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摩登》中公共空間與都市文化問題探究

嚴文君

《上海摩登》中公共空間與都市文化問題探究

嚴文君*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李歐梵在《上海摩登》引入公共空間的概念，作為討論都市文化與現代性的背景。本文對“公共空間”這一概念及其在書中的具體含義進行梳理，探討公共空間所帶來的新都市文化內容。筆者認為李歐梵在談論都市文化時將著眼點落于消費對象，而忽略了隨著上海公共空間出現的服務群體在都市文化中的位置，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討論公共空間消費過程中事實層面與想象層面的偏差。

李歐梵；《上海摩登》；公共空間；公共文化；都市文化

1999年，《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的出版為自80年代以來持續升溫的上海懷舊熱潮再添薪柴。全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描繪了上海的都市文化背景；第二部分，論述上海都市現代派的作品，揭示作品中營造的中國現代性的文化想象；第三部分，上海、香港雙城對照，對上海的現代性進行總結。事實上，李歐梵的研究出發點便是現代性，在研究過程中他認識到“西方現代文學的共通背景就是都市文化，沒有巴黎、倫敦、紐約等，就不可能有現代主義的作品產生?！雹俪鞘凶鳛楣I文明的產物，是西方現代主義的一種文化性的基礎。所以研究西方現代性問題，基本上都是假定現代性是從都市里面出來的，而在中國，能與西方現代大都市相比的城市只有上海。②正由于此，李歐梵在上海的都市背景下開始思考現代性與都市文化。

從鴉片戰爭甚至更早開始，西方文明對中國的接觸和影響就在逐漸加深，但學者往往多關注于制度層面和文化、學理等精神層面，而對西方文明在物質層次對中國的影響則未引起足夠重視(第7頁)。銀行和辦公大樓、跑馬場等建筑不僅在地理上是一種標記，也是西方物質文明的具體象征，象征著幾乎一個世紀的中西接觸所留下的印記和文化(第5頁)。李歐梵正是在抓住這些新的公共構造和空間的基礎上，結合其對上海居民日常生活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以此重繪當時上海的文化地圖。李歐梵在這一過程中引入了西方城市史的“公共空間”、“都市景觀”等概念，從上海的外灘建筑、咖啡館、書店等來探討上海的都市背景。

城市公共空間具體的空間形式隨著西方城市的建立就逐漸形成。但“公共空間”作為一個專用名詞，最早出現在20世紀50年代的社會學和政治哲學領域。1960年代初，在建成環境中的“公共空間”概念才逐漸進入城市規劃及設計學科領域，出現于芒福德(L.Mumford)和雅各布(J.Jacobs)及其后的一些建筑學術著作中。到1970年代被普遍接受并成為學術界廣泛研究的議題③。“公共空間”因含有“公共”與“空間”的雙重概念，自產生起便成為一個跨學科討論議題。主要有以下四種學術角度：一.從視覺審美角度出發，對公共空間的空間形態進行研究；二.認知意象研究：即公共空間作為人主觀感知的對象所承載的文化和時代意義；三.公共空間作為公共活動的場所，是人們進行日常生活和社會交往的平臺，在行為心理層面研究公共空間與城市生活；四.公共空間中的社會交流帶來的社會政治意義——公共領域理論研究。④

李歐梵在《上海摩登》中所引入的公共空間概念更接近于中間兩種角度的融合：公共空間作為人主觀能感受到的城市公共生活空間，其中日常生活的社會交往組成了一個不斷變化的公共文化。而同時能夠反映空間中個人、家庭、或團體的生活體驗和記憶，將個體與更大層次的集體記憶和價值相關聯，成為超越個體的維系社會和文化的紐帶。公共空間成為文化和精神價值的承載物，具有表達城市文化和時代特征的意義。而由于上海公共空間自身的特點，作為社會政治平臺的公共領域⑤并沒有形成。

這些承載著現代性物質性的公共空間所帶來的新的文化活動受到了上海人民狂熱地擁抱。上海作家，尤其是親法派的那些，他們有意識地養成了一個坐咖啡館的習慣，提倡“咖啡座談”的生活：下午四點至六點，去喝下午茶，作家和藝術家分坐幾張桌子，熟識的人之間互相走動聊天(第26頁)。相較于咖啡館仍是以上等華人、外國人和作家藝術家光顧為主，舞廳則是全方位地進入各個階層，頭等的有舞廳俱樂部、卡巴萊，廉價的有低等小舞廳。馬場作為合法的賭博場更是成為上海最受歡迎的娛樂場所?？措娪俺蔀橐环N極為重要的消遣，詩人徐遲曾說過自己幾乎看了當時在上海上映的所有西片，其他作家如魯迅、田漢、夏衍也都是電影愛好者。從戲院到電影院，從茶館到咖啡廳，伴隨著新的公共建筑所產生的新都市公共文化取代了舊有的。但上海的公共空間所承載的公共文化與西方的都市文化不同，在歐洲咖啡館作為一個充滿政治和文化意味的公共空間的存在方式流行。哈貝馬斯在此基礎上提出公共領域的概念，認為18世紀的歐洲資產階級公眾聚集在圖書館、咖啡館、劇院、博物館等公共空間中理性和批判性的辯論對話形成了公共領域。顯然西方的公共空間帶有濃厚的政治文化意味，而在上海同樣流行的咖啡館、舞廳以及百貨公司等則僅是休閑和消費的主要場所。“咖啡座談”的生活只是為了朋友相聚和聊天，是“逍遙自然的消遣法”(第26頁)。而咖啡館聚會的流行與消費時間長但相對低廉的價格(比之同類型的飯店的餐廳)不無關系。

城市文化本身是生產和消費過程的產物。李歐梵在書中將其著眼點落在消費對象上，考察公共空間帶給民眾生活方式的轉變以及這種都市背景在文學中的呈現。穆時英的《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上海的狐步舞》的中心場所是夜總會或者舞廳，劉吶鷗的短篇小說集《都市風景線》則聚焦都市風景，每一篇都有一處上海都市生活的熟悉場所。真實的上海像原材料一樣進入了小說來創造文本，成為小說主人公的背景。但另一方隨著這些公共空間的出現也帶來了一定的就業機會，一批服務業人員找到了謀生的行當，包括有：百貨公司的職員、咖啡館的服務員、舞廳的舞女等。這批人與公共空間相互依附，內化為公共空間的一部分，被卷入到都市文化的核心。李歐梵選擇性地關注了這批人：咖啡館的女侍、舞廳的舞女。舞女的月收入統計以及服裝費用支出表明了她們拮據的生活，正如作家筆下般可憐。而咖啡館女侍則呈現出一種浪漫形象。田漢在給他的新書店登廣告時，說有一家咖啡館，“女侍者的文學素養好，可以讓顧客在喝咖啡的時候領略好的文學作品，享受交談的快樂?！?第26頁)。這些活躍在娛樂場所的女性服務人員也成為了消費場所商品化的象征。李歐梵這種選擇性的關注是基于中國知識分子、作家的選擇。知識分子和作家們企圖在創作中重新想象一個民族，他們試圖以這些新的公共空間的輪廓重構一個中國新世界，并傳遞給他們的讀者。但這種重構是基于這種公共空間所包含的城市文化的文化嫁接式想象⑥，即對城市文化感覺上的錯位式占有。因此這些女性服務者也被當做城市物質魅力的載體被描繪。

李歐梵認識到在文化生產和消費的過程中，事實和想象的層面經常是混淆的。但理清想象層面后事實層面如何卻沒有被繼續探討。其中男性服務群體和部分女性由此獲得經濟獨立后在都市文化中扮演的角色都被忽略。

而對于消費群體的關注在性別區分上，想象層面與事實層面再次出現偏差。參與到公共空間消費的女性被概括為穿著入時、熱情大膽，生活中心圍繞著舞廳、電影院的摩登女郎，公共空間成為現代男性邂逅她們的都市背景。而事實上，這類女性消費者相當一部分是職業女性，尤其是在四十年代上海的孤島及淪陷時期，出版編輯、職業撰稿人等領域開始更多地接納女性。一系列都市娛樂方式：看電影、光顧咖啡館、參加公共聚會成為這些職業女性在工作之余的休閑方式。事實層面上公共空間并不多比重地指向男女相遇的場所，也指向女性同伴的交往場所，如張愛玲的《雙聲》中描繪她和炎櫻在一家咖啡屋里享受咖啡甜點，談論著關于愛情、婚姻等等話題。

公共文化包含想象和現實兩個層面，想象與現實層面往往多有偏差，文化建構者的有意識選擇與消費者的追趕潮流皆是因素，這也是一種普遍情況。但1930-1940年代的上海在被統治的政治前提下，其建構過程中呈現地這種一致性的偏差。是否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行為又或者是在面對西方文明進入時一種盲目地效仿和自欺？李歐梵以文化想象的方法去重建1930-1945年的上海都市文化，公共空間成為其中重要論述對象。在這一文化想象中忽略了隨著上海公共空間出現的服務群體在都市文化中的位置，進而對于公共空間消費過程中事實層面與想象層面的偏差也未加深入，而這種偏差產生的實質仍需進一步關注。

[注釋]

①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上海(1930-1945).人們文學出版社，2010年修訂版，中文版序第3頁.下文關于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只加注頁碼，不再單獨注釋.

②李歐梵.重繪上海的心理地圖——在華東師大的講演(2002年5月21日).開放時代，2002(5).

③陳竹，葉珉.什么是真正的公共空間？——西方城市公共空間理論與空間公共性的判定.國際城市規劃，2009(3).

④陳竹，葉珉.西方城市公共空間理論——探索全面的公共空間理念.城市規劃，2009(6).

⑤李歐梵認為中國并不存在公共領域或者公民社會，即使在讀者群的想象框架中建構的半公共領域也并不具有哈貝馬斯所論及的公共空間的典型表征.上海摩登，第52頁.

⑥筆者提到的城市文化的文化嫁接式想象是指一種對于城市文化在感覺上錯位式的占有.指在享受當下的上海都市文化時將其與西方的都市文化相聯系，產生混淆.如《上海摩登》中提到的：作家們在對公共空間征用的過程中想象性的占據使得他們覺得自己與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聯系起來：就像漫步在法租界馬斯南路的曾樸，他已經想象性地過渡到法國文化世界中.

⑦書店成為公共空間是上海的較為獨特的現象，因為這時上海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中國書店集中在一個區域里，即福州路南北方向的兩三個街區，長久以來一直被稱為文化街.而一般的城市，書店沒有形成一個集聚的公共區域，因此也很難成為一個城市的公共空間.

⑧巴杰.民國時期的店員群體研究(1920-1945)，2012年博士論文.

⑨吳健熙，田一平.上海生活(1937-1941).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212.

⑩綦婭慧.淺談民國時期上海百貨公司的女職員——以四大百貨公司為例，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

嚴文君(1993-)，女，漢族，浙江衢州人，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在讀，主要研究方向：通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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