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鑫/著
我們五個人在一條路上走著走著,他們四個就突然向我撲過來,我的四肢就被人死死地扯著,他們打夯一般,把我抬起來,隨著一聲“一二三”又扔下來,來回幾次身下的土就揚了起來。放我下來!我大聲喊著,不過聲音被那些人的叫喊壓得死死的,我只能任由他們抬起來扔下去。我想著,一切總會有個結束的時候,惡作劇就真的突然結束了。他們把我抬起來,有一雙手突然松開,其他的三雙手緊接著也松開了,我就被拋過頭頂,然后嗵一聲落在路上。
頭落在地上之后,感覺整個世界在旋轉,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有突然斷電的音響,處于寂靜之中;胳膊和腿也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想伸手去抓東西,卻抬不起來。這種感受,后來我在讀《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時,看到“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才明白過來,雖然當時我沒有被打得眼棱開裂、烏珠迸出,腦袋里卻“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在晃動。
從此,我帶著一個病了的腦袋在村莊里晃蕩,我不去干那些讓人腰酸背疼的農活,背個背簍趕一頭牛在溝里放,我每天的任務是讓牛的肚子鼓鼓的,同時撿一背簍牛糞,這兩件事太過簡單,我有大量的時間干別的事。比如抓一只青蛙,把一根蘆葦塞進它的屁股,然后吹氣;再比如,挖幾條小水道把河里的水引到草叢里,脫光衣服練習狗刨??傊?,我干一些別人不干的事,走一些別人不走的路。
說起路,你應該見過山洼里那一條條歪歪扭扭的路吧?那些路,別看彎曲、狹窄,它們可是村莊里最堅硬的所在,一塊空地一個人走過去,路上只有兩個腳印,一群人走過去,空地里就留下一堆腳印,走的人多了空地上就有一條路,指引人來來去去。我得感謝這些路,它摔過我的頭,又給我指出了出路。村莊里向東的那條路去鎮上,路寬,走的人也多;向南的那條去縣城,路窄,是因為能去縣城的人并不多。我朝東走了幾年,朝南去了縣城。離開的那一天,家里放了鞭炮,我踩著鞭炮炸起的塵土,從南邊的小路上一路頭都不回地走,這硬硬的土路算是走到了盡頭??h城里的路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走,我從中巴車上下來,有些不敢邁開步子,路面干凈得沒有一點塵土,我走慣了土路的布鞋踩下去輕飄飄的,一點都不踏實。后來才發現,這柏油鋪成的馬路很健忘,它不留任何人的腳印,也就不會記住任何一個人,每個人的來來回回在它身上都沒有意義,它既不同情誰,也不向任何人獻媚。有一年,我和城里的姑娘戀愛,表白的那天她在自行車后座上抱住我,我興奮得想向全世界宣告這個好消息,以至于得意忘形,摔倒在路上,我那么幸福,這馬路卻一點也不替我感到高興,讓我狼狽地收起幸福。從此,我走起路來小心翼翼。
縣城的路讓人心生敬畏,不敢貪戀,幾年之后,我告別縣城到省城的一所大學尋找未來。在這圍墻大得像縣城的學校,有花團錦簇的土路,也有五顏六色的橡膠跑道,當然,柏油路四通八達,讓你怎么也繞不出它。我忽略這些路的柔軟和堅硬,一遍一遍穿梭其中,就想著能從中找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原以為四年大學上完就能順利落戶這座城市,然后買房結婚生子過一輩子,但是辦理完離校手續之后,我就成了這座城市無處可去的人。我從圍墻里被放出來,成了六月天滾燙的柏油路上一個落魄的人,現在,最緊迫的是在一棟又一棟的樓房里找一個睡覺的地方,再找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
一個偶然機會,我到本市一家報社做了實習生,隨后就順理成章成了一名新聞記者。這一句看似簡單的過渡,其實留著一段讓我永生難忘的經歷,它讓我發現,這城市里不光路堅硬,樓房堅硬,人也鐵石心腸。推薦我的人把我帶到社長辦公室,正好遇到開會,人家給辦公室工作人員做了交代之后忙去了,我站在樓道里等那個關系我前途命運的人。不斷有人從社長辦公室出來又進去,我覺得時機成熟了,可是那個辦公室工作人員就是不讓我進,我一個下午就站在黑乎乎的樓道里,我把這些年站過的樓道數了一個遍,又把這些年受過的委屈數了一個遍,甚至把這些年走過的路都懷疑了一遍,最后發現,這條不長的樓道讓我有了最深刻的委屈。好在后面的事進展順利,后來,我通過各種辦法了解到那天辦公室那個工作人員為何不讓我見社長,她嫌棄我沒有城市氣息。我承認我走慣了土路的雙腳至今不習慣走柏油馬路,呼吸慣了土腥味的鼻子也一直受不了汽車尾氣和路面受熱散發出來的柏油味,我無力回擊她的冰冷,只有努力適應這城市堅硬的規則。
記者這個聽上去挺不錯的職業,很快就讓我對這座城市有了另一種理解,這里每一條路都可以走向你想去的地方,但是你必須按照指示牌、交規、指引、導線行駛,一旦出錯就會為此付出代價。這里每一座建筑都可以讓你獲得想要的東西,賓館、餐廳、超市、行政單位、公安局……每一個所在都可能和你發生關系,也可以沒有任何關系,關系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一旦某個環節出了問題,你就得花費大量精力去適應修補甚至對抗。新聞就是把這座城市看得見看不見的關系以及因此而產生的變化呈現出來。這聽起來也挺不錯的,你是一個記者,你就是這座城市的深度窺視者,很多事情從你筆下延伸到讀者眼中,經歷什么樣的過程就有什么樣的收獲,有人收獲感動,有人收獲利益,你卻偏偏喜歡盯著堅硬的東西,比如說關注討薪。
有城市的地方,必定有工地;有城市有工地的地方,必定有到了年底拿不到工資的農民工;有城市有工地有拿不到工資的農民工的地方,討薪就是新聞。這一次的討法和拉著橫幅守在政府門口或者堵住交通要道比起來,還是有些創意和勇氣的。一個農民工在上班的時間沒有出現在工地,而是像蜘蛛一樣爬上那個區域最高的鐵塔,他想用這種把自己掛起來的方法逼迫包工頭付清欠他的工錢。這確實挺有吸引力的,不一會鐵塔下就圍了一圈人,他們網一樣密密麻麻,等著看這個把自己掛起來的人究竟會干出什么樣的事來。網被一條警戒線擋著,警戒以內幾個消防隊員忙著找可能的落點,正方形的皮囊慢慢膨脹,臃腫而無力。有警燈閃爍,一個微胖的警察用喊話器對著空中說著話。我沒辦法擠進人群了,圍觀者的背陰森森的,讓人覺得冷。我抬頭,看見早上的太陽剛好頂在鐵塔之上,那個把自己掛起來的人只有一個黑色的陰影。鐵塔在柔光之下,也陰森森的,堅硬無比。
比鐵塔和樓頂的水泥堅硬的,是腳下圍觀者的目光和尖叫。它們像箭一樣,齊刷刷射向那個趴在塔上的人。所有的目光向上,所有的聲音向上,他看見有人還拿著望遠鏡,額頭就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很多人都盼著他能縱身跳下,似乎只有看到一攤血之后,一切都才顯得圓滿。太陽斜了些,我才看清鐵塔之上是一個較瘦的中年人,喊話器里重復的內容已經對他沒有任何壓力,這時候他應該更怕圍觀者所發出來的聲音。他知道圍觀者想要的結果,可偏偏不給那些人機會,他不往下看,不去想望遠鏡里到底能看到啥,不去聽那喊聲里夾雜著哪些信息。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屏蔽掉,這時候注意力全部落在了自己身上,僵硬的雙腿已經不再抖動,緊緊貼著塔面,手的姿勢基本上沒變過,也似乎變不回來了,就像兩個鉤子一樣勾著。
對于整件事的過程,我的描述詳細到了每一個細節。當時的氣溫、圍觀群眾、塔的高度、討薪原因、警方和消防采取的措施、事件經過和結果,每一個細節和另一個細節遙相呼應,又相互佐證,我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讓民工爬上鐵塔的做法顯得不那么荒唐,并且企圖用溫情的敘述給討薪這事一點有用的幫助。可是,第二天墨香還沒散盡的報紙上卻只留下以下內容:昨天下午,一名男子突然攀爬到了一座居民樓附近的電力鐵塔上。民警和消防人員接報后快速趕來,得知此人是因討要拖欠工資遇難題才一時想不開,民警立即多方聯系并勸說該男子,最終規勸他爬下鐵塔。記者聞訊趕到現場時,居民樓北側約十米處的電力鐵塔高三十米左右,這名男子站在塔頂,時而斜靠在鐵架上,令塔下過往群眾心驚。消防人員在進出的通道和人行便道上設置了警戒線,民警和男子的工友不時在下面呼喊,勸說此人下來,但他很少答話。由于鐵塔下面的場地狹小,消防人員難以鋪設救生氣墊,一旦他體力不支摔落,肯定有生命危險。據他的工友說,此人是在附近一家工地打工的民工,在工地上干了一年,臨近春節向包工頭討要拖欠的十多萬工資,沒想到包工頭“失蹤”了,多次打電話也聯系不上。向勞動監察部門反映問題無果,便想到爬上鐵塔討薪。最后,這名男子終于聽從民警的勸說,緩緩爬下了高塔,并被民警帶往公安機關。
這條報道,拿掉了零下十五度的氣溫之下圍觀者的熱情和討薪者三十米鐵塔之上的驚慌失措,只留下一座城市對一個討薪者爬上鐵塔這件事的冷漠。我一個字接著一個字讀完這條署著我名字的報道,這些我親手敲出來的句子,字里行間密不透風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們陌生得讓我懷疑這件事是否真的是我親歷的。我看著這一堆規規矩矩的漢字,突然覺得這柔軟的報紙,竟然也是如此堅硬。
他們正依次坐在離十字路口不遠的臺階上、道牙上、三輪車上,甚至馬路上。他們中更多的人,屁股下連張報紙都不墊,就坐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有人雙手抱在懷里躺在傾斜的摩托車上已經發出輕輕的鼾聲;大多數人則拿出與自己身份相關的表情和姿勢,守望著,等待著。他們或目光呆滯看著遠處,或把頭靠向另一個剛偷偷聽到不久的秘密,他們能在這里的十個小時里保持相同的動作,卻又像一股暗流,在這個叫勞務市場的地方,漲潮退潮。
對于此處的潮汐來說,有人靠近就是引力,瞬時間原本還坐在臺階上、道牙上、摩托車上以及馬路上的人就會洶涌而動,浪花一朵接著一朵撲向靠近的那個人。如果來者是穿制服的人,他們會朝著來的不同方向四散,一臉倉皇無助。
我見過有人剛一停車他們就涌上去的陣勢,那人沒辦法開車門,就把窗戶放下來半截,一雙雙粗糙的手水一般趁機涌了進去,想握住什么卻被別的手拉回來,摸空的人不急不緩,退出來站在一邊看熱鬧,摸到的人拿到一張名片,悄悄塞進兜里從人群中撤走。
這名片上寫著電話,需要的工種,小小的卡片跟裝著祝福的漂流瓶一樣,只有少數人才有機會撿到并因此帶來好運。在這暗潮洶涌的海里,一兩個瓶子根本滿足不了那么多人的好奇心和期待,因此撿到瓶子的人會不露聲色隱秘地退出來,循著名片上的電話和地址到一個又一個小區去,把毛坯房刷白,把堵塞的下小水道疏通,把被霧霾和沙塵弄臟的窗臺擦干凈,把嶄新的家具從樓下搬到樓上。他們粗糙的手帶著海水的特性,有自凈功能,也能潔凈別人。他們能讓一間毛坯房瞬間變成白花花的精裝房,房間里下水道通暢,窗明幾凈,但是他們卻拘謹又敏感,不敢把坐過馬路的屁股落在房間的任何地方。他們站著,等待著,領了勞務費從屋子里出來,心滿意足又看不出任何倦怠,可能會去街邊的飯館里要碗加份牛肉的面,也可能拐到常去的超市買一包蘭州香煙或者一瓶二鍋頭,味蕾的敏感早就被口袋里的零錢消磨殆盡,吃什么和怎么吃在他們眼里都不再重要,只是慶祝是必要的,加肉買煙買酒是最具儀式感的事,他們干得漫不經心又轟轟烈烈。
擦干嘴角的油漬,打著飽嗝,他們沿著來時的路迅速退回去,回到十字路口那個洶涌的海。那里,更多的人還在海里,在太陽底下席地而坐,你會覺得,不管什么時刻和他們相遇,都像是上一次遇到他們一樣,表情姿勢都沒有任何變化。
粉刷的設備豎著,摩托車前掛著的小時工字樣歪歪斜斜,一點也不會影響到生意,因為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會多看一眼上面的字。十字路口,洶涌的海,就是他們最好的標簽和廣告。根本不用他們張開嘴露出發黃的牙用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介紹自己,來找他們的人也顧不上聽他們的表達,時間一長,他們也習慣了頭發亂糟糟衣服皺巴巴身上還散發著怪味的自己。他們憑手藝吃飯,穿著打扮是多余的,很多時候被雇主帶走靠的僅僅是運氣好而已。他們就是路邊攤上廉價的物品,有自己的光澤和褶皺,有固定的購買人群,只等著別人在合適的時候將自己拎走。
十字路口變換著的紅綠燈、轉向燈亮起的公交車、賓館里出出進進的人,這些城市片段對他們來說就是墻上的廣告畫,看得見又怎么樣?這城市的繁亂與安靜,對于他們來說也都沒有任何意義,這里是海,有自己的規律和習慣。
有些人三四次都沒摸到名片,索性幾個人圍起來下棋打牌,一開始自己人玩,輸贏也不計較,后來有專門玩的人擺出陣勢來,一種叫賭博的動作就被硬生生扔在了海里,你可以放心地懷疑他們來這里就是當魚餌的,他們坐在人群里,看不出一點著急,好像姜太公一樣淡定,眼前這水平靜得沒有一點波紋。而暗流已經開始讓這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每一盤棋局的背后,都是五塊到一百不等的誘餌,提馬向前步步驚心,坐鎮的暗暗數著別人的路數,他只想那沖在前面的子,早早落進圈套,掏了挑戰金重開下一場。挑戰者處心積慮步步為營額頭都冒出細汗來,坐鎮的一門心思等著人上鉤,不時給茶杯里添水,目光狡黠,一語不發。
撲克前圍的人最多,一張廣告紙上,數字從大到小排列,碗里的兩個骰子搖晃,落地后總有一個數字能撞上,這比等來雇主的概率大多了。一塊兩塊的賭注,比漂流瓶一樣的名片現實些,至少觸手可得。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零錢來,放到自己中意的注上,先有一塊兩塊的進賬,原本站著下注準備輸完十塊就走人,手里的零錢比掏出來的多很多,索性蹲下來。這一蹲財氣就沒了,貪婪換來的是身上僅有的那幾張零錢也都進了別人的兜?;伊锪飶目簥^的人群里擠出來,回到臺階上、道牙上、馬路上等漂流瓶。輸了錢和沒賺到錢在他們眼里,就像早上吃了土豆包子和沒吃土豆包子一樣簡單,吃了就不會餓,沒吃就餓著,但是餓著和不餓都只有自己知道,也不給別人說。他們面對和接受現實的能力很強,你根本沒辦法做出準確描述,只有暗自佩服。
這十字路口除了四條灰突突的大街之外,不遠處還有幾條散發著濃烈胭脂味的巷子,曲折、婉轉,深不可測,有說不完的故事。有人進去的時候,賊眉鼠眼,步履輕盈,像是去赴一場驚艷的約會。他們出來的時候,紅光滿面,回味悠長,一步三回頭把魂丟了一般。這是潮汐最香艷的所在,每一個木訥的失意的落魄的得意的惆悵的男人,都能在這里得到慰藉,看不見的交易不僅僅廉價,還能帶來美好的連鎖反應。
關于這些巷子里的一切,其實和棋局牌碼沒有什么區別,對于一些人來說,精神價值遠大于物質價值,雖然它們不被認可甚至會時不時要受到打擊,巷子棋局牌碼所帶來的刺激和撫慰,只有參與其中的人知道,這是一種別人無法感同身受的體驗。也有沒骨氣的,輸了錢就說自己上當了,進了巷子完事后沒錢就要耍賴,他們破壞了局部的自發形成的規律,換來的是一頓打,挨了打氣不過就打電話報警,有一種撕破一切的魄力??沙毕L久以來積累下的規則豈能被輕易打破。
我也見過穿制服的人呼嘯而至,海還是海,打量著來者的一舉一動,而暗流早就收拾好了局面,毫無規律又整齊劃一地消失在人群里。他們混在人群里,不要說我們,連穿制服的人都分辨不出來,哪些是打工者,哪些是從他們之中脫穎而出的投機者。這里平靜得像一切都沒發生一樣,穿制服者走了,海里的暗流繼續涌動。
你緩緩走向舞臺的中央,你緊張得不敢朝臺下看一眼,你只聽見掌聲響起來的時候整個大廳里都是給你的喝彩,你控制不住腳步和呼吸,你的心臟就快跳出來,你不能讓臺下的人和臺上的人看到你的慌張,你故作鎮定其實急切地想走近那個等著給你頒獎的人,你簡直太激動了似乎那座獎杯有魔力一樣,你就快被它吸進去了……你明明馬上就能觸摸到它,可就在這時候,臺下一下子安靜了,手機發出急促的鈴聲,把一個夢就這樣硬生生地打斷,懊惱的是,你明明就要實現那個現實中可能永遠實現不了的夢想,真的就差那么一步啊,最終還是一場空,你不得不接受這殘忍的事實。睜開眼睛,摁掉手機鬧鈴,把自己撂進真實的生活里。
在回到人群之前,你可以光著身子,不用擦眼角的異物,頭發也可以亂糟糟的,胡子把下巴圍了個水泄不通,但是一旦要出門,你就得熟練地把自己收拾成一個準備充分的演員,洗臉刷牙剃胡須抹護膚品噴香水。你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毫無破綻,這樣才可以放心地把自己放置到人群中,雖然不一定有人會看你一眼,但是只有這樣做了,你才覺得安心。
你向門口的保安微笑,刷卡出門,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在到達站臺前在廉價的包子店將自己喂飽。你喜歡吃雞蛋韭菜餡的包子,卻告訴賣包子的人,給你三個土豆包子,這樣吃完就不用擔心說話的時候冒犯到別人。你每天依次經過包子店餅子店油條店拉面館羊肉泡饃店,看起來對于吃這件事你有很多選擇,可是出門的時間和上班的路程讓你沒有更多時間考慮早餐的營養價值和享受吃飯過程,每天固定時間出門卻不一定能坐上固定一班公交車。即便是上了公交車,司機也從來都是慢騰騰的,他們會在你著急的時候晚點,或者一路堵車,你還不好動怒。
你每天八點三十分之前到達四十三路公交車站臺,運氣好的話,公交車幾分鐘內就能進站,并且車上沒有背著大書包吃著辣條的學生和拎著雞蛋大蔥剛從早市回來的老奶奶。不過車廂里的年輕人大多和你一樣,板著臉,像沒睡醒,低頭時手指頭不停在手機屏幕上挪動,抬頭時眼睛盯著車窗外想著什么。
公交車上人多的時候,你插空站在人群里忽而前傾忽而后仰,浪一樣翻滾著。你能近距離聞到一個穿著職業裝的女孩子身上的雜牌香水味兒,也能清楚地聽到一個業務員在電話里一個勁介紹資源、利潤和風險。此刻,你想起感同身受這個詞,感覺他們就是你自己,你也是他們,沒有任何區別。人少的時候,你一個人站著,顯得那么與眾不同,你一只手抓著扶手,一只手有些無所適從,放在兜里覺得怪異,翻手機又顯得庸俗,你恨不得自己只有一只手,這樣多痛快,不用換來換去不自在。
你就在這樣的糾結中,過了一站,又過了一站,站臺一模一樣,除了站名有區別之外,每一站都能看到幾個等著上車和剛下車的人。有那么一瞬間,你突然成了你自己不認識的一個人,非要把周邊的環境都看一遍,看看是不是坐錯了公交車,或者走錯了路,你有些找不到參照物的感覺。在公交車上,人們不停地聚合又消隱,但是似乎這一切只發生過一次,漫長而深刻。你突然又覺得,一輛公交車就是一座移動的微型城市,車上的每一個人,生命的輪回和軌跡都很逼真,你看每一站,門打開一些人上來就像新生命出生,一些人下去就像生命戛然而止。
城市里的生離死別和堅硬呆板的建筑物相匹配,不動神色,公交車的來來往往更是如此,毫無好感可言,或許只有下車,一切才會變得生動起來。一旦下車,就意味著到達,不過到達之后,一切才剛開始。這不,你看見從電力公司那一站下去的人,進門從不看保安一眼,但是你能確定他這一天都可以不看任何人的臉色?社科院站周邊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提著公文包的男人卻走得筆直,但是你能肯定他上班期間會一直不向任何人彎腰?你開始替那些下車的人擔心,公交車就開到了新華百貨店,嘩一下子下去一堆人,緊接著又上來一堆人,車廂里茶葉蛋素包子的味道被帶下車去,魚的腥味和羊肉的膻味又很快代替了它們。生活永遠充滿變數,一種事物消失很快會有別的事物替代。
你也在這一站下了車。這個從早上八點能一直熱鬧到晚上八點的地方,充滿商業氣息,每一條路都被廣告恰到好處地占據著,每一條廣告又都很有誘惑力且短命,不管折扣多優惠,一個月之內它們肯定就被別的信息所覆蓋。甚至連沿街的店鋪,一年內都能看到不同的面孔,經常會有圍欄圍起來,工人們不斷地敲、拆、切、焊、砌、刷、釘、噴、包……過幾天店面就變了個模樣,對著嶄新的門面房,你會有一種放假以后班級突然來了新同學的感覺,覺得新鮮,卻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
商業廣場似乎從來不考慮你的審美習慣,它只在乎你的消費習慣,用洶涌的密集的廣告不斷迎合你、滿足你,等你慢慢接受它們的時候,這些廣告和商品又從貨架上消失。這就是城市,它跟古典文學作品中無情的戲子一樣,讓人琢磨不透。你想到這一句的時候,就已經走完了從家到單位的所有路,你趕緊把那些關于城市關于早晨的想法收回來,把走路被風吹亂的頭發捋順,把立起來的衣領放回原位,就像什么都沒經歷一樣。身后的公交車和你背道而馳,默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