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勝卻一切人間美味

◎今我來思

我愛你，勝卻一切人間美味

◎今我來思

我6歲那年的盛夏，天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可大廚君卻興致盎然，連哄帶騙地把我帶到田里曬了一整天。那夜，當我饑腸轆轆，對著一桌子好吃的垂涎欲滴時，大廚君卻憶苦思甜，給我講起了粒粒皆辛苦的故事……

如果事情到此結束，那么大廚君將是一個懂得實踐出真知的慈父典范，然而轉折發生在我14歲那年的寒假。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落滿灰塵的本子，那是大廚君8年前某天的日記：今天曬了閨女一整天，又餓了她一頓，以后應該不用再吃她亂七八糟的剩飯了。我心里翻了個白眼，卻不得不承認，雖然大廚君的方法欠科學，但成效顯著。

在我發現大廚君塵封日記的同時，他也察覺了我的秘密。一個14歲少女的秘密，無非是學長的每一個三分球都直直地投進我心里的籃筐。我開始冥思苦想要送給他的禮物，然后，在織一條松緊不一的圍巾時被抓了現行。我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表情，覺得自己的心肝肺像等待烹炒一般顫抖。然后我定了定神說：“爸，今年冬天特別冷，你怎么不問問我這圍巾是不是給你織的呢？”大廚君雙眼放光，問：“那你是給我織的嗎？”我咽了下口水，說：“不是。”

我在學長生日當天包好圍巾歡樂地出了門，然后又拉著一張像在苦瓜汁里泡過的臉回了家。大廚君敲門的時候，手里還端著擺盤精致的夜宵。色彩紛呈的揚州炒飯被堆成一個小山包，上面是他用薯條擺的一棵小樹。我癟了癟嘴說好丑，大廚君一臉嫌棄，說，我這道夜宵叫“山有木兮木有枝”。我差一點哭出聲來，為我的那份“心悅君兮君不知”。大廚君確定我是雷聲大雨點小后，緩緩開腔：“閨女啊，說白了你就兩條路，要么瀟灑地轉身離開，要么就做一粒響當當的銅豌豆，優秀到讓他硌牙！”14歲的寒夜，我人生第一次失戀的痛楚被一份熱騰騰的炒飯撫平。

高考成績放榜的那天，是我前19年人生里最灰暗的一天。那個漫長的暑假里我度日如年，厚重的窗簾遮擋住室外灼熱的日光，幽暗的房間里幾乎不分晝夜。

直到那天大雨滂沱，大廚君把我從房間里拖了出來。熱氣騰騰的湯底在夜雨里翻滾，大廚君也不多說，只顧著給我夾菜。我坐在對面，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然后一發不可收。良久，大廚君放下手里的筷子說：“哭好了？去洗把臉，一會兒肉都煮老了。”大廚君把一塊牛肚放進我碗里。我從不吃牛肚，大廚君看出我的猶豫，眉毛一抬：“就這么點兒膽量？”轉念一想也沒有什么能比這個夏天更壞的了，我索性閉眼大嚼起來，居然還挺好吃。

大廚君把剩下的牛肚放進鍋里，說：“其實人生跟你吃牛肚沒什么區別，有些事你越害怕，它就越強大，可你真要打定主意去面對，也不過就是那么回事。”我索性又夾了滿滿一筷，嚼得津津有味。大廚君瞇起眼睛笑起來：“這就對了，這也算‘百味消融小釜中’了。”那一年，我從復讀班窗口望出去，風清云朗，水天猶故。

我奶奶過世那年，半個月的工夫，他整個人瘦了十幾斤。夜里我起床，主臥門沒有關，透出星星點點的光和他壓抑的咳嗽聲。我駐足，披了衣服轉身進了廚房。細細地切了雪梨，放上幾顆紅棗，幾粒冰糖，小火慢煨。大廚君聽到響動，站在廚房門口怔怔地看我。第一次，我覺得他那么單薄瘦弱，我對著他展開一個微笑：“大廚君啊，晝短苦夜長，何不來烹羹？”

他愣了愣，然后微仰了頭，到底沒讓眼淚掉下來。他說：“閨女，爸爸心里難受。”我的眼淚搶先一步掉了下來，說：“爸，你還有我。是你說的啊，只要還吃得下，人生就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那天晚上，大廚君把雪梨羹吃得干干凈凈。

食物有偉大的力量，因為飽含著調羹人的心意。它是留有尊嚴的愛，也是將人拉回煙火人間的手，這是大廚君教給我最樸素的智慧。所以親愛的大廚君啊，你知道我愛你燒出的每一道菜，可你是否也知道，我愛你，勝卻一切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