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玲
安玉珍
●李玉玲
那穩坐在正房太師椅上,端著帶盞帶蓋茶碗喝水的就是安玉珍老太太。
她的長相真有點像宋慶齡夫人,白皙微胖的臉龐,慈眉善眼,頭發用黑絲發網收攏扎在腦后,一個整潔漂亮的朵髻。冬季,她一般穿黑色棉襖棉褲,黑色綁帶緊俏地綁著褲腳,一雙小腳,比較玲瓏,穿著潔白襪子和黑色棉鞋。出門時會在頭上蒙上真絲黑色手帕,手帕兩邊從雙耳后綹下,露出很顯福氣的耳朵。夏季常穿乳白色紡綢大襟上衣,黑色綢褲,不綁腿,有時穿黑色尖腳軟皮鞋。
她身邊八仙桌上擺著大茶盤,里面放著繪著“八仙過海”圖案的瓷壺和成套的細瓷茶碗。身后黑紫紅漆擱幾上面中間擺著大座鐘,兩邊分別陳設著青花瓷大花瓶,繪著“西廂記”的帽筒里插著羽毛扇、雞毛撣、大孔雀毛。正房里左邊立放著“神主龕”,鏤空圖案,精致無比。里邊供著她婆家周氏的列祖列宗,龕桌前的地上鋪著紅色跪墊。右邊立放著“佛龕”,供奉的圖像是“松鶴延年”,龕桌上木雕有葡萄、石榴、蝙蝠等等吉祥物。東西山墻旁,各置豎柜一架,黃銅鎖與四件合扇熠熠發光,柜子頂上,放著檀木箱和帽盒。房間西面靠窗是有雕花暖閣的土炕。炕上的繡花枕頭,大概是五十年代嘉河測道人家中難以看到的。炕外的靠西墻處,放一大方凳子,上面有藍色墊子,晚上放暖水瓶和茶碗。房間的門有兩層,外面是鑲玻璃的風門,里面是舊式雙扇門。晚上兩門全關,白天只留風門,有新式拉手旋轉鎖。炕上窗戶有玻璃天窗,每年過春節前總要擦干凈,可總是重新糊住,問其緣由,說是多年前半夜起來解手,看到西房房頂上蹲著一個人,從此就糊上了。猛一看,三間大瓦房的家具有點多,其實,是把東西房的家什集中到這里,把東西房租出去了。
安老太出生于平定城里學門街安姓大戶,人們熟知的平定城里最早的安家澡堂就是她家的。她家境富裕,衣食無憂。出嫁時,陪嫁物品有十八個包袱和兩個檀木箱,金銀首飾、絲綢衣料,應有盡有。平定城的時令傳統菜肴,干鮮果品,如數吃過。各色各式,綾羅綢緞衣服也都穿過。她那箱子里,一直保存著晚清時的繡花旗袍木頭底鞋。她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舉手投足,待人接物,禮數周全。女人必須掌握的基本技能就是針線活,她剜花絞樣,織布繡花,樣樣精通。她做的針線活,在嘉河人家中能數第二。(因為筆者的奶奶是平定“老白宅”的閨女,針線活,特別是繡花、做帽、做嫁衣童鞋,可謂是全城第一。我家大姐生第一個兒子做滿月時,她就給做了十二頂帽子,圖案有老虎、兔子等,獨占了滿月禮品的鰲頭,令人叫絕。)她做的家常飯比如烙餅燒得毛突突酥咂咂;小開條粗細一致,精韌適度,一根不斷;豆葉菜拌豆腐,特有風味;就是糊個“撒”,也比別人家的香甜。在別人家都不知道吃魚的年代,逢年過節她家總有魚吃。但是,她不會炒“過油肉”,每逢過年,總要請北城壕廚師王二八來下鍋定碗。
她愛好看戲。有一次正要出門去看白天場戲,時間已近中午,忽有一位親戚來訪,她立馬挽起袖子洗了手,趕快攪面燒烙餅。一不小心,切破了手,鮮血直流。她跑回正房,揪了一塊棉花在灶火上撩了一下,棉花遇火點著了,她邊吹火,邊把棉花掩在左手上止血,接著做飯。她讓親戚吃飯,自己用毛巾包住手,踮著小腳飛也似的去看戲了。平時,坐在院子里做針線活,邊做邊給家人和鄰居講《隋唐演義》,什么“樊梨花征西”,“薛剛反唐”,或者講《水滸》,什么“解珍解寶獵虎記”,“武松血濺鴛鴦樓”,或者講民間故事,什么“小姑賢”,什么“小姑不賢”等等。她的故事多多,一個新中國成立后掃盲班的婦女,竟能生動流利地成章成本講來,實在令人叫好。原來是安老太太的兒子周連,酷愛文學,小時候在家里看書時,常讀給母親聽。安老太愛聽且記性好,就記牢了。她講的時候,繪聲繪色,還加自己的點評。所以院鄰們常拿上手頭活計,搬上小板凳,聚到一起,聽她講故事。
她自尊心極強。周家大院離“光明照相館”不足五十米,可她卻沒有一張照片。她說,我才不照那相呢。照片掛在墻上,讓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尤其是小孩嚎的時候,大人抱著小孩,指著照片的人逗孩子,看,那孩孩是誰,跟俺孩說話呢,你要再嚎把你貼到墻上去。她很少說別人閑話,親戚朋友鄉鄰都能和睦相處。她常說:翻閑話,惹不是。吃著自己的飯,操年(方言,別人)別人的心,不嫌累。
她很聰明,在化學纖維襪子沒進入平定以前,人們都穿棉線襪子,真是不經穿。有人一星期就露出腳指頭了。家家戶戶的女人幾乎天天補襪子。補大人的襪子,有襪板,可補小孩子的沒襪板,她就用硬紙褙褙做成大大小小不等的襪板,送給鄰居用。在那一年每人發二尺布證的年代,她教小姑娘怎樣做兩面穿的衣服,平時穿粗布或帶補丁的這面,過年翻過來穿那面。曾經有人想顯精露乖爭功勞,不問青紅皂白,闖進人家,看見東西就拿走煉鋼鐵。安老太為保住自家的火爐,乘人在別家抬火爐之際,當機立斷,拆開零件,將火爐推進煤堆,向鄰居借了兩擔煤埋住了火爐。
她還說,日本人侵占了平定,專找漂亮女人欺負。她把鍋底黑抹在臉上,穿上破舊衣服,裝作丑婦混出城去。城外早有親戚雇上毛驢等著她。后來又化裝回到城里,每天不敢出門。院子大門白天不敢關住,越關,日本人就用槍把砸門,越來騷擾。有一天,她在正房,從風門玻璃看見一個日本鬼子進院來了,她急忙藏在插關門后,屏住氣。她知道單個日本鬼子進院來不敢去角落,也不敢看門后,怕八路軍的地雷。果然日本鬼子進了正房看了看無人,也就走了。
她常說,活人還讓尿憋死,走路尋路,不當活死人。
她精明強干,但命運多舛。安家全家信耶穌教,領著七歲小弟到姑姑寺美國人設的教會去做禮拜。善良的家人虔誠地誦著《圣經》,小弟蹓出來玩耍。誰知當做完祈禱出來時,小弟躺在院中已奄奄一息。美國人振振有詞說:壞孩子,偷看女人洗澡。
1937年她不到三十歲,丈夫周恒義被逼給日本人做事,聽說是當時平定城維持會成員,有人在日本人面前誣陷他,日本人嫌他辦事不忠心。有一天,他一進上城縣政府的大門(今平師附小),早有準備的日本人就說:“你良心大大的壞了!”一刺刀將他捅死在地,還踢了幾腳。安老太含著無比的悲恨堅強地將兒子養育成人。兒子很優秀,成為解放軍隨軍記者,不料,在解放石家莊戰役后,中冷槍光榮犧牲。真是階級仇民族恨,聚在她身上。城里街多次召開控訴大會,請她上臺控訴,但她既不出席,也不表態,冷靜得出奇。
她成了光榮烈屬。她真的很光榮,也很剛烈。她典當了許多陪嫁珍品,為抗美援朝捐款捐物,親朋好友困難,她慷慨周濟。她婉言謝絕了政府救濟,自力更生地活著。她有好幾畝土地,在東關龍王畝一直托親戚耕種著,種玉米、谷子、小麥還有棉花。在那轟轟烈烈的農業合作化運動中,很多人多次給她做工作,勸她入社,她是最后加入的,她說:共產黨真好,一直等我想通了。她家在陽泉下站有房產,好像十幾間吧,開設著“新華客棧”,每月都有房租入賬。1956年以后,她也沒房了,也沒地了,但她有堅強的意志,堅韌的精神,靈巧的雙手。她夜以繼日地給人織毛衣,一件5元錢。一個月能掙20多元錢。她用鉛筆畫圖案,想方設法改進編織技藝,增加花樣品種。找她織毛衣的人排著隊編著號。長期織毛衣,使她肩周發炎,胳膊伸不起,梳頭很費力。但她不屈不撓,堅持織下去。縣里成立了“軍烈屬養老院”,請她去享福,但她仍然謝絕,守著她唯一的孫子。她曾說過,養老院中有她不愛見的人,這或許也是個原因。
她家遺傳的心臟病,奪走了她傳奇的生命,人生60余年,她騎過馬,坐過轎,吃過香,喝過辣,穿過綢,甩過緞,享過大福啊。可美國人,日本人、中國人中的個別人,給她制造了天大的災難,讓她一次次地悲痛欲絕,她的心,死過幾回,又跳了回來。這得要多堅強的生命力,才經得住折騰啊。
她是嘉河人中一個普通而非凡的女人。很少聽她說過后悔之事,埋怨之話。她生得高貴,但生活不讓她高貴。她如一棵青松,狂風暴雨、嚴寒酷暑,也摧殘不了她的傲然挺立。在她自己可控的世界里,她塑造了自己難能的高貴。也許是她的高貴陪襯了她的堅強,也許是她的堅強映襯了她的高貴。她對人生苦樂的淡定,確實來自她高貴的靈魂。淡看人間事,自尊天地間。我現在才讀懂她,在這里為這位可歌可泣的嘉河老太太寫上幾筆,以表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