А.А.列福爾馬茨基著+葉其松譯
摘 要:研究了術語在術語集之中的地位,術語集在語言詞匯系統之中的地位。從更為宏觀的視角出發,論證詞匯的系統性問題,系統梳理正、反兩方面的觀點,認為詞匯既具有意義,也具有價值,構成詞匯系統的基礎是詞匯價而非詞義,詞匯系統是詞與詞之間復雜關系構成的網絡。強調術語集是詞匯系統的特定組成部分,一方面,它繼承詞匯系統的所有特性;另一方面,同一學科或領域的術語之間具有更強的系統性。
關鍵詞:詞匯系統,意義,價值,術語,術語集
中圖分類號:N04;H059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3-8578.2017.05.005
Term as Component of Lexical System of a Language//A.A.Reformatsky, Tr. by YE Qisong
Abstract: The paper deals with the position of term in the terminology and the position of terminology in the lexical system of special language. From a more macroscopic point of view, the paper demonstrates the systematic problem of vocabulary, and systematically points out the positive and negative aspects to the problem above. This article holds that a word has both meaning and value. The foundation of the lexical system is the lexical valence rather than the meaning of the word, and the lexical system is a network of complex relations among words in system. The article emphasizes that terminology is a specific part of the vocabulary system. Terminology in the same subject or field inherits all the features of the lexical system, and also has higher level of systematicness.
Keywords: lexical system,meaning, value,term,terminology
一
在1959年的《什么是術語和術語集》一文中,筆者提出區分術語的“邏各斯”方面(лоrос)和“列克西斯”方面(лексис)。“邏各斯”的問題是從結構上分析術語詞的命名和語義意圖,分析它的各種關系和潛勢,是從內部研究術語詞,這是以上那篇文章所研究的。“列克西斯”問題分析術語在術語集之中的地位、術語集在語言詞匯系統之中的地位。這是從外部研究術語詞,是本文的研究對象。
二
首先,必須再一次提出問題:是否存在詞匯系統?能否把詞匯看作系統并找到其系統特點?
似乎,假如支持索緒爾(F.de Saussure)“語言是一個系統”這一觀點,那么不僅應當在語音和語法中找到系統并承認它,對于詞匯也是一樣。如果詞匯不構成系統,那么詞匯就不是語言。
不過,嘴上說什么是一回事,但要找到即便不是全部特征,哪怕只是解決問題的合理路線;或者確定一個關鍵點,由這個點就算后來或者下一個階段應當得出全部特征,這則是另一回事。如果不把關于“羊”和“羊肉”的著名觀點也算在內的話,索緒爾本人對這個問題幾乎未做論述,況且此觀點與詞匯系統相去甚遠,與術語則差得更遠①。
有一種通行的觀點認為,系統性與詞匯無關;語音和語法是系統,詞匯不是系統。(難怪瓦海克(J.Vachek)在《布拉格學派語言學詞典》中把“詞匯是系統嗎?”列為條目。)這很大程度又與“否定詞的存在”相關,索緒爾本人總體上也傾向于這種觀點。“詞的概念和我們關于具體語言單位的直觀印象不相稱”,“不應當把詞看成具體語言單位”[2],巴利(C.Bally)重申他的觀點:“必須從詞這個不確定的概念中解脫出來。”[3]謝爾巴(Л.В.Щерба)也對詞表示過懷疑:“將話語切分成詞,不管這對我們多么習以為常,也未必能把詞看作言語的基本單位之一。事實上,什么是詞呢?毫無疑問,這是包含一個或更多語素的語義單位。但詞和語素的區別究竟在哪里?我認為,我們把句子中不改變其意義而能像單個句子那樣獨立使用的部分稱為詞”,“因此,詞實際上是第二位的概念,它是在某種程度上,至少在來源上與句子一致的概念。”[4]謝爾巴在后來的一篇文章中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來:“究竟,什么是‘詞?我想,在不同語言中應區別對待。由此可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詞概念不存在。”[5]
同樣清楚的一點是,描寫主義者區分音位和語素這兩個單位,把詞歸入詞匯之中,后者“包括表達和內容之間的所有具體聯系”[6]。由此得出的結論也是清楚的,如果持否定詞的存在或將詞排除在結構之外的觀點,那么當然不必糾結于“詞匯是不是系統”的問題。
然而,對于未把詞排除在語言結構之外,且堅持語言系統性的那些語言學家來說,把詞匯看成系統這個問題十分迫切,盡管對它也很難回答。看來,首先要接受的一條公理是“在語言結構中存在詞”,接下來就要揭開謎底并找到詞匯的系統性。在瓦海克編寫的《布拉格學派語言學詞典》這部引人入勝且富有啟發意義的詞典中,好幾個條目談及詞匯系統性的問題。其中第一個便是“詞匯是系統嗎?”:“實際上詞匯不是一個個孤立的詞的簡單結合,而是由詞構成的復雜系統,這些詞以某種方式相互聯系,且又相互對立。……的確,詞匯系統比語素系統要復雜得多,要更為多樣,也許,語言學家永遠不能像對待語素系統那樣準確并確定地描寫它們。然而,由于詞在語言意識中相互對立而又相互聯系,它們顯然構成系統,這些系統形式上與語素系統相似,而且與后者一樣,也能成為語言學分析的對象。”[7]接下來,“……是否應該把詞看成系統的問題仍懸而未決。可以說‘詞匯語義系統,這不僅是與語法系統的類比。詞與詞互相聯系,這是確定無疑的……但是我們還不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些聯系。我們還缺少一整套研究的材料和方法。以一些科學原則為基礎的詞典學能幫助詞匯學擺脫其時常存在的理論乏力的狀況。”[8]
在該詞典條目“語言中的系統”中指出:語言中存在兩個系統——語義系統和語音系統,而且后者在交際行為中服從前者。
在語言是“系統之系統”一文中,瓦海克也強調語言所有部分的系統性和這些子系統的相互關聯性。他指出,把語言看成“系統之系統”的前提是將其按層級(ярус)和層次(уровень)分層②。這些層級和層次具有特殊的結構,但彼此之間必然密切相關[9]。語音規律發揮作用會對詞匯產生影響。(捷克語、斯洛伐克語和俄語中)詞尾的清輔音ь和ъ的脫落會引起新的同音現象(準確地說,是同音異形現象)的出現,例如:плодъ,плотъ都讀[плот]。正是由于這一點,詞與詞之間的聯系中斷,例如捷克語[dъchor′ь]>dchor。這種情況在俄語中又繼續向前發展,從最初的[dъxorь]> [dxor′]> [txor′]>[xop′]。хорь 和дохнуть(呼一口氣),дышать(呼吸),вздох(呼吸(一下))已經沒有任何聯系,而與затхлый(來自задъхлый,腐爛氣味的,有霉味的),дух(呼吸、氣息),дуть((用嘴)吹),дым(煙)在共時層面上也沒有聯系。
只有保持音位—形態的同一(也就是說,語素音位組成的同一),現有詞匯之間的聯系才能保留下來,這一點十分清楚。一旦破壞這種同一(在上文的例證[dъchor′ь]中,由于ъ的脫落和隨之發生的同化,詞首的爆破音d消失,它變成了хорь;而且,有規律的語音交替變成у—ы之間的不規律交替,例如дух—дым),詞與詞之間聯系也隨之消失。當然,這一切都表明語音層級和詞匯層級在語言結構中的聯系,但詞匯本身的系統性問題并未由此變得明朗。
為了解決上文提出的問題,僅僅宣稱解決詞匯的系統性是不夠的,還要找到解開此系統性之謎的關鍵并且真真切切地指出,《布拉格學派語言學詞典》中所說的“詞匯中的相互一致和對立”究竟在哪里。
三
首先,不僅要拋開一些傳統的觀點,有時也要對一些新穎的觀點敬而遠之。
我們先說第一方面,即傳統的觀點。這牽涉內容和形式的二元對立。嚴格地說,以前是另外一對,即材料和形式(德語Stoff和Form),就像浪漫主義者最早提出的那樣,而且在浪漫主義者的世界觀中,這并不難理解③。
運用到語言上,施萊格爾兄弟和洪堡特(F.Humboldt)對此皆有論述。施萊歇爾(A.Schleicher)為代表的理性主義者也用這對二元對立武裝自己的理論。材料和形式被奉為圭臬。例如,拉得羅夫(В.В.Радлов)在分析突厥諸語中詞的結構之后,把詞分為賦義材料(знаменательная материя)和形式材料(формальная материя)兩部分[10]。我們又會回想起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的話:“只有仔細研究母語的起源和逐步發展后,其材料和形式才能弄明白。”[11]
到19世紀下半期,傳統意義上的“材料—形式”對立被“內容—形式”對立所取代,后者在此后百年也成為經典。后者如同前者一樣,同樣產生于哲學,在哲學中它們的存在更為合理。(在烏沙科夫(Д.Н.Ушаков)主編的《俄語詳解詞典》中,форма一詞的義項6給出該詞哲學上的意義,即“樣子、構造和外形;某物的結構、構造,其性質由內容決定”[12]。)《德語大詞典》中,該詞義項1給出的譯法有“外形、樣子、樣式;……;輪廓,外貌,式樣”。 所有這些意義差別顯然與語言無關。首先有一點,哲學意義上的форма應該用作單數,而語言中既用單數форма,也用復數формы,這在哲學意義上根本不可能。關鍵的一點在于,語言中能被理解為содержание(內容)的東西,其實并不是語言。要知道,語言整體上可能是一種形式,比方說,某個民族文化的一種形式。索緒爾曾斷言:“語言是形式而不是實體”[13],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對的。但如果順著索緒爾的思路,那么他實際上又不對,因為如果一切都是形式,這個“一切”就不與內容相對立,那也就沒有形式,有的只是別的東西,與形式和內容的劃分無關。葉姆斯列夫(L.Hjelmslev)關于“表達層面”和“內容層面”的觀點也不能令我信服。葉姆斯列夫的論述從符號的解釋說起,并指出:“我們假定某個東西的存在是已經確定的,把這個東西叫作符號功能,它處于‘表達和‘內容這兩個實體之間。……,我們這里引入‘表達和‘內容這兩個術語,將它們定義為進入符號功能的兩個功能子的名稱。這是純粹操作性的和形式上的定義。”[14]
如果“內容層面”是通過“對象關系”(胡塞爾(E.Husserl)提出的gegenstndliche Beziehung)與詞發生聯系的對象性,又或者是借助意義關系與詞、語素發生聯系的概念性,那么這一切都處于語言學之外,處于語言之外,因為“語言是一個純粹的價值系統,除它的各項要素的暫時狀態以外并不決定于任何東西”[15]。所有上述內容或者屬于普通認識論的范圍,或者屬于邏輯學中研究概念系統的那一部分。作為語言的相關特征之一,對象關系和意義關系本身也進入語言之中。同時,這兩種關系不僅能被形式化,也能被結構分層。
描寫主義語言學家的觀點同樣無法令人信服,他們把語言學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語音和語法,另一部分是詞匯,后者“包括表達和內容之間的所有具體聯系”[16]。
綜上所述,語言學家應該從把“內容”從自己所用的術語集中清除出去并將它交給語文學家和歷史學家去研究,在這些學科中這個概念正是用于研究語言時會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
當然,哲學家們也會站在自身的立場上,義正辭嚴地怨道:怎么能沒有內容呢!這樣不就空洞無物了嘛!就算是這樣,但我在這里是以語言學家的身份說話。而且,在語言學立場上,我想只就語言本身來說,而且僅此而已。作為語言學家,我有權這么做,要么根本沒有語言學這門科學。
語言學家們中間有一種怪病,即對“內容”的畏懼。接受語言形式分析的那些語言學家,對語言的形式化進行到一定程度(甚至還沒到一定程度)就戛然而止,因為再往下就是內容了,而內容好像形式化不得。1960年在莫斯科第一國立外語教育學院(1й Москов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педагогический институт иностранных языков,簡稱I МГПИИЯ)召開的“詞匯結構和統計研究”研討會上,很多報告旨在打破這個怪圈,試圖對語義進行形式化。上文可見,如果內容是語言的要素,那么它是有結構的,能夠而且應該對它形式化。與此類似的情況是,把文學當作對象,把詩學當作方法。傳統文藝學對詩、韻律、篇幅做過形式分析,甚至分析修飾語、情節延緩、重復。這表明,文學作品的語言在某種程度上也能進行客觀研究,而不單單加上諸如“淺薄的”“生動的”“豐富的”“形象的”等一般化的限定語。就算把情節歸入內容之中,在20世紀20年代以前,盡管維塞洛夫斯基(А.Н. Веселовский)有過精辟論述,情節仍被排除在形式分析之外(個別情況下除外)。到了20年代,形式主義者的一些著作指出,可以進行形式分析的不僅有情節,還有古代文獻和民間文學文本,乃至塞萬提斯、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泊桑等作品的結構。
如果在語言學中能夠對內容進行形式分層,并且能對它進行結構上的分層,那么形式和內容之間的界限也將必然消失。現象是在整體上可以結構分析的客觀現實。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一切都是形式,一切也都是內容,更準確地說,沒有形式,也沒有內容,只有結構性的整體④。
如果不把語義看成捉摸不定的“意思”,而看成完全可數的詞匯“價”(валентность)⑤,其基礎是詞的“價值”這一概念,它在索緒爾關于“羊”和“羊肉”的論斷中已經提出了[19],那么應當在何處尋找所謂的“語義場”,這一點從上文所述中已經清楚了。在詞匯中也好,在形態中也罷,都與在語音中一樣,價由在系統中的位置決定,由與之形成競爭、對立的語言單位的相互關系決定,將這些具有競爭、對立關系的單位分門別類是確定詞匯場的基礎。
需要再次強調的是,所謂的“意念詞典”與這個問題毫無關系,因為在這些詞典中實際材料的系統化不是按照詞匯場進行的,而是按照所對應現實中的對象—本體聯系進行的⑥。
語言通過命名把許多客觀存在的系統轉換成自己的系統,即語言系統。而且,每種語言都是按不同的方式,按自己的方式來進行轉換的。譬如,這種情況反映在表示色譜系統的詞匯之中。盡管這個例子是老生常談,但它很有代表性,就連葉姆斯列夫也不介意拿它作為例證,這里可以接著他的話說。葉姆斯列夫不失公允地指出:“在各語言表示顏色的聚合關系表背后,我們可以通過去除差異來找到這樣一個無形的延續體——色譜,每個語言在色譜上任意劃定界限。”[21]接下來,他指出:英語中表示顏色的4個詞和威爾士語的3個詞相互交叉。其中,glas既可以指“綠色的”“淺藍色的”,甚至“灰色的”,而llwyd可以指“灰色的”,也可以指“褐色的”。突厥語的kk同時與“藍色的”和“綠色的”相對應,因此在翻譯馳名中亞的實物kk чай時,就遇到難題了,是譯為“綠茶”還是“藍茶”呢?人們一般譯成“綠茶”,但這不是因為語言系統,而是因為俄語中茶樹這種植物習慣被說成綠色的而不是藍色的。俄語синий(藍色的),голубой(深藍色的),зеленый(綠色的)在絕大多數歐洲語言中與兩個詞對應,例如英語的blue和green,德語的blau和grün,法語bleu和vert等。相反,在吉爾吉斯語中,除了кара(黑色的),capы(黃色的),кызыл(紅色的),ок(白色的)這些從歐洲語言角度來說正常的詞以外,還有kk(藍色的,綠色的,灰色的),它不是色譜的組成要素,而它同боз、сур這些詞一樣,是顏色詞序列的一個成員,而боз、сур也指“灰色的”。
以上論述從物理學角度講是否屬實,對語言學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現象在不同語言中是如何異態百出,如何異化和走樣的。
數學家們基于客觀確定的數字系統反映在語言上也是不同的,有八進位、十進位、十二進位、二十進位。在不同語言中能被當作數詞的詞匯數量各不相同。而且,數量在語言中不只是能用數詞表達[22]。
關于音位辨識力的“約定俗成性”和由此得到的音位對比結果的“約定俗成性”(謝爾巴、波利萬諾夫(Е.Д.Поливанов)、貝恩施坦(С.И.Бернштейн)等[23-25])這樣一個論題,如果可以算是已經確定了的話;如果語法聚合體系“約定俗成性”的思想也是完全能被感覺得到的話,那么對于詞匯來說,也不應該成為例外,每個語言的詞匯場是約定俗成的。而且,詞匯是一把“篩子”,是通過一種語言的詞匯來篩選另一種語言的詞匯。對于不同的語言來說,不管它們具有親屬關系或不具有親屬關系,這些篩子的“網格”大小并不相同。
四
最近一段時間,無論國外語言學論著,還是本國語言學論著,就語義場或詞匯場這個論題,提出了多種不同的觀點。這些觀點常常截然對立,它們合起來仿佛是一場未經組織的辯論,這些爭論的核心無疑是下列基本問題:究竟是什么把詞匯場確定下來的?(從一些情況來看,我更傾向于詞匯場,而不是語義場,因為詞匯場更體現語言學的特點。)而且,什么是詞匯場中詞“價” 確定的依據?(不管我們如果理解術語“價”。)一部分學者認為是詞的意義,另一部分學者認為是詞的價值。先從支持第一種觀點的學者說起。
在《詞的相對理論駁議》一文中,布達戈夫(Р.А.Будагов)批評一些語言學家對邏輯公式aRb(a和b具有關系R——譯者)的迷戀,并指出:“在新邏輯學中也好,在意義學中也罷,關系范疇先是弱化,接著又開始排斥意義范疇。”[26]布達戈夫在文中還表達了對特里爾(J.Trier)觀點的不滿,后者曾指出:“每個詞的意義都有其周圍其他詞的意義決定。”[27]在布達戈夫看來,這意味著“這種觀點的支持者甚至開始有意將實質從語言學中剔除出去” [28]。但對此有兩點疑問:1)難道應該把“語言學的實質”視為語言之外的東西嗎(例如概念、事物)?2)如果語言是系統,而研究語言的系統關系是語言學的正當義務,那么為何語言學的實質,更有甚者,語言本身的實質就不能是這個危險的R呢?要知道,布達戈夫本人寫道:“每個詞是語言詞匯系統整體的一部分。”[29]他同時又寫道:“詞只有作為部分的時候,才保留一定的獨立性。”[30]也就是說,又在系統之外嗎?接下來的定義最終把這一切弄得不清不楚:“當詞作為某個概念的表達手段時,它是獨立的;當它作為語言詞匯這個更為復雜整體的單位時,它又不是獨立的。”[31]原來,單就語言事實和語言外現實的相互關系來看,詞是獨立的單位;而作為系統的成員時,詞不是獨立的,甚至可能連一個單位都算不上。整個論斷表明,詞能否成為詞匯系統的成員,意義標準的確不能成為依據。在文章末尾結論第二條,布達戈夫寫道:“不能把詞具有獨立意義和語言詞匯系統相對立,而且也不能提出這種問題,就是好像語言系統把作為語言獨立單位的詞扼殺了,詞和語言的詞匯系統之間實則相互影響(語境是這個系統的因素之一)。”[32]不對!不對!不對!首先,詞的獨立意義(也就是說,語言事實和語言外現實的關系)可能而且應該與作為語言詞匯系統成員的詞相對立。其次,詞不與語言詞匯系統相互作用,而是由該系統產生。最后,語境與語言詞匯系統毫無關系。
在列夫科夫斯卡婭(К.А.Левковская)的《一些國外語言學理論和詞的概念》一文中,能明確找到如下不算新穎但有用的觀點:“固定在大多數詞義中的日常概念和科學概念之間常常是迥異的。”[33]要知道,常用詞和術語的關系,這在語言學上是個大問題。但列夫科夫斯卡婭反對特里爾的話讓人費解。在對特里爾關于“概念場”和“覆蓋概念場上的、馬賽克似的符號外殼”(也就是說,由詞組成的外殼)的論述進行注解后,列夫科夫斯卡婭寫道:“詞只起著小石塊的作用,沒有任何獨立的價值。”[34]但情況恰恰相反,如果把詞看成鵝卵石,那么作為系統的要素的它們也就獲得價值。
不去深究和評價特里爾關于“場”的論著,盡管其中不乏有價值的東西⑦,只提一下烏菲姆采娃(А.А.Уфимцева)所寫的《語義場理論與運用其研究語言詞匯組成的可能性》一文的提綱⑧。她在其中闡述自己對特里爾理論的一個主要不同意見:“特里爾持哲學不可知論的極端觀點,不承認單個詞具有獨立存在于語言體系之中的權利。”[35]可見,這同上文布達戈夫的觀點是一致的。對此的答復也許只有一個:的確,如果我們承認系統且把某物看成系統要素的話,那么它就不可能單獨存在。假如它獨立存在,這就不是系統的要素,因為不是要素生成系統(這是原子論和機械論對事物的看法),而是系統生成要素。假如他們獨立存在,那么它們就已經不是系統的要素。但當我們論述的出發點正好是系統而非“獨立存在”時,特里爾的許多觀點是很有價值的,盡管他有過下列論述:“沒有一個說出來的單詞在人的意識中不是孤立存在的”,“語言中沒有什么不是獨立、單獨存在的。不僅語言結構的形成是語言的基本內容、語言的實質,而且語言所有要素也是這一結構形成(或分劃)過程的結果。”[36-37]
“獨立的詞”的支持者們所提出的證據就是這些。他們好像承認系統的存在,但依據的卻是意義,而意義即便不與系統向左,也不存在系統之中(要知道,意義是獨立的)。
另一種觀點的支持者要少得多,但他們的證據更有意義。正如阿普列相(Ю.Д.Апресян)所說:“詞的語義內容不是自足的。它完全取決于各種關系,這些關系是一個場的某詞與其他詞的對立關系網絡中形成的。用索緒爾的思想和術語來說,詞沒有意義,只有價值” [38],“要使語言學回歸完整,語義場應該在語言而非概念基礎上得出,換句話說,從語言學角度而非邏輯學角度得出。這樣的話,在按層級排列的語言學學科鏈中,結構語義學是在形態學和句法學之后的學科。”[39]這些思想不僅比特里爾批評者的觀點要簡潔得多,有條理得多;甚至比特里爾本人的也要簡潔得多,有條理得多。這是因為,此處明確提到:場不應該是概念的(這個基礎是非語言的,如同客體場和概念場一樣),而應該是語言的,說得更窄一些,是詞匯的。從這個角度說,詞不能看成是自足的,因為那樣的話它們就在系統之外。把詞確定為詞匯系統要素的依據不是意義而是價值。最后一點尤為重要。任何人都不想否定詞的意義,但在很多情況下研究者必須這么做。但又是哪些研究者呢?哪個領域的研究者呢?如果語言學家研究作為體系和結構的語言,那么未必是語言學家。更有可能是被烏斯納(H.Usener)稱為“歷史認識先驅者”的語文學家。這對很多東西而言,不僅需要,而且重要,但這本身是非語言學的,而只是建立在語言學資料基礎之上,卻并不是它本身。
意義和價值的區別究竟在哪兒?這里又要回想索緒爾的觀點并借用他的話。這恰恰關乎“價值”這一概念:“在同一個語言內部,所有表達相臨近觀念的詞都是互相限制的,同義詞如法語的redouter(恐懼)、craindre(畏懼)、avoir peur(害怕),只是由于它們的對立才各自有自己的價值。假如redouter不存在,那么它的全部內容就要轉到它的競爭者方面中去。反過來,那么,也有一些要素是因為同其他要素發生接觸而豐富起來的。例如,法語décrépit(un vieillard décrépit(一位衰老的人))這個詞里引入了新要素,就是由于它與décrépi(un mur décrépi(一堵剝落的墻))同時存在的結果。因此,任何要素的價值都是由于圍繞著它的要素決定的。甚至指‘太陽的詞,如果不考慮到它周圍的要素,也沒法直接確定它的價值;有些語言是不能說‘坐在太陽里的”[40],接下來:“如果詞的任務是在表現預先規定的概念,那么不管在哪種語言里,每個詞都會有完全相等的意義;可是情況并不是這樣。法語對‘租入和‘租出都說louer(une maison(租房子))⑨,沒有什么分別,而德語卻用mieten(租入)和vermieten(租出)兩個要素,可見他們沒有完全對等的價值。德語schtzen(估價)和urteilen(判斷)這兩個動詞的意義總的跟estimer(估價)和juger(判斷)相當,但是在好些點上又不相當”[41],最后:“上圖表示,俄語的‘判斷概念與音響形象судить聯系。一句話,概念代表意義。但是,不言而喻,這個概念本身沒有什么初始的東西,它不過是由于與其他類似的價值的關系決定的價值。沒有這些價值,意義就不會存在,如果我簡單地斷言詞意味著某種事物,如果我老是記住音響形象與概念的聯結,這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正確的,而且提出了對現實性的一種看法,但是絕沒有表達出語言事實的本質和廣度。”[42]按照這種不嚴謹的邏輯,索緒爾的意思很難捕捉。的確,價值是由系統引起的,其原因在于詞與詞的相互對立。索緒爾用同義詞為例說明這一點,并提到處于競爭關系的詞。在他看來,只有在看清楚一個詞的周圍有哪些詞之后,才能確定它的價值,而且價值還是通過它們與其他價值的相互關系確定的。不同語言之間一般達不到價值的對應。沒有價值,意義也就不存在了。意義自身提供關于客觀現實的印象,但卻不表達語言事實。盡管索緒爾的以上論述看似矛盾且缺少條理,但也有一定的合理之處。可以并且應該順著以下正確的方向發展索緒爾的觀點,即尋找詞匯系統性的特點。
五
想要脫離意義,要么確定它,要么找到根據將它隔離。更好的做法是,兩者悄悄地同時做。斯米爾尼茨基(А.И.Смирницкий)《詞的意義》一文中的一部分涉及很多重要問題,但沒給出解決此問題的有效途徑。他指出:“詞的發音不屬于詞義的組成部分”,“詞的意義也不是用該詞涉指的那個對象”[43]。 斯米爾尼茨基以上論述都對。對于后一句話,應當再作一點說明:“像никто(誰都(不))這樣的詞,如果不把 ‘不管是誰都沒有這種概念看成所指對象的話,它未必涉指某個對象。”[44]他的以下一些觀點則特別重要:“顯然,意義不能定義為一個詞必然包括的組成成分的多少”;“對所涉指對象或現象的反映起碼是詞義的一部分”[45]。但關鍵在于:“不是聲音和涉指事物或現象之間的聯系,而是聲音和事物或現象的反映之間的聯系。”[46]由此得出的結論是:“因此,把聲音和涉指事物或現象整個關系中的這個中間環節稱為詞的意義,這才是順乎自然的。”[47]所有這些都對,但結構安排稍有欠缺,而這里的主要阻礙是這樣有爭議的劃分——“語音外殼”和美國學者所說的“意義”(meaning)。
要知道,“語音外殼”在語言學上不能只看成物理現實,在詞的結構的若干形式等級中(包括外部形式、內部形式等——譯者),語音外殼是其中的一級。它同從本體論角度來說必要的材料已經毫無關聯了,意義也是一樣。要解決所需的問題,必須拋開諸如材料與形式、內容與形式、“外殼”與意義等各種二分法,而是將詞看成結構上完整的語言學對象。
庫里洛維奇(Е.Р.Курилович)在《詞義芻議》這篇短文中提出了一些有意義的觀點。庫里洛維奇認為,為了確定語義系統,“對立”概念是普遍的,這一觀點直接源自索緒爾。庫里洛維奇不失公允地把句法語境和語義語境區分開,在提及“場”概念時,難能可貴地引述彪勒(L.Bühler)的觀點(別人一般不提他)。然而,他自作主張把德語Feld翻譯成контекст。上文可見,我認為這么譯似乎不妥。語境是使用領域,而場是存在領域。這是不同的范疇。
庫里洛維奇的以下論述很有意義。“把語言的語義系統有時等同于網,它是(物理或心理)現實分割成要素后形成的。如此,不同語言的網格形狀不同,大小不一。這個比喻能進行更加合理的解釋,因為網由線和接頭組成的。……接頭是主要語義功能與主要形式的交匯點。經線起輔助功能,沒有專門的形式(與緯線不相交)。與之相反,與經線不相交的一段段緯線與輔助形式相對應。”[48]如果考慮庫里洛維奇的主要語義功能和輔助語義功能,雅柯布森的主要意義和次要意義,甚至再加上“整體意義”這一概念,它不能被分解為與其組成要素對應的語義要素(指的是像собаку съел(很內行)這樣的熟語),那么庫里洛維奇此文提出研究詞匯場的有條理的計劃。作為例證,該文分析了幾組例證,包括:мыть(洗)——стирать(洗),лицо(臉)——морда(嘴臉),тля(蚜蟲)——вошь(虱子),ишак(驢)——осел(驢)。由于這些例證,重要的是再引入一些“參照物”填充庫里洛維奇提出的網絡。例如,對于морда而言,除了лицо,還有лик(面容),физиономия(臉龐),рожа(嘴臉),рыло(拱嘴),харя(嘴臉)。其中,морда能用于指豬,也能用于指人(試比較莫泊桑筆下外交部長拉羅舍—馬蒂厄的“嘴臉”),而лицо則不能用于指動物。與лицо相反,大象可以有“病怏怏的”或“優雅高貴的”лик,但這里絕不能用лицо。的確,тля在動物學中是較低等的,卻能成為高雅體的一分子;而вошь在動物性中是較高等的,卻能成為低俗體的一分子。庫里洛維奇指出一個有趣的現象:用作轉義的осел(驢)(指愚蠢的人,倔強的人)指人時用得很廣,但“未必能用于其他動物”。更有意思的是,阿塞拜疆語的一對同義詞осел——ишак還與其他的場相聯系,前者派生的動詞ослить指“說拙劣的俏皮話”,而后者派生的動詞ишачить則指“干沉重的活”。因此,這些詞落在這些不同(詞匯)網絡的交叉點上,一種語言中詞的層級分化應該與這些網絡相一致,但在不同的語言中,這是以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的。
從上面的論述中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詞的意義是有的,這就是“詞與該詞所指涉事物或現象的關系”,斯米爾尼茨基反對這一觀點。詞的意義是關系,而不是存在。意義是作為語言事實的詞與事物(胡塞爾所說的對象關系)、概念(概念相互關系是絕大多數邏輯學家和語言哲學家的研究題目)、情感(包括從沃士勒(K.Vossler)到一批文學理論家在內的很多學者研究的情感關系)、情態(情態關系)這些非語言學現象的關系。不管怎么說,意義是一種關系。
索緒爾說過,確定詞的意義提供“關于現實的某種確切印象”,這句話是對的。換句話說,確定詞的意義是將該詞與語言外的某個現實聯系起來。但如果這樣的確定(或是從詞典中獲得,或是來自經驗)不在語言系統范圍之內,如果它具有獨立性的話,那么就與詞的系統特性無關。
的確,雙語詞典中的以下例證,der Tisch(德語,桌子)=стол(俄語),окно(俄語,窗戶)=la fenêtre(法語),кундешлер(烏茲別克語,一個丈夫幾個妻子之間的稱謂)是非語言學的。再如,語文詞典中的“спичка(-и(單二格),陰性),一頭帶有可燃物的木條,用力一擦可取火”;或者,“смерка(-и(單二格),陰性),<史,專>,動詞смерить的動作”;又或者,“квадрат-
WingdingsoA@”也是非語言學的。在它們之中,語言學部分只有主語,其余部分確實是“解釋意義”,也就是說,是語言學之外的行為。
同時,我想再次強調,研究“詞的意義”是語言學家著作中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但他直接要做的事情是研究索緒爾所說的語言,“語言學的唯一的、真正的對象是就語言和為語言而研究的語言”[49]。除了意義,完全客觀并能被感覺到的是詞的價值的存在,恰恰這一點是索緒爾已經預言了的。
只從與音位學無關的聲響—發音特征出發,不根據對立并在考慮(對立)中和的情況下分析語音事實,音位系統就建立不起來,這是很顯然的。對于形態系統而言,問題不是靠羅列事實,而是靠聚合體和聚合關系來解決的。那么,對于詞匯而言,理解并建構系統的唯一可能性在于放棄“意義”這一概念。在建構詞匯系統時,重要的不是單個詞的意義是什么(俄語есть(吃)等于德語的essen或manger),而在于有есть,вкушать(<舊>食、喝),кушать(吃),жрать(咀嚼),шамать(<粗俗>吃、塞)幾個詞的時候會怎樣(與speisen,essen,fressen相對應)。除這些詞以外,還有питаться(吃),пить(喝),голодать(挨餓)(相應地有sich nhren,trenken,hungern)等。換句話說,詞匯系統的是由那些聯系和對立構成的,它們組成縱橫交錯的價值組成的網絡。
“價值”和“價值組成的網絡”這兩個概念需要有“場”這個概念。場的確定不會是以胡塞爾、施佩特(Г.Г.Шпет)、彪勒的觀點分析詞的結構的結果,而更像是弄清內部形式的結構,但這絕不是斯塔恩塔爾(H.Steinthal)、波鐵布尼亞(А.А.Потебня)、馬丁(A.Мarty)、馮科(M.Funke)所說的內部形式。這里說的首先是在系統中的位置和作為系統的特定成員在系統中自我確定的權利,該成員也是由系統產生的。
在確定詞的價值時,整個分析都跳不出語言范圍之外,并且是語言和語言單位在不借助外力時固有的那些特征。這是將上文所說的“把鵝卵石翻個兒”,說的是術語的列克西斯方面,而不是邏各斯方面。在這種情況下,應當把語言中的詞看成一個有限集合,就像人們有時說的,看成“字母表”。對于真正字母表中的那些字母、類別十分有限的音位、變格聚合體系統和變位聚合體系統能進行哪些操作,對于它也應該進行同樣的操作。與構詞聚合體的類比盡管暗含著更多相近、相似的地方(只是不必弄成詞位的一個方面,如同在斯米爾尼茨基的《英語詞匯學》一書那樣,盡管這不是作者的本意)[50],但不那么有說服力,因為構詞模式沒有音位系統和詞變形式系統那樣的必然性。當然,把語言中詞的數量看成有限集合并不容易,因為現實語言中詞的數量實際上是數不清的⑩。但可以出于這樣或那樣的目的選取語言有限范圍內的現象,并且接下來運用這些現象B11。
當然,這個集合的數量至關重要,與運用10的n次方個詞匯系統單位相比,運用33個俄語字母或者俄語標準語的39個音位要容易得多。但對此有所幫助的是詞匯模式化的可能性,這能夠在不歪曲系統的情況下略去數量眾多的具體事實。詞匯的模式化是幾乎尚未研究的領域,并且很容易與構詞模式混為一談(在前面提到的斯米爾尼茨基的書中就出現了這種情況),構詞對于詞匯場的關系僅僅是間接的。
如同在任何語言系統(音位、形態)中一樣,在詞匯中我們也要遇到一些同樣必要的組成要素,它們是:1)詞匯場中詞與詞(是詞而不是詞位)的對立;2)這些對立所依賴的區分特征;3)這些對立中和的可能性與實現,基本不變量的變異現象;4)詞與詞(是詞而不是詞位,后者是語法事實)組合的可能性;5)在形成的詞匯場中詞列、詞族和詞的組合的出現;6)詞與詞之間結構層次上的異化現象(аллоэмия)和同構現象(изоэмия)。(前者指的是高層次語言單位在低層次單位中分化為幾種形式,后者指同一層次甚至不同層次的不同單位,由于所起的作用相同,聚合而成的序列。)
六
如何將上文所述運用于術語呢?
從邏輯演繹的角度說,假如術語是詞,總體上與詞有關的一切,對于術語也是必然的。
就算術語不是簡單的詞,就算它是不同尋常的詞,就算它是“有智慧的”(而詞可能是“笨拙的”),就算它能“變得合理”,說得更夸張一些,甚至可以“編造”。然而,術語首先是詞,說到底就是詞,并且術語應當是語言詞匯系統理所當然的成員,即便不是理所當然,那也不應違背而應該順應這個系統。因此,要說的只剩下一點,是什么將術語從語言所有詞匯中區分出來,又是什么將術語集從語言詞匯體系中區分出來。
首先,術語集是語言整個詞匯系統中的特定子系統,而且是最便于觀察和清查的子系統,然而,作為子系統的術語集還能按照主題再分成若干子系統B12。
這里恰恰暗含著一個矛盾,蘇普倫(А.Е.Супрун)在討論我的報告時已經注意到了,我事先也留意到了。它就是,術語集的有限、可觀察和可數,當然,這些對于描寫詞匯系統是很便利且有幫助的。但是,這里有一個重要的“但是”,在任何術語集中(越是理想的術語集越是如此),詞匯之間的自然聯系被概念之間的必然聯系扭曲了,后一種聯系決定術語之間的聯系。作為詞匯總和的術語集是“一仆二主”,同時隸屬詞匯系統和科學概念系統。這樣一來,術語不可能是詞匯系統理想成員的最佳范例。
伊薩琴科(А.В.Исаченко)對此實際上持相同觀點,但表述不同。他在《是描寫性術語還是術語名詞?》一文中寫道:“現代科學中大部分理論術語簡直無法用日常口語來說明或解釋。像функтор(函子),взаимнооднозначный (一對一的),избыточность(冗余),дистинктивный признак (區分特征),фонема(音位),грамматика(語法(學))等術語不能簡單地進行解釋。要想明白某個術語,要懂得整個理論并且知道該術語在此理論中所占的位置。現代科學中術語的意義是其在理論中的位置。”[53]
然而,出于對系統內部秩序的一系列考慮,術語集還是很適合于詞匯系統研究的。術語子系統的特點首先體現在構詞上,但我們現在要研究的不是這個,因為它涉及用作詞位的術語,是語法要研究的[54-55]。對此我只想指出一點,在一個術語集之中,術語網絡的填充比詞匯的其他任何部分要一致得多。例如,在技術術語中:
簡單的、非派生的、生產的名詞 фреза(銑刀)
施事名詞,它也是積極的工具、裝置(名詞派生詞) фрезер(銑刀)
動詞(名詞派生詞) фрезеровать(銑(切))
動名詞(動詞派生詞) фрезерование, фрезеровка(銑)
施事名詞(動詞派生詞) фрезеровщик, фрезеровальщик(銑工)
形容詞(動詞派生詞) фрезеровальный(銑(切)的)
通用詞按模式進行類推的傾向在術語集中帶有決定性和幾近必然的性質。這在下列情況下影響尤為明顯,即用本族語詞根或詞干填充來自外語的模式,例如按тираж(印數)的樣式構成листаж(用紙量、印張章),在行業口語中甚至構成оттискаж(版樣量,印張量)。不僅有электрификация(電氣化),газификация(煤氣化)這樣的借入詞和形態已被接受的詞,還有часофикация(共同時鐘設備),теплофикация(供熱系統,暖氣設備)這樣由本族語構成的詞,只是模式略有調整(加連接元音о)。由于德語中一組帶后綴(is)ieren的動詞和帶(is)ation的動名詞,俄語中帶(из)ировать的動詞和帶(из)ация的名詞也很能產военизировать(使軍事化)—военизация(軍事化),яровизировать(使春化,加以春化處理)—яровизация(春化處理),латинизировать(使拉丁化)—латинизация(拉丁化)等。
從純詞匯角度應當注意術語集中的以下特點,即詞在這里的分組不是按照隨意順序進行的,而是根據該學科或領域的系統進行的。這便構成一個特殊的聚合體。在不同學科或領域中看似相同的一個術語,當它的聯系在每個領域都不一樣的時候,該聚合體感覺尤為明顯,比如政治學和語音學中的ассимиляция(同化),經濟學和語言學中的редукция(弱化),數學、生理學和語言學中的функция(功能)等。這也影響到詞匯搭配,它在不同學科的敘述中也是不一樣的,我曾嘗試分析同形異義術語речь(言語)來驗證這一點[56]。同形異義術語的語義聚合體,也就是說,與它們交叉的其他術語的架構,在每個術語集中是不一樣的,對于該領域或學科來說每次都是獨特的。在每個特定術語集內部,術語之間的系統性和關聯性絲毫不比構詞的系統性和關聯性要差,盡管比在詞形變化要稍差一些,比語音學則更差。
“術語是語言詞匯系統的要素”這個題目,即作為列克西斯的術語,它需要對每種語言里每個術語集的具體特征進行描寫。例如,應該記錄并且描寫,赫梯語中養馬術語基本上來自印度語,烏爾都語和印地語詞匯的差異在科學術語中體現尤為明顯;由于宗教傳統不同,信仰穆斯林的突厥語民族的科學術語,比如天文學、醫學,主要來自阿拉伯語;自文藝復興時期起,在歐洲文明各個民族的科學術語集中,確立的一條規則是,不僅使用古希臘羅馬的術語集,還在拉丁語和希臘語詞根和構詞成分基礎上構成新的術語集[57-58]。
新時期,在技術術語中,哪個國家在某個領域發展最早,來自該民族的詞匯就居主導地位。在俄語電氣和航空等術語集中充斥了很多法語詞,例如монтер(電氣安裝工),пассатижи(剪扭兩用鉗),ангар(飛機庫),ланжерон(翼梁),комбинезон(連褲衫),парашют(降落傘),фюзеляж(機身),шасси((飛機)起落架),капот(整流罩),атеррисаж(著陸),后來才有仿造詞приземление(著陸)等B13。在音樂,會計術語集中有很多意大利語詞,例如анданте((樂曲)行板),кода((樂曲)尾聲),кресчендо(漸強),морденто(波音),форте(強,響),пьяниссимо(很弱),легато(連音,連奏),стаккато(斷音,跳音),контокорренто(往來賬戶),ностроконто(敝賬戶,我戶,往戶),ресконтро(總賬,底賬)。在網球,足球中大部分是英語術語,例如даблз(雙打),дьюс(平分),нэтбол(擦網球),гейм(一局),сэт(一盤),реди(預備),аут(出界),бек(后衛),голкипер(守門員),корнер(角球),тайм(半場),форвард(前鋒)等。在所謂的擊木游戲術語集中,應該占主導的是俄語術語和固定短語,例如рюха(短棒),бита(拐子,棒子),поп(豎起的木棒),город(城區、壘),пушка(炮(擊木游戲的造型之一)),бабушка в окошке(窗戶里的老太婆(擊木游戲的造型之一))。
術語的系統性影響尤為明顯的是由已借入外來術語而來的所謂“逆向構詞”。例如,從法語借入到英語的一個術語chauffeur(由法語動詞chauffer構成的施事名詞),它與英語的“司機”一詞對應。由這個名詞出發、在英語又出現了從系統角度來說必要的,且與英語形態相一致的動詞術語chauff(駕駛)。與此可作比對的是下列俄語例證,即飛行員使用一些術語,例如гошировать(使(機翼)翹曲、使(副翼、襟翼)上下偏轉),гоширование((機翼)翹曲、(副翼、襟翼)上下偏轉),它們來自法語gauche(左的)并且是按照пикировать((飛行員駕機)俯沖),пикирование(俯沖)(甚至還有пикирнуть一詞,的確,這不是術語集,而是行話)類推而來的。(пикировать表示“(飛行員駕機)俯沖”,源自法語piquer——譯者)又比如俄語中的капотировать((飛機)倒立)(又甚至капотнуть),它們來自法語capoter((飛機)倒立)。像這樣的詞還有源自法語的виражировать(轉彎)(源自法語virage——譯者),пилотажить(特技飛行)(源自法語pilotage——譯者),скабрировать(使(飛機)上仰)(源自法語cabrer——譯者),源自英語的юзить(飛機(滑行))(源自英語use——譯者),дать юза(滑行)。讓人驚奇的是авроша,авруха,аврушка這幾個行業俚語,它們皆源自一家生產教學飛機的公司名稱——Авро(源自英語Avro——譯者)[60]。
當然,以上論述遠不能將所涉及的話題完成闡釋清楚。要使問題能夠清楚,應當首先商定一些基本原則和一些原始材料,應當依據這些原則和材料并在后續研究中遵從它們。假如我在本文中哪怕只是靠近了這項任務,我的良心也算過得去了。
本文撰寫于1962年,后刊登于《結構語言學問題》(1968),收錄于塔塔里諾夫(В.А.Татаринов)主編的四卷本《國內術語學史》中的第一卷《術語學經典· 概要與文選》(1994)。作者列福爾馬茨基(А.А.Реформатский)是蘇聯著名語言學家,莫斯科音位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研究興趣包括音位學、書寫法和正字法、形態學、符號學、術語學、語言學史,代表作為《語言學引論》(1947)。
注釋
① 的確,在與“價值”這個概念有關的幾個段落中,索緒爾對詞匯系統還有更值得注意的論述[1]。
② 這里的ярус和уровень,嚴格地說,是不同的術語,分別相當于英語的plane和level。華劭教授在《語言經緯》中指出語言是個層級裝置,有若干層級與層次。——譯者注
③ 這里指的是德國早期浪漫主義奠基者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Friedrich Schlegel)和威廉·施萊格爾(Wilhelm Schlegel)兩兄弟。——譯者注
④ 這里回憶起一段舊文:“不應當把語言平分為社會的和自然的,或材料和形式,應當懂得語言的統一和完整性,語言結構的特點。”[17]
⑤ 茲維金采夫(В.А. Звегинцев)指出:“在純粹的語言學方面,詞的意義由其與其他詞潛在的組合確定,這些組合構成所謂的詞的詞匯價。”[18]布達戈夫(Р.А. Будагов)對這一無可厚非的觀點提出批評,對他的批評難以認同。
⑥ 關于這個問題,戈爾嫩格(Б.В. Горнунг)在蘇聯科學院語言與文學分部詞典委員會第七次全體大會所作報告的第5點中寫道:“語言的詞匯系統與按照(語言外的)對象的范疇對該語言詞匯的整理毫無共同之處,就像在各種對象詞典、主題詞典、類義詞典中所做的那樣。詞匯系統不能歸結為由語義場,詞匯語義類別構成的系統,因為語義場,詞匯語義類別只是詞匯系統結構要素中的一個要素(盡管是十分重要的要素)。”并且,在第6點中繼續寫道:“雖然詞匯系統是不同于音位系統,形素系統的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系統,但它具有同樣的結構屬性,只不過比整個語言(系統的系統)的其他所有要素的結構性更加復雜而已。”[20]
⑦ 我絕非認為,我同意特里爾關于共時的觀點,關于對概念“場”進行世界觀解釋的傾向,但是,我不認同他無視意義和價值的區分。
⑧ 本文于1962年寫成以后,烏菲姆采娃出版《試論詞匯系統》(1962)一書,在書中她對自己文章中的表述作了大幅修改,增加分析的廣度和深度,增加批評性的意見,這些無論如何都值得歡迎,盡管這本書的很多觀點還可以商榷。
⑨ 類似的對應關系存在于德語leihen jemanden(借給…),leihen von jemandem(向…借)和俄語одолжить комучему(借給…),занимать у когочего(向…借)之間。在俄語說得不好的人的言語中,會出現“Я у него одолжил”(我向他借給過)等錯誤,這是根據依地語而產生的語詞的感染錯合,因為在依地語中,就像上文的德語一樣,能夠這樣用。我們還要提醒一句,突厥語中的kk或英語的blue與俄語的兩個顏色詞синий,зеленый對應,反之,俄語的серый則與боз,сур,kk三個吉爾吉斯語單詞對應。
⑩ 如托波洛夫(В.Н.Топоров )所言:“如果停留在語言范圍內,說語言的詞匯空間是不合理的,在音位學,形態學和語義學中也是如此,所謂的‘空間是沒有的(就像沒有聲音空間一樣)。”[51]
B11 就像在語音學中一樣,似乎一切都是絕對的,但常常出現例外。以俄語為例,俄羅斯知識階層所特有的一些德語姓氏的發音,例如帶ё的Гете(德語Гёте,歌德),帶ü的Гюнтер(德語Günther,格云瑟),帶ich的Рихтер(德語Richter,里希特)。或者甚至在一些俄語單詞中,例如следствие(后果)、бедствие(災難),中間有一個發生變異的軟音ц,這在俄語標準語語音系統中一般不可能存在。類似的還有保留閃語語素內元音交替的諸種情況,它們不遵從突厥語的元音和諧律。
B12 在雅各布森(R. Jakobson)的一篇文章中,關于“子系統”有如下富有價值的一般論述:“語言從來不是一塊整體,語言的整體語碼(code)中包含一系列的子語碼(subcode)”,“語言的可逆性語碼奠定語言動態共性的基礎,從一個子語碼到另一個子語碼帶有很大的不穩定性,帶有各種變化。”[52]
B13 詳見烏斯賓斯基(Л.В. Успенский)的一個有趣發現:“我們會觀察到一個令人驚奇的事實:一旦事情關乎海洋或與海洋有關的方面,法語是在陸地航空學方面稱雄,而在海上航空學中自然受到英語和荷蘭語的影響。”[59]
參考文獻
[1-2] [13] [15] [19] [40-42] [49]Соссюр Ф. де. Курс общей лингвистики[M]. Перев. Сухотина А.М. Москва: Соцекгиз, 1933.
[3] Балли Ш. Общая лингвистика и вопросы французского языка[M]. Перев. Вентцель Е.В. и Т.М.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иностран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55.
[4] Щерба Л В. О дальше неделимых единицах языкознания[J]. Вопросы языкознания, 1962(2).
[5] Щерба Л В. Очередные проблемы языкознания[J]. Известия АН СССР. Отделения литературы и языка, 1962(2).
[6] [16] Глисон Г. Введение в дескриптивную лингвистику[M]. Перев. Кубряковой Е. С. И Мурат В. П.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иностран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59.
[7-8] Вахек Й. Лингвист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 Пражской школы[Z]. Москва: Прогресс, 1964.
[9] Vachek J. Notes on Development of Language seen as System of Systems[C]//Sbornik praci filosofské faculty Brnnske university. Brno, 1958.
[10] Боровков А К. Агглютинация и флексия в тюрском языке[C]//Сборник памяти Л.В. Щербы. Лениград: Издво ЛГУ, 1951.
[11] Макс К, Энгельс Ф. Сочинения( 2е изд) Том 20 [С]. 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55.
[12] Ушаков Д Н. 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Z]. Москва:Издво иностр. и нац. слов, 1935-1940.
[14] [21] Ельмслев Л. Пролегомены к теории[C]//Новое в лингвистике (Вып. Ⅰ). Москва: ИЛ, 1960.
[17] Реформатский А А. О соотношении фонетики и грамматики (морфологии) [C]//Вопросы грамматического строя. Москва: Академкнига,1955.
[18] Звегинцев В А. Семасиология[M].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МГУ, 1957.
[20] Горнунг Б В. Тезисы заседания Отделения литературы и языка[C].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61.
[22] Реформатский А А. Число и грамматика[C]//Вопросы грамматики (с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 к 75летию акад. Мещанинова И.М.). МоскваЛенинград: АН СССР, 1960.
[23] Реформатский А А. Обучение произношению и фонология[J].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е науки, 1959(2).
[24] Реформатский А А. О некоторых трудностях обучения произношению[C]//Русский язык для студентовиностранцев (Сборник методических статей). Москва: Высшая школа, 1961.
[25] Реформатский А А. Фонология на службе обучения произношению[J]. Русский язык в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школе, 1961(6).
[26] [28-32]Будагов Р А. К критике релятивистических теорий слов[C]//Вопросы теории языка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зарубежной лингвистике.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61.
[27] Trier J. Der deutsche Wortschaft im Sinnbezirk des Verstandes: Die Geschichte eines sprachlichen Feldes I. Von den Anfangen bis zum Beginn des 13 Jhdts[M].Heidelberg: Winter, 1931.
[33-34]Левковская К А. Некоторые зарубежные языковедческие теории и понятия слова[C]//Вопросы теории языка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зарубежной лингвистике.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61.
[35] Уфимцева А А. Теория семантического поля и возможости их применения[C]//Вопросы теории языка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зарубежной лингвистике.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61.
[36] Trier J. Der deutsche Wortschaft im Sinnbezirk des Verstandes S. 2.
[37] Trier J. Das sprachliche Feld[J]. Neue Jahrbücher fur Wissenschaft und Jugendbildung, 1934(10).
[38-39]Апресян Ю Д. Дистрибутивный анализ значений и структурные семантические поля[C]//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сборник (Вып. Ⅴ) . 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во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и национальных словарей, 1962.
[43- 47]Смирницкий А И. Значение слова[J]. Вопросы языкознания, 1955(2).
[48] Курилович Е Р. Заметки о значении слов[J]. Вопросы языкознания, 1955(3).
[50] Смирницкий А И. Лексикология английского языка[М].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литературы на иностранных языках,1956.
[51] Топорова В Н. О правомерности сравнительной лексикологии[C]//Тезисы докладов на Ⅶ пленарном заседании Словарной комиссии ОЛЯ АН СССР, посвященной проблемам сравнительно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лексикологии.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61.
[52] Jakobson R. Linguistics and Communication Theory[C]//Proceedings of Symposia in applied Mathematics (Vol. Ⅶ). New York : American Society, 1961.
[53] Исаченко А В. Терминописание или терминназвание? [C]//Славянска лингвистична трминология(Т.I.). София, 1962.
[54] Винокур Г О. О некоторых явлениях словообразования в русской технической терминологии[C]//Труды МИФЛИ(Т. Ⅴ) . Москва.: Моск. институт ист., фил., лит., 1939.
[55] Лотте Д С. Основы построения научнотехнической терминологии. Вопросы теории и методики[M].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61.
[56] Реформатский А А. Что такое термин и терминология[М].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59.
[57] Ольшки Л. История науч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на новых эпохах[М]. Москва; Лениград: Гостехтеоретиздат, 1933-1934.
[58] Юшманов Н В. Грамматика иностранных слов[C]//Словарь иностранных слов. 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научный институт “Совет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1937.
[59] Успенский Л В. Материалы по языку русских летчиков[C]//Язык и мышление(ⅥⅦ). Москва; Лениград: 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СССР, 1936.
[60] Смирницкий А И. Некоторые замечания о принципах морфологического анализа слов[C]//Доклады и сообщения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ого факультета МГУ(Вып. 5).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МГУ, 1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