我感到最為驚嘆的遺址非龍龍拉克遺址莫屬,爬到接近山頂的位置才發現這個隱秘的洞口。這是2010年新發現的一個洞穴遺址,2013年,Shoocongdej的團隊在此進行了發掘,目前資料仍在整理中。此前沒有修建竹梯,考古隊員們依靠繩索進入洞中,真是展現了考古隊員的“全能”。
該遺址由于位置隱蔽,懸棺保存較好。撣人認為創造懸棺文化的這一個族群不是他們的祖先,他們稱這群人為“Phi Man”,對懸棺懷抱著畏懼的心情,因此第一個發現龍龍拉克遺址的村民將其中部分懸棺燒毀了,所幸的是,他向考古學家及時報告了發現,大部分懸棺仍處于良好的保存狀態。正是在這個遺址中,首次在懸棺內發現了人類骨骼,真正意義上確定了懸棺是“棺”。

龍龍拉克遺址洞口
下到洞后,調查隊員從深處狹小的夾縫中爬進去。由于剛結束發掘不久,為了防止破壞洞內遺落的遺物,調查隊員們脫鞋光腳爬進洞中。這個過程十分艱難,堅硬又不平整的地面硌得膝蓋和手臂生疼,經過特別狹窄的夾縫不得不匍匐前行。我們所做的工作是仔細檢查每一具懸棺的保存狀況包括是否存在燒灼痕跡、是否長有霉斑、是否遭受蟲害等,并記錄下具體位置。近七小時待在封閉黑暗的空間里,輕微的缺氧導致腦袋昏沉,困頓不堪。高密度的懸棺,讓人無從下腳,有時需要攀附在巖石上才能更好地觀察懸棺內壁的情況。
該遺址分為3個區域,結束了地下深處A區的工作之后,我們發現C區布滿了蛇,出于安全考慮,調查隊員首先去B區完成調查。洞中一塊巨大的巖石在萬年前掉落斜倚在C區上部,B區位于C區上部,巨石的背面。調查隊員便光腳攀附在這個巨大的斷裂斜面上向巖石的背側爬去,幾乎是90°的斜坡且石面光滑得無從抓附,每個人都很緊張。然而最為緊張的是終于繞到了巨石背面,需要從這塊巨石跳到另外一塊巨石上,中間的溝壑深不見底,抬頭可以看到一具巨大完整的懸棺置于高處,十分壯觀!我同另一名隊員跳過去完成了觀測記錄。有意思的是,在洞穴調查中光腳才能更穩地攀附在巖石上,不禁莞爾,在大自然面前人類還是老老實實做一只靈長類動物比較有效!

調查隊員通過河面上竹子搭成的橋

調查隊員從班賴巖廈遺址下山
班賴巖廈遺址調查與發掘后也曾被開發為旅游景點,然而因爬山難度系數太大,鮮有人至而廢棄。大量懸棺沿著巖壁呈凹型排列,懸棺大多放置于木架上,大部分木樁高約5米,懸棺長者也達5米,甚是震撼!調查隊員通過搭在河面上幾根零散的竹子,好不容易顫顫巍巍地到達,然而要想到達山上的遺址,一場爬山的惡戰才剛剛開始。陡立的山坡土質非常疏松,沿途沒有任何著力點,手腳并用地攀爬還是止不住地向下滑,不一會就汗流浹背,下山時更是如同滑滑梯一般難以控制。由于人跡罕至,途中常有被雷電劈倒的樹干阻礙,調查隊員們必須跨欄鉆洞才能完成調查。
在班賴巖廈遺址所做的工作與樂洞遺址基本一致,我們對所有懸棺、木樁、木架進行測量與繪圖。由于該遺址懸棺尺寸大且不易測量,調查隊員們帶上了2米長的標尺、皮尺、鋼卷尺等不同規格的測量工具來幫助完成任務。

班賴巖廈遺址懸棺分布

調查隊員們爬山前往班賴巖廈遺址

班賴巖廈遺址懸棺,木樁高度近5米
郎贊遺址又稱“Tham Phi Man”,即“Phi Man的洞穴”,該遺址同樣被開發為旅游景點,但不及樂洞遺址那般充滿探險噱頭,因此到訪游客很少,漸漸也遭到廢棄。不同于龍龍拉克遺址將懸棺置于地下深處或高懸于洞中,也不同于班賴巖廈遺址露天放置于地上,在爬向郎贊遺址的山路上,抬頭就能夠看到高懸于巖石夾縫中置于木架上的懸棺,部分懸棺與樂洞遺址一樣將懸棺置于洞內角落。
在該遺址調查隊員們所做的工作同樣是對所有懸棺進行編號、測量、繪圖、拍照。從考古物質遺存出發的考古學,大量基本信息的收集是一項持久而單調枯燥的工作,邦瑪怕縣有80余個洞需要做這樣龐雜的工作,工作環境的艱苦與危險,令我著實對在此長期進行研究的考古工作者們心懷敬佩!
樂洞遺址被成功開發為著名旅游景點,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收取費用的方式也很具借鑒意義。掌煤油燈帶領游客進入洞中的向導與撐竹筏的人員都是當地居民,所繳費用明確說明為向導費,雨季洞內河流區域廣闊,撐船費用便提高,旱季則價格下降。樂洞的開發給當地人帶來了經濟收入,令泰國這個偏僻的邊陲村落生機勃勃。意義更為深遠之處在于,樂洞遺址將懸棺文化隨著洞穴探險的旅游向世界宣傳,將這一獨特的考古學文化呈現于公眾面前。
由于龍龍拉克遺址與樂洞遺址距離較近,調查隊員們跟隨致力于文化遺產保護的Nongkai一同從樂洞遺址出發前往龍龍拉克遺址,收集沿途情況,考察是否能在樂洞旅游影響輻射下帶動一系列的文化遺產的開發。途中經過Lang河,大部分懸棺洞穴都是沿這條河流分布在附近山上,因此關于史前人類活動區域的問題給予了我們啟示。洞穴由人類的居住區域轉變為放置遺骸的區域,人類為何 “走出山洞”?又走向了哪里?而這些有趣的問題正是考古學家們不斷努力之所在。目前普遍認為人類的居住區域從山洞慢慢向河漫灘區域移動。由于目前河流沿岸居住著現代居民不便于開展工作,因此懸棺文化時期人們的生活居址尚未被發現。

郎贊遺址山路上抬頭可見懸棺

調查隊員工作照
前往龍龍拉克遺址的爬山過程也不容易,由于這條線路樹木縱橫,若要作為旅游線路進行開發還需做大量的清道工作。縱觀該區域所有洞穴遺址,班賴巖廈遺址與郎贊遺址都進行過旅游開發,然而班賴巖廈遺址因爬山難度太大遭到廢棄,反映了投入力度的不夠、基礎設施修建不到位等問題;郎贊遺址則是由于宣傳較弱,同時本身優勢不足導致趣味性單一,最終也落得個廢棄的結果。這些情況都令我們思考如何更好地實現洞穴遺址的開發,同樣需要思考的是假如龍龍拉克遺址開發為景點,是否會對長期處在地下封閉環境中的懸棺造成危害,這其中還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做。
本次對泰國北部洞穴懸棺葬進行的深入考古學調查,不僅讓我們體驗到了不同地區的考古學工作環境,更多地收獲了關于懸棺葬以及洞穴遺址調查的知識。同時,深刻意識到考古學調查發掘工作之后對遺址進行文化遺產的保護與開發同樣重要!這一工作促進了遺址的可持續發展,為當地居民帶來更好的生活條件,承載著傳播古代文化的重任,更是將考古學推向大眾的重要舞臺!
(作者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