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夢開始的地方

吳真謀/ 著

我原以為，南方山多，石頭多，一切都是堅(jiān)硬的，從外表到內(nèi)心到靈魂。隨著年紀(jì)的漸漸長大，記憶的積累，閱歷的增多，知識的寬廣，視野的開闊，不知不覺中發(fā)現(xiàn)南方像一個溫柔多情的少女，亭亭玉立于青青的山、綠綠的水、柔軟的河流、溫暖的土地以及縱橫交錯的阡陌之上。南方多雨，潮濕，抖落靈魂上的水珠，從宿命的掌紋出發(fā)，放飛沉甸甸的思念，我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飛翔。

漸漸地，一個人，我走進(jìn)了南方。愈伸愈長的目光點(diǎn)燃遲到的季節(jié)之后，在旋轉(zhuǎn)的大地中央、山山水水間不斷地拔節(jié)，憂郁地生長。南方在遠(yuǎn)方孤獨(dú)地望我，沒有只言片語，山如劍排，水如玉漿，夢里花落知多少，廣闊的田野，空曠的草地，茂密的樹林，稀疏的村莊，多彩的牧場，目擊眾神死亡的南方，繁衍一茬一茬生命的南方，擁抱貧窮擁抱苦難歷經(jīng)磨難歷經(jīng)滄桑的南方，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仍然視死如歸的南方，一切靜靜的，花沒有晃，草沒有動，天空飄動著吉祥的云朵，像蘑菇，像傘，像絲綢，像白手巾，像棉絮，像花朵，像床單，像水里撈出來的布條，像走動的白馬……一片幽幽的藍(lán)。

椅子散發(fā)木質(zhì)的淡淡清香，四壁雪白如洗。窗外，南方已是一片桃紅柳綠的世界了，小鳥在枝頭上愉快地鳴啾，小溪汩汩地在窗外流淌，叮叮咚咚一直流到遙遠(yuǎn)的地方，一株粗壯茂密的榕樹上，一對布谷嘰嘰喳喳鬧個不休，喊個不停：春來了——莫負(fù)，春來了——莫負(fù)，它們在用它們獨(dú)特的語言歌唱南方，歌唱南方如詩似畫的景色。

日子在窗口忙碌地進(jìn)進(jìn)出出，沉淀的歲月陷如枯井。墻上，一幅南方的油畫觸動早已關(guān)閉的心扉，于是想象的駿馬重新在心的荒原上縱橫馳騁。

忘不了的，那山，那水，那人，那花山上的壁畫。

這是一條雄性的河流。十幾年前，因?yàn)樯钇D難，也為了尋找心靈的慰藉，我不得不外出打工，來到了紅水河邊。紅水河就像一匹紅棕烈馬奔馳在我的面前，那紅色的水不像奔流在河里，而像血一樣沸騰在心里。舉目遠(yuǎn)眺，那天空的云彩五顏六色好像貼在血紅色的水面上，使人分不清哪兒是河面，哪兒是天空，好像天空和河面融為一體了，中間也看不見隙縫。浪花舉著小小的手，密密匝匝地順流而下，一往無前地奔向遠(yuǎn)方。我的思緒也奔騰著，目睹這紅色的水從河面流向天空，又從天空的傷口緩緩流向河面，最后流上我的手掌我的心上。我渾身抖動著，不能控制自己，熱血在身體里迅速集聚，躁動不安，我的心快要跳出胸口了。這血，或者水，不是濃得化不開，它輕盈、飄逸，被風(fēng)一吹，很快就散開，走遠(yuǎn)。等風(fēng)一停，它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慢慢地蠕動，人站在水邊，雙腳仿佛被釘住一樣不想移動，頭發(fā)被風(fēng)高高地?fù)P起，揚(yáng)起，像夜里的旗幟。漸漸地，我的身子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僵硬，靜靜地就佇立為岸了。大自然的奇麗景觀，讓人的心靈得到凈化的同時，還激勵人們更加熱愛祖國的山山水水。是的，紅水河是美麗的，而更美麗的是紅水河兩岸的人民。他們?yōu)榱嗽诩t水河上建設(shè)國家大型水電站，做出了怎樣的犧牲啊。他們聽說政府要他們搬遷異地，讓出村莊和大片田地時，二話不說，攜兒帶妻，扶老牽幼，挑上壇壇罐罐缸缸盆盆鍋鍋碗碗，離開了祖祖輩輩輩輩祖祖居住的紅水河兩岸，人們眼睛雖然潮濕，但沒有誰流下一滴淚水。

現(xiàn)在，國家大型水電站已在紅水河上建成，大大造福于廣西各族人民。我想，每當(dāng)夜幕降臨，一盞盞明亮的電燈普照百姓堂前的時候，人們一定不會忘記，那些為了建設(shè)國家大型水電站而全家遠(yuǎn)離故土到異地定居的移民，是他們讓出了紅水河及紅水河兩岸的千里沃土，他們的壯舉將永遠(yuǎn)載入史冊。一位外國專家在考察紅水河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紅水河是雄性的一條河，而紅水河兩岸的人民是溫柔的一條河，他們將一顆十分溫柔十分善良的心奉獻(xiàn)給這個世界，奉獻(xiàn)給古老的紅水河，奉獻(xiàn)給溫柔的南方，因而紅水河水電站才這么艷麗、多姿多彩，這話是不無道理的。

如果說紅水河是雄性的、躁動不安的、奔騰不止的，那么花山壁畫就是樸樸素素寧寧靜靜的風(fēng)景了。

站在花山面前，仰望那些土紅色的小人，張開雙臂，青筋暴出，汗水似珠，在懸崖的石頭上舞之蹈之，一個個栩栩如生，眾里尋他千百度，多少繁華飛逝，旖旎如昨，情歌如夢，黯淡了千年結(jié)繭的歲月。銅鼓里升起的太陽，陽光萬水千山走遍，照亮了無數(shù)傳說。穿越世紀(jì)的鐘聲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聲，又一聲，深沉而響亮，在每天的清晨和黃昏，頻頻地響起，敲響了一個民族的希望。可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生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死了，生了，又死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這生死之間有誰知道又有多少風(fēng)流悲傷的故事發(fā)生呢？風(fēng)花雪月，哀哀怨怨，纏纏綿綿，悠悠往事，回眸一笑，十里春風(fēng)，劍膽琴心，所向披靡，血雨腥風(fēng)，如火如荼的路上，塵土淘盡多少英雄，千回百轉(zhuǎn)，愁斷肝腸，九死一生，日月如梭，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云走天庭，魂斷江南，一燈如豆，江水似血，紅浪滔滔，波流滾滾，日夜如斯，前行的季節(jié)中，又有誰知道，布洛陀的先祖?zhèn)優(yōu)榱说窨袒ㄉ奖诋嬤@一雄偉歷史的畫卷，歷盡了怎樣的千辛萬苦？

石頭的語言靜靜呢喃，整個花山壁畫靜靜呢喃，藍(lán)藍(lán)的天宇下，放飛的幻想悠悠輪回，思念飄來飄去，一只只蝴蝶盛裝出行，穿越曠野，穿越清風(fēng)，腳步輕盈……是什么使花開的聲音如此生動，令潔白的云兒如此動情，令碧綠的青草不斷回頭？多少動人的歌謠響徹歷史歲月的回聲，一片又一片，一次又一次，一聲聲如千年積壓的哀怨，叩擊我沉睡的靈魂。漸漸地，我的眼睛濕潤了，不一會兒，眼淚一顆一顆流了下來。啊，南方，南方，遠(yuǎn)方之遠(yuǎn)，近在咫尺，魂?duì)繅艨M的心靈故鄉(xiāng)啊！

把大碗大碗的米酒舉過頭頂，把大口大口的水缸舉過頭頂，把大片大片的群山舉過頭頂，把火熱的青春燃燒的太陽舉過頭項(xiàng)，多少時空在運(yùn)轉(zhuǎn)，多少葉子在墜落，多少塵土在飛揚(yáng)，多少懸崖散落成花瓣飛向空中，然后紛紛陷落。一顆又一顆汗珠在粗糙的皮膚上馳騁，像古老的叮嚀，發(fā)出微弱的呻吟。每一塊肌肉都鼓滿陽光的信念，眼睛凸顯，目光伸長，額頭刀刻斧鑿，腳長手壯，每一個人都剛勁有力，每一個人都大大方方，每一個人都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健健康康，每一個人都充滿了生機(jī)勃勃鏗鏘有力積極向上的力量，青銅的烈汁，生鐵的光輝，天空晴朗，山與山之間緊緊相連，石頭有情，青草的呼吸傳過掌心，于是，花山孕育了布洛陀的萬千子民，孕育了幾千年的華夏文明，孕育了紅水河兩岸代代相傳一脈相承同宗共祖勤勞勇敢能歌善舞的原始民族，孕育了南方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死相依的壯、漢、苗、侗、瑤、京和在九萬大山邊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過著貧窮艱辛生活的仫佬。

萬山叢中的花山壁畫，在明亮的陽光下漸漸走出記憶，一切又恢復(fù)原來的寧靜，花沒有晃，草沒有動，天空飄蕩著吉祥的云朵，遙遠(yuǎn)的曠野，淡了，湛藍(lán)的天空，也淡了。我的雙眼濕潤了，為這山，和這山的獨(dú)特壁畫，以及那些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已死去兩千多年的先祖。

相對來說，花山壁畫也是一條河，這是一條凝固了先人智慧的紅水河，它雖然不見水，也不見滔滔的浪花，它是溫柔寧靜的，就像一個剛剛出世不久的嬰兒，貯藏在大山的深處，連綿數(shù)里的荊棘叢中，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因而它又是圣潔的，它和奔騰的紅水河互為映耀，光燦奪目，似兩顆明珠雙雙屹立于美麗的南方。

我驕傲。

我自豪。

我想大聲地吶喊。

我愿掏出自己的心臟。

我愛。

我的手臂像一截春天的樹枝無聲地伸向天宇，陽光披滿肩頭。父親在村莊里播種玉米，躬耕隴畝；母親在夕陽西下時趕回牛羊，一條彎彎的山路伸向遠(yuǎn)方；一群孩子在村前的小河里追趕太陽……水中溢滿了問號。

我的眼睛不夠用了，目光觸及之處，那原始的風(fēng)景席卷一片又一片蒼茫，一片又一片塵埃，一片又一片水乳交融的氣息，向我蜂擁襲來。那遍山低頭沉思的樵夫蘇醒過來，且歌且舞扭動腰肢向我走來。厚實(shí)的銅鼓隨著金色的舞蹈響起來了，口哨吹起來了，青青的枝丫和幼小的花朵揮動起來了，大堆大堆的野火燒起來了，黑色的頭巾在火光面前映亮一張張?zhí)鹈鄣男δ槪浑p雙勤勞的手和一雙雙粗壯的腳高興地平平仄仄地?cái)[動，一顆善良質(zhì)樸的心撞擊另一顆善良質(zhì)樸的心。滿山都是歌，滿山都是舞，滿山都是土紅色的小人穿梭不息，滿山都是歡樂和歡呼交集在一起的聲音，我仿佛聽見那歌聲從荊棘叢中石頭崖下花海深處慢慢地響起來了：

……

唱歌先，唱歌先

活路不做丟一邊

活路不做千年在

風(fēng)流能有幾多年

……

一路唱歌一路來

一路栽花一路開

問妹芳名年幾許

今天我倆坐排排

……

空講日子妹不信

找個東西定下來

家窮無錢買月餅

只有腳底爛草鞋

……

八月十五來走坡

坡上坐有妹嬌娥

我想跟妹結(jié)同年

山歌唱它幾大籮

……

歌聲嘹亮，纏綿，動聽飛揚(yáng)，撫摸周圍的山山水水、石頭、葉子以及腳下的泥土。歌聲仿佛唱到了人們的心里，又從人們的心里唱出來，隱隱約約，迷蒙空靈，欲言又止。讓一切雜念和喧囂從這里消失吧，讓溫柔美麗的南方在這靈山圣水之中呈現(xiàn)一個民族的滄桑。多少夢破滅了，多少幻想繼續(xù)飛揚(yáng)，讓草木走向真實(shí)，讓石頭的語言伸入落葉的呼吸，讓遠(yuǎn)方的云朵和陽光緩緩地進(jìn)入情節(jié)，森林伸出最初的頭顱，土緊緊擁抱土，滄桑的樹牽手幸福的樹，讓風(fēng)走上高枝，讓罪惡走向墳?zāi)梗尲竟?jié)的芬芳和傳說在歌與舞的瘋狂圖騰中得到淋漓盡致的渲染。我醉了，我聽見紅水河在響，在奔騰，在咆哮，在我的血脈里暢游、流動；我又聽見花山壁畫在響，這條凝固先人智慧的紅水河在歌、在舞，在我的心里叩擊一聲聲熾熱的火焰，撞蕩不休。是的，紅水河在響，花山壁畫在響，它們都屬于南方，屬于南方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死相依的主人——壯、漢、苗、京、瑤、侗、毛南、仫佬……。

啊，南方，夢開始的地方。紅水河的魂，花山壁畫的魄，剛與柔，動與靜，古老與年輕，原始與現(xiàn)代，善與美，力與力的較量……結(jié)合，不正是美麗溫柔的南方真實(shí)的寫照嗎？

溫柔的南方。

美麗的南方。

朝思暮想的南方。

魂?duì)繅艨M情斷肝腸生死相依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