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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三十

2017-11-10 14:57:36儲福金
上海文學 2017年11期
關鍵詞:晉中

儲福金

張晉中開開門來,木柵欄圍著的小院子里,幾朵不知名的花開得特別好,是因為昨夜的那一場細雨嗎?他喜歡水,但他感覺身體內有火,沖激著渾身的細胞。這是年輕的感覺,他三十歲,正意氣風發。

隔壁院落里,小竹椅上坐著的那位大爺朝他看一眼,大爺獨自在那里擺著象棋,像是在研究著一個殘局。院門外一個小女孩正抬著頭,順著她的眼光看去,木柵欄上站著一只小黃雀。小黃雀東張西望的,嘴里發著啾啾聲。小女孩躡手躡腳地靠近時,那小黃雀撲簌一聲,便飛到空中去了。

張晉中走出院門,向下幾級臺階,是江邊道,一條穿城之江就在他的前面。張晉中生活在這里已經有幾年了。相對他出生的故城來說,這是一座小城。當初他決定在這所房子居住,便是因為臨江。眼前的江中正行著一條白帆船,船借著帆,帆借著風,行得很快。

平時,張晉中出門,周圍的情景看在眼中,卻入不了心,現在,他的感覺仿佛都張開了。是不是因為身后的屋里多了一條生命?

那是一條小狗。小狗機靈得很,看它伏在給它布置的窩里睡覺,只要他坐下的椅子動一下,它就一骨碌跑到門邊等著,等他帶它出門去玩。而只要門鈴聲一響,它就會警覺地叫上兩聲,一旦見了人,它便圍著來人的腳轉上好幾圈,搖著尾巴,親熱得很。

幾天前,那所房子里還只有他獨自一人。妻子去了國外,他很快地與她離了,他不喜歡拖拖拉拉的,他還年輕,也不喜歡虛假過日子。他要讓自己沒有負擔。割斷數年的恩愛,走就走了,離就離了,斷就斷了,夫妻間男女接觸與貼近的感覺,一下子都解脫掉,他舍得。其實不舍得又如何?她去了遙遠的地方,她的氣息都隨她而去,他嗅不到,感覺不到,就成了一種遺思的負擔。

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接觸新的女性,再要有那樣無拘無束的接近,但他還是找不到與妻子當初的感覺,他試過了多次以后,也就慢了下來,去感受那種知覺,品著那種有距離的親近,總有一些話沒有說出來,總有一種心里的感覺沒有達到。

他與小狗對視的時候,感覺到只有它與自己有著最純粹的交流,沒有其他念頭摻雜其中。它單純地親他,單純地看著他,單純地對他輕搖尾巴。他也是,注視它、撫摸它、摟抱它,是單純的喜愛。沒有其他人和物可以這樣。它對他是真正的近,而其他的人與事都是隔著距離的。

這感受也許是以后記憶中才有的,帶著將來的念頭。當時人生三十的他,能否意識到這樣的感受?

他與那條狗對視著,對視了有多少秒鐘?它的眼眸烏黑的,滾圓的,亮亮的,一點都不閃動的,含有著一種勃勃生氣,含有著對主人親近好意。

它還不是屬于他的,它是她的,那個女孩的。女孩是這個地方的說法,這里的人稱未婚的女性叫女孩。其實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她是不是已婚,感覺中她應是女孩,文學語言稱姑娘。她出現時,旁邊沒有男孩。男孩是指沒有專屬女性的男人。

這只薩摩耶,除了黑眼黑鼻黑嘴唇,渾身上下都是雪白的毛,稱它為雪球。那白毛在黑暗中會有點泛著白亮,像涂上的一層瑩瑩的白光。它有時會跑到他的前面來,像是看穿了他的下一步動作,有時則像是毫不知情地看著他。她對他說,它是在琢磨,人究竟是什么樣的動物。而他對她說,他怕它做出什么事來,是撕物,還是拆家。他的話是雙關的,他怕的是她,有時感覺它與她是合為一體的。

封麗君是個讓人迷惑的女孩。

他那時還是一個喜歡凡事琢磨,特別是琢磨迷惑之事的年輕人。他三十歲,已經經歷了許多的事。他出生于大城市,偏有一種對大城市的排斥感,他喜歡安靜,在安靜中卻總有爆發的念頭。對人和事,老是發生著夢幻般的聯想。人是什么?不知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是眾多念頭的組合。他有這一個突然浮起來的念頭,正是想著了她,她仿佛就是眾多念頭組合起來的一個形象。

大城市的念頭浮現出來,跟著便是另一個念頭:他為什么排斥大城市。他高考選取了外地中等城市的大學,大學畢業后,他不想回大城市去,而是到了中等偏下一點的城市,他對自己說,他是喜歡這座城市的古老與安靜。其實,他年輕的內心是容易躁動不安的,他除了在單位上班,還與大學所在的城市做著一點生意。那是他在大學時便做著的生意,其中還有前妻留下的生意。他做的生意不大,與他展示的想像不合,他也明白,商業經營是大城市的標志,只有在大城市才能顯現出力量來,他一直觸及那種力量,卻又似乎害怕那種力量。是不是還因為他在大城市的童年,多有痛苦,那里的人與景有著擠壓他的感覺?也許需要再有十多年二十多年時間,他歷經了青年、中年歲月,歷經了無數的事件與情感,才能夠正視那大城市的力量,任由大城市的喧囂,和那一串串紛雜的形象,在奔涌的念頭中浮現。

那一天,他從單位出來,情緒不好。單位并沒有特別針對他的事,但他總覺得憋氣,仿佛在他的頭上,有著一張如霧似的網,一點點往下壓著他的內在之火。一個小頭兒便頤指氣使的,一伙同事總竊竊私語著。他有點后悔上大學到了一座小城,也后悔畢業工作又找了一座小城,小城天生格局小,人的眼界也小。他到了小城,氣度也小了。

他從單位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街頭的表演。街頭表演的一般都是不上臺盤的小班子,三四個人組織起來,往往以情色來挑逗人。他不怎么喜歡看這樣的表演,如果這還能算得上表演的話。但他卻被她跳的舞蹈吸引了。

她跳的像是一種飛天的舞蹈。起先她穿著一雙無跟的鞋,后來那雙紅色無跟鞋在跳舞中被踢到了一邊,被慢慢圍來的觀眾踩在腳下了。在那個場合下,她被人包圍著,圍著的仿佛就是她的一雙光腳。她腿后抬時,那球狀的腳后跟,圓潤潤的、乳嫩嫩的,它搖曳著、盤旋著、顫動著、滾動著。感覺她的身子站著沒動,而那滾圓的顫動行去已在萬里之外,徑直旋轉進他的心底,落在那感覺之深處。四周呼嘯著野地粗放的風,無盡的天地間,恍若只存一株蓮花,在虛空中間旋轉與浮動,白得那么孤潔。他仿佛置身于一處熟悉的境地,卻不知什么時候到過的,所見陌生卻又在意識深處有所印證。旋轉的滾圓,如花、如輪、如上浮的球、如下降的月。腳跟翻轉過來的時候,腳踝兩邊是兩個小型的嵌入式圓球,仿佛是后跟展出來的兩個翅膀,依然是那般的滾圓,乳白中含著微微的紅,越發顯得潤,顯得嫩,顯得層色濃濃。endprint

有人叫好,那叫好的聲音:哇,哎,呀,噢,一連串的,帶著贊嘆和呼喊,也夾有些許不懷好意的調笑。她進入興奮狀態,身態完全展開,兩條腿自空間拉直了,朝上伸成一條直線。張晉中看到盤旋著的滾圓的球,或聚或散,搖搖顫顫。

仿佛無盡的色彩濾掉了,只有他內心中躥著一團火,在火色的尖頂上是一團雪球。

多少年中,他知道藝術,但從沒進過劇院,那種藝術的高雅離他遠遠的。以后多少歲月中,他也沒有藝術的感覺。他也并不知道他正欣賞著什么藝術,只有滿滿的感覺中,具有著的情色風采。

然而這種藝術的幻像很快就破滅了。人群外擠進來幾個穿制服的,把女孩圍上了。張晉中注意那個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伸著手,聲音尖尖地發著指令。張晉中感覺見過他,在不大的城市片區里,見一個常在街面上走的人,并非難得。張晉中是從他臉上一處淺淺的紅痕認得他。他們是城管隊,就聽隊員稱他為俞隊。城管隊認定這里在進行色情表演。也許本來表演的那幾個人是有色情成分,她表演的時候,他們還握著帽子向觀者討錢。見到城管的車到時,便有人早早地打個唿哨,那些收了錢的人就跑了。而她正表演得盡興,于是就被圍了。

剛才舞蹈的女孩,頭發還有點散亂,臉上有點微汗晶晶的。張晉中這才注意到她有點狼狽。她赤著腳,開過來的城管車上,有一盆不知從哪里收到的魚盆,車停得急,魚盆傾斜潑落下來的水,濺在地上成了污水,弄臟了那滾圓的腳。鞋不知被誰順了去,點點的污黑,沾在那潔白之上。

張晉中不由自主地往女孩靠近一點,卻被一個城管隊員推了一把,他站穩了身子,內心的火便往上沖,便更跨前一步,他就站到那個俞隊的面前了。

她不就跳個舞嘛,何必如此?

他與俞隊對了一下眼。如此情景,俞隊想是經歷多了,打量張晉中一下,說:看你也是一個機關中的人,應該有自覺維護城市秩序的意識。

張晉中說:秩序不能隨便扼制人的自由。

你是在犯錯誤。

錯誤?不就是一個女孩跳了一段獨自表演的舞。

他大聲爭辯起來。后來,他都忘了他所辯護的是什么了,似乎反復說著的是自由。他本來就有的壓抑之感爆發出來,像要一下子沖破那心中的霧網。

城管隊有什么權力干涉別人跳舞!

俞隊掏出一個袖套來,那上面印著聯合執法隊的紅字??礃幼樱瑥乃目诖镞€能掏出證明他權力的任何東西來。

張晉中此時看清了眼前的俞隊,他臉上那一處淺淺的痕,遠看是紅,近看是淺淺的黑,初看有點蒼老,看多了,便讓人有點厭厭的。仿佛是在嘆息,或是在無奈。

本來只是想表不平的,慢慢地已經變成了意氣相爭。張晉中心中有火,對面的俞隊,也升起了火。張晉中明顯感覺,俞隊的怒氣并不在跳舞的姑娘身上,而完全針對了自己。公開場合中,替人出頭的人往往承受最大的壓力,特別是有權力者,面子最重要,當街受到沖撞,自不會輕易罷休。因為有權力者,對治下只有不屑與冷酷,而對出頭頂撞者,有的則是痛恨與憤怒。

后來,張晉中想走也走不了,說是警車馬上就到。張晉中滿不在乎地站住了,這才發現他身邊是那個跳舞的女孩,她的頭發散亂了一點,大概是剛才的盡興表演所致,她的一只腳有點慌亂似的壓在另一只腳上。張晉中的心也是亂的,卻在她的眼光中靜下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的話,很不合社會規范,本來他是不可能這么說話的,如此出頭露面也是第一回。他看到她的眼簾低垂下去,仿佛是不堪重負。聽她說,她與那些收錢的人不是一伙的。她的話城管隊會不會相信?張晉中也有點狐疑。也許她街頭表演只會被驅散,現在他的出頭并沒有幫到她,反而都會被送進公安局。

天上飄下來絲絲細雨點,她仰起面,像是承受著雨氣,她的眼中有一汪清光,仿佛還與剛才的表演接著氣,盤旋滾動。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有微微的風引動著水的流動聲。張晉中找這一處房子住下,就是因為這里是城市中的傍江之地。雖然有時會感覺房子里有濕氣,有時會感覺被子上一層潮氣,但他還是喜歡這里。他童年時看得最早的便是《聊齋》,他內有一種與古人相通的文人氣。那是一種與現時社會不同的味道,讓他總也跟不上時代的變化。

這時候有人敲門,開了門,便見著白天在街邊跳舞的姑娘的一張臉。他不知道她如何找到了他的住所。

白天被警車帶進公安局后,雖然妨礙執法有點罪名,但在局里,只有人問了問情況,讓他寫了經過,又讓他在格子間里等了一段時間,后來訓了他幾句,就讓他出來了。沒再見姑娘,也沒再見那個俞隊。人出了局,張晉中還是感覺那里面的氣息附著他的身子,像是給他涂了一層犯罪的色彩,雖不明顯,卻是一層抹不去、丟不開的色彩。只要隨警車進了那個門,在人們的眼神中,他與周圍便有了無形的隔隙。

他對她的來訪并不熱情。他的屋子,自妻子離婚遠去后,來過姑娘,但沒有到過不請自來的姑娘。她是來感謝他的?他想到并沒有給她什么幫助。他還多少有點后悔,不該為她說什么,她的那種舞蹈正有著世紀末的瘋狂。而俞隊有的就是發威的權力,而用權是這個社會中正常的表現。他自找麻煩。他一直認為自己經歷不少,是個智士,這次所做像個不開眼的憤青,一點沒有意義。

她說:我找你有點事。

她像與一個熟人說話。半開門時,先露出的是她的頭臉,她的身子還隱在門后面,接著便是她帶有請求的聲音。

他有點不高興,先是覺得她過于自然熟,他與她并不熟。接著心里想:難道她以為他是一個專門幫人解決麻煩事情的?然而,沒等他說話,門邊便出現了那條薩摩耶狗。

有許多的感覺是毫無來由的,作出的決定也是毫無來由的,回頭來看,仿佛這便是緣。與這條狗相處,結果是他喜歡它,覺得人生沒有它,是少了一段情感,少了一段經歷,少了與一個生命相對的感覺。

它是一條她偶遇的狗。黑夜里,它在草叢中閃著白影,無拘無束地咬著草葉。它用眼看她,只一眼就讓她覺得對它有著責任。她不知這是誰家丟失的狗,或者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她說這話的時候,張晉中發現她說話有點怪異,好在這樣的話語并不多,只是她的一種說話的習慣。endprint

知道你是好人,請你養一下這條失主的狗。

張晉中一瞬間的意識便是:拒絕。還沒待他開口,那條狗卻像認定他為主人,在他面前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并抬起前腿爬到他的身上,個頭正好抵到他的兩腿前,鼻子一邊親昵地揉搓著,一邊嗅著。

她笑著說:它是雌的。

他轉過身子,想叫她把狗牽開,又不甘心讓她感覺他是怕狗。他有點惱怒,自找了個麻煩,還帶來另一個麻煩,硬要堆到他身上來。他的情緒還在積累中。被稱為老好人的脾氣好,是負面情緒一開始不會發作,積累到后來便會有大爆發。

只是暫時養一養吧。求你了。

她說得可憐巴巴的,還合著雙掌,像對那狗有著無限的愛,讓人感覺她為了它什么都愿意做的。而在他醞釀婉言推辭時,她卻轉過身去,走進了門外的黑暗中,一下子消失了。留下的那條狗,此時靜下來,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兩只眼眸晶黑晶黑地閃亮著。

她走了,他都想不起她的模樣,卻又總是在小狗的動態中,感覺著她的作派。仿佛小狗便是她留在他身邊的形體。有時,小狗想得到什么,還會抬起兩個爪子來,像是她合掌求人的形象。

他靜下心來想著她的時候,小狗趴伏在他的腳邊,望著他。仿佛是依著了他,賴著了他,認定了他是它的主人。他起身去,它便站起來,一步不落地跟著他。他只好坐下來,凝視著它,不免一串念頭浮起:它就這么跟著了他。他并沒有想要它。是她帶來的。為什么要聽她的。由著她給他帶來的它。它肯定要吃的。它躺在地板上,會不會受涼。她什么也沒有關照,什么也沒說,就丟下了它,丟下一個生命……

想到生命,張晉中越發覺得擔子重了。此時它爬起來,爪子撓撓他的手臂,接著爬到他膝上來,整個身子伏在了他的身上。

她又憑什么讓他來承受這個負擔?他與她并不相熟。他實在是多事。他并不是個多事的人,有時候還特別煩厭麻煩。因為喜歡寧靜,喜歡安分,才會在這樣的城市工作,在這樣的地區生活??山裉煲挥錾纤?,便落下兩件事來,一件事讓他進了公安局,一件事讓他可能有了長期的負擔。莫非他內心還是喜歡事的?

畢竟他還年輕,還有著一顆躁動的心。

他想著要為它準備吃的,但他根本不知道它要吃什么。他還需要一根狗繩,他發現它身上裹著一根爛項圈和半截繩子。一定是它在外已經好長時間,項圈和狗繩朽了??拷臅r候,能嗅到一點狗騷與雜物的氣息。天冷還算好,它毛長不怕冷,要在大熱天里,它如何過得去,身子肯定是臭了。他是不是該給它洗個澡,天還冷,洗了澡后,它的毛怎么干,是不是該用個電吹風幫它吹干?好在看上去,它還算干凈,雖然有些地方的毛發黃了。它伏在地板上的時候,扭轉頭用嘴去舔自己的毛,它會自己打理自己,這一點與獨立生活的他相近。一切皆有緣法,無法把它趕出屋子去,他只能接受。

既來之,則安之。他做了第一個親近的動作,抓住了它前腳的爪子,把它抬起來。它用后爪站著,跳舞般地移動著身子。

有一層感覺浮上來,她的影子在跳動,又像她在朝他合掌似的。

接近兩千年的世紀末,張晉中有時仿佛看到自己的身體里透著火光。一方面他覺得是得了世紀末的病,呼應著外在狂熱的情感。另一方面,他覺得增添了力量。三十而立,他已經立著了,立久了又有些搖晃。一切都顯得奇怪與突兀。互聯網的運用,多少說不準是不是異性的人進入了交流圈,迅速熱切的話語,便如那天她飛天的舞蹈,有著瘋狂的影色。

從二十到三十,重要的十年中,他覺得自己變得蒼老了。他成了婚,接著又離了婚,不能說他草率,說愛吧,似乎遠著,說不喜歡吧,也不存在。仿佛是一個夢,他更有夢感,妻子之所以成為妻子,像是糊里糊涂走進他的生活,又糊里糊涂牽他走出封閉小圈子,他曾迫不及待要與她結合,他期望能通過合成一體來融出人生新天地,他抱得那么緊,以致她總想掙脫,她站開來,看著他,眼光有點冷清。這生活的一重重,仿佛壓得早了。他們各有生活的習慣,無法因合體而融合?;楹?,他發現他在大學中獨立生活時,所能做的生意,所能拓展的事業,許多都是她的力量在起作用。畢業時他離開了大學所在的城市,對那個城市,他并沒有多少留戀,但與結婚一樣,也是匆忙做的決定,決定時似乎非得如此,后來回想時,也只是不成熟的延續,一步步把生活撕裂,后果也是無可挽回。雖然說起來他們是好合好散,但妻子,現在要稱作前妻的她,也許對他恨在心里,離了后,再沒有給過他一點信息。

她去了哪兒?聽說她是出國去了。她換一個國度,滿目新的色彩與滿耳新的聲音,也許舊的一切就都丟棄了。他換的城市不遠,似乎還是舊的樣子,還是那般有著壓在心頭的力量。他無法做到撣撣身子,一切舊塵也就沒有了。到他再回視時,發現那種力量都堆積在了心里,在念頭中有了分量。

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多是埋怨。唯有年輕身體上的需要,帶著快樂,卻也有著難敘的不協調,明明就在眼前,卻也有無可奈何,含著求不得的苦。

有時望著天空,童年閣樓上恍若飛的感覺,時間久了會覺得曾經在念頭里的事,仿佛都是真實的了。這也妨礙著夫妻合體時的感覺。究竟還能不能有飛的感覺,一切也未可知。他是學電子學的,清楚電視的顯影,以往的人不可想像,而眼前電腦的采用,早一代的人無法感受。過到下一世紀,還會有多大的變化?還有多少不可能的變成了可能?

他在街頭與執法隊沖突被關進警察局的事,在單位里傳開來,他不去解釋。他單位的性質是事業編制,所干的似乎是不為外人所道的工作,名稱為八四七七防治隊,應該多是有文化的人,卻似乎比社會還婆婆媽媽的,而一個小官的隊長卻把規章弄得像網一樣,那罩著的氛圍讓人透不過氣來,

只有對著雪球的時候,他才能集中注意力。它咧嘴笑嘻嘻的模樣,讓他想到與人交往還不如與狗交往來得安靜。

晚春,江岸邊的蘆葦尖尖的葉,從嫩綠到青綠,風起處,綠波共水色微漾。那天,她突然敲了他的門,進來便說,她快餓死了。她穿著一件紫色的舊衣服,薄薄地裹在身上,讓人感覺有點涼意。她拿著他自做的煎餅包酸菜條子,狼吞虎咽。他會做煎餅包酸菜也是妻子的指點,原來總是妻子在做,妻子不在了,他卻延續了做煎餅的習慣。人離了,習慣卻永久地留著了。endprint

她大口大口吃東西,旁無顧及。是不是四方流浪表演形成的習慣?張晉中想到自己也是個流浪者,當然還不像她居無定所。把整個煎餅都吞咽下肚后,她這才注意到小狗,雪球見她不像路上遇到人會迎著,一旦有人停下講話,就會撲上去親熱。它似乎不認識她了,但見她在招呼,它跑過來,低著頭在她面前轉了一圈,在她前面趴下來,斜著眼看她。

她說:這就是我牽來的狗吧,一下子長這么多?它還會長。會掉毛,掉得你一屋子的毛。

她說話總是亂七八糟的。

她說:我在網上發了一個啟事,問誰丟了狗,早先沒人應。眼下養狗熱了,一下子好多人來領,聽說一條狗要好多錢。

張晉中想到她是來要狗的。早先他一直想著什么時候她來領狗去,但這段時間下來,他與雪球有了感情,一下子要是沒有了狗,他會想它。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舍不得一條狗。

明明她說它只是她揀來的,可他卻感覺她就是它的主人,它像她,甚至她與它是一體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她把它說成一條無主的狗,說得那么破綻重重。

他就問她:你要多少錢吧。

她看了他一會兒,說:沒想到你是個愛狗的人,看來我的判斷還沒有錯,你內心中有一種與動物共同的本性。

聽她的意思,仿佛說他有動物性。他也能理解,并沒覺得冒犯。他對她的說話漸漸摸著了一些規律,所以笑看著她。

你的笑里面有一種邪惡的東西。她仿佛又說到了動物性。

我叫封麗君。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沒問過我的名字,想來就是把我當陌生人,一直當陌生人的那種。

她很快說到她并非是表演隊里的人,那次表演是她臨時起意,覺得好玩。大家都求好玩嘛。她進了警察局就申明了。那個俞隊說她不該當街表演,街是人民的街,不是個人自由的地方。

我是最自由的。她說,在這個世界上,跑來跑去,跳來跳去,什么地方都去。我知道你從大城市來,我才對你說,你那個出生的城市,我嗅得到那里城中河的水臭。和你一樣,我喜歡不大的城市,這里有清靜。不過這里的俞隊,大城市里少有,那里更多的講規矩。只有不開明的地方,才有要壓在人頭上的威風,必須我讓你有才有,我讓你能才能。

張晉中越聽她說話,越有疑問,卻越不想問。她應該是到過許多的地方,她是從哪里來的?她怎么知道自己的來路?而此時,他聽她說到那城市間的相比,也是比得一塌糊涂,奇里八怪。

開始,他對她有點不喜歡。他確實不喜歡這樣的女人,要在原來的學?;蛘攥F時的單位,他不會接近她,會覺得她缺少了女人味的矜持。只是離了婚后,他與女性獨處一室的時間總也嫌少。她是個女孩,一個自由自在的女性,她身上充滿著自由的氣息,讓他男人的感覺得到慰藉。他用不著拒絕她的到來,且她還是善言的,替他排去了一些寂寞,度過那無可奈何的春光。

他想到他是孤寂的日子長了,也就不在意對方是怎樣的女性了。她靠近他的時候,他還會生出些想要親近的渴望。她說話時,會毫不在意的用手來推推他。她的手生得團團的,近里看卻顯細長,色澤白凈,讓他心生快感。

她來了,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著她說話。

雪球仿佛原來怕她帶走它,離她遠遠的。后來好像聽懂了他們的話,不會將它給人,最多是給錢后,她叫它,它就過來了。她和它很快就混在了一起,她舉左手,它便舉右前爪,她換了右手,它也就舉左前爪,她把手伸過去,它也伸過爪來。

像是她在照鏡子,而鏡子里的是一只狗。

多少年以后回看,她是奇怪的神秘的。當時認為她就是一個街上的流浪女,是世紀末飄來的怪物。讓他覺得社會是發展了,這個中小城市也有了變化,這讓他有遺憾,也有興奮。

那時他的心躁動不安。他懷疑是把她在記憶中神秘化了。她有著巫女的色彩,仿佛是遠古穿越而來。

或者在想像中,她穿著一條斜邊的裙子光著腳。一直是赤著腳的模樣。

那些天,她常來,總是在晚上出現。她的話題圍繞著他,像是給他算命,也不叫算命。他不可能相信她,報什么生辰八字之類的讓她算。她也不需要他任何提示,也不需要他說什么話。她也不靠任何數字和工具。她只是眼盯著他,一時眼光如清澈的水、涼冽的水,直透進他皮膚,透到他的肌體里,恍若他的內里有什么畫面在她眼前展開。她說他的過去,說他的性格,說他的遭遇,說不準她是在估計,還是在判斷,抑或是預言。她有話繞來繞去的,簡化了看,還是有說準了的。她那語調又像是某個電影里看到過的吉卜賽女郎。

她那像是自成一體的封氏理論,說到底還是那種舊時代的陳詞,集合了世紀末眾多頹傷的預測,又摻著了一點所謂科學的調調。那段時間,街頭攤子上,互聯網的網頁中正有著肆無忌憚的表現。

張晉中聽得多的是權啊錢啊還有女人啊。是不是她的腦子里有的就是這個。他并不信,但由著她說。她說得那么理直氣壯。

她說到他的童年根本沒有享受,痛苦不少。說的時候,仿佛想要抬起手來撫撫他。張晉中木木然然的心中有所觸動,不由不信個一分半分的。

她說一個人活著,享受多少自有前定。把享受劃作一百分的話,其中女人占著不小的分數。當然人有福厚福薄,每個人盛享受物的體積不一樣,就像狗的塊頭大,貓的塊頭小。但他們都有一百分的享受。前面的享受太多了,后來的享受就少了。所以,有的人享受在前面,有的人享受在后面。享受在后面的,小的時候都是苦。享受在前面的,晚年都是難。相比起來,還是后面享受的好,先苦后甜。有的人苦吃多了,越發覺得甜,甜上加甜。從小就在甜里泡,人也不上進了,到后來所托靠的消失了,沒有了,也就只有了苦,苦上加苦。

無傷不奇,有病為貴。她嘴里喃喃地說著。她還是會說到錢,錢是福所托。街頭女大概都是用錢來衡量貴賤的。只有女人是實實在在的享受。享受的女人也有分少的分多的,享受一個漂亮女人,享受一個好女人肯定要花不少分的。特別是老婆,因為老婆日日生活在身邊,享受時時獲得,享受一輩子。一個真正的好老婆就高占五十分。endprint

她說,你是有女人緣的。享受女人這方面,你是福厚的大塊頭。后來會享受越來越多。我就看到你這一點。

他說,你看上的是這一點?

她狠狠地盯他一眼,只顧自己說下去:你享受女人的福厚,身上就會有那種引動女人的氣息。那是你身體里享受的分數在起作用。你有多少享受指標,你就會散發出多少這樣的氣息出來,熱騰騰的呢。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算命詞匯。本來同一套迷信的東西,也會有不同的說道。而由她來解釋,用她的語言表述,更帶著特有的神秘,更具獨特性。

比如說皇帝吧,出生就是皇子,住宮殿大廈,花園亭閣,從小就享受,女人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對他來說,他的福底子厚。窮人盛享受的是一個瓦罐,他盛享受的是一大瓷缸。但他的享受也只有一百分。女人對他來說享受的分數就小了,因為他不可能太多享受女人,女人隨他要隨他挑,沒有追求,也就沒有享受。所以皇帝沒愛情,倘要是過于享受女人了,也就敗了國家,敗了他的后半生?;实圻^寵了哪個女人,像楊貴妃啊,妲己什么的,到后來把江山都丟了。就是享受過頭了,享受的一百分用完了。

享受不能過,要節省著用。她說到了他:你是好享受,將來會有錢,但不可能錢太多,要是圖錢多,便會有倒霉事。因為你享受最厚的是女人緣。

我有過老婆。張晉中笑著插話。

你真的已有老婆?她嘴里嘖嘖著,不知是不是她沒算到。抑或是老婆是一個異數。她說到老婆時語調總帶羨慕。也許在她的深層意識中,她一生闖蕩社會,做老婆是她可望不可及的?

離了。他說。

她朝他望了一會。后來說,一個老婆要費掉好多享受的,你有老婆的時間不長,所以還有大把享受女人的分數。她的口氣中似乎帶著安慰。

我看你還年輕嘛,你竟然有過老婆了……

她也承認了她有看不出來的。但她還是繼續說下去,依然說得理直氣壯。

后來,她與他接觸就不帶矜持。也許是因為他有過老婆了。在她的語境中,享受老婆的分是高厚的,相比之下,享受一般女人的分就不算什么了。

她有許多不同常態的話語。

也許是荒誕的,也許有至理。

女人不矜持,便是心許了,男女的結合也就自然了,許給了男人使用享受的分。

與她交合,張晉中有如同聽她說話的感覺,俗到極處的痛快。奇怪的是她不讓他親吻,就是他使勁嘴壓到了她嘴上,她的嘴始終也不張開一絲一毫。偏偏她的下面由著他自由放肆,所觸之處,柔軟。所縱之處,溫潤。柔軟之至。溫潤之至。她腿高舉,腳懸在空中,串串滾圓在旋動,在跳躍。他很想細細撫摸一下。他轉頭看腳的時候,她便有點警覺,他伸手過去,還沒觸及,她卻像怕癢似的,腳飛快地縮了回去。他回手改成撫摸臉,她愜意地懶洋洋睜眼看著他。她的眼眸黑亮亮的,就像他吃飯時,蹲坐在他前面睜眼微笑地看著他的雪球。

事畢,他問她:如此享受,我花去了幾分?

就那一刻,你心里還是端著,還是雜著,還是放不開,你還不會使用享受。

你教我啊。

各有各的緣法,無法教的。我教你,那一刻把心放空了,你也做不到。

就在那一刻,你還立了禁區,你叫我如何心放空。

沒有了禁區,你就能心放空了?你要是心放空了,哪管何處來,何處去。禁區也就不在了。

你到底從哪里來?

邁茵德星球。

他身心松快,順著胡扯開去:邁茵德星球在哪里?

在太陽系外,在銀河系外……一直遠到你內心深處。

扯夠了,她起身來,也不穿衣服,光著身子往衛生間去。她光身凸胸凸臀的樣子讓他有一點心的刺痛感。他就跟著她去。衛生間在舊房高頂,向上幾節樓梯的閣子樓上。這閣樓改造成的衛生間,很有特點,是當初張晉中定此房子居住的重要原因。

她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形象說:這就是你看到的我的模樣?

她的聲音里似乎有點失望悵然。她光身的模樣有著別致的讓人動心的味道。張晉中過去接觸的女人,妻子與其他情人都不差。但她還是有她獨特的與眾不同的味道,他也說不清那種味道從哪里來。他并不覺得她怎么漂亮,日后,他想起來的時候,對她那凸胸凸臀的模樣,和鏡子里的形象,卻還是那么鮮明。還有她的性愛中的禁區,特別是她不給接觸到腳與踝,讓她舞蹈時那盤旋著滾圓白晳的色彩越發鮮亮。

那段時間,張晉中心情有著轉機。前段時間他做什么都不順,她給他帶來了旺運。他覺得自身內在的火都成了旺火。

以前他曾想過要離開這里,但現在他不會。他有了一條狗,雪球有時會跑到他跟前,小鼻子微微晃動一下,可愛之至。其實對一條狗的態度,是他在三十歲生日來臨時的一次震動。他進入三十了,這個世界快進入新世紀了,兩重本來沒有關系的事擰在了一起,隱隱地撼動著內在根處。

恍惚一下,許多正常的東西都變得不正常了,而許多不正常的東西變得正常。

連他在大學所在城市做的生意,這段時間也有起色。這是單位里不知道的。除了上班,他不與單位的人有聯系,不想引起他們注意。開始有改制的說法,但什么時候還不知。他是在一種公有的制度中,但他做的生意在制度外,純屬私有。做生意辛苦,有時什么都沒有,幾個月一點沒賺到,有時又會賺上一大筆。所賺的數目,要是讓單位的人知道的話,那些為一點獎金小數目而津津樂道的人,自然會心生妒忌。張晉中心里想著,自己快樂。他是白天社會主義,晚上資本主義。事業單位屬鐵飯碗,但張晉中端在手里,總覺得端得有點搖晃,他還年輕,一切都在定與不定之中。在單位他不聲不響,但出去談生意,他談笑風生,很有風度。

張晉中的眼界完全是大城市的,除了做生意,他學的是電子,在這座城市里,他是最早用電腦的那一批人,也是最早上互聯網的那一批人。

南街上有一個小吃鋪子,就在江邊道旁,上十幾級臺階。石階總有點濕漉漉的,像是倒了面湯泔水。張晉中遛狗的時候總從那里走,走到店鋪門口,就進去吃一碗云吞面。那是童年在大城市時最喜歡吃的。這家店鋪的牌子上,就寫著他的故城風味。其實所謂故城風味,只是招牌而已,他知道女店主與他的故城一點關系都沒有。張晉中有時會想到,沒有關系的地方都掛故城的名號,用以招人。而他生于故城,長于故城,又何必從那城市里出來?endprint

店鋪女主人三十多歲,并不因為掛故城風味的牌子,而讓自己作大城市妝扮,但她解了那帶點油膩的圍裙后,容貌穿著還顯得整齊。張晉中吃著云吞面,自然會想到童年時弄堂口的小吃店,那里的云吞面真好吃,他難得集攢了零用錢才能吃上一碗。碗上面飄著黃黃的油圈與綠綠的蔥花,這與他正吃著的云吞面是相近的。

小吃店名號為“開一天”,聽女老板說,取這個店名原是想開一天的小吃店試試,這么一試,就開下來了。張晉中卻以為,這俗實的店名,其實是很有雅意的。

張晉中常來“開一天”小吃店,另一原因是女老板喜歡狗。特別是張晉中牽了狗來,她便與他多有搭話。女老板說她也曾養過狗,說那條也是白狗,脫毛季節,店里地上落著白毛,顧客嫌棄,怕毛落到碗里,其實狗毛豈能飛到碗里呢?她還是把它送鄉下去了。

要說女老板也是不易,她沒伙計,什么都是她一個人忙碌。張晉中覺得那里清靜,也是出去散步時必走的路,有了狗,雪球喜歡走這一條路,順河道,一到小吃店鋪下面,就往臺階上爬,開始嗅那濕濕的石上水漬。這狗就是有些討厭處,一旦出了門,東聞聞西嗅嗅的,有時會在某一處很臟的地方,轉著圈子不停地嗅,一準便是哪條公狗尿之處。張晉中認為他的狗應該是高貴的。它有時確實顯得很神氣,吃過了雞脯肉,吃過了蛋黃,吃過了蔬菜,一般的飯食也就不再光顧,味道差一點的餅干,放進嘴里都會吐出來。但它有時卻會顯出賤樣,特別是出門在外,什么骨頭渣子,爛花葉子,它都會用舌頭舔了往嘴里嚼。張晉中想把那些破東西從它嘴里拉出來,他越搶,它越吞咽得快。

每到此時,張晉中覺得它畢竟是狗,再想,它也是可憐,他吐出來的骨頭,它卻啃得起勁。再想,他以為的骨頭是無味的硬物,但它也許覺得滋味豐厚,甘之如飴。人意識中的可憐是相對的,他生意上賺的那點錢,也許在大老板眼里看來,賺得辛苦也賺得可憐吧。

到了小吃店,雪球歡喜起來,在女老板腳邊轉來轉去。女老板會給它丟一個碗,放著有滋味的殘肴。在家里,他一吃飯的時候,它便蹲坐在他的身邊,兩只眼睛烏亮亮地望著他,還伸著舌頭張著嘴。

它度過了一個發情期,倒不見它往公狗身邊跑,多少顯著矜持,卻是公狗見了它,像是嗅到了特殊的氣息,不管老小都會遠遠地跑過來,圍著它腚后轉。他有一次發現它后腿肚的毛上有點鮮紅。沒見它在家里的地方滴過經血。它是愛干凈的,大概連同著大小便,都在外面草地上解決了。

在那一年的那段時間,張晉中感覺自己對女人,也似乎散發著特別的氣息。且不說封麗君的到來,有一次他去小吃店想吃一碗夜宵,店外面沒人,他叫了一聲,沒回音,見里面有點動靜,掀門簾里去,就見女老板正對著里面在整衣。掀門簾時他哎了一聲,她就轉過身來,用書上的話說,露著半邊酥胸,笑吟吟地,也沒見她匆促地掩蓋。那一處白亮一閃。張晉中也不是毛頭小伙子了,只是低了眼說,想吃一碗云吞面。慢慢地退下身去。女老板出來時又圍了圍裙,用抹布擦他面前的桌子,與他搭話,像沒有過剛才一回事。

那一眼花去了多少享受的分,張晉中不知道。但他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他還年輕,要比她小好幾歲,他有姑娘來往。這個時期男女還不如后來那么開放,但傳統的觀念,男女在一起,總是男人占便宜。但張晉中還是有所顧忌,女老板到底有沒有男人,有沒有孩子,是不是在鄉下有個家?他并沒有嫌棄的意思,他也明白,他與她就有歡好,也是一時,用不著考慮很多,但那些念頭還會讓他有負重感,欲望與意念相連,他喜歡很純的肉體感覺。他對女老板在心理上有著另一層的尊重與親近。同時,他也意識到了自己與雪球一樣,散發著某種氣息,走在路上,總有女人會多看他一眼,特別是那種年齡適中的女性,眼光中意味會長一點。

有一天,張晉中在“開一天”小吃店,看到端坐著一個姑娘,身板挺直,神情端莊。張晉中在這座城市里,難得見到如此儀態的姑娘。

用封麗君的話說,女人端莊的樣子就是假模假式,男人會娶來做老婆。想起來,他的前妻人前也顯端莊,有時對著他,也是端莊模樣。他確實把她娶作老婆了,只是他也渴望面對他一個人時,她會是另一個模樣,特別是在床上。他的渴望沒有滿足,是不是他們離婚的原因?

封麗君什么時候都不是端莊的樣子,所以她不可能成為妻子。封麗君在床上說過這樣的話。封麗君與他在床上討論各種男女之事,比如男人碰女人,就是占便宜。本來都是兩個肉體,有什么便宜不便宜?女人端著一個架子,被男人一碰,便是吃了虧,男人是好意,為什么要憤怒呢?哪一天放下了架子,卻一下子什么都可行了,是不是只可吃大虧而不可吃小虧?比如在什么狀態下,什么部位最能讓女人興奮,女人怎么樣的叫聲表現最為酣暢……這是張晉中接觸到的女人中,獨一無二的。

封麗君漂泊不定,有一段時間不見人影了,離開時也沒有打一個招呼。

在小吃店端莊坐著的她與女老板同宗,算來還是同姓姐妹。女老板姓宋,姑娘名叫宋明清。

張晉中與宋明清由女老板介紹認識,后來又在小吃店見過幾次。宋明清給張晉中留下的一個鮮明印象是:她一時不知說什么話,便會額頭上沁出汗來。姑娘看書,中國古代四大名著她都讀了,這合著張晉中的愛好。有兩天他們談的是《水滸》,宋明清對宋江頗有見解,談到宋江的招安投降,也是身份使然。這是女性很少談及的,是不是因為他們都姓宋?她不愿意談武松,更不愿意談西門慶,張晉中提到那本《金瓶梅》,她聽到便是一副鄙夷的神情。他問她看過沒有,她頓了一下,隨后搖著頭。張晉中便給她談書中表現的古代市井生活、男女的依附關系、幾房妻妾的相處邏輯……顯然,她欣賞他的博學,能從一本書中談及那么多方面。偶爾張晉中的話題也會觸及多妻的性愛,此話題即點即止,她不聲不響地聽著,越發顯出端莊來。

夏天的一次雨后,張晉中去宋明清的單位看她,說有什么事,其實就想看看她不坐在“開一天”小吃店里會是什么模樣。宋明清在市里最大的一家國企當團委書記,他看到在一個大操場上,她正指揮著一群女工排練群體節目。他從她的身邊走過去,帶著有點故作的笑意。她扭臉驀然看到他,一下子整個臉紅起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女人那樣地紅臉,而且是為了他。那一刻他很想把她帶回他的房子里,與她議定終身。endprint

后來,在小吃店聊天時,他故意逗問她為什么臉紅。她輕輕地說了一聲:你的味道真好聞噢。

張晉中知道有男女互聞味道來定對象,往往美女甘心找丑男,乃是味道更勝于模樣。張晉中慢慢從女人那里懂得自己,他一直對自己沒有什么自信,特別是在異性面前。他與宋明清交往幾個月,就因為她的那一句話,讓他覺得她內心是率真的,哪怕她表情顯得有點假,也是假得很率真,她天生以為女人的那種假才是最好的。

他明白了為什么她會一次次地跑過來,坐在小吃店里等他。她不與他電話聊天,就是想見著他,聞到他。雖然他沒有拒絕她,但他對她并沒有上心,他習慣對所有于他有好感的女人都抱有謝意,總是來者不拒。他也想過如果找了這個姑娘,他的生活會變得平靜。他知道她有背景,有著當地人脈很寬的家庭。聽說小吃店女老板開業的事,就是經她親屬幫忙的。小吃店女老板常會提到社會上要有人,有關系才能辦事。就此女老板很想撮合他們,而成為一個媒人。媒人在這個城市里,也是植入在社會關系網中的。

張晉中也就把話題轉到現實生活中來。宋明清說到,她會被培養成為一個女干部。這合著張晉中的想像。成為女干部的她,需要有一個丈夫,一個有文化知識的丈夫、一個有生活情趣的丈夫,但不能花心。她對他是有所選擇的:他讀了不少書,他一直是孤身生活,也許他是有過老婆,但他的年齡適合,對女人反而是懂得的。她倒不是單純憑條件找男人,更重要的是他的氣息使她有所迷惑。而她也到了該有男人的年齡了,她該有一個家,一個能讓她紅臉的丈夫。

那段時間宋明清確實有意于他。張晉中卻無意確定,也許他還沒有真正地考慮過她。他接觸的女人不少,并非見一個撲一個,也就因為接觸女人多了,他對女人有著了冷靜的觀察,對方的長處與短處都看得清楚,所以,往往有喜歡但不迷戀,畢竟他已有過一次婚史了。因為張晉中接觸女性都不深入,也不同出同進,所以,人家都不知他有那么多的女友,假如宋明清知道的話,會有什么想法呢?會不會認為他是一個浪蕩子?更認為他是一個西門慶呢?

張晉中從單位回來的時候,不乘公交車,沿著河邊道走,走到“開一天”小吃店下面,拾級向上,到小吃店要一碗云吞面。有時會看到宋明清坐在那里,他邀她一起吃面,她說吃過了。張晉中想到,他與她在小吃店那么多次了,還沒有一次一起吃過東西。她是不是不想讓他看到她的吃相,還是她感覺中還沒到讓他請客的程度?張晉中能意識到,男女之間一起吃吃喝喝,并不說明什么,但男女之間連一般的吃喝都沒有,維系便很薄弱了。

張晉中吃面時,宋明清便與歇下來的女老板說一會兒話。張晉中也會參與一兩句,熟了,他的話中會帶著玩笑。宋明清只是聽他說,有時會皺皺眉,并不應他。

這一天,小吃店里有兩個顧客聊天時,爭論了起來,無非是一個對社會的不公平有所不滿,一個認為相比二十年前,日子好多了,社會在發展,有問題是正常的,不要要求太高。張晉中不由插了一句嘴說,社會發展自然讓人要求高了,如果社會發展了,人們對社會的要求還留在原地,那么這個社會發展又有什么意義?

張晉中并不喜歡評議社會,但對現實的看法,在他內心積累久了,一時忍不住,也就冒了出來。另外,那個說問題正常不能要求過高的年長者,盡占道德高地的口氣,也讓張晉中聽得不舒服。

那年長者看他一眼,不想與他說話,只當沒聽到。宋明清卻說:別說了,在宋姐店里爭論,多不好。

張晉中一旦說話,意猶未盡,年輕人的火正欲迸發,如被宋明清潑了一盆水,心里不快,想說什么沒說。

后來想想,宋明清是因為與他關系近了,才會開口制止他,如果是剛認識的話,不可能如此表現。只是張晉中感覺女人指責的口氣總是相近,如果將來與她處于一個家庭中,那么童年時后母給他的感受,還有結婚后前妻給他的感受,是不是又回來了?

張晉中突然想到了狗,雪球是從不會對他的做法提出異議的。與宋明清會面,雪球一次還沒在場過。它也是他的一個家庭成員,宋明清看到它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張晉中對收拾桌子的女老板說:宋姐你案桌上的殘骨別倒,我帶回去,洗洗,給它填個肚子。

宋明清果然張了嘴:你養狗?

張晉中說:一條舶來的薩摩耶,你是不是怕狗?

他說出口了,期待著她的回答。有時候,對女人最好的了解,便在看她面對事件的反應。如果她說,我喜歡狗,你帶我去看看你的狗。那么張晉中也許無法拒絕,而提前把她帶進家門。那樣他與她的關系自然前進了一步。

她說:我不怕狗。只是不喜歡狗。

他說:養養就有感情了。我本來也不喜歡。

養的人會喜歡,只是狗會弄臟環境,養狗的人往往顧不上周圍的環境。

張晉中張了張嘴,沒再說。她說得沒錯。他也揣度過別人的心理,一個不喜歡狗的人,卻不得不面對一條狗的時候,要讓他接受現實,他有可能勉強,也可能拒絕,這都是正常的。出于宋明清的角度,她大概根本沒有想到,他會有一條狗。那么張晉中自然要考慮,他假如與她一起生活,那條狗怎么辦?養狗本來只是一件小事,張晉中突然發現,有時候一件小事也會變得很大,大到穿越到銀河系之外更遠的地方去。

江城之秋,道上有飄飄的落葉,被風刮到腳邊來,發著殼殼的聲息。清秋之季,水光映著天光,明亮亮的,街面上也給人清清明明的感覺。

這天,張晉中到小吃店來吃云吞面。單位里有了食堂,他已經很少下班往這里來。單位的食堂有補貼,也方便,只是食堂的廚師對人有親疏,張晉中總覺得廚師的口氣有點冷,似乎裝給他的菜比別人少了些,張晉中并不在意吃多吃少,只是感覺與單位的整個氛圍是相同的,讓他氣悶。單位的時間表越發緊了,出進要登記。而他工作所做的事越發虛浮。他想著該離開那里了,他生意上所賺,早已超過單位的收入,他在單位里為了一點工資而干熬。只是社會上看重人有固定工作,要不就成了無業游民。生活需要穩定,穩定便形成習慣。

女老板并不計較他來多來少,難得見到他更熱情些,她告訴他:宋明清居然當了官,還是個大官,雖是個副職,要放在以前,是個縣老爺了。endprint

她終于當官了,張晉中還記得她說到可能會當官的事。她大概也好久不來了,也許她來過幾次沒見到他,灰心了。也許她有了那么高的位置,自然眼光也抬高了。她在另一個層次,會青睞另一層人,一點好聞的味道又算得上什么。

他并沒有什么遺憾的?;蛟S哪一天,她視察到他的單位里去,會笑著與他打一下招呼。她不會再紅臉了吧。

張晉中身體里有火,這火讓牙疼起來,進一步感覺到上面有悶氣的網罩著,他進入了一個低潮,所有的人都往上升,而只有他往下落,

女人不只是與享受的分聯著,有的時候,也會與痛苦聯在一起。享受以后接著痛苦。那么,痛苦的容量也是一百分吧,可能痛苦的容量要比享受大,因為人生的痛苦總是大于享受。他總在消耗著痛苦的分,總也消耗沒個完。

這種念頭,讓他在享受的時候,有著一種警覺,讓他在痛苦的時候,又有著一點寬解。

單位的隊長把張晉中找到辦公室去,說是單位要創收,成立了一個下屬經營部門,調他去這個部門搞營銷。隊長笑著對他說,知道你原來沒什么事做,在單位里也悶得慌,現在就讓你發揮所長。

要說張晉中沒什么事做,也對,要說張晉中在單位氣悶,也對。只是張晉中想干的事,單位并不給他做,而絕大部分單位的人都人浮于事,又如何單單把他發配到下面去?張晉中聽明白了隊長的話意,單位是知道了他外面做生意的事。事業單位本來就不允許搞經營,他如果賺到了錢,需要進貢給他本來的部門發福利,如果賺不到呢?張晉中本來在這個單位便窩著火,也許是他忍得太多了,才會有如此往低層發配的決定。張晉中忍不住了,起身說了三個字:我辭職。轉身便出了防治所。

張晉中胸中的火燃燒著,一種麻麻的苦味在嘴里。一時眼前的天地都灰暗了,是那把火燒毀的。

多少年,他一直自以為立著,一下子破了。而立之年,他卻讓自己搖晃起來。不過不破不立,他是在破,他還是要盡快立。

他決定辦一家自己的公司,做完各種準備,執照卻一直拿不下來。他跑一座座大樓,候著一個個窗口。這才發現,他原來在單位屬底層,但好歹是在機關,人須高看一眼,而現在他是個體戶,不再享受干部待遇。

從大樓的第一個窗口看進去,只見幾個人在聊天,過些時間,有人來把表拿去給坐辦公桌前的頭兒看,那頭兒扭過臉來,張晉中看到的像是俞隊的面孔,趕快縮了身子。

結果表退了回來,發到另一處大樓的另一個窗口,他便接著一張張填表,去一個個的窗口。十幾個窗口下來,他不敢再朝里望,怕見著坐辦公桌的還會是俞隊的模樣。到最后一個窗口的時候,他鼓著勁把頭從窗口伸進去,看到坐辦公桌的正是俞隊,還是那張臉上帶著了一塊暗紅斑跡。他很嚴肅地看著張晉中,微微地皺著眉,仿佛看到了一個故意搗蛋的人。

他不想再去另一個大樓的另一個窗口了。女老板說需要找一找人,也許找一下宋明清就行。張晉中當然不可能去找她,在他的感覺中,宋明清的臉和俞隊的臉融在了一塊。后來,女老板告訴他,她曾對宋明清說了一下他的事。宋明清說知道了。

就這么過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似乎過得很慢。特別是他不上班了,很多時候是陪著雪球叫鬧。后來,他找到了直接與錢打交道的事,進入了股市。這也稱作投資,他只需要坐在電腦前,把錢投進買賣中去,接著看K線慢慢地動,高一天低一天地震蕩,也牽著他的心蕩啊蕩。一時也不升多少也不降多少,他只是找了一點事做。

那一天,K錢綠了一截,張晉中算一算,損失比他一筆生意還要多。他以往做生意,投進去總有收獲,而往電腦的曲線中投進去,就由他人作主了。由誰作主?他不知道。

他牽著雪球出去吃一碗云吞面,女老板不像以前那樣對待他和狗了,沒給雪球殘肴的碗,也不怎么過來與他閑話。也難怪,隨著城市發展,這片地方熱鬧了一些,旁邊開了幾家店,來小吃店的顧客多了,桌上有喝酒的人。女老板不再單純做小吃,還會切些熟鹵菜,做點熱小炒。喝酒的多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相比之下,張晉中顯得老了,有人仿著韓流,稱他為大叔。

他扣著雪球,在小吃店的一個角落的空桌候面。女老板端面過來時對他說,他的事,她又問過宋明清了。宋明清說要按章程來辦,她也是不能越過章程的。

他的事,張晉中并不希望女老板找宋明清,女老板是一番好意,他自然不好說什么。張晉中清楚,宋明清與他都沒確定過戀愛關系,兩人連手都沒拉過,這樣的交往,什么也算不上,托她辦事,也許會讓她厭惡。在他的意識中,她的形象正退遠去,已經記不清她的臉。過去覺得她的下巴有點方,如男人的國字臉,現在的記憶中,她的臉越發顯得方正。

公司遲遲沒有批下來,也許他們清楚不過是個皮包公司??裳巯律鐣?,一下子所添的公司,又有多少不是皮包公司?都傳說,扔一塊磚頭,會砸倒幾個公司經理。

感受痛苦慢慢地鈍刀似的割。人生是苦。人生承受著的苦總也有量,一百分的痛苦盤子,以分為算,大無可計。只能以厘、毫為算,他每天會消耗多少毫?也許只是零點零零幾毫吧。他承載苦的盤子到底有多大?封麗君說過他一生自刑,也許這些苦的感受,只是他內心之念,不斷刑自己吧。

禍福相依,苦樂輪回。幾日綿綿秋雨一過,天青云淡,秋高氣爽。以前他買的股票經過一段時間的低位盤整,突然K線向上躥冒,他一下子掙了不少。不但原來失落的回來了,還開始有收入了。別的股票還顯一般,偏偏他買的那幾只都發力抬高了。仿佛時來運來。他不再在意報公司送上去的表,那做生意的錢都該把握時機進股市。有幾天他仿佛能摸到股錢跳動的脈搏,隔天預估,哪只股票會漲,會漲到哪個價位,第二天,果然那股票就升到那一處。

出門去,在江邊道上,遇上個臉熟的穿著稅務制服的人。張晉中去稅務局時并沒見過他,卻見他迎上來招呼,突然想起來,他姓林,是原來他大學所在城市稅務局的,他的前妻帶他去稅務局時,介紹過這位林稅務官。林稅務官告訴張晉中,他娶了這座城市的女人做老婆,好些年兩地分居,最近經過努力,終于調到這座城市的稅務局了。林稅務官還告訴張晉中,他的公司辦下來了,稅務局下個月就會來與他談收稅免稅的事。endprint

張晉中覺得身子頓時輕松了不少,周圍的空氣也清新了不少。

后來林稅務官對他說:你上面有人吧?路子很寬呢。

張晉中也懂世故,笑笑,一個念頭浮過:是誰呢?

不可能是宋明清吧。聽說她已經是市領導的兒媳婦了。在這座城市里,他也就只認識這么個人物。

這天張晉中來到“開一天”小吃店,女老板也對他說:聽說你上面有人。

張晉中說:我認識的官,真的只有宋明清。

她不算什么,聽說為你說話的是從京城里來的。是個京中高官的子女。還是個女的。

那幾天雪球頑皮得厲害,平時不聲不響的,那幾天叫了好幾次,還跳起來,像是要搶他碗里的肉排骨。張晉中想到,這可不是什么好習慣,吼了它幾聲,要在以往它就老實了。可張晉中吃完飯收桌子時,它咬住了抹布就是不松口,還用眼朝他斜著,能看到它黑眼眸邊的一片眼白,其中似乎還帶著調皮的笑。

它知道我來了。封麗君進門來就說。

張晉中似乎也知道她到了市里。這一天他特別迷信,閉著眼在念頭里想了幾只股票,把可用資金都投到這幾只股票上去,果然幾只股票都大漲了。他覺得,他不用做任何事,也不用開什么公司,只須把錢堆到股票上,只要那K線往上直升一段,所賺到的,便是開什么公司、做什么生意都難達到的。

封麗君只顧逗狗玩,玩那個很簡單的照鏡子般的游戲。只有她會與它玩得這么投入與高興。雪球一邊照她的口令做著,一邊搖著尾巴。她也在晃著身子,似乎有一條隱形的尾巴在搖動。

張晉中看到她,便有念頭躥出來:他們所說的京城里大官的子女便是她。她是不是高官的子女他不清楚,但他們指的那個女人一準是她。如果是她的話,她在做什么大生意呢?做生意的都知道,最賺錢的便是這戴白手套的一類人。

張晉中不由心中在想:京城的高官中有姓封的嗎?

你是高官的子女?他也不像是在問。因為她回答什么,他都不會吃驚。

她卻沒應他這個問題,只是說,既然他們問我在市里有什么親戚朋友,我也就為你說了點話。

她知道他想做公司?他當面并沒有告訴過她,她離開的這段日子,他們也沒通過電話。他脫離了單位,她知道了?他辦公司上表沒批,她也知道了?

不過用不著我說,這個市里的領導一直在抓擴大公司數量的大事,每次開會都提要給投資放寬路,要開路不要堵路。封麗君說著官家文件上的話,說得也很順溜,想來在那里面轉了一圈了。

她留下來過夜,說不想去安排好的賓館了,還是這里自由。她說到了自由,還笑。她南腔北調的,看來是走了不少地方。

她蹲靠在床沿上對他大談特談,她不再與他說命運,她知道他辦公司做生意,便談從商之經。她天方夜譚式地說到了一條快速大富之道:你有一萬元,于是立一個公司名目,像你報的朝陽公司一樣……你用九千元去投到一個管錢放錢的官家手里,就能借來十萬元。你再用九萬元投到高一級管錢放錢的官家手里,自然就能拿到一百萬的錢,管它是不是貸款。你再把九十萬投出去,投到你需要打通的官家手里,就能撐出一千萬的資金,這其中可能是批的商業用地,可能是批的緊俏物資。到你能動用一個億的資金再投出去的話,你就不用再計較賺多賺少了,也不用再在意說好說壞了。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大款巨富,你做什么都會有人幫你疏通,你不用怕會破產,因為許多的人都不讓你破產。他們會保護你,他們會給你開綠燈,你只須坐好車,住別墅,在大飯店里請客。

多少年后,電視屏幕上,播出一個個貪官的家中被搜出成億現金的鏡頭,張晉中才想到她曾說的賄賂經,也許是真實的,是一條可行的路。只是她說的時候,他聽來如同她先前說的算命經,聽之由之,只覺她的話中夾著怪誕。她說的話總有點怪誕的意味,像他有時內心中躥出來的一點怪誕的念頭。

她依然不讓他親上面摸下面,用手撫摸著他的身子,像是找著什么感覺。到后來,她也就野起來,他本還以為她在外成了淑女,到底是被稱作高官子女的。她還是一頭自由的流浪狗。而他卻是不自由的,就算是解脫了單位,辦一個公司還受著束縛,就算在股票上可以自由收投,但他只是在K線上做點可憐的運動,深受著K線的影響。

你夢到我過的吧。

事后,她望著身下的他,她的眼光清澈如水。

張晉中不記得自己的夢,恍惚間似乎夢見過白狗,睜開眼來,發現是雪球爬上了床,正咧著嘴,晶亮的眼眸對著他。

她說要在市里住些日子。她為什么要來?這里是不是只有他與她有關系?張晉中不想問她,仿佛一問就確定了她存在的局限。張晉中在許多年后的量子理論中,看到了薛定諤的貓的理論才清楚,他當時沒有詢問她是對的。她是自由的,那自由之界一旦確定就塌陷固定了。她就存在于她出現的那一刻,在此之外,她的自由有無限可能。他的內心也不希望確定她,他毫無理由地認為,他的念頭與她的存在一樣,不應有確定的界限。

張晉中去稅務局找林稅務官問公司營業稅之事。這段時期,他的股票越發做得好,仿佛能隨心所欲地做高。他根本不用做什么生意,用當地的話說,不用去苦錢。但他還是想在行虛時,抓著點實在的東西。往往他覺得自由的同時,便失去了一點實在感。他還是一個實在的軀體,只有在具體消耗痛苦的實事中,他才覺得踏實。他在股票的交易中,一分鐘中能賺幾百元,但他到商店里去,買完了東西,還會靜靜地等著店主慢吞吞的一元錢找零。

林稅務官見了他,便拉他到一個空間去說話,談的是封麗君,仿佛這個名字是他們聯系的重點。林稅務官說,這個高官的子女,真放得開。他說了一些她的瑣事,好像這些日子里,她在本地有很大的影響,她身上的瑣事都成了話題。林稅務官說她不把任何官員放在眼里,她似乎根本不懂得一個人階層的高低。官員約她見面都見不上,約定的時間老會遲到,見了面也都是她在信口說話。然而,她卻會讓那個給她開車的司機睡上一次。那個司機出來后,到處說得很得意。而她也毫不隱諱,回答別人所問時,說那個司機很盡職的。男女之間的事沒什么負擔的,司機也清楚。在別人眼里,她實在是一個奇葩。endprint

林稅務官說得隨便,不知是否也清楚張晉中與封麗君之間的事。張晉中聽來沒有懷疑,他看的名人傳記中,此類的事不足為奇。她是自由的。也許她確實沒有當回事。不過,他與她呢?多少時候,他會想到她,雖然他有過妻子與其他女人,但她的話語與情態,在他的記憶中,印象最深。但她呢,是不是也只把他當作一個交往盡職的人?

有人傳話,市長要招待她,她提到了張晉中。市長說,也是個投資者,請他一起來。張晉中沒有去,他獨自在家的時候,想到她在招待的場合,不知又會說出什么新鮮的話題,把市長弄得很高興。她會不會在那個場合舉足跳舞呢?

后來的一天,她打電話給他。她的聲音在電話里,有點濕漉漉的。他們還是第一次沒見著面只聽聲音。她的聲音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聲音里好像有點興奮。她說她知道他,也是個怪人,比她還怪。她說:你不適合在這里,還不如到大城市去,回去吧。

他想:她大概是要到大城市里去轉悠了。

他問她:你到底是不是高干子女?

她依然沒回答他,只是開心地笑了笑。說:高干子女有什么好的嗎,能有你說的自由嗎?

當然是越到高處越自由。

越到高處越不自由,盯著的眼睛多了,有時看起來自由,但總有一天,會不自由的。作為人,都不可能有自由。只是到高處,你賺錢的路就寬了,你在此地可能為賺十萬百萬努力,到高處,那十萬百萬你就根本看不上眼,錢可能只是一個數字。你還是回大城市去吧。

她又笑了笑。她在電話里所說,不同于當著面說的,顯得實在客觀,讓他懷疑是不是她本人在說話。她電話中第一句:我是封麗君……也不像她說話的口氣。

正常的討論讓他感覺不正常,而過去她亂七八糟的說話,他卻感覺是正常的。

房外秋風正勁,風把黃葉吹落在窗玻璃上,發著細細的殼殼聲。

她最后又關照了他一句:你用你現在的錢回大城市買一套房。

開開門來,看到房角的柵欄處,堆滿了落葉。大城市里不會有這樣的情景吧?,F時的大城市里都是高樓了,他童年生活過的弄堂、小閣樓都不在了吧。

他的心境卻還是留戀著眼下的城市,說不上是喜歡,總沒有大城市的擠與堵。他喜歡有行動的寬松度。

張晉中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這平靜是他期待的,可一旦在平靜之中,他又會覺得心中搖晃。少年在大城市里,他總跑出弄堂到郊外去,一個月會有一次,走很遠的路,走到鄉間阡陌上?,F居的中等城市離開城郊不遠,他卻去得不多。有時出差乘車,才貪婪地看四野苗草青青。城市也在一天天地拓寬,張晉中有時會想,他身處的城市會不會有一天也變得像一條條伸展著馬路的巨獸,吞沒著所到的一切。而互聯網的發展,又讓人蜷縮到家中。

他心里那股年輕的火,總是在燃燒著。

在他以后看來,這是他很短的一段平靜生活,最合乎他想像的生活。他有生意做,是在上升的時期,以前經濟與人事給他的壓力,輕松了不少。沒有那種刻骨痛苦的記憶。他賺到的錢數也在不斷上升。然而,人的渴望還在。他期待將來賺更多的錢,設想有一個女人會等著他。他有時走遍城市,想看到一個自由自在的女人,文靜的、目不斜視的、年輕的、還帶點情趣的,面對來人的眼光,微微含著善意,意味深長,有明澈的眸子,還有裸露出來的潔白的肌膚。

她走在路上,手微微拂動處,仿佛有花繞轉,無形的花骨,淡淡的清香,神情中還帶有無拘無束的期望。想到這個的時候,他的心中便有針刺般的細疼。人生真是苦,便是這憧憬的感覺也帶著疼痛。

他一條條街地走。過去上班時光,他有工作,還要忙家務,現在他大部分時間可以無目的地活動。

在街上,他偶然看到年輕的單身女孩,他報以微笑,對方卻視如不見。他是一位有過婚史的男人,也許女人天生有敏感,他不適宜做她們的男伴了。很多時候,他看到貌美清秀的女孩身邊,卻有一個與其相近年齡的俗不可耐的男子。那男子不知體味體貼體察為何物,依然能引她笑容嫣然。他突然覺得他快老了,應該縮到他的年齡圈子里,去找一個能持家能慰藉的女子。

他似乎就這么走著,走著,走到歲末,走到天寒地凍。人生也走老了,幻想也走沒了。

他回來的時候還會到“開一天”吃一碗云吞面,感覺滋味不如以前了。他意識到自己的心態有問題,仿佛以前都是好的。女老板在給自己的小吃店門上裝掛燈箱,城管新規定,城市里的店鋪,都要掛同樣式的燈箱。然而女老板并無怨言,喜滋滋地忙碌著,畢竟燈箱暢亮吉祥。她請了市里的一位書法家寫了招牌,招牌書法隱在燈箱里失去了雅致,不過一般人并不在意。

女老板告訴張晉中,宋明清已正式結婚,婚慶場面不大,但也排了好多桌。那時對官員要求的條款一直都有,但根本沒人過問,似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放松了,條款成了印在紙上的死物。世紀末的感受讓人都放開了,特別是官員放開了,除非對上做面子工程,對下不再遮遮掩掩。

出得小吃店的門來,見地上丟了一株黃菊花,花瓣萎了,卻還干凈,是新掉下來的。

從小吃店到家中,這段路不長,他走了很長時間,似乎在懷念一個人,懷念一件事,懷念一段記憶。

他覺得他是蒼老了,卻還只是而立的年齡。他到底是老還是輕?他所經歷的,他所承受的,他所獲得的,他所失落的,都讓他有一種蒼老的感覺。這種蒼老的感覺從那一刻起,似乎一直跟著他。他有點飄飄浮浮,有點游游蕩蕩,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感覺到有什么要逼近來。

這種感覺影響了他,他做的生意冷清了,還不及他在防治所上班時做的多。他在股票上有過的感應沒有了,在上上下下震蕩中,總是失落了一些。他不知買什么為好,買到的就會跌,而賣了的便會漲。

接下去,股票K線直墜而下。盤面一片綠,上升的曲線成了向下的直線。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錢在很快消失,他明白那是股災,也是他內在在塌陷。只幾天,一下子從高樓上跌到底層,似乎能看到底層地板之下,是空空蕩蕩沒有底的空洞。endprint

終于,他恢復了一點神知。他又有著某種感應,能感覺到哪幾只股票會跌多少,于是那一天那幾只股票便跌到了那兒。他只能開著電腦,聽任那一條條綠色的直線下墜,似乎麻木著,不知道是否應該把它們割肉賣掉。

他多少年的努力是白干了,回到原點上。他發現那只是他做的一個游戲,原來是紅線上升的游戲,到后來變成了綠線下墜的游戲。游戲的方向變了。他先前的獲得感,本來只是游戲中的虛幻感覺。而在這游戲中,他投進的時間、精力與金錢都化于縹縹緲緲之間了。

他有點迷糊地走出房子,路上遇到了林稅務官。林稅務官告訴他,他調到辦公室去了,當了科長。林稅務官笑的時候總有一種苦相,眼瞇眉皺,臉上像是一個苦字。林稅務官悄悄地對張晉中說:你結交的那個姓封的女人,是個騙子,她的高干子女身份是假的,只有這個小城市,才看不穿簡單的騙局。而一旦到大城市,就被揭穿了。有人調查到這里來,聽說她根本沒說過自己是高干子女,確實這里的人也從沒聽她說過自己是高干子女。看她簡單,卻是個高手啊。

后來呢?他問。

林稅務官說:好像關了些日子。

后來呢?張晉中再問。

后來就不知道了。林稅務官想走了,又停下來,看著張晉中:后來呢,正想問你呢,你和她走得近,她對你說過她的身份了么?聽說她是個街頭跳舞的。

張晉中便離開了林稅務官。她不是高干子女,也不是街邊雜舞的,她到底是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只聽她說過她是從邁茵德星球來的。若如此說出來,那比高干子女更可笑。他想著她被關在里面的樣子,是不是比第一次見她時更讓人憐惜。他會如何做?在故城,他是連見面的機會也沒有,更輪不到讓他說話。

她離開的這段時間,他幾乎沒有想到過她。是不是因為她是高干子女,就不再存念了?張晉中是個客觀現實的人,對不是自己的東西,不作他想。所以在綠線中丟失的數字,他清楚不是自己的了,不是自己的回想后悔都沒用。他也不會跳樓或者割腕。所求不得,人生便是苦。享受的一百分,痛苦的一百分。只是不知道自己這個享受的盤子有多大,也不知道自己吃苦的盤子有多大。他一生自刑,既是一生,怕是眼下承受的苦根本算不了多少分。其實用這一套說法來解釋與比喻,根本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享受與痛苦是計算不來的東西,無法量化。

接下來,對張晉中來說最現實的消息,便是城市里不準養狗了,來了一個全城打狗運動。張晉中不在單位里,消息知道得遲,他出去遛狗,發現所有的路人都眼盯著雪球,那眼神是奇怪:居然還有這樣的活物。張晉中弄不明白這是民間的運動,還是官方的運動,是自下而上的還是自上而下的。

張晉中把雪球藏在家中,想等風頭過去。歷史的經驗是,凡風頭自會過去。這天,在小吃店吃云吞面時,女老板悄悄地問他:你的狗怎么辦?弄走了沒有?

張晉中這才聽說,這次打狗運動有市里的紅頭文件下來。聽說新來的市長,有一次晚上出去視察,踩到了狗屎上,偏偏這位市長小時候被狗咬過。市長把俞隊叫來訓了一頓,從城市的衛生,談到西方資產階級思潮的表現。于是市里成立了專門的打狗隊,見狗就打。聽說還要立法,養狗有罪。那么狗關在家里養也不行了。打狗運動將發展到禁狗運動。

張晉中清楚一個運動到下個運動的趨向性。女老板說,人家都把狗送到鄉下的親友家去了。張晉中沒有任何鄉下的熟人。他回到家中,立刻關了房門,看著雪球。它似乎能嗅到門外的危險,這些天都是很乖的,一聲不響地伏在地板上。本來它有外出便便的需要時,會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有時會用爪子來撓張晉中,還會尖尖地叫上兩聲?,F在它所做的,便是偎到張晉中身邊,柔軟的身子趴在他的膝上。張晉中坐在座椅上,輕輕摟著它,慢慢地撫著它身上松茸茸的毛。有時聽到外面的車喇叭聲,他與它似乎都有點緊張。它會豎起耳朵來。他的聽覺也豎了起來。他只是撫著它,不知還能和它在一起多久。一種真切的苦叫做愛別離,不只是指人,還有物。他別離的東西太多了,而它是一個生命,形同一個親人。他不知它的結果是什么,它會到哪兒去,會不會就此死在打狗隊的打狗棒下,渾身是血地伏倒在他的面前,眼睜著黑而無光的眸子。他沒想過它會離他而去。這一苦那么現實,竟比他的那些過世的親人還要沉重。

由此觸及了生死。本來狗的壽命不長,只有十多年。養它的時候就知道,但他沒往心里去。它總會早他而去的。無可奈何處,只能想,人也總是要去的。在,是變化的;去,是必然的。

他想到逃離這座城市。然而這里的房子、這里的公司,這里的一切,一時無法離開。況且他又能到哪兒去?出行處處都是未知數。他和狗一起流浪,牽著一條狗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去,有旅店會接受帶狗的人居住嗎?會有人相信他丟開一切,只是為了一條狗?

他也無法把它丟棄到鄉下去,也許它會跟著他的車回來,也許它會嗅著氣息找回來,他聽過這樣的例子。那么它在進入城市的路上,也許就會被打狗隊發現,于是一命嗚呼。

雪球似乎感受到他的想法,伸出它的前爪來要和他“握手”。他握著它的前爪輕輕地搖著,嘴里輕輕說:你好你好你好!它皺著的眉頭松開了,微微張了嘴像是在微笑。都稱薩摩耶是微笑的天使,它張嘴的微笑是那么地與人親近。他放下前爪,去握它下面的后爪,它一蹬腿避開了。

張晉中很少出門,總和它在一起時,看著它的眼睛。非得辦事買東西時,看它跟到門邊,像是和他告別,便有點悲哀。終于有一天,他開了門回家,看到屋里的空間似乎膨脹開來,空蕩蕩的一片。它不在了。他推開衛生間與臥室的門,它依然不在。它肯定不在了,他每次回家的時候,一聽到門的聲息,不管是多么輕,它都聽得到,都會在門口迎著。似乎它在他離開的時間里,一直守著門口。

一時他想它是自己開了門出去,英雄就義般迎著打狗隊去了,不再讓他煩惱。接著他想到是打狗隊闖進門來,帶走了它。他知道,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它不可能開門出去,打狗隊也無法開鎖進門。

桌上放著一把門鑰匙。突然有個念頭鉆到他腦中來,他是給過封麗君一把鑰匙的。什么時候給封麗君鑰匙的,他一點都記不得了。反正給鑰匙的印象,仿佛是一下子進入腦中的,給雪球的離開提供了合理性。她來過,她帶著狗離開了。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她帶走了它,她把她的影子帶走了。

恍惚她和它的出現,都只是他一時的幻想,并不曾真正存在過。

而后幾十年過去了。他近老的時候,用了他折騰了二三十年賺的錢,回到他的故城,回到那座大城市,買了高樓上的一套住房。他的人生仿佛走了一個圈,走回到起點。中間過程豐富,開過公司辦過廠,也曾被小城稱作是模范實業家。那些都仿佛是虛的。一切為了什么?如以有錢為目標的話,以故城的一套房為結果,他早二三十年回來便能買上。結果沒什么不同,不過是延期了,無謂地折騰了。

高樓的周邊,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有菜場,有衛生院,有超市,有百貨公司。大城市就是方便,不想燒飯可以叫外賣,遇上急事可以找保安。他就在這里養老了。就是賺再多的錢也沒什么用了。人到老年,過去的許多事都忘了,眼下要記的事也記不住。過去想忘的,不用去記。過去深記的,眼下憶來也不真。年輕時曾有過的勃勃英氣,連同做過的荒唐的事、痛苦的事、享受的事,都在恍恍惚惚間。不管是享受的一百分,還是痛苦的一百分,也不管盛分的盤再大再小,都快到盤底了。嘴里缺少了牙,哪怕是一碗稀粥,也是一種享受了。

大城市的夜晚,他習慣坐在陽臺上,從落地玻璃窗中,看下面城市到處跳閃的霓虹燈,彩色成片。偶爾會想到女人,他一生中有過不少女人,他都記不得她們的名字了,只有生動的形象依稀隨著念頭浮現,有時會記起她們的姓,就按自己的年齡來記女人,他在哪一個年齡上接觸哪一個女人。雖然他一生中女人不少,但他在一個時間中只專注一個女人。肉體交往從不腳踩兩條船,相對時一心一意。三十歲的那一年,他的女人姓封,他在記憶中便稱她為封三十。封三十留給他的記憶不少。因為還連著一條狗。那條雪白毛烏亮眸的狗。他的覺睡得少了,夢也是稀薄的。有一天后半夜里,他在夢中看到了它,雪球,形象鮮明地在他身前跑來跑去,又在他面前停住,坐下,用烏亮亮的眼眸看著他,咧嘴微笑著伸出前爪來要與他“握手”。雖然在夢中,卻比真實還要真實。也就一恍惚,它消失了,同時一個聲音出現了,是她的聲音,如一個念頭鉆進他的腦中來。在一片黑暗中,她的聲音那么清晰:你到鏡子里來看我!

他翻身起床,也不讓自己思考,去衛生間,推開門,亮了燈。他看到梳妝臺上一面寬到整片墻的鏡子里,是一張頭發稀疏胡茬花白額紋如刻的面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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