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志明
看不見的生活(短篇小說)
○ 趙志明
1
老林辭世之際,特意把長子大林叫到跟面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大林務必照顧好其弟小林。大林自然含著眼淚再三下保證,以讓老父親寬心離去。
小林原本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少年,卻在十三歲上突然變成了盲人。變故來得毫無征兆,小林在課堂上發熱暈倒,送到鎮上的衛生院,沒有檢查出具體原因,第二天送往市中心醫院,才得以確診,因此延誤了醫療救治的時間,并發癥讓小林的視神經系統嚴重受損,視力幾乎全毀,和盲人無疑,即使在大白天的強光下也只能看到實物影影綽綽的輪廓線,而且醫生明確告訴家屬,小林所剩無幾的視力能保持多久也不容樂觀,說不定哪天他就突然什么也看不見了,一定要做好這個準備。
這無異是當頭一棒,少不更事的小林,唯有心下暗自怨恨父母。那時小林在鎮上中學讀初二,成績在班級里算是拔尖的,按班主任的說法,照這個態勢下去,小林升上初三的時候再努把力,考上省內最好的技校是完全沒有問題的,那個時候技校很吃香。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小林居然攤上了這樣的倒霉事。


為了醫治眼睛,老林帶著小林四處求醫問藥,不經意耽擱了很多的學習時間,一開始老林還心存僥幸,只是到學校為小林辦了休學手續,幻想小林恢復視力后馬上再去復讀,好比復耕一樣。指望一一破滅之后,心灰意冷的小林索性輟學,連學校后來破了規矩頒發給他的初中畢業證書也不想要。
輟學在家的小林,不愿意見人,親戚、老師和同學聞訊登門來看望,他一視同仁讓來客吃閉門羹。都說小林這孩子心高氣傲,一時半會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也就隨他去,不予計較。其實很多人也不是十分清楚為什么來張望小林,似乎是人情世故的習慣使然,要對遭遇不幸的身邊人表達一下同情。他們比當事人更快更輕易地接受了成為一個盲人的事實和現實,至于接下來如何與盲人小林打交道,他們并沒有想到那么遠。顯而易見,他們的生活勢必飄離小林的視線,日后雙方發生任何關系都斷無可能。唯一不能也不愿置身事外的是小林的家人,因此之故,他們名義上是來看小林,實則是來安慰小林的父母,至于能不能見到小林,小林愿不愿意見他們,完全另當別論,根本無足輕重。
情況也確實如此。小林在接受、熟悉自己是一個準盲人的過程中,把氣一股腦兒都撒在了自己父母頭上。他還是一個孩子,不是一個成人,這種兩眼一摸黑與過去戛然兩立與未來幾乎一刀兩斷的生活,是他始料不及的,豐富讓位給單調,鮮艷被黑白取代,形狀隱匿于一團模糊之中,而棱角卻頗具惡意般地凸顯出來,不要說他猝不及防毫無準備,即使他已經經年累月訓練有素,不是一樣要磕磕碰碰地難以忍受嗎?小林難免怨天尤人,一度自暴自棄,讓老林夫妻倆苦不堪言。不過,兒子是他們親生的,兒子生這場大病是他們不愿意看到的,兒子日后鐵定要遭罪吃苦更讓他們難逃其咎,夫妻倆只能捏著鼻子受氣,當著小林的面半點也不敢表現出來,只有背著小林的時候才相對神傷。誰能想到呢,好端端的一個家庭,突然如墮冰窟。更沒想到的是,小林還把父母當成了仇人,一直沒個好面色,也沒有好聲氣。他在家里慢慢適應眼前的新環境,摸索著探路移動,少不得要故意重手重腳,不是把自己碰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就是把桌椅撞翻把碗碟打爛,丁零當啷,滿地狼藉。
大林那時候已經結婚,分家出去另過,女兒林雪剛過完周歲,也是忙得焦頭爛額,胞弟出了這樣的事,他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觀,免不得經常抽出時間來陪伴開導小林。好在小林將矛頭只是對準了父母,倒沒有傷及無辜,看到大林過來,尤其是大林抱著這么點大的林雪過來,他也會收斂性子,重新變回一個初中生模樣,甚至愿意讓牙牙學語的侄女林雪用胖嘟嘟的小手觸摸他的眼睛,遮蓋他眼中那殘余的一線光亮。看到小林如此表現,大林更覺心痛,他和父母商量,不管舉債多少,也一定要把小林的眼睛治好,這些錢都由他這個做哥哥的來償還。然而,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小林的視力就像太陽落山一樣不可挽回,命運已然如此,小林遲早將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似乎看到了不可更改的結局,老林夫妻不再對小林提出哪怕一點點要求,此時增加任何負擔都是不必要的,任何合情合理的建議在小林那都有可能是不近情理的,進而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小林自己情愿成為一個懶漢,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他們在有生之年就會以此為自己唯一的責任和要務,而不會敦促小林作任何的改變,不管這種改變對小林的未來有多么重要。小林的性格再乖張,情緒再多變,再怎么不好相處,他們都受之有愧,甘之如飴。小林即使把他們如老狗蒼仆般使喚,他們也會心甘情愿、習以為常。這個家庭唯一能確定的,病患和災難唯一不能改變的,即他們依然是他的父母,而他永遠是他們的兒子。他們念念于心的,就是擔心他們百老歸天之后,小林一個人該怎么生活,會不會有人能像他們一樣容忍和照顧小林。大林是一個人選,但兄弟如同水桶的木板,要說中間完全沒有縫隙是假的,何況即使大林能夠效仿父母,把照顧小林的責任挑在肩上,大林的媳婦也難保能不打折扣地持之以恒,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小林的妻子是一個人選,但一來小林能不能娶到妻子現在還是疑問,二來娶到的妻子有沒有好心肝更得兩說。這成為了夫妻倆的一塊心病,長年累月地橫亙在體內,消耗著他們的精力,無形中加速了他們的衰老。
在此期間,小林倒是無憂無慮,也許是過于無憂無慮了,更像是刻意為之,假裝愣作出來的一般。他讓大林給買把二胡,說什么眼盲之人都有一把二胡相伴。大林喜出望外,如果小林天天這么在家里悶著,遲早悶出別的幺蛾子,絕對不是長久之計,想買二胡,練習拉二胡,也許是從黑暗困局里走出來的第一步。二胡買回后,小林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天不停歇地拉二胡,拉到手指勒出血,大腿上嵌出塊銅錢大的老皮,一開始嘔啞噪雜吱吱呀呀,漸漸的有了點眉目曲調,最后還真能把一首曲子拉個囫圇,就是那首《二泉映月》。除了拉二胡,小林的興趣還轉移到了唱黃梅戲上,《天仙配》《女駙馬》《玉堂春》等等,這些磁帶小林輪流反復不厭其煩地傾聽,邊聽邊跟著學唱。
小林正在發育年頭,處于變聲期,喉結漸鼓,胡須芽稀疏冒出,一會粗著嗓子演繹男聲,一會尖著嗓子模仿女聲,沒弄清楚情況的人,不經意聽到這些鐵定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大林也假裝不經意地問小林,怎么突然想起學黃梅戲了。小林還是用老一套話搪塞他,誰規定盲人就不能聽歌唱歌聽戲唱戲呢,黑漆漆的生活固然不需要花團錦簇的點綴,可是也不能缺乏歌聲的陪伴。大林于是給小林買來了所有市面上能買到的黃梅戲磁帶,微帶著一絲心酸苦澀,因為像小林這個年齡段的青少年,都熱衷于聽流行歌曲,如果小林不是因為眼睛壞了,怎么會聽這些黃梅戲呢。
就這樣,從老林的家中經常會傳出斷斷續續如泣如訴的二胡聲和男女聲相雜頗為喜慶熱鬧的黃梅戲,如此一來,村人就知道小林終于找到了散心的方法,慢慢地他們也就適應了。如果哪天老林宅子里安安靜靜,沒有聽到二胡演奏和黃梅戲演唱,他們反倒會吃上一驚,以為小林出了什么事,而要相互打聽探問一番。
2
一般來說,男主外女主內,老林對外負責家里的經濟來源,老林的老婆對內負責管理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起居,主要是看顧小林,有時也會幫襯一下大林那邊,做頓飯餐,帶帶孫女林雪。老林像一頭老牛一樣,什么活都爭著做,什么錢都盤算著省。有時候大林實在看不過去,便會喊父親到自己家喝兩杯,即使這樣老林也不是十分領情,會心疼嘮叨半天,覺得應該喝散裝酒,不應該喝瓶裝的好酒,太貴了,舍不得喝。
相對而言,做母親的更為辛苦,她迫不得已要親眼目睹小林對黑暗的適應過程。小林的一舉一動都看在她眼里。反映到夢中,她經常看見一個黑影走在自己的身邊,那個黑影喊她媽媽,是小林。可是她看不見他,一點也看不見。她想拉住抱住黑影,可是黑影里空無一物。黑影旁行經過她,徑直撞在了墻壁上,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黑影不甘心地持續撞擊著墻壁,撞得她心痛,心在滴血。她很想把自己的眼睛剜出來,按到黑影的眼眶里,可是小林不接受,他要自己的眼睛,他只要自己完好無損的眼睛,害病之前的眼睛。醒過來后,做母親的就再也睡不著,不管離天亮還有多久,都沒法再閉上眼睛,免不了長吁短嘆,唉聲嘆氣。
有一天,她就這樣過去了,在夜里睜大著眼睛,直到再也不能自行合上。天亮后老林先是看到這雙圓睜的眼睛,然后才意識到這雙眼睛已經什么也看不見了,既看不見小林,也看不見小林眼中的那團混沌黑暗。
對于母親的死,小林也很傷心,從他快要完全失明的眼睛里流出的淚水,不比父親老林和兄長大林少。
喪事辦完,老林犯難了,他無法兼顧家里家外,一人不能既做爹又當媽,想找大林幫忙,讓他媳婦偶爾照應一下小林,不過大林老婆現在懷上了二胎,他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小林對老林說,家里不用擔心,他能照顧自己,畢竟他又不是十足十的盲人,還能看到一絲光亮,這絲光亮足夠他去河邊提水淘米洗菜,在灶頭間生火煮飯燒菜。
就這樣,在眾人眼里消失了好幾年時間的小林,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視野里。他長高了,身體敦實了不少,可能是很少見陽光的緣故,整個膚色顯得有些青白。他開始出現在某些特定的場合,偶爾帶上他的二胡,給大伙兒拉上一段《二泉映月》。有的人想聽《瀟灑走一回》,有的人想聽《千年等一回》,但是小林只會拉《二泉映月》,他就拉《二泉映月》。其實眾人也不是真的想聽什么,不想聽什么,只是覺得既然盲人小林會拉二胡,會拉《二泉映月》,只要他高興了,他想拉什么就拉什么,其他的人聽著就是了,更多時候也聽不出什么來,就像耳旁風,就像過眼煙云。這把不起眼的二胡瞬間讓人印象深刻,變成了小林和眾人溝通交流的中介,有所交流總比毫無交流要好。在二胡聲中,大家又想起曾經的小林是多么優秀,而現在,很多當時成績不如小林的同齡人,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人生都翻開了嶄新的絢麗篇章,反觀小林,怕是一輩子就這樣了,就如此了,難免唏噓不已。小林還想給大家演唱黃梅戲,但黃梅戲太耳熟能詳了,那些經典唱段幾乎人人會唱,不足為奇,不足為聽,不像二胡,會拉的人畢竟少數,因此得以保留為小林的拿手好戲。
走出家門的小林,開始慢慢擴大自己活動的范圍,他甚至專門去了幾趟中學,沿著學校圍墻走完一圈才返回。小林側耳傾聽,發現短短幾年間,日常生活的聲音已經發生了巨變。沿途的高音喇叭不再廣播,早晨和中午的“新聞和報紙摘要時間”已經被徹底抹去。那種回蕩在天地之間充塞在陽光和風中的電臺聲音銷聲匿跡,好像蝸牛的觸角縮回去,重新變成了空氣中不可見的長短波。只有學校那個小小的角落里,在上午和下午特定的時間段會響起廣播體操和眼保健操的歡快口令,讓他流連忘返。走在小鎮的石板街上,更多更嘈雜更加陌生的聲響使他邁步更顯遲疑,錄像廳外置音箱發出的打斗聲、槍炮聲震耳欲聾,真是不堪忍受,理發店播放的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手和歌曲,像潮水一般拍打他的耳廓,連商場和小吃店的服務員招徠客人的聲音也格外殷切誘人,讓他駐足不前。小林點了一份雪菜大腸蓋澆面,狼吞虎咽地吃完。在過完最初的一千多個日夜之后,小林好像復活之人剛從無邊的黑暗中爬出,感到了難以忍受的饑餓。
小林在十三歲的時候失去了絕大部分的視力,現在的他還能看到什么呢?他看不到小橋流水,看不到花草樹木,看不到房子車子,凳子和椅子,床和枕頭。離遠了看不清,湊近了看不全。他的眼睛現在只能勉為其難地撐開一條微小的細縫,透過細縫,他使出吃奶的勁頭才得以掃描到事物模糊的局部,由此推斷描畫出可能的全部。這還都只限于他經驗所知的事物,如果是此前從未接觸過的,比如煤氣灶,就像一個不安好心闖入他的生活進行窺伺的怪物,每次他按上去都會有觸電感,心驚肉跳。他越來越覺得,他的空間被卷起來了。桌子被卷起來,床被卷起來,房子被卷起來,學校被卷起來,村子和鎮子都被卷起來,只露出一個角,像水面的一個漩渦,讓他一頭栽進去,迷失在殘缺之陣中,僅靠一線光亮和微弱的火焰,既不可能洞察全部的黑暗,也無法發現自己究竟置身何處。即使調動所有的記憶,把曾經熟悉的過去重新變得歷歷在目,那也是脆弱的,轉瞬即逝的。
有了這種體驗的小林,再去拉二胡,同樣的《二泉映月》,不再有煩躁靈魂的不安跳動,而是多了細水長流的感覺。在浩淼黑暗的宇宙中,清幽的月亮發出冷光,而兩口泉水,猶如兩只眼睛,反射出些微的光芒。這光芒閃爍微暗,幾不可見,同樣深陷在幽靜沉浮的茫茫黑暗中。在十三歲之前,為了學會鳧水,他有一次差點溺斃在河水的層層包圍中,雖然河水是半透明的,像能透光的玻璃一樣,可這兩種感覺何其相似,喘不過氣來,無所不在的窒息感。一次兩次,好像能看到東西的眼睛也在呼吸,能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給肺部,讓它愉快地工作。每一次看見,都是一次呼吸。和目之所遇的輕盈快捷相比,手的觸摸顯得太過笨重緩慢,好比身家性命都托付在每一次的盈盈一握之中。
如果說現在的小林還有讓人難以捉摸的地方,就是他和老林依然心存芥蒂,他依然不能原諒老林,不僅因為他的眼睛,還因為老林是他的父親。如果人生中必須選擇一個仇恨的對象,有誰比至親使用起來更順手,比父母更無須計較后果呢?可惜這個時候,老林也倒下了。對于老林來說,小林雖然沒有同他和解,但小林的種種變化已經大出他的意外,他終于可以如釋重負地離開人世,并把這個不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負擔移交給大林。長兄如父,父母去世后大林照顧小林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同時大體上能夠照顧自己生活的小林想必也不會給大林添加太多麻煩。正因如此,老林沒有像妻子那樣死不瞑目,倒是可以撒手人寰。老林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他死后,小林竟然決定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可惜老林沒有在活著時看到這一幕,大林自然也不會存心虛偽地阻止。小林報名參加了盲人按摩的培訓,并順利畢業,之后成為了一個盲人按摩中心的技師。
3
大林的二胎是個小子,取名叫林園。在叔叔小林看來,林園就像見風長個頭,長得飛快,也許是因為小林成為按摩中心技師后,生活作息有了規律,時間不復像一個人關在房間里那么緩慢難熬了。等到林園也上了初中,快十三歲的時候,小林明顯緊張起來,他害怕當年自己遭遇的不幸會降落在侄子的頭上。受到小林情緒的感染,大林也如臨大敵,好在林園除了發現眼睛近視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不祥的跡象,大林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在按摩中心上班的盲人技師們,都屬于計件薪酬制,多接鐘多掙錢,平時住在集體宿舍里,可以一周回家一次,或者一個月甚至一個季度回家一次。林園上初中后,小林回家次數頻繁起來,有的時候甚至一周在家待兩天。每次回來,小林和大林一家吃在一起,但晚上還是回自己的住處。小林依舊喜歡拉二胡和唱黃梅戲。他把二胡留在宿舍,偶爾晚上給同事們拉段《二泉映月》解解悶。但在宿舍里他從來沒唱過黃梅戲,按摩中心的盲人們都不怎么唱歌,最多也就是低聲哼給自己聽。盲人們對聲音都很敏感,習慣于靜默,避重就輕,交談時盡量輕聲細語,不愿意大聲喧嘩,好像聲音大了也會冒出好多棱角,會磕人扎人一般。
小林勤于回家,一方面是有點驚弓之雁,效仿了杞人之憂,另一方面是和林園叔侄倆很投緣,兩個人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喜歡唱歌。當然了,小林唱的是黃梅戲,林園唱的是小虎隊和四大天王,兩者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林園喜歡用舊的磁帶翻錄自己唱的歌曲,然后多遍回放,陶醉欣賞,并從中找到自己的不足。
這個發現讓小林如獲至寶,豁然開朗。多年以來,他只知道用錄音機播放黃梅戲給自己聽,百聽不厭,邊聽邊學唱,以至于黃梅戲中的經典選段他現在已經如數家珍,張口就能唱。雖然大庭廣眾的公開場合,他一向只拉二胡,但他更為自許的其實是黃梅戲,他覺得自己的黃梅戲唱腔已經在糅合了嚴鳳英、馬蘭等名家的基礎上自成一派,完全可以登臺表演獻唱,只可惜他是一個盲人,沒辦法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現在這個遺憾眼看就能彌補,他完全可以用空白磁帶刻錄下自己獨一無二的唱腔,然后寄給廣播電臺的經典欄目《我愛黃梅戲》。《我愛黃梅戲》擁有無數聽眾,多年來長盛不衰,一個原因就是每期都會選播熱心聽眾寄來的唱段,圓了很多黃梅戲發燒友的一個夢。小林甚至想好了自我介紹:“主持人你好,我叫小林,是一名純粹的黃梅戲愛好者,也是《我愛黃梅戲》的忠實聽眾,已經堅持收聽了好多年。像很多聽眾朋友一樣,我也經歷了從聽別人唱到自己開口唱的階段。所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我很珍惜自己能唱黃梅戲的機會,希望主持人能播放我的唱段,也希望其他的聽眾朋友們批評指正。”
每次在周末,叔侄倆都會關在房間里搗鼓上一天,準備,錄音,播放,倒帶,快進。小林唱黃梅戲的時候,林園為他錄音。輪到林園唱歌的時候,林園還經常停下來,對叔叔小林手把手地加以指導,小林就這樣邊學著錄音邊強行記憶,很快就掌握了錄音的方法。以后他就能自己為自己灌唱片了,手指搭在錄音鍵上,重重地摁下去,然后唱起那些他了然于胸的黃梅戲選段。
為救李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 著紅袍
帽插宮花好 (哇)
好新鮮哪
我也曾付過瓊林宴
我也曾打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來紗帽罩 (哇)
罩嬋娟哪
我考狀元不為把明顯
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
為了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啊
我考狀元不為把明顯
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
為了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啊
——黃梅戲《女駙馬》經典唱段:“為救李郎離家園”
只有把房門緊閉,在侄子林園面前,小林才能完全放得開,他演唱的時候,有時自然而然地帶上點表演的成分,身段步法,抬頭聳肩,擠眉弄眼,顧盼生姿,在林園看來,甚至有些驚艷。他知道叔叔的遭遇和故事。如果不是眼睛失明,叔叔現在說不定也是狀元郎,也能遇上他的七仙女。那些豐富多彩的生活,叔叔的兩只好眼睛窩肯定盛不下,會四下漫流,引起別人羨慕,哪里會像現在,空洞干涸的兩只眼睛就像一副鐐銬,叔叔已經失去自由,他的生活也已經幾乎不存在變數。
在那幾年里,刻錄黃梅戲唱段,郵寄磁帶,等待電臺回信,成為叔侄倆隱秘的歡樂。雖然小林的磁帶一次也沒有轉化成空中電波,但他并不氣餒。每次守在收音機前聽節目,全程他都屏息靜氣,就像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憋著氣不出來,唯恐漏掉自己的聲音。等到節目結束,他才躍出水面,已經像充滿電格的電池一樣重新蓄滿了信心。小林覺得,像自己這樣,眼睛看不見,又特別喜歡唱黃梅戲的,肯定大有人在,大家都渴望上節目,都在排隊。話說回來,別人確實唱得也不錯,沒這么快就輪到自己,雖然自己唱得也不見得有多差。
4
轉眼林園也要去外地讀大學了。開學前,他讓叔叔拿出狀態,把拿手的黃梅戲都唱了一遍,整整錄了三盒磁帶,然后寫了一封給電臺主持人的信,連著磁帶一起寄了出去。在信里,林園寫了叔叔小林在十三歲變成盲人的不幸遭遇,以及隨后三年怎么靠二胡與黃梅戲支撐過來,一直到現在叔叔四十多歲了,依舊對黃梅戲癡心不改。叔叔唱黃梅戲的水平當然比不上那些黃梅戲名家,甚至還不如普通的發燒友,更不要說平時只有自己這么一個聽眾,現在自己要去外地上大學,希望主持人能滿足自己的一個愿望,哪怕是播放叔叔的一個選段,哪怕是播放其中的一兩句唱詞,也算是自己幫叔叔圓了一個夢。
幸運的是,主持人讀到了這封信,她對這個叫小林的聽眾還有印象,因為他差不多每隔兩周就會寄一盒他的作品磁帶到電臺,同時附帶一份雷打不動的介紹:“主持人你好,我叫小林,是一名純粹的黃梅戲愛好者,也是《我愛黃梅戲》的忠實聽眾,已經堅持收聽了好多年。像很多聽眾朋友一樣,我也經歷了從聽別人唱到自己開口唱的階段。所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我很珍惜自己能唱黃梅戲的機會,希望主持人能播放我的唱段,也希望其他的聽眾朋友們批評指正。”字寫得很認真,但不平整,像是一個初生牛犢的初中生寫的。他的唱功也只能說是一般,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所以一直沒有選放。聽眾小林倒是堅持不懈,發揮曾國藩屢敗屢戰的精神,一直堅持給節目組寄作品,寄了五六年,也不問有沒有結果,那些磁帶堆起來差不多也有一人高了。節目組的人誰都沒想到小林是一個盲人,而且依靠黃梅戲走出了困境,現在是按摩技師,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當時臺里需要打造和推出典型黃梅戲愛好者,小林正是不二人選。
主持人播放了盲人小林的黃梅戲唱段,并且在隨后的節目時間里專門朗讀了林園寫給她的信。
“主持人您好,我叫林園,我是為我的叔叔寫這封信的,他是一名黃梅戲愛好者,一直有給你們節目投寄作品。
二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叔叔也才十三歲,因為一場可怕的疾病,導致了永久性失明。說叔叔是一個盲人可能并不準確,也許是上天的仁慈,他還殘留有一點視力,大概也就0.01。可是這0.01的視力并不能讓叔叔繼續回學校讀書,甚至對他重建生活的信心也起不到任何幫助。因為這縫隙里露出的一點光,反而讓叔叔的適應過程更加困難。聽我父親說,在最初的兩三年時間里,叔叔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除了自己家里人,不見任何外人。誰也不知道叔叔當時想什么,會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心田,他更是從不對任何人說心里話。怕他一時想不開做出傻事,奶奶在世的時候只能寸步不離地守著叔叔。
都說后天性盲人比先天性盲人更絕望,因為他曾經看到過這個世界,而現在不僅無法再繼續看,甚至記憶中的世界,所有的色彩、圖案、形狀,都將慢慢渙散,直到完全模糊遺忘。他一直在告別,這個過程很殘忍,沒有人能夠提供任何形式的支援。
我們家人都很痛苦,既不愿不幸降落在叔叔身上,也不忍這不幸后面跟著更大的不幸。好在叔叔在二胡和黃梅戲上找到了精神寄托。叔叔拉二胡,叔叔唱黃梅戲,都是自學的,沒有人教他,他也找不到人溝通交流,卻不影響那種實實在在的快樂。二胡的音質雖然是凄切的,但在我們家人聽來,叔叔拉的《二泉映月》異常動聽,美妙非凡。
有一件事能證明叔叔當年受到的打擊有多大,后續影響有多深。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叔叔特別害怕同樣的事情會降落在我的身上。我能夠完全感受到他的擔憂和希冀,在某一方面,我甚至覺得叔叔能否順利地完全走出昔日的陰影,就看我會不會避開厄運。幸運的是,在那一年,我只是因為近視配了一副眼鏡,此外沒有遇到任何意外和波折。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叔叔的分水嶺,之后他明顯放下了心理包袱,變得樂觀起來。我們叔侄倆經常一起錄磁帶,他唱他的黃梅戲,我唱我的歌。我忘不了叔叔忘情演唱黃梅戲的場景,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也許,叔叔唱的黃梅戲,真的應該讓更多人聽到。有了這樣的想法,我開始鼓勵叔叔給你們欄目寄磁帶。
初二初三,再加上高中三年,叔叔一直把給你們寄磁帶當成他人生中的大事,我不知道是他自己從中找到了希冀的樂趣,還是僅僅為了向我證明他能做到。現在我高中畢業了,馬上要去外地上大學,和叔叔一起錄歌的機會肯定會越來越少。高三假期抬眼就要結束,這是我和叔叔最后一次錄歌,我錄了很多,共錄了兩份,一份寄給你們,一份我自己留作紀念。真的希望我能幫叔叔完成這個夙愿,而我的叔叔能為此感到高興。”
5
誰能想到呢,這封信造成的激蕩結果。小林沒有想到,主持人有一天竟然選播了他的磁帶,林園更沒有想到,主持人竟然還讀完了自己寫的信。然而,讓他們更加吃驚的還在后面。那期節目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很多聽眾打進熱線電話,希望和小林成為朋友,交流黃梅戲、二胡、按摩以及生活中的所有事情和問題。打不進電話的聽眾,給小林寫了很多熱情洋溢的信,都投到了電臺的《我愛黃梅戲》欄目。
欄目組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小林,給小林帶來了整整一麻袋的信件,此外還有不計其數的禮物,諸如二胡、磁帶、愛心有聲卡片,還有毛衣。尤其是磁帶,很多黃梅戲愛好者都希望和小林交流演唱黃梅戲的心得,其熱情甚至遠超對《我愛黃梅戲》欄目。電臺領導當即決定,增開一檔節目,就叫《我愛黃梅戲·特別版》,聘請小林擔當特邀嘉賓,專門針對殘障人士中的黃梅戲愛好者,提供無門檻無障礙的交流。這些黃梅戲的特殊發燒友,帶來了他們的人生故事和對黃梅戲的獨特體驗,節目甫一推出,就創下了收聽佳績。小林一舉成為當地的名人,其名聲更是延及其他毗鄰省市地區。特別版的熱心聽眾打進熱線電話,不會說“我愛黃梅戲”,而是代之以“我愛小林老師”。
此時林雪早已畢業工作,結婚生子,她和丈夫雙雙下海,成立了公司,業務蒸蒸日上,又開設了代工廠。夫妻倆忙得團團轉,想到把大林夫妻接過來,這樣的話,外公可以幫助看顧代工廠,外婆可以接送小外孫上學。若是父母都來到北京,老家就只剩叔叔小林一個人,身邊沒有人照應,難免牽腸掛肚,放心不下。林雪和丈夫商量,何不趁機把叔叔小林也接到北京,他想要工作可以就近找一家按摩院,不想工作就在北京安心養老,林園正在北京上學,這樣一來,家人至親就都在北京了。
可是,小林拒絕了。他讓哥嫂放寬心去北京,他現在并不是完全看不見,還能照顧好自己。他又感謝侄女和侄女婿,等到他養不動自己了,到時候再麻煩他們。好在家里早就安裝上了電話,林雪又給叔叔小林配了一部盲人手機,囑咐有事一定要記得打電話,千萬不要自己逞強。到了北京之后,大林也是三天兩頭打電話回去,不提。
鄰居問小林,侄女丫頭要接他去北京享福,去首都北京看看轉轉,有什么不好,為什么不去?小林說,我一個看不見的人,北京在我這里有什么看頭,我又去看什么呢。北京再大再好再繁華,能入我眼簾的也就只有一條縫,透過這條縫看到的北京,和這里那里又有什么區別呢?別人想想也是,又問小林,你不想去北京,是不是因為舍不得在電臺的工作?小林說,電臺里的不是工作,是興趣愛好,和拉二胡唱黃梅戲一樣,我的工作只有一個,那就是做按摩。我就是按摩技師。
曾經有人問過小林,按摩院的工作環境怎么樣?小林說,不過多了幾個房間幾個人,和家也沒有什么區別。所不同的是,按摩院的空間是變化的,有時候很擁擠人擠人,有時候又很空蕩,半天撞不著一個人。也會問電臺的演播室。小林說,我看不見。確實如此,每次小林上節目,都會有人負責接送,把他領到演播室坐下,主持人坐在小林旁邊,輪到小林說話的時候,她就搖一下小林的手示意。節目結束后,那個接他的人又把他送出去。很多時候,小林的臺詞并不多,他似乎只是演播室里的一個道具。好在,電臺每周只要去一次,當一回木頭人人,這對小林不算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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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二十幾歲的時候,大家是揪心他的個人問題不容易解決,現在小林快四十歲了,在這個問題上大家反倒不解起來。按理說,小林在當地多少算是個小有名氣的人,也有一份能來錢的工作,老家面臨拆遷老宅價格不菲,侄子侄女在北京開公司開廠當老板,這些都能給小林長分。小林若是真的想找個伴,放出話風來,十里八鄉還怕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對象來?可惜的很,小林就是免開尊口,皇帝不急,倒是把身邊的太監急死。
小林的篤定是有原因的。換句話說,《我愛黃梅戲·特別版》中那句“我愛小林老師”不是白喊的。小林通過電臺結交了很多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其中不乏女性。小林習慣了黃梅戲,習慣了電臺熱線電話和郵件往來的溝通方式,一個人在這頭,一個人在那頭,若隱若現,似有似無。在現實生活中,他反倒放不開,害羞得像個十三歲的孩子。
像是佐證,有兩個女人先后短暫地出現在小林的生活中。
前一個是四川女人,個子小小巧巧的,有點跛腳,走路一斜一斜的,偏的幅度并不大,臉龐子很干凈,手腳也很勤當。四川女人的出現讓大家很驚訝,沒想到會是一個這么俊俏的娘們來找小林。四川女人一來,就把小林的住處收拾得煥然一新,像婚房。小林為她拉二胡,唱黃梅戲,這是四川女人來這里之前都了解的,足以證明眼前的小林是真實的、有才的。她在這邊住了兩個禮拜,然后不聲不響就離開了。沒有人知道其間發生了什么,只是覺得怪可惜的。
大林在老家安排了眼線,負責向大林報告小林生活中的一些大動靜。大林給小林打電話,問四川女人是怎么回事。小林老實交代,四川女人在四川結過一次婚,丈夫對她不好,酒醉后經常打她。后來離婚了,有兩個孩子。四川女人很勤快,在這里待了半個月,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凈。說實話,能找個這樣的女人挺好的。但是她現在回去了。
大林急了,因為眼線告訴他,四川女人其實還蠻標致的,那幾天,鄰近幾個村的人都過來看稀奇,都說小林比有眼睛烏珠的人還好本事,比看得見的人還好福氣。這么好的女人,怎么能讓她回去呢?大林的意思,女人既然千里迢迢來看望小林,小林就不應該讓她就這么打道回府;雖然女人打道回府了,小林也應該去四川把她迎回來。可是小林勸大林打消這個念頭,四川女人在老家有孩子,即使把女人找回來,情能留下來,心也留不下來。大林默然。小林之所以這么想,是自認為配不上那個四川女人了。大家都覺得這個女人好,小林豈能感受不到,只可惜他看不見,真的是看不見。
還有一個是湖北女人,很普通的一個中年婦女。小林也為這個女人拉二胡,唱黃梅戲,這些是吸引女人來到這里的原因,足以證明小林是可愛的、真誠的。湖北女人向小林坦承病史,她患有一種奇怪的血液病,現在的醫學還不能攻克,會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失去視力,最終全盲。最要緊的是這個病還會遺傳。這一舉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小林和她同病相憐,都是要被老天無情收回視力的人,兩個人在一起也很投機,有好多話說,討論到底是病來如山倒一下子砍去百分之九十九的視力比較殘酷呢,還是病去如抽絲每天抽絲剝繭損耗一點視力更加兇殘?也許最幸運的是,兩個人不是同時變老,而是同時完全失明,執子之手,與子偕暗。
不過,包括大林、林雪和林園在內的所有人,都反對他們兩個人結合。兩個盲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太不方便了,到底誰照顧誰呢,還是兩個人都需要別人來照顧?這是一個問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沒法回避的問題。這是天大的問題。小林拗不過大家,說到底他也不愿意生活在無數雙眼皮子底下,便和這個即將或者必然失明的湖北女人友好分手了。
說來也奇怪,此后小林就完全失明了,那像時間裂縫一般鑲嵌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的眼前的一抹光線終于黯淡無光,黑暗終于得以圓滿。小林什么也看不見了,這對他而言倒是好事,從此他可以如釋重負、了無牽掛。反正他一直是這樣生活的,些微改變,無須掩飾,別人也絲毫看不出來。
趙志明 南京市『青春文學人才成長計劃』簽約小說家。2013 年12 月,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項,2015年出版小說集 《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和 《萬物停止生長時》,2016年出版小說集《無影人》。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