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景豐
中國散文詩百年回眸
田景豐
散文詩起源于法國,“五四”時期傳入中國,迄今已有一百年的歷史。經歷了百年的發展,散文詩這個舶來的西方文體,已經成為中國文學群落中一個成熟的文學形式,在文學百花園中爭奇斗艷,競放芬芳。回眸中國散文詩的發展歷程,我們欣慰地看到,這個一直游離在散文和詩歌之間的文種,歷經百年滄桑,沒有被邊緣化,也沒有在散文和詩的溫暖懷抱中消融,而是特立獨行,在與中國文學的融合中成長成熟,并顯示出極強的生命力和特有的發展優勢。
縱觀中國散文詩的發展歷史,無論是在現代還是當代,都凸顯出一個特點,那便是在散文詩創作繁榮的時期,都有人舉旗引領、有人推動。上世紀八十年代還形成了接力式的推動,使散文詩的發展進入了一個空前的繁榮時代。
散文詩入境中國恰逢中國新文化運動風起云涌之時。就文學而言,新文化運動是一場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的革新運動。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意識到,要跳出舊體詩詞的窠臼,需要找到“溝通新舊兩個藝術時代的橋梁”把“詩的散文化”與“詩的白話化”統一起來,才能跳出舊詩詞的范圍,實現“詩體的大解放”(以上為胡適語)。于是西方散文詩的入境,正好為“詩的散文化”提供了范本,受到了文學大師們的青睞,迅速掀起了一個翻譯推介外國散文詩的熱潮。
外國散文詩譯作的出現,最早是刊載于1915年7月《中華小說界》第2卷第7號的,由劉半農翻譯的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四首散文詩,總題為《杜謹納夫之名著》;還有刊載于1915年10月15日《青年雜志》(《新青年》前身)、由陳獨秀翻譯的泰戈爾散文詩集《吉檀迦利》中的四首詩,總題為《贊歌》。但是,由于劉半農是以文言文翻譯并列在小說欄中,陳獨秀的翻譯也對原作做了改寫,所以影響不大。直到1918年5月號《新青年》上刊發了劉半農翻譯的印度作家的作品《我行雪中》,而且,譯者在其導言中明確指出“這是一首結構精密的散文詩”,才使“散文詩”一詞首現于中國現代文學。之后,劉半農還翻譯了泰戈爾的《郵差》《著作資格》和屠格涅夫的《狗》《訪員》等散文詩作品。
周作人也對散文詩的譯介賦予了極大的熱情,1920以后,他翻譯了包括波德萊爾在內的法國、保加利亞、拉脫維亞等歐洲詩人的散文詩作品。當時加入譯介外國散文詩的還有鄭振鐸、郭沫若、矛盾、徐志摩、周作人、冰心、焦菊隱等一批文學大家。
劉半農是中國引進和譯介散文詩的第一人,同時也是中國散文詩最早的拓荒者之一。他1918年即開始了散文詩創作,曾先后發表了《車毯》《買羅卜人》《窗紙》等作品。
魯迅是中國散文詩的奠基人和旗手,他于1919年便開始創作散文詩,于當年8月19日至9月19日,陸續在《國民公報》發表一組題為《自言自語》的散文詩,即《火的冰》《古城》《螃蟹》《波爾》《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及《序》,成為中國現代散文詩影響巨大的拓荒之作。1924年12月至1926年1月,魯迅又先后在《語絲》上發表散文詩20余章,并于1927年7月親自選編結集,定名《野草》,交給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后因為當局阻撓未能出版)。《野草》是魯迅散文詩的代表作,同時也成為中國現代散文詩里程碑式的成果,代表了中國現代散文詩的最高成就,標志著散文詩這個外來的文學品種已經在中國生根開花,并在與中國文學的融合中,開始了由自發向自覺轉變的文體成熟進程。
繼魯迅之后,另一位文學巨匠郭沫若1920年12月20日在《時事新報》發表《我的散文詩》一組,共四題。
從1918年至1927年,那些最初積極譯介外國散文詩的文學大家們幾乎都加入了散文詩的創作隊伍。此外,許地山、王統照、沈尹默、朱自清、徐玉諾、于庚虞、巴人、高長虹、滕固等一批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富有成就的作家也加入了散文詩的開拓隊伍,并出版了一批散文詩集,創造了中國散文詩10年的繁榮。
然而,進入三十年代后期,文學大家們引領散文詩創作的繁榮局面已經不再,中國散文詩的創作熱潮驟然降溫后落入低谷。這個時期指的是1927年至1949年。柯藍在他的《中國散文詩創作概論》中說:“這個階段共22年。是(中國散文詩)從昌盛走向低落,并在艱苦中堅持前進。”原因是“由于國無寧日,連年征戰,社會混亂。當時的散文詩還沒有解決如何迅速反映人們生活的大動蕩、大變化的現實。”但是,這一時期仍然有一批散文詩作家在堅持創作,其中包括我們悉知的郭風、彭燕郊等。正是這些作家的堅持,使中國散文詩沒有中斷。
新中國成立后,新文化運動播撒的散文詩種子已經在新中國的土壤里扎根并開花結果,其間,不僅三四十年代的老作家依然筆耕不綴,而且一批三四十年代出生的青年詩人也自發地加入了散文詩的創作行列,這些人大多都成為了80年代中國散文詩運動的骨干和推動當代散文詩發展的接力者。
這一時期的散文詩正經歷著與本土文學融合的中國化嬗變和掙脫被詩與散文邊緣化的文體自立,是中國當代散文詩走向完全成熟的雨季、花季。1958年出版的柯藍的《早霞短笛》和1959年出版的郭風的《葉笛集》(以下簡稱“兩笛”),是這一時期散文詩創作的重要成果,也是中國散文詩成熟的標志,在中國散文詩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兩笛”以其所展現的散文詩的藝術魅力影響了一代人。
蔡旭是一生專注于散文詩創作的著名作家,現任海南散文詩學會主席。他在2006年的一篇文章中說:“在我六十年的人生歲月中,三分之二是跟散文詩聯系在一起的,而我的啟蒙老師,便是柯藍的《早霞短笛》。”他說,他在復旦上大一時,一個偶然的機會從報紙上讀到了一組柯藍《早霞短笛》中的散文詩,便被散文詩這種優美的文體迷住了,“于是我幾乎翻遍了那幾年全國各地的報紙副刊和文學雜志,把《早霞短笛》中的作品一章章、一組組地用筆抄寫下來,在咀嚼、捉摸、模仿中開始散文詩創作。”至今,蔡旭已經出版了近30本散文詩作品集,是中國散文詩史上創作成果最豐厚的散文詩作家之一。
當今最活躍的散文詩創作組織者、散文詩作家溫永東(簫風)也是從讀郭風的《葉笛集》開始走上散文詩之路的。溫永東曾在解放軍報撰文說,“第一次接觸郭風老師的散文詩,是我讀初中時從同學手里借來的《葉笛集》。當時看了非常喜歡,感到它有一種很清新很獨特的美。從那時起,我便喜歡上了散文詩這一文體。”于是,從此開始了散文詩創作。溫永東原是軍旅作家,創作了大量的散文詩,現為湖州師范學院散文詩研究中心主任、湖州晚報散文詩專欄主編。他說:“是郭風老師的《葉笛集》把我引上了散文詩之路,并且影響了我的一生。”
兩笛的影響還跨越了文類界別,受到廣泛的關注。著名小說家肖復興,在他2004年的一篇文章說,他1962年偶然得到一本《葉笛集》就愛不釋手,竟珍藏了42年。他說:“在動蕩的生涯中,許多書都丟失了,這本《葉笛集》卻從北京到北大荒,又從北大荒到北京,還有多次的搬家,竟然奇跡般地保留下來,一直存放在我的身邊。”
正是在“兩笛”的影響下,上世紀60年代的一批文學愛好者自覺地走向了散文詩,走進了散文詩這片美麗的文學沼澤地。他們的加盟不僅使得散文詩的發展沒有中斷,而且為新時期散文詩的崛起聚集了隊伍,培育了骨干。
這一時期,引人注目的散文詩作品還有流沙河于1957年1月發表在《星星》創刊號的散文詩組《草木篇》,共五章。
流沙河本名余勛坦,四川金堂人,1931年出生,1949年考入四川大學農業化學系,1952年調四川省文聯任創作員和編輯,1956年參與創辦《星星》詩刊,并在1957年元月的《星星》創刊號發表散文詩組章《草木篇》。這是一組詠物言志、以物喻人的作品,原本并無驚人之處,但一面世即受到關注。1月17日即被《四川日報》撰文批評,8月16日《人民日報》又發表署名文章批判,使《草木篇》轟動一時,成為了聞名全國的“大毒草”。流沙河也因此被錯劃為“右派”,蒙冤20年。盡管這是一個與文種完全無關的政治事件,但它對于擴大散文詩影響,引發人們對散文詩這個文種的關注卻是空前的。令人遺憾的是這種關注的形成未免悲壯了些。
進入“文革”,整個文壇萬馬齊喑,散文詩自然也就悄然失聲了。
中國散文詩繼新文化運動發展高潮之后又一個高潮的掀起,是20世紀80年代初,而且形成了接力式的持續發展,至今依然熱力不減。這種現象被王幅明稱為“散文詩運動”。
這次散文詩運動的特點是既有旗手的引領,也有組織的推動。首先舉旗的依然是“兩笛”的作者柯藍和郭風。由于郭風是福建作家協會主席、福建省文聯副主席,居于福州市,而柯藍時任《紅旗》雜志編審住在北京,于是被稱為“南郭北柯”。
1981年,柯藍、郭風聯手主編出版《黎明散文詩叢》,以此集結散文詩作家隊伍,1984年10月中國散文詩學會在北京宣告成立,柯藍、郭風同時當選為會長。隨后,福建、廣東、四川、江蘇、貴州、廣西、黑龍江等省的散文詩分會也相繼成立,(后來根據民政部要求,各省分會都改為本省散文詩學會)。
中國散文詩學會的成立,標志中國散文詩一個新的歷史發展階段的開啟,從此,散文詩的創作和研究都將成為有組織的活動。
為推動散文詩創作,1987年1月,中國散文詩學會在廣州創辦了對開版的《散文詩報》,這是中國的第一份散文詩報。《散文詩報》除了常規性編發散文詩作品,還有計劃地編發各省的散文詩專版,展示各省散文詩作家陣營,并凸現一批重要的代表作家。如內蒙古的許淇、山東的耿林莽、江西的李耕、江蘇的丁芒、貴州的徐成淼,解放軍部隊的王宗仁、紀鵬等,這些作家都成為了各省區的領軍人物。
中國散文詩學會和一些省級散文詩分會的成立后,都利用各自的優勢,通過舉行年會、舉辦散文詩比賽、筆會、朗誦會、理論研討會,創辦學會會刊和內部散文詩報刊,出版散文詩叢書等方式推動散文詩的創作與研究,把散文詩的發展推向高潮,使散文詩這朵奇葩像爛漫的山花開遍了大江南北。其中最火熱的,南部有廣東、福建,北部有內蒙古、黑龍江、新疆,中部有山西、河南,東部有山東、江蘇、安徽,西部有四川、貴州、廣西、云南,還有北京、上海等,可謂風生水起,氣勢蔚為壯觀。
那一時期,散文詩雖然還沒有公開發行的報刊,但國內和各省的文學期刊,特別是散文和詩歌期刊、省市級的報紙副刊都對發表散文詩作品賦予了極大的熱情。例如廣西文學的地市報幾乎都與廣西散文詩學會聯合編發了散文詩專版,《廣西日報》也編發過散文詩專欄。
那一時期的散文詩研究也取得了豐碩成果。
然而,進入90年代后,這場方興未艾的散文詩運動卻因為中國散文詩學會的疲憊、癱瘓而驟然降溫,漸漸墜入低谷。盡管1989年成立的中外散文詩研究會(會長柯原),仍然沒有停止對散文詩發展的推動,但散文詩低迷的局面并沒有根本改觀。是四川海夢的出現,再次把散文詩運動推向高潮,并逐漸形成了當今的繁榮局面。(當今散文詩的繁榮,是前所未有的。標志有三:其一、一批散文詩學術團體和高校散文詩研究機構的應運而生,成為推動散文詩發展的新動力;其二、各種版本的年度散文詩和大型散文詩選本的爭相出版,使散文詩在文學中的地位得到顯著提升;其三、微信為散文詩構建了跨越時空的網絡平臺,為散文詩發表和交流創造了非常便捷、非常及時的條件。)
海夢曾任中國散文詩學會副主席,1986年即追隨柯藍在廣州參與創辦《散文詩報》。1988年散文詩報停刊后,他又跟隨柯藍到北京創辦《中國散文詩報》,但該報由于未能獲統一刊號而被迫停刊。1991年海夢返回成都,于1992年又開始創辦《散文詩世界》雜志(開始是以書代刊)。這是國內第一個公開發行的16開版散文詩期刊(當年,鄒岳漢在湖南益陽創辦的《散文詩》也獲得了國內統一刊號)。
《散文詩世界》創刊后,海夢以《散文詩世界》為橋梁,重新聚集全國散文詩作家,逐步實現了中國散文詩的大本營的西移入川。2006年,海夢與香港散文詩學會會長夏馬聯手,在成都成立中外散文詩學會,海夢當選會長。這是一個廣泛聯系國內外華文散文詩作家的學術團體,下轄7個分支,在大陸香港創建了15個散文詩創作基地,會員人數發展到8000多人。
中外散文詩學會成立至今,已先后組織了近40次大型活動,每一次都成為推動散文詩發展的巨大動力。其中,2007年中外散文詩學會與中國現代文學館、文藝報、河南文藝出版社聯合舉辦的中國散文詩90年系列評獎活動和編纂出版《中國散文詩90年》(上、下卷),是中國散文詩百年發展史上又一座里程碑式的壯舉。本次散文詩百年慶典也是中外散文學會發起和牽頭的,海夢是總策劃和總指揮。
海夢自1986年以來,就全身心地投入散文詩事業,至今已經41年了。41年來,海夢始終不改初心,為散文詩的發展殫精竭慮、不計名利、百折不撓,特別是在《散文詩世界》初創時以書代刊的那些年,他傾其所有,慘淡經營,甚至連兒子的錢也拉來“贊助”,歷時15年(后來,一位來自魯迅故鄉的青年散文詩作家宓月的加盟——她帶來一筆據說是家人給的買嫁妝的錢),才破解了《世界散文詩》的艱難困境。經過這志同道合的一老一少的努力),才終于獲得統一刊號,為當代散文詩世界撐起一片藍天,樹立了一面不到的旗幟。
41年來,海夢對中國散文詩的無私奉獻,使他贏得了三代散文詩作家的認同與尊重,成為繼柯藍、郭風之后中國當代散文詩的又一個當之無愧的旗手。如果我們為中國散文詩的百年發展畫一條接力線,那么應該是魯迅——柯藍——海夢。他們中間也不乏短距接力者和推動者,但里程碑式的接力者主要是這三個。
如今,海夢已是85歲的耄耋老人,但他依然雄心不減,志在千里。在今年6月的云南賓川筆會上,他興奮地向大家公布了中國外散文詩學會明年將在菲律賓舉行筆會的計劃。要把從西方舶來的散文詩,經過中國化以后,推出國門,走向世界。這就是海夢之夢,也是中國散文詩之夢。我相信,下一個百年海夢之夢定能實現,中國散文詩這叢浴火重生的野草將化作絢麗的朝霞,涂抹在世界的天空。
2017年10月21日于柳州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