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清明時節有微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父親。他這輩子對我們三個孩子不怎么樣,但對母親是沒說的。
大概是1969年前后,母親因肝病導致臉部浮腫。肝病,向有“女怕臉腫,男怕腳腫”的說法,除此外她還伴有黃疸、食欲減退、全身乏力、脾腫大等癥狀。當時求診于龍華醫院王壽生,王老見狀即授一消腫利水的奇方——鯽魚湯。他認為,患者急需補充優質蛋白,既是優質蛋白,又能消腫利水的首推鮮活鯽魚,而且要三兩以上,藥效才好。
這可難住了父親,要知道那個時候,物質高度匱乏,菜場里絕對沒有活魚供應,他便去“黑市”也就是地下的自由市場購買,說是市場,其實就是魚販的流動攤位,間歇泉一般地時隱時現,更要命的是因為“歷史問題”他還是“戴罪之身”,常去黑市是犯忌的。
但為了母親他義無反顧,從黑市買來鯽魚馬上操作。第一步是為她“褪黃”,按每碗魚湯100克魚計算,剖200克鮮魚熬約30分鐘,待骨肉分離時撈出骨渣,這時魚汁呈白色,略注黃酒與蜂蜜,再熬10分鐘,倒入兩碗,早晚服用。10天后,母親臉部的黃翳即消退,再服10天,兩眼黃疸大褪,月余黃疸全消,即去王老處報捷,王老看了一眼說,浮腫未退,繼續。老爸一聽,傻了,王老這可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當時的收入都是“36塊”,雖說食堂里的紅燒大排才一毛七一塊,荷包蛋八分,但時值冬令,鯽魚少而貴,鮮活的、三兩以上的更貴,每天一條,總得八毛錢左右,甚至一元,一個月下來,早把家里掏空了,而且他還不知道,為了搶一條活魚,父親多少次揎拳捋袖,和人在魚攤前撕作一團。
老爸聽了不響。王老繼續說,鯽魚三、四兩,去腸留鱗,以商陸、赤小豆等分,填滿扎定,水半鍋,煮糜去魚,食豆飲汁。忌鹽、醬20天。“一定要活魚嗎?”父親只問了一句。“當然!”王老頓了頓,又說:“剛咽氣的也行。李時珍說過,殺取動物用其肉,骨子里是欠仁愛的,肉還不冷,靈性還在,所以現殺不能現吃,應候其肉冷再烹。忌與大蒜、蜂蜜、砂糖、芥菜、豬肝、雞肉同食。”
父親一回家就去了黑市,而且很久沒回來,母親不放心了:“怎么回事呢?阿二去看看!”
天已擦黑。路燈下,遠遠地看到他蹲著,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搪瓷盆子——那時賣魚的都把魚兒放在搪瓷盆里,稍有風吹草動就提盆走人——而魚販則尷尬地注視著父親,兩人之間似乎是一種對峙。這是1969年的冬天,西北風像傷風的野獸一樣咆哮著,父親蜷縮著身子凍得簌簌發抖,但仍然堅定地蹲著。
見我在他身邊蹲下,父親轉臉尷尬地對我笑笑,然后附著我耳朵悄悄地說,我在等伊斷氣。
我不解地看著他,沒說話。為什么活魚不買,要等其咽氣呢?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黑市規矩,魚一死,就腰斬而沽,一條一元的鯽魚就可能暴跌到四五毛。
天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暗,搪瓷盆里的鯽魚,蓋著水草,那腮幫還在一口氣、一口氣地翕動著,越來越緩,越來越緩,忽然它不動了。
父親勝利地叫了起來:“看!它不動了!”魚販懨懨地嘆了口氣,說:“好吧,拿去吧,算我輸拜儂!蹲了兩個鐘頭伊港(吳語:竟然)!”
然而父親還沒完,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飛快地掣出一把剪刀,錢還沒付,就一刀刺入魚腹,剮出了魚腸,那魚心還在一翕、一翕呢。
“馬上放血,和活魚有什么兩樣呢?”他得意地對我眨眨眼,那魚販見狀,眼珠瞪得老大,傻了。
這以后,老爸就成了“老蹲”,只要耐心,不怕等不到剛斷氣的魚。因為剛死的魚或彌留之魚,盡管半價,但新鮮度還是強于久死之魚。或許被父親的舉動所感動,或許覺得父親“老居(吳語:資格老、經驗足)識貨”,可以省卻與人的反復解釋,魚販到后來都會主動招呼他:“過來吧老胡,迭條魚,快勿來賽哉(吳語:快不行了)!”
日子久了,他還蹲出了經驗,并授我心法:背脊黑黑的鯽魚,不要去蹲守,有得拖辰光了。只有瀕死之魚,身上鱗片才會越來越黃、越來越白,及時一蹲,可以少吃多少西北風!
但西北風還是沒有饒過他,大概第一天的蹲守就著了涼,以后他天天拖著清水鼻涕去蹲守,撐了10天左右終于倒下,高燒發到40℃。
眼見母親的浮腫在慢慢消退,不能功虧一簣,父親決定派我去蹲守,王老也聽說了老爸的故事,急頒手諭:不必死摳鯽魚,其他利水消腫的河魚也可以,比如鯉魚、泥鰍(燉豆腐,專治濕熱黃疸)、黑魚、青魚,等等,只要如前法炮制,均可。
“等斷氣”的范圍擴大了。問題是青魚太貴而且魚身過大;鯉魚固然消腫,但系著名的“發物”,忌。泥鰍吃口太差。而黑魚,雖然利水效果好,口感也好,但無奈彼有氣功,一口氣總是斷不了,你就是等它通宵,興許它還在一翕、一翕。
我那時還小,天天蹲在寒風里觳觫,魚販看了也不忍,常主動喊我去拿將死未死之魚,有的甚至將剛死之魚直接剖了,扔過來,不收錢。長大后讀書,每當讀到“仗義每多屠狗輩”,便會想到他們。
大概一個月后,母親的浮腫全然退去。
這是1969年上海的冬天。高天固然滾滾寒流急,大地卻仍有微微暖氣吹。
(摘自《文匯報》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