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如青藤爬滿山谷
——稅清靜《大瓦山》管窺

□ 廖全京

2017年第6期《中國作家》推出了四川青年作家稅清靜的長篇小說《大瓦山》，有些令人驚訝。在中國較高級別的文學刊物上發表長篇全文，這在四川作家中還不多見。

這些年，以彝族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也不多見。在大小涼山那塊長于抒情少見敘事，盛產詩歌、美術、音樂和舞蹈的土地上，又生產出了長篇小說，讓人眼前一亮。翻開書頁，強勁而清新的山風撲面而來。在這部長篇小說的一些特色中，細節描寫的生動與豐富，給人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當今文壇宏篇巨作比比皆是，有的作家甚至一年推出兩三部巨型小說，但為數不少的此類作品中，水靈靈、活鮮鮮的生活細節、人物細節卻相當難找。在那些堆積如山的漢字里，看不到青草如何拔節、動物如何交配、飯香如何繚繞、汗水如何滴下。文學所能捕捉到的生活之美，也在慢慢消失。何以如此？皆因生活底子不厚。2014年，稅清靜下派到樂山市金口河區政府掛職任區委常委、副區長，分管文化旅游口。金口河地處四川小涼山彝族聚居地區，山高林密，風光絕美，每一座山頭都飄著遠古傳說，每一個村民都是故事簍子。如此得天獨厚的環境，繁忙的工作之余，稅清靜找到了創作的富礦，撲下身子，一步一個腳窩踩出了無數真實動人、撼人心魄的故事，更找到了焊接這些故事最重要、最基本的元素：生活細節。這是生活給他的饋贈，也是認真思考、艱苦創作的結果。

長篇小說首先是圍繞人物而展開的故事梗概或者框架，這已經是老生常談的創作常識。抓住細節，從細節開始，往往是藝術作品最有力量、也最打動人心的關鍵之處。作為一個外來文化的旁觀者，稅清靜更能捕捉到那些彝人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生活方式中富有詩意、別有寓意的特殊之處，再把它們描摹出來，賦予藝術表現的力量。細節往往決定小說的成敗。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回答記者的提問時談到，別的作家有了一個想法、一種觀念后，就能寫出一本書來，而他總是先得有一個目睹的形象，而且這個形象往往是一個細節。他說：“《禮拜二午睡時刻》我認為是我最好的短篇小說，它是我在一個荒涼的鎮子上看到一個身穿喪服、手打黑傘的女人領著一個也穿著喪服的小姑娘在火辣辣的驕陽下奔走之后寫成的。”而他的名著《百年孤獨》也起始于這樣一個細節：“我記得，我們住在阿拉卡塔卡的時候，我年紀還小……有一天，我對我外祖父說，我還沒見過冰塊呢。他就帶我去香蕉公司的倉庫，讓人開一箱冰凍鯛魚，把我的手按到冰塊里。《百年孤獨》就是根據這一形象開的頭。”福克納更是在談到他的《喧嘩與騷動》時坦率地說：“首先我心里有一幅畫，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幅畫有象征意義。畫里有個女孩坐在梨樹上，褲子沾滿了泥巴。她透過窗戶看到家里在為祖母舉辦喪禮，并且把看到的情形報給樹下的兄弟聽。”這一幕，后來正是書中凱蒂和昆丁、杰生、班杰明幾兄妹的開場場景。稅清靜在金口河和彝族村民、干部圍坐在一起喝酒侃故事的時候，一個細節點燃了他創作的火花，小說的開篇他用了一個先聲奪人的故事：彝族干部日黑深夜向區公所牛書記報告，牛巴馬日死了。牛書記聽不清，生了誤會，懶得管這些牛馬之間打架角力的事，睡下不理。后來才搞清楚，原來是村民牛巴馬日死了，是在為北京來的教授們進深山考察當向導時不小心摔下了懸崖。充滿奇特懸念、極富傳奇色彩的大瓦山情仇從此拉開緊鑼密鼓的大幕。《大瓦山》中這樣充滿牛糞氣息和青草味道的生活細節比比皆是。驃悍堅韌的彝族女人是書中比大瓦山還要靚麗的風景，稅清靜用一種獨特的方式來描述這些女人的豐沛和野性。他找到一個讓人駭笑的細節：俄著娜瑪和耍日是村子里一對相生相殺的斗氣女人，兩人平日里各種事情都要比上一個高低的，比男人、比家產、比后代，甚至比身體。有一次兩人又扛上了，互不相讓之下居然拉了兩個鄰居作裁判，關上門脫下衣服用碗口扣在胸脯上比乳房大小，最后以俄著娜瑪的勝利告終。有的細節卻帶著腥紅的血色和凌厲的殘酷：陽萎的拉龍害怕妻子牛巴史麗出軌，居然用一把鎖鎖住了史麗的下體，致使史麗疼痛難忍走路變形，下體腐爛流膿。這樣的細節，讀來讓人不寒而栗。拉龍最后失去所有希望生無可戀，當了一個焚尸人。在替人焚燒完一個死人之后，萌生死的念頭，把自己渾身澆上白酒，坐上火堆自焚，沒有死透被人救出，最后掙扎三天三夜受盡苦楚而死。全篇這樣的細節充滿直擊人心的力量，野蠻而又生機勃勃，詩意而又鮮血淋淋。沒有細致入微的觀察和融入情感的體驗，就沒有這些感同身受、浸著寒意的細節。書里寫到牛巴馬日昏迷十年醒來后，河東作了河西，天地也變了顏色，他接受不了世界的顛倒，這一回真正死了。據稅清靜說，寫到牛巴馬日死那天，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號啕大哭一場，一天內都吃不下飯。人物已經在他心里生長了兩年，像親人般血肉相依。一個寫作者，靈魂與角色糾纏，呼吸相通、生死相依，作品從此有了生命。

細節，不僅僅是寫作的起步處，而且是優秀作品的支撐點。細節，是長篇故事這部“機器”上的重要“零件”。作家沙汀就曾經說過：“寫小說，編故事容易，找零件難”。稅清靜用他開闊的眼界、開放的胸懷發現了大瓦山，像主人公艾祖國一樣在大瓦山找到了創造之魂和生命之根，捧出了豐美的藝術果實。那兩年里他專心致志于《大瓦山》的創作，潛心布局、細致描摹。專注，就是對其他東西視而不見。他站在大瓦山之顛，閉上眼睛，聽到了八面來風。

從前有座山，現在也有座山。每個人生命里都有一座山。我們應該看到，這座山成就你，給你依靠給你力量，但是，這座山也阻礙你、壓迫你、毀滅你。稅清靜看到了大瓦山雄渾、堅硬、包容的一面，但他顯然在回避大瓦山保守、落后和殘忍、血腥的一面。艾祖國是來自北京的大學生，有著文明與知識累積起來的完全不同于大瓦山的現代背景，有著完全不同于村民們的精神力量和思維方式，在一個癲狂、變態的時代里偶然被拋卻在大瓦山這樣一個封閉、落后、愚昧而失態的時代環境里，他雖說也曾反抗過、逃跑過，但一次次的打擊終于讓他順從下來，隨之而后是被作者安排了一場完全沒有自主權力的婚姻，生下幾個孩子，被困死在大瓦山，最后與牛巴史麗結合，卻被村民追趕，不得已逃亡到山上與世隔絕。艾祖國應承這樣順從地、沉默地皈依了大瓦山。讀到這里，年輕一代的讀者也許會發問：在那個特殊年代中尤其是在那之后，艾祖國就沒有一點反思與自省？就沒有絲毫返回城市、擁抱現代文明的打算？在他身上，讀者確實看不到來自文明的警醒和反抗，看不到對命運和時代的控訴，只有對大瓦山無盡的感激和崇拜。

細節成就了《大瓦山》，成就了文學長廊里那些令人迷醉、記憶深刻的一瞬。這些瞬間是稅清靜的貢獻，也是他的驕傲。我們當為這些來之不易的精彩瞬間鼓掌，期待他給我們帶來更多更美好的藝術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