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如
已經是立秋之后的時候了,天氣轉了涼,空氣不再悶人,樓下的街燈還未亮,晚風輕柔得讓人無可抱怨。
這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
男人抬頭望了望窗外,平日里聒噪的蟬也安分了些,他起身打開窗戶,微風進了屋子,空氣也溫柔了許多。
于是他拿起了筆,寫下了最后一封信。
“如你所見,這是我最后想寫下的東西,請允許我將這封信獻給我的愛人。我們雖不曾有什么好的結局,可我始終記得初見你時的歡喜。
在我決定要結束生命的這些日子里,我常常會想起你那雙漂亮的眼睛。它璀璨而又明亮,是糅雜藍天與大海的上帝杰作,仿若慈悲注視蒼生的夜星。卻也是穿過層層的暮靄而來,穿過堆積的黑暗而來,穿過萬里的旅程而來,直至我心頭。
你總是那么令人著迷。你會在半夜突然打電話問我,‘在我決意開始一場危險的旅行之時,你愿意陪伴我嗎?我不明白你的用意,卻還是應了你。后來我才知道,你只是讀了毛姆先生的書而已。你也會一時興起從跳蚤市場淘些老舊的唱片和留聲機回來,讓我陪你跳毫無章法的舞。你是個小瘋子,卻讓我愛不釋手。”
寫了會兒,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街上的行人早已眉目不清,男人擱下筆點了支煙,霧氣從屋內飄出,又在窗外散開。不知過了多久,屋子里傳來一聲嘆息,那聲音很輕,卻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又拿起了筆。
“后來我們分開了,我卻記不清緣由了。我想我大概是老了,后來醫生告訴我,這是選擇性失憶的現象。
你看,人自私的本能在科學下暴露地一覽無余,我甚無法為自己的懦弱找到合適的借口,這真是令人難過。
我也想過你是否真的愛過我,似乎這樣便可以把罪過全都推到你頭上。可后來我讀圍城時,又不巧地看到了蘇小姐癡癡地說‘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么代價你才肯做傻子。我便又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是個有勇氣的小傻子。
但請你放心,我絕不是為你才想要這么做。你也萬不必為此感到愧疚。這是我在對生命的尊重下作出的選擇,人的一生會做很多選擇,這是我最莊重的一個。
艾略特說,‘我們所謂的開端常是結尾,而結尾常常只是開一個端。結尾是我們出發的起點。人的歷史就是這樣,一些軀殼變成一些靈魂,一些靈魂變成一些名字。當一些靈魂如星般升起,森森然,各就各位,為我們織一幅怪冷的永恒底圖案,一些軀體像經霜的楓葉,落了下來。
史鐵生對著墻寫下,‘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墻。我們都在墻里。沒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日下去做。規規整整的高樓叫人想起圖書館里的目錄柜,只有上帝可以去拉開每一個小抽屜,查閱億萬種心靈秘史,看見破墻而出的夢想都在墻的封護中徘徊。還有死神按期來到,伸手進去,抓鬮似的摸走幾個。
你看,死亡并不是一個可怕的咒語,它是每一個鮮活生命背后的朋友。
‘人生不過是家居,出門,回家。
所以,在開始下一段旅程之前,我想回家看看。”
窗外已經漆黑一片了,街上也沒了人,只有孤獨的路燈還在發著微弱的光。黑夜是包容萬物的母親。男人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好,動作輕柔地像對待昔日的情人。他又燃了一支煙,白色的霧氣被黑夜吞沒了,只余下一簇星火。他回到床上,安靜地躺下了。他想起海涅的詩,死亡是涼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