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三四十歲的導演應該要起來了,變成像領導的人,帶著整個電影往前走。我們呢,應該以更輕松的態度,偶爾做一部自己覺得好的、喜歡的東西。當然,我可能想太多了,拍電影就拍電影,想什么年紀不年紀的,不應該,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最近老有這個念頭出現”
自《相愛相親》宣傳期開始,張艾嘉就講了許多話,講電影、講她的過去、講對愛的看法,好像把一輩子的話都講完了,但她還在拼命講。她的聲帶因持續使用略顯疲憊,嗓音也有些低沉。
“內地真大啊,你要引起注意,讓大家知道有這么一部電影,就像丟了一塊石頭,連一個小漣漪都沒有散出來。”她曾以為開始創作就可以少講一點,沒想到還是要繼續。
從1972年入行到現在,張艾嘉已經踏入影視行業45年。那年她不到20歲,被媽媽帶進照相館,她別扭得不知如何是好。媽媽說:“你看你的樣子,一輩子都當不了明星。”
這股別扭在踏進片場后改變了,看著前輩們表演,她深感自在。自在落到銀幕上,她一哭,觀眾也跟著哭。“我不會假哭,蠻丑的,嘴巴腫了、眼睛也紅了,可是(情感)是真的。我才發現演員的真心會投射出去。”自在了一段日子,她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懂,從頭學電影語言直到現在。許知遠評價她,“從來沒有被鮮明的符號化,是每個時代的介入者,但從來不是最中心的人物。”
執導《舊夢不須記》至今,36年過去了,張艾嘉第一次拍了大陸題材的電影《相愛相親》,她將故事發生地選在鄭州——一個飛速發展的二線城市。地名并未在片中出現,她相信類似的事情會發生在每個華人家庭當中。
母親逝世,張艾嘉飾演的岳慧英覺得應該讓父母合葬。多年前離世的父親早已被送回老家安葬,老家尚有發妻。岳慧英找原配商量遷墳,遭到強烈反對,雙方僵持不下。母親離世的陰影尚未散去,遷墳又擾得她心煩意亂,偏偏還遇上女兒叛逆、丈夫不理解,生活狀況百出她近乎狂躁地橫沖直撞。在一系列沖突之后,這個家庭終于彼此諒解。
2017年10月1日,第54屆臺灣電影金馬獎公布提名名單,《相愛相親》入圍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等7項大獎。
人物周刊:拍《相愛相親》的出發點是什么?
張艾嘉:它就是普通家庭發生的一件事。遷墳,這么普通,卻牽引到很多環節,帶到愛的錯誤的表達方式,直到最后他們說:“我不太講肉麻話,但是我要去做,我做到了。”這是吸引我的地方。現在人多數都長壽,年紀大的人越來越多;年輕人不生孩子,年輕人對愛情彷徨、迷惘……各式各樣的新名詞、新問題出現了,這會激發我的好奇,探討一個家庭里面到底發生什么事兒了。
人物周刊:切口是家庭?
張艾嘉:主要在家庭。在快速發展的二線城市里,每個家庭的每個成員都有自己的煩惱與困擾。彼此有沒有看到這些問題呢?小孩有沒有關注到父母、父母有沒有知道小孩現在面臨的環境……他們怎么面對自己的問題?我們需要一件事情成為引爆點。引爆點是遷墳。女人面對想要遷墳的自私念頭,認為自己做得對,認為這是愛,開始做這件事。這件事影響了其他人,每個人都開始思考這件事是對是錯。每個人都執著于自己擁有的東西或是習慣擁有的東西、執著于那個念頭時,就變成敵對的立場。
人物周刊:影片最終所有的敵對都消解了。
張艾嘉:都是放下,不放下就沒有辦法提起別的東西。姥姥放了,她得到的是另外一個家的溫暖,多了一個孫女。我跟他(丈夫)和解,多了彼此的諒解。跟姥姥和解,多了一個家庭。
人物周刊:你之前講到你相信人性,這里是人性的力量在起作用嗎?
張艾嘉:人性不要去限制,人性有太多無限的能力是你想象不到的。我們給自己太多包袱了。這么多資訊進來,每天活在別人的事情里,自己的事情都沒好好解決。不能逃避自己的事情,要跟自己和解,把能力釋放,才會發覺自己原來還能做挺多事,才發覺跟別人相處挺容易,沒有那么難。
人物周刊:最后片中的人都跟自己和解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算不算放棄了原來的堅持?
張艾嘉:我不覺得是放棄,放棄很消極。是明白了、悟到了。今天一個東西打破了,覺得很懊惱。其實該打破就打破,會怎么樣呢?如果這個東西對你來說真的很有意義,那意義不在這個東西,而在給你的那個人和它曾經發生過的事。這個事是打不破的。姥姥愛當初嫁去的感覺,我對母親的愛化成了骨灰和跟誰合葬的愛,其實包含了我的恐懼。明白之后,那些東西就只是象征。
人物周刊:你多次提到這個故事選取了大陸飛速發展中的二線城市,這個故事只能發生在這里,如果發生在臺灣,難在哪里?
張艾嘉:我們有另外一些沖突,比如老兵。很多朋友跟我講,家里原來還有哥哥姐姐,自己年紀很大才知道。這種沖突,我們在成長環境中能釋懷和接受,當初父親在大陸有個家,我們尊重那個家,會把老人接來相認,這是一種開放的態度。
人物周刊:跟社會發展程度有關?
張艾嘉:對。我們現在的矛盾是孩子被保護得太好了,都是做父母的錯。
人物周刊:你的孩子也是?
張艾嘉:我媽媽寵。隔代寵沒有理由,是彌補性的寵。有時候我很生氣。(帶來的)影響是他們不知道、不理解的。我突然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會變得很嚴厲。
人物周刊:什么事情?
張艾嘉:我媽媽很愛看那種婆婆媽媽的連續劇。我不太讓小孩看這些,該睡覺睡覺。兒子跟我媽的房間在我房間后面,我房門一關,兒子就跳到她床上去看連續劇,兩個人還講什么大結局。這種行為是不對的。老人只是喜歡孩子跟她親,她覺得這是跟她親的一種方式,可是對我來講是不好的習慣。我寧愿做惡人,我覺得那是規矩,那些事對孩子的將來影響不好。現在孩子大了,明白了。
人物周刊:你接觸的我們這一輩年輕人,會覺得被保護得太好嗎?
張艾嘉:你們都是獨生子女,大家精力都放在你身上。不是說對錯,而是環境不一樣,我們都是環境的產物。如果不明白有些行為對將來是好還是壞,很容易走偏掉。我現在跟孩子難得見面,但有時真的很難受,吃一餐飯每個人都拿著手機。我就跟他們說,有一天你們抬頭,看到我們的時候,我們都老了,或者說有一天你抬頭,哦要死啦。那個時候你后悔來不及了。好多東西都因為這樣不見了。
人物周刊:你在生活中是個能夠敏銳感知情感方面細節的人嗎?
張艾嘉:對。我看到的東西多少會影響我。我很感慨,很多時候父母為孩子的付出都是很細節的,孩子們看不到。電影里面有一場戲,我在等女兒回家,其實我在睡覺,一直留著燈,她回來了,我把燈關了。對很多人來講那是過場戲,可以剪掉,但對我來說那是一場重要的戲,是要告訴孩子們,母親雖然嘮叨,但是女兒沒回來,心就是放不下。
人物周刊:你在電影里面會放入個人經歷嗎?
張艾嘉:編劇時多多少少有自己的感觸、自己的情感。尤其是自編自導,或者是跟別人合作編劇的時候,怎么樣都會有自己的感情。你用一個“我不要陷在里面,很矯情”的狀態在創作。我希望自己經過那個矯情,跳出來看東西,比較輕描淡寫,淡淡的,情緒很重,表達很輕,舉重若輕。
人物周刊:我們發現電影里,關于大陸的細節很真實,比如辦事部門踢皮球、辦事效率低,還有電視節目揭人隱私等等。
張艾嘉:對,我有看那些節目。我們常常出外景,到哪都會看本地的節目。有時候很難過,很多節目都模仿國外,但國外一些好的部分沒有好好用,取材都在消費家庭隱私,借此談論家庭糾紛,目的性太強——希望得到收視率。我們常常覺得這件事是一份工作,工作是沒錯的,就一直延續下去。做這些事情的人是非觀漸漸變得模糊,他們也成了受害者。就像電影里的電視臺主管,她其實也明白自己的行為是荒謬的,可是怎么辦?節目要做下去,大家都以一種半麻木的心態在做這些事。
我把這件事拍出來,沒有惡意去批判什么,只是覺得大家都挺無奈的。很多人為了達到目的會做些出位的事情,那些事情未必是最好的,我自己也沒有什么答案,我只能做我懂的事。
人物周刊:對于是非,你有一條嚴格的準繩嗎?
張艾嘉:我有自己的尺度。我從小受的教育蠻傳統,尊師重道、敬老尊賢……所有老的東西。雖然我到國外念書,但是回到做人的最基本的態度,那些東西很重要。你還沒有瀟灑到出世,也沒有到什么都無所謂、看淡了的地步,還是得跟人相處,那做人的原則還是要清楚。
人物周刊:給人感覺你常常活躍在各種入世的環境里。
張艾嘉:越入世越想出世嘛。(笑)沒有什么機會(出世)。我們到這個年紀常常希望安靜下來。不是說到某個地方度假幾天,那是很假象的出世。我希望心靜下來,開始學習打坐,讓腦子不要煩我的心。腦子最好安靜一點,安靜就是讓自己不管在哪里都坦然、自在,安靜坐在那20分鐘都有幫助。好多年了。
人物周刊:什么事情會讓你想要打坐?
張艾嘉:焦慮,自己的焦慮,不是別人的事。
人物周刊:這種焦慮會在什么情況下發生?
張艾嘉:不一定。有的時候是環境過于吵,有的時候是腦子里突然想到某個事情你還沒有解決。腦子動得太厲害就會焦慮。包括創作,你覺得自己寫了場戲還可以,但仔細想不對,怎么辦呢?還沒想出來的時候就焦慮。
人物周刊:《相愛相親》里有這樣的情況嗎?
張艾嘉:有。最焦慮的一場就是我跟田導(田壯壯)在車里的那場戲。在排班的時候,他們說你拍這場,我說不要不要,移到后面。我知道那個時候我還沒想通,那場戲是我殺青前拍的最后一場戲。
人物周刊:哪里沒想通?
張艾嘉:我很愛那場戲。那場戲應該非常親密,要只能容納兩個人的環境。當初劇本里,他接她下課,黃昏的時候天快黑了。劇本里還寫車窗倒映出大廈的燈。這些東西常常會讓我出戲,轉移到導演的身份,想畫面要怎么拍。田導有那么長的對白,我有那樣一個情緒要跟著下來,一定要兩個人很集中。堵車,不要讓車子在行動中,但堵車就要帶到其他車子。田導很想好好說話,難道把車子停下來講?挺矯情的。怎么想都覺得難拍。我也不想把機器架在外面。跟李屏賓開了幾次會,決定還是在車里拍。車里只有一個位置——后面,所以就要用背來演這場戲。試了一次就拍,第一條完了,李屏賓說有了。我自己演的時候也覺得有了。那個時候已經是黃昏,天快黑了,趕快補拍田導的鏡頭,拍我的時候都沒有光源了,硬拍了我一個反應。后來明白,我們能夠在那場戲產生一種情感,是因為之前累積了東西。
人物周刊:《相愛相親》片尾工作人員名單,有很多熟悉的名字。
張艾嘉:我選的很多人是《心動》、《念念》的工作人員,我不要人多,但是我要好的人,懂得這份感情,這樣過程中大家才能夠同心協力。制片組是賈樟柯導演的制片團隊。我希望在現場我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比如,道具組小賈,你去怎么怎么,讓那個人覺得他是重要的。既然叫《相愛相親》,拍戲的時候就要有相愛相親的感覺。拍這個戲簡單平實,回到我拍文藝片的時候,集體做一件事的快樂。
人物周刊:現在拍戲跟以前拍戲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
張艾嘉:現在拍戲每個部門得到的資源更多,編制大了很多。我得到的幫助、資訊多了更多。我喜歡跟不同的年輕人碰撞,也喜歡跟年輕導演合作,他們讓我去客串,只要角色我覺得過癮,或者對導演好奇,我就會去。我既是演員,也是一個旁觀者。我很想看現在年輕人怎么拍戲,技術上的東西他們一定比我快。他們用什么器材、怎么去詮釋一場戲,這些都會啟發我。畢贛導演就給我很大的啟發,他這樣年輕,但是寫的東西像詩一樣,他希望自己的戲就像一首詩,整個走法很不一樣。
人物周刊:哪里不一樣?
張艾嘉:寫詩需要精準。因為詩用詞少,每個詞都要非常真、非常美。
人物周刊:你執導電影的時候沒有這么精準?
張艾嘉:我寫東西,寫完以后,希望你們把靈魂丟進來,人物才會立體。我在等待那一剎那的驚訝。那一時刻給我的氛圍是怎樣的,那個生活的氣息在哪里,我在現場隨時都在捕捉。
人物周刊:現在比較經典的影片越來越少了,你有這樣的感受嗎?
張艾嘉:我希望它是個過程。每個地方都有產業的轉變,臺灣也有。60、70年代,大家開始分類:藝術片、文藝片、商業片……分類可以,但不要拉那么遠,中間真空就很糟糕。很幸運的,李安出現了,他把分類和距離結合得相當好。臺灣電影有一個起伏,香港電影也是。大陸市場開放,很多人一下散掉了,大家被大市場吸引。香港電影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一年三百多部戲跌到只有四十多部,蠻令人難受。經過一場洗禮,他們發現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這個地方生存。現在有一些導演又回歸香港,還有一些香港導演堅持留在香港,也起來了一批導演在關注香港題材。同時,因為香港這十年很多環境在改變,故事多了,真正可以拿出來探討的東西多了,講故事的電影多了,而不只是只有警察和黑社會。
大陸也是在快速發展的20年當中,從一個什么都不能接觸的環境到開放。好萊塢電影向來有很強的侵略性,它們一下子就把大家苦悶的心填滿了。影視產業發展,大家又非得用數字來統計戲劇賣錢還是不賣錢,這變成一個標準。這也是錯誤的,但是沒辦法,因為大陸太大了,沒有辦法做一個評估標準。這都是過程。我相信現在觀眾也有一點疲倦,因為看多了,被騙多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覺得觀眾有某種直覺,知道一個電影好不好。
人物周刊:你對電影市場是樂觀的?
張艾嘉:我一向都是抱著樂觀的態度。我抱悲觀態度也沒什么好處。不然就很難往下走。
人物周刊:有沒有想過退休?
張艾嘉:以前一直沒有,最近有一點。我是不是應該把這個位置讓給年輕人?我們霸占幾十年了,也做了蠻多事。今年剛好也是金馬獎主席最后一年。這么巧,今年我也跟很多年輕導演合作,拍了他們的戲,幫好幾個導演修改了劇本。從他們的創作中發現,這些人開始長大了、成熟了。30歲40歲的導演應該要起來了,變成像領導的人,帶著整個電影往前走。我們呢,應該以更輕松的態度,偶爾做一部自己覺得好的、喜歡的東西。問題是有這樣的投資者嗎?有這樣的環境給我們做這個事嗎?如果真的有,那挺好的。如果沒有,我們也不要硬要去找到投資者讓人家去賠錢,到底電影還是個商品。當然,我可能想太多了,拍電影就拍電影,想什么年紀不年紀的,不應該,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最近老有這個念頭出現。說不定過一段時間我就忘了。
人物周刊:年紀會讓你擔心?
張艾嘉:我想人生總是這樣,上坡,下坡,所有人都在這條道路上走,年紀、體力,一定是這樣。可我不認為我的思想老了,我的思維從來沒有真正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