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大 概是古往今來對揚州最高的褒獎了。而于我看來,湯顯祖的那句詩或許更能表達我對揚州一言難盡的寄托:“一生癡絕處,無夢到揚州。”
揚州是我這輩子最早留下深刻印象的城市。說也慚愧,鄉下閉塞,只曉得埋頭讀書,而不知抬頭看天。直到上了高中,學校組織赴揚州春游,才第一次真正認識了周圍的世界。
那次春游給我留下了極深的記憶。可以說從此打開了一扇窗,也可以說從此擁有了一顆初心,回去后寫了一篇游記,作為范文在全班傳閱。有好長一段時間,還沉浸在揚州之行的回憶里不能自拔。最難忘的是當時學校操場的河邊有一個秋千架,當高高地蕩在空中,看到天上一輪明亮的圓月時,心里就莫名地怨恨起來:任秋千蕩得再高再遠,也蕩不到揚州去,難道不知道只有揚州的月亮才最大最圓么?
這一念惆悵便陪伴了多年。后來我幾次踏上這片土地,每次的感覺都不同。時隔兩年,我已至南京上大學,去看一位在揚州上大學的同學,風景依然秀美,但那種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卻沒有了。又過年余,學校組織去揚州游玩,這次卻是冬日,剛剛下過一場初雪,處處不順的我,其中的失落與感傷可想而知了。甚至可以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夢想剛一綻放隨即跌落,如此傷心之地,不來也罷。
于是,有好多年,我再未去過揚州。我把揚州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跌宕起伏看作是一場宿命的輪回,還常把揚州這座城市的遭際浮沉,聯系到一位著名詩人身上。
那個人是杜牧。
不像人們想當然的那樣,杜牧待在揚州的時間并不長,從833年至835年,前后僅兩年左右,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只是夸張之辭,杜牧當時任幕府一類的閑職,從表象看,瀟灑得很,而往內里看,遠非如此。
杜牧有著高門望族的血統。身為宰相杜佑之孫,26歲進士及第,其赴揚州出仕不過30出頭,本該是大干一番事業的年齡,而造化弄人,來到揚州這樣一個游冶之風極盛之地,年輕詩人抱負難為蹉跎歲月,因此,晚年杜牧在回憶這段光景時,非但沒有半點得意,相反卻充滿著深深的悲涼——
“落魄江湖載酒行”,這哪里像一個貴胄世家的口吻,倒像一個窮途潦倒的布衣遭際,究其原因,在于詩人表面的放浪之下,骨子里的那份桀驁和落寞從來沒有放下過,歌舞宴樂,楊柳春風,所有這些浮淺的感官,都無法觸及心靈深處堅硬的惆悵:在這座金粉競逐之城,再久的華年又將如何?在這個遠離京畿之地,再大的抱負又能如何?
有唐一代,揚州城最為風光,號稱揚一益二,但是,杜牧生在晚唐,帝國已經衰微,其時已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些破敗現象。我不知道,當杜牧離開揚州的那個清晨,是否映照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樣的場景,我知道的是,兩百年后,當一位自號白石道人的詞人面對兵燹侵襲的故城,不由發出如此的悲鳴: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其實,姜白石又如何不知,縱使杜郎再現,他又能怎樣呢?
縱使杜郎再生,至多也是凄然一笑。因為,人世的小離合背后,立著的是歷史的大悲歡,而歷史的大悲歡之前,先覺的是人生的大徹悟,否則,他怎么會用參禪一般的眼光,將兩年的經歷拉長為一種定格的寓言。李白“煙花三月下揚州”,講的是去,蘊含的是憧憬,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說的是歸,道出的是無奈,這種無奈,是一個人面對歲月、面對青春、面對不曾到達也不會重來的理想和功業,再多物象和誘惑也無法挽回的滄桑。
由于杜牧的存在,揚州城注定蒙上一層悲情色彩。如果把一座城比作一個人,它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不可救藥地烙上了那個才華高絕,神色愀然的詩人身影,這位被后人稱為“豪而艷,宕而麗”的小杜,是否也正對應著大開大闔而幾度興亡、繁華散盡更幾多惆悵的揚州城呢?
再往深處看,這片土地代表著一層浮動的鄉愁。
越過杜牧的身影,由此上溯到5000年前的洪荒時代。禹分天下為九州,其中就有揚州,彼時的揚州幅員極廣,覆蓋了今天華東諸省市的絕大多數地區。兩漢設揚州刺史部,管轄范圍雖同樣遼闊,卻與今天的揚州城沒有交集。
事實上,歷史上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們現在熟悉的所謂“揚州”,并不存在。
可考的揚州建城史約2500年,建城時始稱邗,后稱廣陵、南兗州、東廣州、吳州、江都,唐高祖年間,將揚州治所由南京過江北上,揚州終于取代了曾經的廣陵、江都等舊稱,并作為淮南道的首府,成為江淮一帶最耀眼的城市。
無論行政區劃如何變遷,這里面有著意味深長的主題:揚州到底在哪里?它屬于江南還是江北?
毫無疑問,今日的揚州城居于江北,而歷史上存活了相當長時間的那個古揚州,主體在江南。但在文化語境和思維模式里,人們更愿意將揚州作為一座江南城市看待,這種模糊的、泛化的理解,會進而上升到一種縹緲的、難以言說的感傷。當我站在揚州的土地上,看垂柳依依,聽清風流水,不自覺地會生發這樣的感慨——這是在哪里?我究竟身在何處?
巧合的是,被聞一多先生極贊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的《春江花月夜》,其作者張若虛,正是揚州人。
這簡直可以說是歷史設下的精妙布局。“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由揚州人張若虛來作這首詩,還有比這更有寓意的么?是的,這里消弭了時間,也消弭了空間,面對給人以無限遐想的春江花月夜,發出的是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天問,詩人肯定忘記了腳下這片土地,漸而會將自己遺忘,卻將一種無處安放的孤獨感浸滿全身。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或許,揚州是這個星球上離月亮最近的城市,才能如此清晰地洞察這種反復游蕩卻無法找到真正歸宿的無奈,或者可謂之鄉愁。
我將目光從天上回到人間,回到現實的世界里,揚州在我的眼里慢慢變得陌生起來。
當汽車從西邊駛出高速,開進一片高大漂亮的新城區時,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見過的揚州。是的,多年不來揚州,我已成了一個局外人,背離了時代發展的快車道,我以為那個少年感傷式的揚州將一去不返,直到去年的再次遇見。endprint
去年夏天,母親大病到揚州住院,斷續陪伴了她有半個多月。那段日子里,我由母親的安危想到生命的脆弱,由自己的經歷想到人生的意義,也想到了張祜那句有名的詩:
“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為什么定要死在揚州?禪智山已無跡可尋,無法通過殘存的墓葬來探究詩的深意,但某種程度上,揚州大概是人生恰當的歸宿之一。
當夜深人靜,我透過窗戶看著寥落的幾點燈光,有時竟覺得不在城市里,而是身在汪洋中,在努力尋找可能上岸的荒島。打個比較近的譬喻,“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即使能夠到達的陸地,也是數十公里外的瓜洲古渡,而非現在待的市中心。
這首詩的作者也是張祜。我很難解釋這兩首詩之間有什么必然聯系,但感受到一種強大的離心暗示,我身在揚州,又覺得不在揚州,活在當下,但不知今夕何夕。
“人生只合揚州死”,應該不是要死得體面風光,而是要死得無怨無憾,了無牽掛,找到一片值得托付的土地,和光同塵,和萬事萬物一同化歸寂無。
這是一種非常難的境界,也是人們無法擺脫的永恒宿命。但當我面對夜色籠罩下的曠闊平原,置身于被“揚州”兩個字包裹的特定情境下,至少我是心平氣和的,空茫的地平線上,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年輕與衰老不過相差有限的距離,甚至生與死的界限都變得模糊,我們只是走在沒有盡頭的路上,或如丹麥哲學家齊克果所說:“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走上這條路——踏過奈何橋進入永恒”,于是便坦然前往。
我又一次來到揚州。地點就在瘦西湖畔。
公歷二月底的天氣尚寒意逼人,勉強可搭上煙花三月的名義。奇怪的是我一點游興沒有,就連近在咫尺的瘦西湖也未進門。
我知道,是該給心中埋藏了近三十年的揚州情結劃上句號了。我從湖邊的賓館經四望亭、文昌閣、東關街走了幾個來回,有白天,更多還是黑夜,有的地方還有印象,有的地方已然陌生。
永遠走不完,也不需要走完。我用足跡作著散點透視,勾勒一幅揚州丹青,其實主要的是留白。那一片空白漸漸擺脫了塵世的種種羈絆,升成一朵白云,白云之上,透著一片光亮。
我明白了。臨別前的那個晚上,我來到運河岸邊。
風很大,呼呼吹在身上,有點冷,天上只有一輪蛾眉新月,怯怯地掛在半空。這場景令我頗感失望。我無數次夢想的場景,是一個人立在蒼穹之下,倚著鐵橋,聽著運河水,或者什么都不聽,遙望高迥的明月,遙望那一懷遠在天邊、又無處不在的鄉愁。
什么都不重要了,悲歡離合,成敗得失。我竟不知東西南北,不去想杜牧張祜,也不去管反反復復的命運糾纏,我所擁有的一切,無論一個人、一座城,既是驛站,也是句號。
三生三世,十里揚州,前事休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