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新自由主義的發展歷程
新自由主義的理論淵源與興起背景
新自由主義理論的核心邏輯是支持古典主義經濟學的自由市場原則,認為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是最好的工具。因此,該理論體系激烈反對以凱恩斯為代表的政府干預理論。從廣義的范疇來看,該理論體系不僅涉及經濟領域,也包括哲學、政治學,主要的代表人物有哈耶克、米爾頓·弗里德曼等。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和隨后冷戰帶來的外部壓力,都對戰后西方國家經濟政策的取向產生了深遠影響。戰后西方國家的經濟政策思路出現了很大調整,很多政策是基于凱恩斯主義的思路展開。新自由主義在戰后20年幾乎是被邊緣化的。
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到20世紀60年代末,西方國家經歷了黃金時期的發展階段,這一時期也是西方國家資本階層與勞工階層在國家框架內相互妥協、大致平衡的時期。這期間西方國家經濟政策在傳統資本主義和以蘇聯為代表的中央計劃經濟之間似乎尋找到了一條中間路線:國家在政策目標上關注充分就業、經濟增長與國民福利。按照市場過程配置生產要素,但國家在必要時會對經濟領域進行介入和干預,通過資本控制實施某種程度的金融抑制,市場進程和企業活動在某種程度實際上處于國家、社會的約束和監管當中。此外,更為重要的是,國家干預更多體現在經濟和產業引導,其中國家對重要經濟部門的主導作用至關重要。
總的來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20年西方國家的市場自由程度遠低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是政府干預下的有限自由,其背后的邏輯是效率與公平之間的妥協與取舍。但是,凱恩斯框架下的政策邏輯從長期來看存在的問題是,持續的需求政策管理與過度福利支出導致效率損失和企業利潤率下行,資本積累面臨危機,也是導致滯脹的重要因素,而滯脹反過來又使得國家干預的代表凱恩斯主義政策面臨困境。更為重要的是,在當時政府干預、各階層關系在國家層面內生化的大環境下,西方資本階層在政治與經濟層面開始面臨勞工階層越來越多的制約與挑戰,這使得前者開始尋求在政治經濟領域權力、地位的重建與加強。
新自由主義在發達國家與新興市場的實踐
20世紀70年代末,面對持續的滯脹局面,首先在美國,當時的美聯儲主席沃爾克將傳統的凱恩斯式的貨幣政策決策規則進行徹底改變,貨幣政策不再是失業和通脹的取舍,而是大幅提高利率單邊應對當時的高通脹,此時失業問題在美國貨幣政策中的重要性已經被邊緣化,貨幣決策轉向了貨幣主義的盯住通脹。隨后,在英國,撒切爾當選首相后開始限制工會力量和開啟國有經濟私有化進程。在美國里根政府成立后,一方面,支持美聯儲貨幣政策決策,其導致的失業率高升直接打擊了勞工組織力量,另一方面,對美國工農業進行松綁,在國內外釋放金融部門,金融自由化、金融深化、反對金融抑制的理論和政策實踐開始成為主流。這一系列的政策組合限制了勞工力量和社會福利,行業私有化、金融松綁對當時的生產效率提高具有積極作用。總的來看,貿易全球化、工業生產轉移推動新興市場國家經濟發展模式從“進口替代”轉向“出口拉動”,新興市場國家對發達國家市場依賴程度加深,此外減少金融抑制、資本項目開放不斷提高使得全球各國經濟金融周期趨同,系統性風險加大。事實上,資本項目開放從長期來看對經濟增長沒有顯著的推動作用。
新自由主義下的收入分配與經濟結構
微觀失衡:收入與財富分配的兩極分化。首先,由于新自由主義更加強調放松管制,開放和生產要素(資本、勞動力等)在全球范圍的自由配置,這使得發達國家過剩的資本與新興市場國家具有比較優勢的勞動力供給、自然資源稟賦、環境約束能夠更為有效地緊密結合。以美國為代表的部分發達國家生產部門持續空心化,這造成了發達國家經濟增長逐步轉變為消費驅動,也使得普通勞工階層衰落,資本階層和高級管理層的收入卻在持續增長,兩個階層的收入差距顯著擴大,這在英美系國家表現得更為明顯。20世紀70年代以后,美國居民實際收入一直沒有增加。
其次,金融自由化、資產價格膨脹進一步加劇了財富分配的不平等。新自由主義將一切要素金融化、商品化。在金融深化、金融抑制被取消后,金融領域創新迅速發展,各類復雜的金融創新產品開始出現,造就了龐大活躍的金融市場。金融市場、資產價格波動性顯著大于CPI通脹,但這又不在傳統貨幣政策考慮之內。貨幣擴張、金融自由化進一步加劇了財富分配的分化。
宏觀失衡:全球貿易失衡與中美供需的再區域化。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政策框架在英美兩國成為主流,資本開始在全球尋求配置,美國等部分西方國家制造業外溢,新興市場經濟體成為了承接對象。美國經濟制造業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不斷轉移海外,非金融企業投資率不斷下降。20世紀90年代后期的信息技術投資暫時掩蓋了這一點,但21世紀初信息科技投資泡沫開始破滅。隨后經濟增長動力轉換到住宅投資,但這又使得家庭部門債務激增,直到次貸危機最終爆發。事實上,收入長期處于低位必然導致消費驅動型的美國經濟增長不可持續。居民部門加杠桿雖然可以鼓勵消費,但長期來看也最終會受到實際收入的硬約束。同時,新興市場經濟體在生產領域的全球重要性則在不斷增強,經濟增長對貿易部門的依賴亦不斷被強化。
金融與實體失衡:債務膨脹與經濟低增長。如果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經濟增長看起,20世紀7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義登臺后,以十年為一個窗口來觀察,全球經濟增速均值幾乎是每十年下降一個臺階。但同時,20世紀70年代以來,債務增長是極為驚人的。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新興市場國家,其宏觀債務率都在持續增加。
新自由主義的
政策特征與金融化
從凱恩斯到新自由主義的轉變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持續主導20年的凱恩斯主義政策不是萬能的,后期面臨滯脹難題的困擾,經濟困局使得西方國家資本階層與勞工階層之間的利益“大妥協”出現松動,國家干預下的經濟有限自由不再有效,必須尋找新的政策替代方案。隨著哈耶克、弗里德曼先后在1974年、1976年獲得諾貝爾獎,從屬于新自由主義范疇的宏觀經濟理論與政策實踐開始在學界、政策制定部門逐漸成為替代凱恩斯主義的主流意識形態。事實上,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戰后建立的國際組織包括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國際清算銀行、世界貿易組織的經濟政策也放棄了原有凱恩斯框架下的政策體系,轉而以新自由主義為取向。endprint
新自由主義政策更加關心的是財政赤字縮減與預算平衡、控制通脹,凱恩斯主義政策強調的充分就業與收入增長變得不再那么重要。新自由主義熱衷資產私有化,對公有資產、公共服務領域的企業化、商品化和私有化;推動金融自由化,金融部門快速擴張,金融交易量遠超貿易與生產領域的實體需求,全球金融衍生品、金融資產數倍于全球生產總值,債務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持續上升;商品與金融市場的開放與自由,產業資本、金融資本在更大范圍進行轉移和配置;稅法改革傾向于累減原則,利好投資收益和企業、富人減稅。
新自由主義是對資本賦予更多的自由,而不是普通勞工階層。其對自由的定義強調更多的是一種機制的自由,這與1935年羅斯福認為過度的市場自由導致經濟大蕭條、提出“免于短缺的自由”的內涵是完全不同的。新自由主義客觀上解放了企業和商業權利,重建市場自由,提高了生產效率,但也不可避免地加劇了收入分配差距和經濟結構失衡,這對經濟增長具有長期影響。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經濟潛在增速是不斷下降的,不同階層間的收入與財富分配差距被明顯拉大。從這一角度來看,新自由主義的效果更多體現在收入與財富的再分配,而不是財富和收入的生產擴大。
新自由主義與金融自由化、金融危機
金融自由化是新自由主義的重要特征,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新自由主義政策實施的深度與廣度。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是全球經濟結構失衡、收入分配持續扭曲、金融自由化過度等因素的一次大清算。新自由主義積極鼓吹貿易與資本項目開放、金融自由化與放松金融監管。實體部門融資負債和金融機構加杠桿都變得更加容易,融資在驅動經濟增長中的作用進一步強化。在此期間,布雷頓森林體系結束,后續所謂的牙買加國際貨幣體系實質上是一個整體無錨的貨幣擴張體系,利率與匯率變得更加浮動和不確定。這些政策調整固然有其歷史發展階段的需要或者內在政策邏輯矛盾等因素的驅動,但必須承認,客觀上有利于資本階層利益與財富的加速增長。20世紀70年代以來,貿易全球化、資本項目開放越來越成為政策主流。特別是21世紀初的幾年里,在新自由主義的政策框架下,全球生產要素配置更為有效率,經濟與貿易增長都達到了空前的水平,“華盛頓共識”似乎要成為世界各國謀求經濟發展的必由之路,新自由主義一時風頭無限。但是,這一過程終結于2008年次貸危機的爆發。事實上,從美國經濟結構的演化進程可以看到,全球化加速了美國制造業等實體經濟部門的持續外溢,非金融企業投資率不斷下降。20世紀90年代后期的信息技術投資暫時掩蓋了這一點,但21世紀初信息科技投資泡沫開始破滅。隨后經濟增長動力轉換到住宅投資,但這又使得家庭部門債務激增,直到次貸危機最終爆發。從20世紀70年代至今,政策的邏輯框架仍然在延續。史無前例的量化寬松雖然在維護經濟與金融穩定方面具有積極意義,但也更多保護了資本階層的利益和“大而不能倒”的金融機構,使之避免了在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時期可能出現的財富沖擊和機構倒閉出清。從收入分配的分化趨勢看,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發散到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收斂再到20世紀70年代以后金融自由化導致發散趨勢加速,這些問題是結構性的,量化寬松政策實施可能會解決一時的穩定,但會從長期加劇結構的扭曲。雖然當前美國經濟表現溫和,但結構性問題難改,未來這些問題再次以某種危機形式爆發的概率仍然很大。
金融危機后的貨幣政策反思——是否關注資產價格
資產價格波動對宏觀經濟具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其在一國貨幣政策中的作用也正日益受到關注,貨幣市場與資本市場聯系不斷加強,顯著改變了貨幣政策對實體經濟的影響,從而對以往傳統貨幣政策理論提出了新的問題與挑戰。事實上,近20年來,全球大多數國家較成功地控制了通貨膨脹,實現了經濟發展的總體穩定。然而伴隨資本市場的迅猛發展,金融資產呈現出總量擴張與結構復雜化,資產價格波動對實體經濟的影響凸顯。研究發現,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股票、房地產價格確實影響著產出和通貨膨脹。始于美國的次貸危機釀成的金融海嘯,給各國的實體經濟造成了巨大的破壞。事實表明,資產價格波動效應已超越資本市場本身,對宏觀經濟產生顯著的沖擊,金融資產對實體經濟的影響日益突出。對于央行是否關注資產價格,以伯南克為代表的一方認為,只有當資產價格推升通貨膨脹預期時,貨幣政策才需要做出反應;而反對者則認為,當資產價格偏離基礎價值時,貨幣政策應隨之出擊。但是,在實際操作時很難界定資產價格是否偏離均衡基礎價值,因此存在技術性問題。盡管學界和政策部門在危機后開展了對傳統貨幣政策規則框架的反思,但仍然沒有形成一致的意見。但無論如何,金融穩定在宏觀經濟政策中的地位被顯著提升了。(作者為中國工商銀行總行投資銀行部研究中心宏觀經濟首席分析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