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耕讀誰傳家
●劉誠龍
“子孫不如我,留錢做什么;子孫若如我,留錢做什么。”這話既鏗鏘又精警,蠻押韻,蠻上口;既深刻又正確,蠻高蹈,蠻好記。所以,我疑心這話,出自某份大會報告。
所以有這疑猜,起源于這話非常偉大,又又又,又什么呢?說不清楚,這么說吧:這話說說而已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倫六倫,兄弟這排位是對的;婦女也移動不得(結婚情義深,離婚了呢?兄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朋友不論,酒桌上的尤其不想論;首席之倫,貌似君臣,實則父子——人世間,您把誰與誰的關系,看得最重?做牛做馬,做雞做狗(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癡做甚?俯首甘為孺子牛嘛,買那么多房,賺那么多錢,都為子孫計。
不過這話,真不是大會報告,乃是語出林公林則徐。其他人說大話,唱高調,不太相信,林公所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了。我也不是無原則相信誰的,源自林公語出事踐,言出行隨。比如,下面就是林公家信,話出夜半無人私語時,并非表態性發言:
“字諭聰彝兒,爾兄在京供職,余又遠戍塞外,惟爾奉母與弟妹居家,責任綦重。所當謹守者有五:一須勤讀敬師;二須孝順奉母;三須友于愛弟;四須和睦親戚;五須愛惜光陰。
“爾今年已十九矣,余年十三補弟子員,二十舉于鄉。爾兄十六入泮,二十二登賢書。爾今猶是青矜一領。本則三子中,惟爾資質最鈍,余固不望爾成名,但望爾成一拘謹篤實子弟,爾若堪棄文學稼,是余所最欣喜者。
“蓋農居四民之首,為世間第一等最高貴之人,所以余在江蘇時,即囑爾母購置北郭隙地,建筑別墅,并收買四圍糧田四十畝,自行雇工耕種,即為爾與拱兒預為學稼之謀。爾今已為秀才,就此拋撇詩文,常居別墅,隨工人以學習耕作,黎明即起,終日勤動而不知倦,便是長田園之好子弟。”

不給子孫留錢,也不給子孫謀份賺大錢之職,總得給子孫指一條路嘛。林公級別那么高,解決一個兒子就業,也就一句話的事。好吧,就算林公此時遠貶新疆吧,以林公在官場長久經營——說錯了,以林公德高望重,給人去個便函,暗示一句(官場中人蠻怪的,明示的不懂,暗語的懂),搞定。林公被貶路上,有人因此踩他,更有人一路護送,可見,林公想要人給他行方便之門,不是太難事。
悠悠萬事,以兒為大。兒大了,成年了,要就業了,林公為兒謀一份什么工作?農民。林公這封家信里,誨語敦敦,說了五六條,關鍵詞兩個字:農民;最核心三個字;作農民;深刻領會精神的是四個字:你做農民。怎么說,林公兒子也是秀才了,不坐辦公室(不進機關),也可坐格子間(可進國企),林公不為兒子謀一份雨天無雨、晴日無日的好職業么?好吧,不讓兒子進體制內,也可“一家兩制”,去當老板嘛;再不濟,當朝廷與行業間之中介,輕松,很來錢,也蠻不錯。
林公這封家信,有個“錯誤”,“蓋農居四民之首。”四民者,士農工商,歷來排序,非農居首,而是士當帶頭大哥;后來排序,顛三倒四,怎么著,農都居四民之末。別說四民,縱以四百民來排列名序,農民進不了前三百九十名。林公這信,將農列四民之首,真疑心他這是在農業工作大會作報告。還真不是。這是林公在跟兒子私語,雖是一貶新疆路八千,也絲毫看不出斷腸牢騷語。非牢騷語,非離騷詩(詩人啊,總把農村說得如天堂,叫他務農去,他死哭哭死,如下地獄),非價格單,確乎是林公價值觀:“蓋農居四民之首,為世間第一等最高貴之人。”農為四民之首,原來不是林公老糊涂搞錯了,這是林公價值觀。
農民是世間第一等高貴之人,算不算大話,是不是假話,你這么說,肯定是;林公這么說,肯定不是。你讓你兒子當農民試一試?林公是身體力行的,他說他曾與兒子他媽,一邊當干部,一邊當農民,不以勞力為恥,真以勞動為榮。林公在江蘇高就,叫孩子他媽買了一棟別墅(可不是今天的概念哪,非華堂,乃茅草房),另外開了四十畝地,一起拽壩扶鋤,插禾窖芋。非作秀,是給兒子當示范的,是以身作則的,是在真正典型引路的。
林公教兒子當農民,這里自有林公勞動價值觀在,可能也有林公人生幸福觀在。一般人,特別是一些為官者之幸福觀,便是替兒子謀,謀錢謀官謀項目謀職務,心思熾發,既顯影于與住房謀利,更呈現在與牢房謀皮。官人弄腐敗,都是官商勾結?官商勾結,不是替商人謀(商人是被謀的),所為謀者,乃自己乃親人(親人才是為謀的)。故而是,腐敗中有夫妻檔,有兄弟幫,有父子兵。在這三者中,又以父子兵最是牢固。夫妻檔,大難來時各自飛,松緊度不算太緊(夫妻檔之變種,情人檔尤不可靠,不等一場大難,只等一回大架,便散);兄弟呢?互幫是肯定的,兄弟難得捆得緊——兄弟都分房了。唯有父子,打虎親兄弟,弄腐父子兵。都說腐敗事發,多是坑爹。不是這么回事,是坑兒好不——老爹有權力,不是在為兒子服務么?權是老子所授予,兒子所胡為,頂多是把權力用爛——不先擁有權力,無格用爛權力。
回農村,諸位當常見,堂屋之上,神龕兩旁,蠻多愛寫四個字:耕讀傳家。耕居讀之首哪。兄弟,你會發現,耕讀耕讀,耕的在讀,讀的不耕,會寫耕讀傳家四個字的,沒幾個是會讓子子孫孫當耕之接班人的。所以,我要跟你開個玩笑:知識改變命運,知識改變農村?讀了書了,讀出書了,誰叫兒子呆在農村?一個個托舉孩子跳農門。有人說,這事怎么的,讓農村再無財主,讓農村再無紳士;再怎么怎么的,也沒有讓不耕只讀的人,離開農村,更讓農村緊缺社會精英的了。由此言,林則徐讓兒子留在農村稼穡,“隨工人以學習耕作”,我們當推舉他為農業、農村、農民之三農代言人。
上面是開玩笑,下面不開玩笑了。當年耕讀之讀者,學優而仕,葉落歸根,要回農村作紳士的,故是,縱使當年農村文盲多,農村文化也是算高的。文盲不多,文化不高,誰造成的?還有誰?是你。你靠耕而讀書,因耕而出息,你以知識去改善城市,你以知識反哺過農村么?要不得。知識改變命運,你得有義與責,知識改善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