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楠
滔滔長江水,悠悠祖孫情
馬楠
80后的一代人,有很多都是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帶大的。就我親身體會來說,帶孫輩非常不易。一是年紀大了,精力不如往日;二則帶孫子與養兒女不同,須處處掂量著教育的分寸、惦記著孩子的健康。我小時候偏偏是不省心的,三天兩頭生病。夏天發燒時,奶奶坐在我身邊,手里的蒲扇搖一整夜,喂水、喂藥……我催她睡覺,她總說:“沒事兒,你明天上學走了奶奶再睡。”可等到第二天放學回家,奶奶又從廚房端來剛出鍋的餃子。古書里說含飴弄孫正是天倫之樂,這份樂不是輕松的樂,是苦太多太多,襯得那零星半點的“樂”更珍貴了。我童年最樂的日子,大約是出去玩兒,看河南大平原的油菜花、牡丹花,去西安古城喝羊湯,去大草原上撒野了玩兒……還不到讀萬卷書的年紀,他們先帶我行了萬里路。
記憶中的歡愉變成了一團團飄渺的夢。我清楚記得當時的豪言壯語:“等我長大了,也帶爺爺奶奶出去玩兒!”待我長大了,他們頭發花白,老態日添,腿軟腰駝,畏暑畏寒。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趁我得了個空閑日子,爺爺盯著地圖,手一指:去重慶。
古人說“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即將親眼見識巴蜀之地的豐饒,我們內心充滿期待。打包行李,過去放玩具的位置被藥品代替,奶奶想得開:“機器老了就得上點兒油,人老了就得吃點兒藥。”取到網絡預訂的票,我們坐上南下的火車。爺爺一手捻花生米,一手握啤酒罐,這個習慣幾十年沒變。奶奶躺著休息,我拿起筆,在旅游攻略本上修修改改。車窗不知劃過多少個站牌,第二日醒來,大片水田,云霧繚繞在村舍,滿眼青蔥。這是南方,一個與家鄉迥然相異的世界。
不知是不是火鍋太出名的緣故,從車廂里出來,感覺城市都飄著麻麻辣辣的味道。在賓館安頓妥當,一日游的旅行車已到位。導游小妹的重慶普通話明亮又干脆,我們仨隨著她手指的方向來回看。空中的輕軌從高樓中穿出,江面上飄著來往船只,高架橋一層摞一層……大巴車像游樂場里的海盜船,一會兒扶搖直上,一會兒猛龍入海,車速極快,好比“馬踏飛燕”。從湖廣會館到大禮堂到小蘿卜頭住過的渣滓洞,再到“白日千人拱手,夜里萬盞明燈”的磁器口,這一遭純屬走馬觀花。
一日游的好處是腿腳不受累,缺點是結束時已下午兩點鐘,我們饞蟲涌動、腹鳴如鼓。按著提前做好的筆記,來到一家久負盛名的洞子火鍋。長凳四張,木桌一方,被浸潤得油亮油亮。店里充溢著地地道道的渝語,我只聽懂了一句:“妹兒,要中辣還是微辣?”早聽說重慶人喝水都得加勺兒郫縣豆瓣,在這兒吃飯,一定要認慫,等微微辣的鴛鴦鍋端來時我們卻傻眼了,這分明是把北京涮羊肉的銅鍋拆了煙筒、焊住底兒,灌了一拳頭大小的白湯。奶奶爺爺起初還能吃點紅湯,隨著火候的變化,辣勁兒越來越沖,他們的筷子只能在中心區域活動了。牛舌、鴨腸、苕粉、腰花……少女情懷總是吃,這一鍋咕嘟著的是江城對我的愛。此時大學同學張峰打來電話,我打算改天再見。
奶奶不樂意:“去,必須去,老同學見面,哪有不見的道理!”
“明天見吧,今天太累了!”
“嗨,不累,我當年修水庫早就練好基本功了!”
“我年輕時候是長跑冠軍!”奶奶爺爺一副豪邁。
我們約定在解放碑見。解放碑是重慶地標建筑,彼時日軍對著碑輪番轟炸,炸了又建,碑在城在,這是重慶人民的精神堡壘。從火鍋店到解放碑,腿兒著不消五分鐘。老當益壯的祖父母在重慶的氣候面前敗下陣。我一看,奶奶還穿著厚旅游鞋,奶奶的腳和我一般大,他倆歇著,我去商場。走過冰激凌店,先買了兩盒送過去。“嗨,又亂花錢!”我心里想,這才是正經事兒!待我買好涼鞋,老同學迎面走來,他身邊多了眉目溫順的女朋友。因著舊日情誼,相見時激動得很。張峰和女友走在外側,攙著奶奶爺爺說了一路話。徘徊于街頭巷尾,我看到五十強的火鍋,排名二十七的小面,不過是巴掌大的門臉兒。張峰說:“這五十強可不是山寨,是我們當地官方媒體評選出的,食神爭霸,美味在民間!走,咱們去洪崖洞吃火鍋兒!”我們仨齊擺手,連連告饒。
火鍋一定不吃,洪崖洞夜景一定要看。清代有任知府叫王爾鑒,他寫道:“洪崖洞在洪崖廂,懸城石壁千仞,洞可容數百人,上刻洪崖洞三大篆字,詩數章,漫滅不可讀。”很久之前,這里住著“洪崖仙人”,晉代的郭璞、唐代李商隱的詩里都有他的典故;還有一景“洪崖滴翠”,據說“夏秋如瀑布,冬春溜滴”。遺憾的是我出生太晚,仙人已乘黃鶴去,洪崖洞上無小溪。從滄白路到洪崖洞,我首先看到一艘張著破帆的船,船身凌空,似飛渡嘉陵江。還有一門古炮,這是“江隘炮臺”,為防備張獻忠而造。張獻忠避開了洪崖門,從通遠門進入重慶。
往前走幾步,有一個十四米高的吊腳樓雕塑,默默訴說著洪崖洞的歷史。張峰講,過去這里住的大多是拉船工、洗衣人,他們依山就勢建了吊腳樓。嘉陵江每年發水,大水退了人們把房子修修補補繼續住,其實全是危房。后來政府改造,就成了現在的“民間建筑博物館”!洪崖洞有十三層,電梯上上下下,一拐彎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游人如鯽,有的臨風把盞,有的屠門大嚼……張峰和女友一路惦記著買特產,祖父母拉著他倆:“老啦,胃口不中用了,要是再年輕十歲,咱們現在就進去瀟灑瀟灑!”最后來到一處清幽地,正是我惦記的“洪崖滴翠”,霓虹燈映得竹子綠了,映得人影兒光怪陸離,和老同學的告別也顯得不真實,這樣最好。
回到住處時夜已深了,滔滔江水聲和著爺爺奶奶的鼾聲,若說什么是安生、幸福、滿足,我想,就是現在。
次日的行程是三峽博物館,印象最深的是一組纖夫的雕塑,還有一塊長江石,被纖夫背繩磨出石槽。拉纖,山西黃河壺口處也有,我們當地有首民歌:“黃河上拉大船,漢子斷根。”斷命的也不在少數,纖夫摔倒,船不會停,人生生挫成泥。但不像我們這邊對生活有許多嘆喟,巴蜀人不以為苦,他們是“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華陽國志》中載:“周武王伐紂,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故曰:武王伐紂前戈后舞。”“閬中有渝水,民多居水左右,天性勁勇,初為漢前鋒,數陷陣,銳氣喜舞。”他們善戰、喜戰。從這里出來,我們仨胸中升起一股激蕩和豪邁,化亢奮為食欲,去掃蕩重慶小面。老板娘特別照顧北方人的口味,只放了一丁點辣椒,還送了酸甜的泡菜。爺爺從口袋里掏出竹葉青酒,抿了一口說:“以前吃過的小面都是假冒的呀!”奶奶一抹嘴:“咱晚上還吃這個!”
重慶的中午極熱,回屋睡覺避暑,等太陽落了再乘郵輪看重慶夜景。朝天門碼頭有許多賣荸薺、枇杷的小販,我們買了點零嘴兒。船有露天座位,江風入懷、枇杷入口,爺爺奶奶扭過頭看洪崖洞,閃閃燈光灑下來,白發熠熠生輝。重慶的夜景,古時候就非常有名,叫“字水宵燈”,清代《巴縣志》記載:“渝州鑿崖為城,沿江為池,重屋壘居。每夜萬家燈火齊明,層見疊出,高下各不相掩。光灼灼然俯射江波,與星月交燦……”
光陰如流水,迢迢去不停。抬頭仰望,那繁星點亮了古人的長江,也點亮了我們的小世界。碼頭火鍋霸道的氣味依舊,巴蜀人耿直爽脆的語調依舊,游輪翻濺起的浪花在燈火的光束中飛舞,“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舍不得的,是重慶濃濃的人間煙火味。此時此刻,與最親愛的人在江上虛度時光,盡情活過每一個日子,能擁有這一切,我已別無所求,世上還有誰比我更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