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隨著明史熱的升溫,關于明朝開國軍師劉基的文章也多起來,但囿于傳說,對劉基的認識、理解和評價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且多有誤解,尤其是對其志向與功業,連學術界都分歧甚大。比如,元史研究前輩楊訥在其專著《劉基事跡考述》(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中說,劉基并不太懂軍事,自然說不上是一個好軍師,所謂的傳奇功業,也就無從談起。筆者也一度認為,劉基元至正二十年(1360)出山輔佐朱元璋,至正二十三年消滅陳友諒后就逐步從軍國大事中淡出,至正二十四年朱元璋稱吳王,二十五年封劉基為太史令,掌管天文歷法,更是幾乎完全退出“江湖”——這時,不僅元朝未滅,連張士誠都還沒有動,離明朝正式建國(1368年)還早。功未成而身已退,志向可論,功業難言(見拙著《劉基研究》第二章,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其實,隨著研究的深入,上述兩種觀點或有偏差,或失之準確。一言以蔽之,歷史上對劉基的志向,理解不夠深入,對劉基的功業,評價也不夠準確。這里面有認識問題,當然也是歷史的復雜性使然。
一
沿波討流,我們還是從劉基的功業說起。劉基在明王朝建立過程中的功業與地位,之所以有爭議,不關乎功業的事實,而在于對劉基所建功業意義的認識。也就是說,劉基建立的所謂功業,有的人認為算不了什么,有的認為很了不起。本文著重介紹后一方面——后一方面說清楚了,前一方面就自不待辯了。
國學大師章太炎一生崇拜其兩位鄉先賢張蒼水和劉基,并希望死后能與其中一人葬在一起,以遂因時空阻隔生不能追隨之夙愿(章氏死后真與張蒼水葬在了一塊)——他對劉基的評價當然最高。但章氏的評價并非出于鄉黨私誼,而是從歷史比較的角度言說,還是頗為令人信服的。他說:
太宗嘗稱房謀杜斷。今觀唐人記載,當定天下之初,二人實未嘗有所建樹。歷代開國勛臣,皆有定國大計。蕭何入關,首收圖籍……進韓信為大將;居關中,轉漕給軍,補所不足。劉基佐明,其謀雖秘密,亦有可知者--明祖初奉韓林兒正朔,歲首設御座行禮,基獨不拜,曰:“牧豎耳,奉之何為?”明祖問征討大計,時陳友諒據上流,張士誠據下流,基謂先滅陳則張氏勢孤,天下可一舉而定也。蕭、劉二人,有定國大計,彼房、杜何有焉?其的謂謀斷者,恐即為太宗謀奪宗嗣而已。今觀房、杜之才,守成有余,開創不足。(《國學講演錄·史學略說》)
上謀謀國,劉基在軍事上的貢獻,首先在其深謀遠慮與濟世長策,章太炎以蕭何相比,固有其識見,亦有其不確當,劉基自己心目中的最佳的比附對象還是諸葛亮,從其大量以諸葛自擬的詠懷言志之作中即可見出一二(如《登臥龍山詠懷二十八首》等)。諸葛亮一生最大的功績,體現在如杜甫所詠言的“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諸葛的名聲可能更多地源自以“八陣圖”為代表的軍事技巧的運用,但他的地位還是奠定于隆中的政治對策——后者是綱,前者是目,綱舉才能目張。劉基也是如此。
在朱元璋禮聘劉基出山之際,當時的形勢頗類漢末:漸漸形成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三家爭勝的局面。然而正如劉基所說,陳友諒性好雄猜,“劫主脅下,名號不正”,難成大器。張士誠至正十三年起兵,攻下高郵,建立大周國,自稱誠王,建元天祐,盡有吳越富庶之地,實力不可小覷,然“為人外遲重寡言,似有器量,而實無遠圖”,后“漸奢縱,怠于政事”。尤其是至正十七年八月他最得力的助手、弟弟張士德為朱元璋所擒后,更難有大的作為,轉奉元室以自保,也如劉基所說,“自守虜耳”。所以,劉基接受朱元璋的禮聘后,投桃報李,甫見面即首陳遠略陳十八策,關乎治本安邦、用兵后先,誠如章太炎所言:中原擾攘,可置于不顧;爭鋒江南,決戰陳友諒,次取張士誠,懷柔方國珍,的確很像諸葛亮隆中對策的翻版。朱元璋正是根據這一戰略匡定天下。而在這一戰略的具體執行過程中,遇有朱元璋猶豫動搖,劉基總會拚力勸進。如至正二十三年七月與陳友諒鄱陽決戰前夕,劉基獨抗眾議,力主決一死戰。朱元璋用劉基之計,一舉殲滅陳友諒主力,連陳友諒本人也死于是役。朱元璋的帝業,至此初具雛形,也說明了劉基戰略決策的正確性。
其次,力促朱元璋及時正位吳王,開創建國基業。至正二十三年二月,張士誠圍安豐,朱元璋馳救小明王。劉基對此深不以為然:一方面這種救援有風險,更重要的是,救出后“如何發付”?它會影響到朱元璋的立國大計。對此,朱元璋后來頗有悔意,而最終被迫中途沉小明王于太湖,也予人以口實,真是悔不聽劉基之言。對于劉基的這種做法,當然有人不以為然,以為朱元璋之于小明王如同曹操之于漢獻帝,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對此,史學家呂思勉與學者劉季高均有的論(分別見所著《中國通史》和《東漢、三國的談論》),認為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一方面元末遺逸之士風與漢末忠君之士風大異其趣,另一方面小明王于當時對壘爭雄之群而言只是負擔而毫無價值。也有人認為朱元璋既納朱升“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之計,則不當再行劉基之策。朱升的建議是在朱元璋翼未豐、元軍尚強之際,如果形勢既已有根本改觀,再不樹起“旗幟”,則在大勢上為人所乘,搶去先機。故在劉基的進言下,朱元璋剿滅陳友諒即自立吳王——雖是稱王,然官署基本健全,已具王朝氣象。
劉基第三個方面的功業一般人不會注意到,就是劉基的出山,穩定了浙東局勢,奠定了朱元璋立國之基。這一點,最先表示的是朱元璋自己。他在后來對劉基說:“括蒼(處州,今浙江麗水)為卿鄉里,地壤幽遐,山溪深僻,承平之世,民猶據險,方當起兵,乘時紛紜。原其投戈向化,帖然寧謐,使朕無南顧之憂者,乃卿之嘉謨也。” (《誥詔(劉基)御史中丞誥》)朱元璋這話的背景是,當時浙東婺、處二州是理學正宗傳地,人文淵藪。以劉基、宋濂為代表的地主集團如果不歸順,朱元璋得到的不過一塊空地。而浙東的戰略意義又非同凡響。清人顧祖禹說,浙江“有提合六衡之規者,居上游而運中原,浙江以南皆將傳檄而下,望風而附?!魈婧我韵葓D兩浙乎?曰:明太祖實起于東南,臥榻之旁,皆戎首焉,自不得不為苞桑之計矣?!睅装倌旰?,近人曹聚仁以浙東鄉人、歷史學家兼隨軍記者的身份總結說:由于地理交通的原因,浙東一直是和皖南、贛東、閩北共進退,有活一棋以帶全盤的地位,因此,朱元璋雖然東進攻取了金陵,主力卻從贛東進入浙東;而在解放戰爭時期,解放軍渡江作戰,也還是由皖南下浙東,再回師杭州、嘉興,進圍上海。因此,可以說“朱元璋早期的建國大業,到了浙東,才慢慢定下規模來?!保ā段遗c我的世界》,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在朱元璋招賢納士的歷史上,浙東之舉,尤為謙下,因為浙東的形勢實在太重要了。其實,處州安寧對朱元璋的意義還不止此。劉辰《國初事跡》說:“太祖克處州,宣諭百姓曰:‘我兵足而食不足,欲加倍借糧,侯克浙江,乃依舊科征?!?宋濂《御史中丞章公神道碑》也說:“處州之糧,其舊額一萬三千石有奇。后以軍興,加征至十倍?!庇謸五ァ锻醺畢④姾竦辣芳皠⒊絿跏论E,胡深、章溢舊部數萬人,在劉基等人出山后,也集送其部,以供調用??梢哉f,在后來與陳友諒等的決戰中,如果沒有處州士大夫集團提供的物質、人力、智力上的支持,成敗尚難逆料。。endprint
第四,劉基不僅在深謀遠慮等戰略決策方面有過人之處,在具體的戰役中,也顯示出杰出的軍事才能。且不說他在出佐朱元璋之前,已作為元朝的江浙行省都事(軍區參謀長)和處州分元帥府都事,在剿滅地方叛亂武裝方面卓有建樹,聲震一方,以至歸隱青田之際,還有許多地方武裝投靠其下,以求自保,以對抗諸如方國珍之流。在朱元璋麾下,也是經常到一線指揮作戰,如朱元璋所言:
發蹤指示,三軍無往不克。曩者攻皖城,撥九江,撫饒郡,降洪都,取武昌,平處城之內變,爾多輔焉。至于彭蠡之鏖戰……爾亦在舟。(《御寶詔書》)
二
綜上所述,我們完全可以說劉基是一個杰出的軍事家,作為明朝的開國軍師,是當之無愧的。但是,作為一個進士出身(元朝進士數量非常少)的傳統儒家士大夫,劉基的理想卻不是做一個軍師,而是治國安邦的丞相。在他看來,做軍師、打天下不過是手段,是用,做宰相治天下才是目的,是體。所以,不管軍師之績如何,都是屬于用的,他從未以此相炫耀。仕元時,他做都事,行征伐,功不在小,自己的文章中無一言及之。他隱居故里著《郁離子》時,手中握有一支地方武裝,卻仍然說:“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仆不愿也?!边@也是他被人誤解的原因。由此,我們回顧一下劉基的理想及其表現,才能真正理解劉基。
劉基本以長于謀略見召(時人陶安、朱升等謀略之士均作如是觀,劉基的見召,還與陶安的推薦有關),但他見到朱元璋時卻是“首陳遠略”,已如前述。此后“佐帷幄”,也處處不忘自己的儒家理想,誠如朱元璋所言:“每以孔子之言導予?!倍@種理想,也是劉基棄元仕明的精神支撐——當時就有許多人對劉基的貳臣行徑大加指責(見拙文《忠臣貳臣之際——劉基的仕明心態》,《文史知識》2003年12期)。
儒家的宰執理想,不僅是劉基的轉仕策略,更是他的一貫理想。早年他在《嘉興路重修陸宣公書院碑銘》里討論為臣之道,劈頭就說:“士有以一身任社稷之安危、一言回天下之趨向,蓋其智足以識事機,其誠足以動人心,故能出入危邦,扶持庸君,寵之而不阿,違之而弗懲,知有國而不知有其身,若是,真可謂大臣哉!孔子稱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在《感懷詩》里說:“昊天厭秦德,瑞氣生芒碭,入關封府庫,約法惟三章。英雄不世出,智勇安可當。叔孫一豎儒,綿蕞興朝綱。遂令漢禮樂,遠愧周與唐。逝者如飄風,盛時安得閑。寤寐增永嘆,感慨心內傷?!卑言镜睦Ь?,歸咎于元初儒士在禮樂制度方面的缺乏作為——如果是他劉基,當然有異于是。他棄絕元仕、隱居青田,以為滿腹經世之才再也無法“見諸行事”了;無法立功,便寄望立言,將畢生絕學以及滿腹心事托于“空文”“以俟知者”,“以待王者之興”。并取名“郁離子”,意思如其門生徐一夔所言:“郁離者何?離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離子?!?/p>
更早一些時候他羈管浙江紹興處于困境中,都不忘這一節。據萬歷《新昌縣志》卷九《寓賢》記載:“嘗往來新昌,與呂不用友善,每宿,來青樓,夜觀星象,晝談兵略,或通曉不寐,時人咸呼之曰‘劉狂。” 他在自己的詩里也表現了這種取卿相若固有的極度自負的心態。如他的《太公釣渭圖》:“璇室群酣夜,璜溪獨釣時。浮云看富貴,流水淡須眉。偶應非熊兆,尊為帝者師。軒裳如固有,千載起人思。” 就是很好的一例,后人也多說這首詩“隱然有王佐氣象”。在《題陸放翁晚興詩后》里他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男兒抱志氣,寧肯甘衰朽!……昂昂商山松,矯矯渭濱叟。林泉不遐遺,軒冕亦固有?!?/p>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劉基有宰執理想,但也止于宰執理想。他晚年隱居家鄉屯兵自保,進退有據。由于道德文章的清譽、干練的軍事才能,以及四隱四仕的資歷,他在地方上的聲望和地位已經非常地高,以至有人勸他乘亂取一方天地,成勾踐之業。如黃伯生《劉基行狀》、張時徹《劉基碑銘》均謂:“客或說公曰:‘今天下擾擾,以公才略,據括蒼、定金華,明越可折簡而定,方氏將浮海避公矣。因畫江而守之,成勾踐之業也?!眲⒒粸樗鶆?。一方面如其所言:“吾平生忿方谷(國)珍、張士誠輩所為,今用子計,與彼何殊耶?!绷硪环矫嫠麑μ煜滦蝿萦兴约旱姆治雠袛唷K灰娭煸熬湍芊轮T葛亮隆中對策首陳遠略,對天下大事提出自己的建言,就說明他深思熟慮過天下形勢,分析比較過天下群雄,也反襯出他對朱元璋的認識和期待。所謂天命有歸吧。他最后選擇了朱元璋作為靠山,乃是希望能夠通過他實現儒家從古以來的政治藍圖。及至至正二十一年,已入朱氏陣營,他與宋濂游宿鐘山,仍有“呼燈坐起,共談古今豪杰事,廁以險語,聽者為改視?!保ㄋ五ァ队午娚接洝罚┲e。由此可見,劉基的宰執理想,始終未曾改易。
三
可是,劉基的宰執理想,也始終未曾實現。入明未幾,洪武元年八月,劉基就因細故被迫致仕還鄉。后來朱元璋覺得過意不去,又手書將其召回,并在大封功臣的最后一批名單中,給了他一個誠意伯的名頭,但食祿甚少,且不得世襲。雖然如此,劉基也不過在京城多待了三年,洪武四年就被徹底清除出了官場,帶著羞辱正式告老還鄉——朱元璋在打發其還鄉的詔書中很不客氣地說:“忠臣去國,惡言不出?!币簿褪钦f,打了你嘴巴還不準你稱委屈。即使這樣了,朱元璋還借風水之事,又將其召回京城,形同軟禁。
洪武八年(1375)四月十六日,劉基因為病重被朱元璋“放歸”不久,在家鄉青田郁郁而終,年僅六十五歲。其子劉璟率先作《先考誠意伯象贊》為乃父抱屈:“虬髯電目,探天根兮斡地軸。扶龍興云,四方以肅。征休戚為憂喜,以大道晦明為榮辱。武功既成,而文治未盡其用者,蓋天耶?抑人耶?”與宋濂死后,方孝孺作詩為乃師抱屈如出一轍:“公之量可以包天下,而天下不能容公之一身;公之識可以鑒一世,而舉世未能知公之為人。道可以陶冶造化而不獲終于正寢,德可以涵濡萬類而不獲蓋其后昆?!贝蟮謩⑺味?,均有天縱之才而無可施設。詢天質地,給人以千古英雄未盡才的感慨與想象。但也說明,劉基的軍事才能,是毋庸置疑的,所謂“武功已成”;但他宰執的理想卻而無從實現,令人耿耿于懷,以至于“質天詢地”。
如此說來,從理想與現實的反差來看,劉基的一生是悲劇的。這種悲劇的形成,論者多以為是以李善長為首的淮系武人集團對浙東文人集團的傾軋的結果。其實罪魁禍首還是朱元璋,明史大家吳晗即作如是觀(見所著《朱元璋傳》)。但這些都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本文旨在說明劉基的功業與志向,及其無法實現的悲劇——悲劇的人生,才足以令百代憑吊感慨唏噓。后來劉基從朝廷和民間獲得了足夠的令譽,那不過是歷史的補償,而這種歷史的補償,不僅不能改變悲劇的歷史,而且其中充滿了誤解,把劉基日益簡化成了一個他自己都不愿要的軍師形象,豈不是雙重的悲?。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