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盧溝橋回望柳條湖

潘攻愚

1942年的春夏之交，汪精衛(wèi)和民國文壇精英周作人率南京政府代表團飛往偽“滿洲國”的偽“國都”新京（長春），一場盛大的典禮正在等待著他們：“滿洲國”成立10周年。

一南一北兩個傀儡能站到一起也是緣分，溥儀自從被馮玉祥的西北軍趕出北京城之后，經(jīng)過短暫的人生低落，在東北又找到了皇帝的感覺；而汪精衛(wèi)在“寧漢合流”之后，在和蔣介石的斗法中逐漸敗下陣來，在南京找到了當國民黨總裁的感覺。二人的政治生命起起伏伏，卻在新京找到了交匯點，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中，呈現(xiàn)出了一種別樣的政治風景。

5月11日回南京之后，還有一場“喜慶”之事在等待著汪精衛(wèi)：六十大壽的壽宴。幾個月后，他又馬不停蹄地奔赴東京，參加“日本對華戰(zhàn)爭一周年”紀念日。

筆者之所以從汪精衛(wèi)這條線入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1942年的他帶出了兩個時間關(guān)節(jié)點：“偽滿洲國”成立十周年和日本“對華開戰(zhàn)”一周年（蔣委員長在珍珠港事件之后才對日宣戰(zhàn)，之前日本只是把侵華戰(zhàn)爭定性為“支那事變”），這兩點能分別映射“十四年抗戰(zhàn)”和“八年抗戰(zhàn)”。

“九一八”之后，名實而體虛的民國政治生態(tài)，以及整個東亞的軍事和外交格局都為之一變。中華民族衣冠所睹，神器之重，伴隨著逃往關(guān)內(nèi)的東北同胞的悲鳴，岌岌可危。

有些喜好饾饤之學的史學家耙梳故紙堆，以證明日本少壯派軍官1931年在沈陽柳條湖的動作不過是沖動的冒險主義賭博。同一批人也論證過，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本該是獨斷的、無預(yù)謀的孤立事件。其實即便拋開19世紀末福澤諭吉的脫亞論，從20世紀初的所謂“大正浪漫時代”那里，稍有素養(yǎng)的政論者都會嗅到即將破殼而出的日本軍國主義氣息。

然而日本畢竟是沐浴過朱子陽明學的所謂“唐宋遺脈”，它對昔日恩師的征服策略并不像俄國人對波蘭那樣陷于“技術(shù)”上的粗暴，而是有一套精巧的“民族發(fā)明”理論：既然倡導共和的革命主義者們在清末曾打出“驅(qū)除韃虜”的口號，那么當清朝皇帝退位，共和規(guī)模已具備雛形的時候，也就是日本政治理論家跳上前臺，將“腐朽反動的清朝統(tǒng)治者”和“滿族同胞”做一個隱秘代換的時候，這一點在打著“泛亞主義”的日本黑龍會和中華革命黨的來往中也能見微知著。

這就是日本帝國主義者在侵占東北后，將沐猴而冠的溥儀推向前臺的理論支撐。涂在滿洲國合法性上的厚厚脂粉，灑滿了白山黑水間的膏腴之地。

另一例也頗能說明這個問題。1933年，日本侵華“理論家”們曾秘密來到香港，和當時正準備掀起新一輪反蔣運動的國民黨另一大佬胡漢民接觸，許以“反蔣總統(tǒng)”的頭銜誘使胡漢民投日，胡漢民當場拍案而起：“先來談?wù)勀銈冊跂|北對我們?nèi)f同胞的罪行！”日本人則狡辯：“‘滿洲國乃是應(yīng)滿洲人民族自決而立，和我們?nèi)毡救藳]有關(guān)系。”

是這樣嗎？正所謂反者道之動，數(shù)倍于日本本土面積的東三省淪陷之后，華北被劃為“非軍事區(qū)”，也瀕于淪陷的邊緣，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和民族意識卻真正被點燃了起來，從上海的“一·二八”到北平的“一二·九”，抵御外侮、團結(jié)抗戰(zhàn)已經(jīng)成為全民共識，從這個意義上講，“九一八”的屈辱是一個嶄新的民族精神淬火再生的起點。

筆者在敬觀抗戰(zhàn)史料時，最不忍卒讀的就是東北抗聯(lián)的御寇事跡，在幾乎喪失外援、無法建立有效規(guī)模的根據(jù)地的情況下，抗聯(lián)的英雄們斗爭條件之艱苦，戰(zhàn)況之慘烈，落于筆上，字字泣血，紙紙鎮(zhèn)魂。趙一曼寧死不屈，楊靖宇孤身戰(zhàn)死，八烈女投江殉國……在時間序列上，他們先于佟麟閣、趙登禹等人開始抗日，力求救亡圖存；在空間序列上，他們也和左權(quán)、張自忠等人一同祭奠于民族精神的祠堂中。

“抗戰(zhàn)十四年概念”的提出，不僅能使學術(shù)界從“局部抗戰(zhàn)”與“全國性抗戰(zhàn)”的爭論的窠臼中解放出來，而且可以對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啟蒙救亡這兩大主題做重新梳理。如果改編一下史學家陳寅恪論魏晉隋唐史的著名史論，在此問題上可以這樣說：中華民族之所以崛起，蓋取“九一八”全民抗戰(zhàn)之血，注入民國政府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民族復興之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