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斑子

1979年,只有高中學歷的哈維·韋恩斯坦帶著自己的弟弟鮑勃·韋恩斯坦在紐約成立一家電影公司,以他們父親的名字米拉(Mira)加上母親的名字麥克斯(Max)命名。彼時,美國電影市場是幾家傳統巨頭的天下。
韋恩斯坦兄弟如食底泥魚般在圈里撿漏,希望抓住那些被巨頭們錯過的小成本影片,尤其是那些略帶深度、有時還夾帶著軟色情的歐洲文藝片(一般來說都拍得不怎么樣),他們更是情有獨鐘。
當然,觀眾們對這樣的影片也是喜聞樂見,有時很多男影迷在電影院里坐了一個多小時,等的就是那么幾十秒的色情鏡頭。米拉麥克斯影業因為準確地迎合了當時不少美國觀眾的低級趣味,在好萊塢的夾縫中生存了下來。
1987年,丹麥知名導演比利·奧古斯都根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丁·尼索的作品改編拍攝了同名電影《征服者佩爾》,并于次年的戛納電影節上斬獲了金棕櫚獎,聞風而至的哈維·韋恩斯坦當即買下了《征服者佩爾》的北美發行權。哈維在預告片中用了一個近乎全裸的農家女的鏡頭,而她在電影中只不過出現了幾秒鐘;同時他還把正片中為數不多的恢弘場景都揉進了預告片里,給人一種“征服者佩爾很能打”的錯覺,實際上,這只是一部非常抑郁的“悶片”。
最終這部 “悶片”幫助米拉麥克斯第一次接近了奧斯卡,他們贏得了一個最佳外語片、一個最佳男主角提名,這次意外收獲讓哈維更加相信自己對電影的“直覺”。
1988年,哈維擔任《丑聞》制片人,為了制造噱頭,他不斷慫恿導演讓女主角瓊妮·威利拍攝裸露鏡頭,但瓊妮·威利一直拒絕。后來哈維雇了一個“裸替”來完成裸戲的拍攝,在一旁觀摩的瓊妮·威利看不過眼,“天哪,那女孩的屁股太大了”,頭腦一熱便寬衣解帶親自上陣。
哈維不斷對外宣傳《丑聞》是一部限制級大片,瓊妮·威利的裸體出現在《丑聞》所有版本的海報上。美國電影協會在要求刪掉正片中兩秒最為放縱的鏡頭后,準許《丑聞》以R級片在北美發行,米拉麥克斯影業憑借此片大賺880萬美元。
1989年1月,史蒂文·索德伯格拍攝的《性、謊言和錄像帶》在美國獨立制片電影節——圣丹斯電影節上獲獎,那時他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導演。當哈維決定以100萬美元的天價買下索德伯格的這部處女作時,所有競爭對手們都覺得哈維這次是當定冤大頭了。哈維的員工也表示《性、謊言和錄像帶》這個名字很不好,哈維一聽便怒不可遏:“你瘋了?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片名,光憑這個就能大賣。”
4個月后,《性、謊言和錄像帶》參加戛納電影節時,哈維為了省錢,自己帶著傳真機去法國,準備第一時間把影片獲獎的消息傳回美國,結果傳真機一接上電源便爆炸了,因為法國的電壓標準和美國不一樣。但沒關系,影片拿下了金棕櫚獎,一夜成名的索德伯格興奮而茫然,離開時把獎杯遺忘在頒獎現場的座位上。但哈維對接下來的工作早已駕輕就熟,他花了250萬美元為《性、謊言和錄像帶》做廣告,最終這部小制作在全球一共拿下了5470萬美元票房收入,是成本的50多倍。
許多人在評價《性、謊言和錄像帶》時認為它是獨立影片打入主流社會的典范,是一部劃時代的作品。但對哈維而言,這不過是再一次證明了自己選片的獨到眼光以及重新包裝影片的能力。所謂“重新包裝”,在哈維看來便是“剪輯”——他對歐洲電影肆無忌憚的刪減讓他贏得了“剪刀手哈維”的綽號——米拉麥克斯第一個十年里制作、發行的所有作品,幾乎都被哈維動過“刀”。比如那部限制級大片《丑聞》,兩位劇作者惠勒和卡頓-瓊斯看完哈維剪輯的版本后直言“感覺就像被迫吞下一顆毒藥”。
同樣是1989年,躺在米拉麥克斯的跑道上等著起飛的還有后來三獲奧斯卡影帝的丹尼爾·戴-劉易斯主演的《我的左腳》,以及當年在戛納電影節上無人問津的《天堂電影院》。這兩部電影是哈維在“奧斯卡競賽”中打過的第一場大仗。
當時好萊塢的大制片廠在奧斯卡評獎活動中處于絕對的壟斷位置,渴望通過一個奧斯卡獎來擴大影響力的哈維認為“與其坐著等挨揍,不如打游擊進行到底。”他說服《我的左腳》導演和制片人直接從愛爾蘭搬到洛杉磯居住,帶他們去參加各種好萊塢聚會,不厭其煩地推銷自己的電影。
另一方面,哈維派人盯緊了每一個奧斯卡評委,不顧一切地要讓評委們看到他們的電影。哈維讓人在電影養老院(Motion Picture Retirement Home)里豎起了銀幕,因為許多奧斯卡評委就在那里養老,即便其中有些人已經老到生活不能自理,但他們手中仍握著寶貴的一票。哈維甚至在阿斯本的滑雪場和夏威夷的海灘邊上都設了銀幕,因為圣誕和新年期間會有很多奧斯卡評委在那些地方度假,哈維的說客們始終與評委們如影隨形。
最終,米拉麥克斯的電影在1990年第62屆奧斯卡金像獎上獲得了7項提名,《我的左腳》讓丹尼爾·戴-劉易斯斬獲影帝,被“剪刀手哈維”一下子剪掉50多分鐘的《天堂電影院》也獲得了最佳外語片獎。
1990年,是韋恩斯坦兄弟揚眉吐氣、時來運轉的一年。那一年米拉麥克斯影業發行了40多部電影,是當時傳統大制片廠的兩倍。那一年,志得意滿的哈維在紐約性騷擾了一位年輕的女助理,最后以數萬美元的賠償讓對方沉默,這事在2017年10月才被《紐約時報》披露。
接下來的兩三年里,步子邁得太大的韋恩斯坦兄弟沒在電影發行上撈到什么錢,也沒在奧斯卡上撈到什么有價值的獎,但他們收獲了獨立電影史上最天才的導演昆汀·塔倫蒂諾。
在昆汀的處女作《落水狗》中,哈維艱難地作出妥協,讓昆汀保留了片頭血腥的虐待戲,同時保住了昆汀最具才華和特色的靈魂,讓他能在首次亮相時便給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到了《低俗小說》,哈維在飛機上只看了一半的劇本便決定買下電影的版權。昆汀的天才使他成為文藝青年們永恒的信仰,哈維的營銷手段則讓昆汀的“信眾”們找到了為信仰充值的通道——1994年10月,他讓獨立電影《低俗小說》以主流大片的規格在1100家電影院同時上映,最終票房進賬超過2億美元。
1995年奧斯卡金像獎,米拉麥克斯令人震驚地獲得22項提名,其中《低俗小說》以一己之力收獲7項提名,但最終不敵強勢的《阿甘正傳》,只拿到一個最佳原創編劇獎。昆汀難免有點失望,但哈維并不真的感到難過,有獎拿獎,沒獎拿錢,《低俗小說》給他帶來的暴利和聲望足以讓之前還處于低迷之中的米拉麥克斯恢復元氣,再度成為好萊塢舉足輕重的角色,而哈維也因此成為后來人口口相傳的“獨立電影的救世主”。
那一年,昆汀稱頌哈維是“宇宙之王”,哈維則認為米拉麥克斯是“昆汀建造的大廈”。
此后,哈維成了名正言順的“奧斯卡操盤手”,1996,米拉麥克斯發行的《英國病人》在第69屆奧斯卡上包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配角,以及最佳女主角提名;1999年,哈維用超過500萬美元的公關費讓《莎翁情史》在奧斯卡上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擊敗《拯救大兵瑞恩》,制造了“奧斯卡史上最大的冤案”;哈維讓眼看就要過氣的梅麗爾·斯特里普在時隔29年后再度成為影后(2012年,《鐵娘子》),還讓一部黑白默片(《藝術家》)在2012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他甚至秘密雇用了奧巴馬的競選副經理,幫助年輕的詹妮弗·勞倫斯成為全世界唯一一個90后奧斯卡影后(2013年,《烏云背后的幸福線》)……哈維·韋恩斯坦參與制作和發行的電影已經拿過累計超過300項奧斯卡提名,捧走70多座小金人。
在那段屬于哈維的崢嶸歲月里,只要他針對中意的電影展開宣傳攻勢,大家基本都能預測接下來的奧斯卡頒獎禮上誰該準備感謝致辭了。當然,最重要的是不要忘了感謝哈維,哪怕你只有一分鐘不到的發言時間。梅麗爾·斯特里普說“哈維是我的神”,“謙虛”的詹妮弗·勞倫斯則直言“感謝哈維幫我干掉了所有競爭對手”……所有人都知道,在好萊塢“感謝上帝不如感謝哈維”。
在感謝哈維這件事上,還有兩個不得不提的女人,朱迪·丹奇和格溫妮絲·帕爾特羅,她們因為同一部電影在奧斯卡捧得小金人。“007”系列的“M夫人”朱迪·丹奇憑借《莎翁情史》獲得了1998年奧斯卡最佳女配角,她感謝哈維的方式是在自己的臀部紋上“JD loves HW(朱迪·丹奇愛哈維)”,而且至少兩次在公開場合向眾人展示她這個位于隱私部位的紋身,好萊塢的惡趣味在這樣的關系中可見一斑。
更低俗的事情發生在“小辣椒”格溫妮絲·帕爾特羅身上,1998年她因主演《莎翁情史》獲封影后。當年她也在奧斯卡頒獎禮上感謝過哈維,但現在看起來她當時的感謝大概是有點言不由衷的。
時間再往回翻3年,年僅22歲的“小辣椒”獲得哈維制片的電影《艾瑪》中的女主一角,這在當年也算是一部大制作,具備“沖奧”的潛質,后來成為帕爾特羅的成名作。
那時憑借《低俗小說》的風頭膨脹得有點目中無人的哈維幾乎徹底地變成了一個讓人敢怒不敢言的“暴君”——本來他的人品就飽受詬病。他對員工刻薄,差不多每個女員工都被罵哭過,而對待男員工的態度就跟對待一條狗一樣;他驕橫跋扈,為了獲得電影發行權,哈維曾把制片人鎖在酒店房間里,直到對方同意才放人;他肆意妄為,“剪刀手哈維”將中國知名導演陳凱歌戛納獲獎影片《霸王別姬》剪去10分鐘,引發業內聲討;他信用極差,導演博比·紐邁耶把《異性》以500萬美元的價格賣給哈維,賠了一年時間和幾萬塊律師費最后只討回了470萬美元……
只不過那時哈維對待女性的不當行為并沒有被公開,又或者他那種自以為可以通過權力操縱女性的想法是當時好萊塢不成文的“游戲規則”。畢竟一代女神瑪麗蓮·夢露也談過這個問題:“我跟制片人上床,大家都那樣,你不照做,門外就有另一個女孩等著。”
所以,星二代“小辣椒”在《艾瑪》開拍前應哈維的邀請去開會時,完全沒想到一臉油膩、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哈維正穿著浴袍在房間里等她,還打算邀請她去臥室“按摩”。驚魂未定的“小辣椒”逃回家后把此事透露給當時的男友布拉德·皮特,后者隨后找到哈維討說法。最后,哈維不僅沒有解除和“小辣椒”的合約,還在3年后親手送給她一個奧斯卡(最水)影后。
而來自意大利的女演員艾莎-阿基多就沒“小辣椒”那么幸運了。她在21歲時(1996年前后)被米拉麥克斯公司的一名監制(通常這些人也兼職哈維的“皮條客”)帶到哈維的客房,最終遭到哈維的強暴。隨后5年她多次“為藝術獻身”,自愿與哈維上床,因為對方當時完全操控著她的事業,“我根本沒有選擇,我被他強暴后,他贏了!”
2000年,阿基多自導自演《大衛的情人》,片中講述女主角被電影監制性侵的片段,就是她自己的親身經歷,不同的是女主角最后成功逃脫了。當她告訴哈維,片中淫魔角色是以他為藍本時,對方哈哈大笑。
認真算起來,如今站出來實名控訴哈維性騷擾(包括性侵)的女性已經超過30位,這些罪行的時間跨度超過30年(最早的受害者可以追溯到1984年20歲的托米-安·羅伯茨),但30多年來,“蹂躪”了好萊塢半壁江山的哈維仍然安然無恙。
一些女星遭到哈維的性騷擾后,經紀人多數會勸她們息事寧人:“算了吧,讓它過去吧,那可是哈維。”地位高如名利雙收的影后安吉麗娜·朱莉,在1998年拍攝《隨心所欲》時遭遇哈維的騷擾后也只能忍氣吞聲,“決定再也不跟他合作,且警告與他有合作的其他人。這種對女性的舉動在任何領域、任何國家都是不能容忍的。”
事實上,能讓這么多頗具身份的受害者忍氣吞聲,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哈維的權勢絕不僅僅局限于好萊塢。
早在2004年,拍攝了一系列英國題材電影的哈維被英女王授予大英帝國司令勛章,這是僅次于騎士勛章的一個榮譽頭銜。2012年,因為《藝術家》的成功,時任法國總統薩科齊授予哈維·韋恩斯坦法國榮譽軍團勛章。此外,他還是民主黨多年來的金主,捐款超過200萬美元,他最引以為傲的事是“擁有奧巴馬黑莓手機的郵箱地址”,同時他還把奧巴馬的女兒安排進他的韋恩斯坦影業公司實習。
哈維與克林頓夫婦以好友相稱,去年大選期間,他在曼哈頓的家中為希拉里·克林頓舉辦了一場籌款活動,而哈維的韋恩斯坦影業公司也多次為希拉里競選總統組織義演活動。
此外,哈維還通過自己的權勢操縱媒體,讓自己遠離負面報道。2011年《紐約》(New York)雜志的一篇人物報道提到:“作為造星機器的擁有者,哈維重塑了媒體的流程,如此一來他便能遠離負面新聞。”最早在2004年,《紐約時報》前記者沙龍·沃克斯便在調查哈維的骯臟事跡了,結果在最后關頭,好萊塢知名演員馬特·達蒙的一通電話找到記者把報道壓了下去,馬特·達蒙的成名作《心靈捕手》(1998年)曾得到哈維傾力提攜。2015年《紐約時報》也有記者曾挖掘過哈維的“黑歷史”,最后由于受害人臨陣退縮而作罷。
2015年3月,已經連續兩年在奧斯卡顆粒無收的哈維被女演員安布拉·巴蒂拉娜指控性騷擾,紐約市警察局受理了此案。在媒體向外界曝光的當時調查取證的音頻中,可以聽到哈維在用一種近乎乞求的語氣希望女演員留下來,完全不像當年他可以在好萊塢只手遮天時那種粗暴的威脅。
所以2017年的這個10月,當《紐約時報》第三次準備揭發哈維過往的罪行時,即便他提前收到風聲也沒能力把報道悄無聲息壓下來了。緊接著,半個好萊塢的名流和一些大名鼎鼎的政客都站出來和他撇清關系,這些人大多受過他的恩惠,比如“女權主義者”艾瑪·沃特森、“三屆影后”梅麗爾·斯特里普、“新晉影帝”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M夫人”朱迪·丹奇、哈維的心頭肉昆汀·塔倫蒂諾、前總統奧巴馬一家、前總統克林頓夫婦……
“毫不知情”,“強烈譴責”成了大家發表聲明的標準模板。還有“倒戈相向”成為受害者的,比如格溫妮絲·帕爾特羅,又比如哈維的第二任妻子喬治娜·查普曼,她的時裝品牌幾乎成了奧斯卡頒獎禮上女星們的御用品牌。當然,也有一些置身事外的人拋出一些不和諧的言論:“哈維的所作所為,在好萊塢本來就是公開的秘密。”
最后,還是耿直的特朗普總統站出來說了一句公道話:“(我)跟哈維認識很久了,(對這些事)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