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
大家都知道,近百年以來的中國文學批評,特別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批評,絕大部分都是來自于西方。20世紀的西方文論,基本上都是以批評方法而構成的,一種批評理論接著一種批評理論,一種批評方法接著一種批評方法,連續不斷地發展,直到今天也還是如此,形成了一個為許多學者所謂的“文論世紀”。自近代開始的“西學東漸”,中國的文學研究者,包括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研究的學者,基本都是采用西方的批評方法。這就產生了一個很重要現象,就是曹順慶教授所指出的:中國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得了“失語癥”。所謂“失語癥”,就是說中國的文學研究者和批評者,不會講自己的話,不會以自己的話語來表達思想,一講就是講西方的,唯西方馬首是瞻,一旦離開了西方的理論和方法,就不會寫文章、不會講話,甚至是不能從事文學批評和研究了。“失語癥”不是說不講話,而是不會講自己的話,只會運用西方文學理論里面的一些概念、術語,采用西方的文學批評方法,特別是英、美、法、德等國家在20世紀所產生的文學理論和批評方法。中國古代文論雖然非常豐富,有的文論著作可以說是博大精深,特別是南朝文論大家劉勰的《文心雕龍》,在整個世界上都是一流的文論巨著。但是,我們當代的文論研究者和批評者,很少使用劉勰的那些術語和概念,去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雖然也有一些人在論文里面運用,但是其結果是很難取得成效,最后還是覺得使用西方那套東西比較順手,運用起來比較方便,并且相當有效。更為重要的是,很多刊物發表論文都喜歡那一套,有的編輯受到西化之風的影響,或者是喜歡比較空洞的、抽象的東西,特別是運用邏輯推理方法所演繹出來的一些東西,那樣一些大而化之的宏觀理論。如果說不引用、不借鑒西方的文學理論和批評方法,很多學術論文會被批評為學術水平不高、理論性不強,好像實證性的學術研究都沒有理論基礎,也就是說沒有理論的根基。當然,也有人反對這種說法,認為20世紀以來中國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并沒有失語。我覺得曹教授的這種概括,還是很有根據的,高度地概括了20世紀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特別是20世紀后半期以來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所存在的根本問題。這就是今天要和大家交流文學倫理學批評的一個前提。
我們為什么要討論文學倫理學的批評方法,是因為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以及頗引人關注的文學地理學批評方法,都是由中國本土學者自己提出來,是具有一定的原創性與自主的知識產權的兩種新的文學批評方法。這兩種批評方法是有針對性的,就是針對20 世紀以來中國文論的“失語癥”。雖然中國的學者們對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化轉化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但是直到今天仍然沒有取得明顯的成效。《文心雕龍》里面的所發表的理論觀點與批評方法比較抽象,不像西方文學理論具有一整套的術語,概念非常清楚,邏輯性很強,每一個術語和概念都有自己明確的所指,而且能夠解決許多重要的問題。當然,《文心雕龍》是一部很了不起的文論巨著,我們現在的學者,想要寫出那么一部理論巨著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這部大書有它特定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語境。像《文心雕龍》這樣的中國古代文論著作,的確是沒有實現現代轉化,我們的文學研究者很難運用《文心雕龍》里面的那一套東西,來解釋與解決當代中國文學與中國作家所提出來的一些理論與實踐問題。這是一個基本的判斷:中國古代文論要運用到當代文學批評中來,一個多世紀以來是遠遠沒有取得成功的,從根本上來說也許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無論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學者、研究古代文論的學者還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學者,雖然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也沒有能夠讓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得到復活,產生一種比較重大的實際效用。面對這種情況,中國學者如何采取自己的立場與什么樣的措施呢?
非常有趣的是,今天我們要講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和今天不講的文學地理學批評,都是從我所在的華中師范大學那里開始的,兩種新的文學批評方法都是產生于桂子山。文學倫理學批評是2004下半年產生的,文學地理學批評是2008年提出的,并且這兩種文學批評方法都與我們的學術團隊有關。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是由聶珍釗教授提出來的,我是重要的參與者之一。我的博士論文就是運用倫理學的批評方法來研究美國作家譚恩美的五部長篇小說的,那是一位當代美國有重要影響的暢銷書作家。《“和”的正向與反向——譚恩美長篇小說中的倫理思想研究》,在2008年的時候就正式出版了。后來,我們又組織了一個國際會議,編有一本很厚的文學倫理學論文集——《文學倫理學批評:文學研究方法新探討》,也是華中師大出版社出版的。在當代中國的文學倫理學批評中,影響最大的一本著作是《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這是一本重要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著作。所以,今天講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及其層深結構問題,是有時代背景與理論前提的。
我為什么說文學倫理學批評和文學地理學批評,作為一種批評方法具有原創性、是由中國學者提出和發展起來的一種文學理論呢?首先,我們現有的文學理論教材里面沒有這兩種批評理論和批評方法。北師大童慶炳先生所主編的《文學理論》,華中師大劉安海和孫文憲主編的《文學理論》,被認為是兩種比較新的文學理論教材,然而它們的主要理論觀點與術語概念來自于西方,說得明確一些,基本內容主要是來自于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以及英國伊格爾頓的文學理論,但是它們之中都沒有文學倫理學和文學地理學及相關的理論表述。雖然沒有專門去研究這兩本教材,但我還是去進行過一些查閱,的確是不存在與此相關的專題論述,也沒有涉及到文學倫理學與文學地理學,這是一個重要的根據。教材是一種很重要的東西,因為它是培養專業人才的基礎,最新的文學理論體系里缺少這些東西,當然就成為了一個重要的發現。從西方來的20世紀文學理論和批評,也很少人有人提到或運用文學倫理學與文學地理學,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發現任何證據,說文學地理學和文學倫理學是來自于西方的。雖然在西方的一些國家中,也曾經出現過所謂的倫理批評和地理批評,然而它們在理論上是沒有創造性見解的,在理論表述上也是不成體系的,沒有一整套的術語和概念,也沒有涉及到一些有關文學起源、發生、發展的問題,對于文學構成、文學傳播、文學本質等一些根本問題,也沒有從文學倫理學與文學地理學的角度進行探討,當然也就沒有這個方面的論述。
近十年來,中國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與實踐有了很大的發展,許多文學研究者都在自覺與不自覺地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從事文學批評與研究的實踐。雖然文學倫理學批評取得了比較豐富的成果,有不少重要的論文和著作可以證明,也有不少以文學倫理學為切入的項目得到了國家與省市相關部門的批準,但是,從總體上來看還是存在一些問題,甚至是嚴重的問題。探究起來,主要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
一是許多學者只注重研究文學作品,而不研究創作出文學作品的作家,也不研究作家所生存的社會環境和從事創作的倫理環境,不研究一個民族的倫理傳統以及倫理傳統的形成,更不研究一個地方、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國家之倫理的形成及其發展的歷史。我們絕大部分關于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論文都是文本研究,或者叫文本分析,在文學倫理學批評成果中,幾乎占到了90%以上。如果我們只研究作品,而不研究作家,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理論與實踐就不可能深入,也不可能解決文學倫理學的理論體系的建立與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方法論問題。我們研究《哈姆萊特》,只分析里面的倫理沖突、倫理困惑、倫理主題、倫理混亂等,最后得出來的結論就是倫理悲劇。然而我們不研究莎士比亞為什么要創作這些作品和怎么樣創作出這些作品的,那么,這些倫理沖突、倫理混亂、倫理主題是從哪里來的呢?倫理悲劇又是如何產生的與如何構成的呢?當然,不是說前人的研究完全沒有涉及到,但是沒有做出專門的研究。我們研究悲劇《美狄亞》,如果只是分析它的悲劇性質,而不研究它之所以成為悲劇的根源,研究它為什么是悲劇這樣的問題,那我們的研究還是沒有深度,因為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與根本。在這個劇本里,悲劇的根源是男主人公伊阿宋為了自己的欲望與利益而朝三暮四、背信棄義,他要和國王的女兒重新結婚,而拋棄了現在的妻子美狄亞,而全劇的主要內容就是美狄亞的復仇過程與結果。我們目前所看到的絕大部分論文,只研究文本本身所存在的東西,而幾乎不研究這個劇本的作者所具有的倫理思想、倫理觀念、倫理意識,以及作者在那個時代所生存的倫理環境,或者說古希臘時代的倫理傳統。我覺得這是中國文學倫理學批評實踐中存在的一個問題,而且相類似的問題成為了一種普遍的現象。當然,在文學倫理學批評實踐中,文本研究是最重要的,因為文學作品還是所有的文學現象里最基本的東西,所謂的文學經典當然只是指作品,有了經典的文學作品才可能成為經典的作家。但是,如果我們只是限于文本研究,只能解釋文學作品里的問題,而不能解決作家的來歷與文學史構成方面的問題。從文藝學或文學理論角度來說,這樣的文本分析是存在致命問題的。為什么呢?因為現有文學理論教材里面所敘述的文學理論,有好多東西不是從文本里面來的,而是從外在的文學現象而來的,或者說是從以前的理論體系推導出來的。那么,如果文學倫理學批評只研究文學文本,這樣的研究方法及其研究的結果,顯然和我們現有的文學理論體系,包括文學批評理論體系里所敘述的公共知識是對不上的,也是不可能對上的。是不是可以說現在的文學理論存在問題呢?當然是存在問題的,因為我們現有的文學理論教材里諸多內容都來自于國外,特別是美國與英國,首先這些東西是不是符合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學傳統,其次它們是如何與中國本有的文學理論實現對接的?如果不能實現對接,那我們如何對待這樣的外來文學理論?文學倫理學批評作為中國本土學者自己提出來的文學批評理論,如果我們只能用來分析文學作品,而不能用來分析文學作品之外的其他文學現象,那就說明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是存在缺陷的,其力量的強大與生命力的久遠,就要受到懷疑與批判。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實踐中只關注作品不關注作家是存在局限的。
二是在文學倫理學批評實踐中,我們對西方文學作品的研究是比較多的,最少是在所有論文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運用文學批評理論和批評方法來研究中國的作品或者作家是比較少的。我們要發展文學倫理學,要使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體系更加完整,更加豐富,甚至更加深刻與更加有力,只是研究西方的文學作品、國外的文學作品是遠遠不夠的。中國在世界上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中國的文明史有五千年,自古以來中國作家創作出來的文學作品也是相當豐富的,在世界上占有很高的歷史地位與藝術地位。中國是一個傳統的農業社會,從孔子開始就強調道德的重要性、倫理的價值,強調仁、儀、禮、智、信,后來發展成為有整套理論體系的儒家思想。在中國后來的歷史上,到了朱熹有了一個很大的發展,到了王陽明又發展出一套新的東西,因此我們認為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真正的倫理文學。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學,受到傳統倫理思想的影響是相當大的,受到中國自古以來的倫理道德、倫理傳統、倫理風俗的影響是很深的。如果我們不運用或者說很少運用文學倫理學的批評方法來研究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學,不與中國的文學現象有機地統一起來,很顯然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很大缺失,而不是中國自古以來文學的很大損失,同時也會給我們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體系的建構產生嚴重影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道西方、不知道東方,那么,文學倫理學批評只能解決西方的問題,卻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東方的問題。現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已經形成一整套理論體系及其術語與概念,但是這些理論與概念主要建立在西方文學文本基礎之上,不太涉及中國的文學作品。而中國文學傳統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倫理文學的傳統,《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宋元話本、明清戲劇等大量文學作品,《聊齋志異》《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等經典的文學名著,特別是《紅樓夢》這樣的經典小說,在世界上都是標準的、典型的倫理文學。這些在中國傳統倫理思想與觀念影響之下所產生的文學,當然要在文學倫理學批評實踐中得到關注,同時也要在實踐基礎上進行概括與提煉,從而豐富我們現有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首先,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去研究這些文學現象及其存在的問題,顯然是很合適的。不是說中國的研究者在分析這些文學作品的時候不涉及倫理問題,但是很少有人自覺地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來進行文學批評,也很少有人運用這些術語與概念去解讀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學作品。如果我們沒有系統地學習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也只有運用中國古代傳統的那一套,注重考據、考證,只注重時間、道德、人倫本身,那顯然不是真正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和道德是一對相關的概念,卻是具有很大的不同。中國自古以來有所謂的道德批評,孔子提出的興、觀、群、怨之說是也。然而倫理批評卻是比較薄弱的,雖然也是存在的。但是沒有很好地發展起來,沒有產生倫理批評的大家。如孔子、朱子這樣的批評家開創了道德批評的傳統,而不是倫理批評的傳統。所以,在中國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實踐中,只重西方文學而不重中國文學是存在問題的,甚至是嚴重的問題。
三是在研究文學作品的時候丟掉了文學,只注重倫理不注重美,只注重思想不注重藝術。同時還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有的人認為西方的文學作品都是倫理性的,從古希臘到中世紀,從文藝復興到浪漫主義,從現實主義文學到現代主義文學存在一條倫理發展線索,似乎所有的西方文學作品都能和倫理聯系在一起。有的學者甚至認為世界上所有的文學都是倫理文學,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能夠解決所有的文學作品里面所存在的問題,能夠以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解讀所有文學作品的主題探索和人物塑造,以及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及文學作品里的社會環境和人文環境。如果我們總是戴著一副倫理眼鏡,倫理的色彩就可以滲透到所有的研究對象,其實它們本來的樣子卻不是這樣的。理論先行是中國文學批評實踐中存在的最嚴重問題,理論可以決定文本,理論可以決定我們批評的對象,這會造成一種本末倒置的現象。當然,我們在這里也沒有否定文學理論的重要性,更沒有否定批評方法的重要意義。這個世界上所謂的文學,無論是中國文學還是外國文學,無論是東方文學還是西方文學,如果從倫理與道德角度去看,顯然存在著倫理文學和非倫理文學的區別。有些文學現象與文學作品和倫理學是沒有任何關系的,比如相傳是葉賽寧有一首詩,名字叫作《蛇》,詩的內容只有三個字:“太長了”。這樣的文學作品,從倫理學來解釋是說不通的,因為它本身沒有倫理沖突與倫理矛盾的存在,也不是倫理悲劇與人文悲劇。倫理是一個特定的概念,倫理總是要有血緣關系或親緣關系。有人說人與自然之間的倫理關系叫生態倫理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社會倫理關系,然而人與人之間如果不存在血緣關系或親緣關系,也許就不可能構成真正的倫理問題。從本質上來講,倫理還是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人與人之間還是要有血緣關系或者親緣關系才能構成倫理,因為只有在這樣的關系之中,才存在倫理禁忌和倫理規范。我們要特別注意的是,我們不能把只是一部分的倫理文學當成了整個人類社會里所有的文學。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只講倫理而不講文學,以為研究文學作品就是研究文學,不涉及到文學與藝術層面的東西似乎也沒有關系。這樣的認識對于文學倫理學批評來說是有害的。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出現過“文以載道”的文學觀念,并且一直影響了后來中國的文學創作,這種影響其實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一種不良的影響,而不是一種正面的影響。在中國歷史上也曾經出現過“卒章顯其志”的觀點,認為任何文學作品都要在文末說明自己的主題與思想就可以了。這樣的文學理論也大大地損害了文學作品的文學性與完整性。因此,在我們從事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時候,如果只講倫理道德而不講文學的藝術形式與藝術傳達,或者更有甚者認為文學的基本功能就是所謂的教誨功能,文學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它具有強大的道德說教意義,對于從前的文學作品的理解是不可能準確的,對于后世作家的文學創作也是極為有害的。任何文學作品之所以存在價值,首先在于審美價值與藝術價值,所有的道德與倫理,包括作家的思想與感情,都必須也只有通過審美創造才有可能實現,文學批評者也只有通過審美閱讀與審美分析,才有可能得到所謂的文學作品的主題與作家的思想,甚至是作家的情感與想象。所以,在文學倫理學批評中不注重文學作品的審美價值,只從外在的現象入手而得出自己倫理結論的做法是不合邏輯的。出現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學觀念出了問題,對于文學藝術沒有一個基本的認識,對于文學創作過程沒有一種準確了解。如果按照這種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來解讀文學作品與研究文學,那就等于丟掉了文學,而得到了只是抽象的道德說教或倫理說明,如此而已。
什么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的三維觀念與層深結構呢?是指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本有的多維性與立體性。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的第一維,當然是文學作品。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對象還是要指向文學作品,因為在所有的文學現象里面,作品是最為核心的內容,文學作品也是最重要的對象。沒有作品就沒有作家,沒有作家就沒有文學社團和文學流派,沒有作家與作品就沒有文學歷史,當然也就更沒有文學思潮、文學運動,甚至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所以,作品是我們所有的文學研究中最重要的對象。正是由于有了這樣的認識,近年我用了比較多的時間,很大一部分精力花在了文學作品的創作上,文學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比學術研究更為重要。一千多首詩、七十多篇散文和七十多篇賦,成為了我所有文學創作中最重要的成果。當然,我所創作的文學作品并非都是倫理文學,不少的作品可能屬于地理文學,也就是非倫理文學。指向文學作品,這是文學倫理學批評最基本的一維,是不容變動的。雖然我們反對所有的文學倫理學批評都指向作家,但并不反對文學倫理學批評中對于文學作品的倫理分析,并不反對文學倫理學關注作品甚于關注作家,因為作品特別是優秀的文學作品,成為了我們文學歷史的基本甚至是唯一的內容,成為了文學理論的主要來源與運用之所。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的首要功能,還是可以有效地解決文學作品里存在的倫理內涵及其來源的問題。現有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來自于對文學作品的解讀,而不是來自于對作家的研究與對文學史的研究。
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的第二維,是對于作家本身的研究。十年來文學倫理學研究的薄弱環節,在于只研究作品不研究作家,或者只是在研究作品的時候涉及到作家的材料而已。幾年以前就提出一種設想,文學倫理學批評可能要從作品研究轉向作家研究。在我們對于作品研究比較多的時候,可能要開辟一個新的領域,就是要求我們更多地研究作家。為什么呢?因為作品都是作家寫的,作品里面的一切東西都是從作家那里來的,有什么樣的作家就能寫出什么樣的作品,有什么樣的思想境界和藝術水平的作家,就決定了作品具有什么樣的思想境界和藝術境界。當然,當一部文學作品完成以后,作品就不完全屬于作家了,這樣的文學思想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按照西方新批評的觀念,作品發表以后就會成為一個獨立的客觀存在,就和創作它的作家沒有任何關系了。所以,很多批評者只研究作品不研究作家,其實,這樣的選擇及其實踐是有局限性的。研究作品還是要聯系到作家,而且研究作品到了一定的程度,研究到比較深透的時候,也必須聯系到作家才可以說明問題。當然,并非所有的作品都能達到這種程度。對莎士比亞代表作品的研究,歷史上已經有了千千萬萬的人,雖然不說已經研究窮盡了,說已經差不多了這樣的話是不會有問題的,那么,這時候就可以研究莎士比亞本人,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他有什么樣的人生經歷?他有什么樣的哲學與宗教思想?研究了這樣一些問題,再回過頭來研究他的作品,自然就會有更加獨到與深入的認識。所以我們提倡在研究作品的時候,要聯系到作者以及與他相關的材料,如作家的生平、經歷,作家的出身、家庭、家族等等。他小時候所開始生活的自然環境,特別是人文環境與倫理環境。作家本身所具有的一切東西都要觀照,他的日記、傳記,有關他的評論、有關他生活和工作那個地方的歷史、地理、文化、傳統、民俗風情等,都要進行全面收集、整理和研究,這才叫作研究作家。研究作家,首先要針對作品來進行研究,但是,只是根據作品是遠遠不夠的。作品的產生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有些從事文學批評的人把它簡單化,簡單地把時代的因素、環境的因素、文化的因素框在一個作家的身上,研究任何作家似乎都可以這樣做。什么樣的時代因素、什么樣的環境因素、什么樣的倫理因素,并非如此簡單,而要加以一一還原,要求根據每個作家本人的情況來進行考察,是怎樣的就是怎樣的,沒有的就是沒有的,存在的就是存在的,不存在的就是不存在的。從研究方法上來說,作家研究和作品研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如果我們是研究作品,與作家有關的東西就是作為材料來使用;如果我們研究的是作家,所有與他相關的作品就會成為一種研究材料,因為我們要以作品來說明作家,要以作品來證明作家,以作品來論證作者身上存在的諸多問題。大家都是研究文學的,應該知道一個基本的東西,那就是作品里的一切東西都是從作家那里來的,作品里面的所有的現象,不管是思想、內容、主題、人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形式、技巧、語言等,以至于作品里面的一個意象、一個細節甚至是一個詞語,都是從作家那里來的,都是作家根據自己的印象、認識或理解來布局、結構和創造的。每一個文學作品都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個體,作品的生命來自于作家的生命體驗與生命意識,作品的思想感情來自作家的思想感情。當然,也有人認為作品大于作家,歷代研究者不斷從作品中得出一些新的東西,這樣的觀念也是有道理的。這是文學倫理學批評要關注的第二個維度,也是文學倫理學研究的薄弱環節之一。現在我們認識到了,在以后的批評實踐中就可以得到相當的改正。
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的第三維,就是作家背后所蘊含的所有的、更加廣闊的東西。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無緣無故而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個人的歷史、一個人的未來和現實,都是有自己獨特的道路,我們每一個人走到今天,都是有這樣那樣的原因的。雖然有時可能是一種偶然性的存在,然而在這偶然性之間,肯定是包含著某種必然性的。所以,我們做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時候,在研究作品的基礎之上,一定要研究創作這些作品的作家,研究作家背后廣闊的、深厚的地理、歷史、文化、傳統等方面的東西,包括語言、文字、民俗等所有這些與人類學、文化學、歷史學有關的東西,乃至于包括考古、家族、家庭、婚姻等,并且我認為這是文學倫理學批評與研究的重要維度。對于作家背后種種成因與根源的研究,也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薄弱環節,這基本上是屬于一種知識考古的內容,是我們文學倫理學批評隊伍中的許多人所不涉及的,也是從來不研究的東西。比較文學學者葉舒憲教授,我曾經聽他多次發表的演講,他多半是研究中國古代的玉文化,認為一個國家地面上的文化只是一個很小的部分,更龐大、更深厚、更精彩的文化往往在地下,要通過靠考古發掘才有能夠見到,才有可能發現它們的價值。最近一百年的歷史研究中,有許多事情可以說明從古墓中發掘出來的東西,能夠說明很重要的問題,甚至可以推翻現在一些公共知識里面的敘述。通過這個例子可以說明我們在以后的文學倫理學研究中,要把更多的時間、精力放到對于作家背后的創作背景,作家生存的倫理環境上來,不可只是注重對作品的研究。倫理環境包括了很多東西,指所有能夠影響作家的成長與發展、作家的創作與發表等方面的所有東西,把地下的東西挖掘出來也就顯得特別重要。研究現代的作家是如此,研究古代的作家更是如此。當然,這樣做并不容易,因為你要挖掘地下的東西,恐怕還得經過相關部門的批準。研究作品是比較容易的,因為它就放在那里,每一個人只要認識其文字,就可以閱讀,只要有所閱讀也就會有所發現,那么就可以談自己的感想與認識,只要成為一種有理有據的論述,也就是學術論文。然而,要從作家所生活的地方去發現一些別人沒有發現的東西,如果年代久遠的話,或者地理距離比較遠的話,那就實在是不容易的。所以,我認為研究作品比研究作家容易,研究作家背后的東西比研究作家本身更容易。當然也不是絕對的,而是要因人、因事、因地而異。然而我們要有清楚的認識,那就是文學倫理學批評是有關人事的,也就是有關作家本人、作家與作家之間的關系、作家與其生存環境之間的關系的,研究人的學問總是不那么容易的。
更為重要的問題是,我們現有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主要是針對作品研究的需要而提出來的,針對作家及其背后問題的需要而提出的理論是不多的,雖然有一些,但也沒有得到很好的運用。有的是借用了心理學、哲學與倫理學的概念,但與文學研究沒有很大的關系。我在一些論文中曾經談到了文學倫理學批評術語分層的問題,在此不再重復。針對文學作品研究的術語,大致包括了“道德”“道德榜樣”“道德價值”“道德教誨”“道德批判”“電子文本”“非理性”“理性”“非理性意志”“理性”“理性意志”“倫理悖論”“倫理混沌”“倫理混亂”“化理困境”“倫理價值”“倫理啟蒙”“倫理結”“倫理結構”“倫理建構”“倫理解構”“倫理兩難”“倫理身份”“倫理問題”“倫理線”“倫理選擇”“倫理語境”“腦文本”“人性因子”“獸性因子”“斯芬克斯因子”“數字文本”“文字”“物質文本”“語言”“自然情感”“自然選擇”“自然意志”“自由意志”“本能”“本性”“沖動”“道德”等,在總共的53個術語中占到了43個。也就是說,在現有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中,絕大部分理論是針對作品的,針對作家與作家背后的歷史事實與倫理事實的只有10個,顯然從結構上來說是存在問題的。面上的東西多了一點,而根源性的探討似乎少了一點。從文學形態的構成而言,文學作品當然是最重要的東西,但文學作品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由作家所創作的,而作家創作這些作品是很難的。就是民間文學作品的出現,也是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與文化根源的。因此,我認為研究作家比研究作品更為重要,研究作家背后的存在比研究作家作品更為重要。當然,如果不研究作品與作家,背后的東西也挖掘不出來歷史的、文化的、哲學的、民族的、地方的、世界的東西,也不可能說清楚。所以,這是一個建立合理結構與理論體系的問題。我上面所講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的三維結構,與我在前些年發表的相關意見并不完全相同,因此體現了一些新的思考。如果大家細心的話,就會發現這樣的三維其實是體現了一種立體的結構,即是一種“層深結構”。而之所以成為一種“層深結構”,是因為它們是一層一層的,最前面的是作品,第二層是作家,第三層是作家背后更廣闊的東西,是一些物質的東西、非物質的東西的集合,是由三個級別的對象及其要求所構成的。如果我們在以后的文學倫理學批評中不注意這一點,那么是存在問題的,年深日久有些問題就會越來越突出,越來越嚴重。我們現在有解剖文學作品的刀,然而我們缺少解剖作家與歷史的刀,所以我們的理論是存在缺陷的,我們現有的批評理論的實用功能,是并不強大而有力的。我們之所以現在來討論這樣的問題,是希望能夠引起大家的關注,以便得到及時的糾正,從而把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的實踐做得更好,同時也是為了把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進一步深化、系統化和科學化,推進文學倫理學批評體系的建構,推動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整體發展,讓中國學者提出來的、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文學批評方法,在世界上產生更大的學術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