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半仙（三篇）

※ 海啦啦

海半仙（三篇）

※ 海啦啦

海半仙與女酒王

第一場雪落過后，海半仙從酒坊出來對翠屏說，酒花開得剛好，再過一禮拜可以蒸酒了。今年得再請個伙計。翠屏說，昨天來了個后生，手腳挺麻利的，我讓他明天來，你看看再說。

第二天，在酒坊忙乎的海半仙聽到身后響起積雪踩踏的聲響，嘎吱嘎吱，聽起來像一匹小鹿穿過雪原。海半仙轉過身，一個夾著藍印花包裹的后生朝他過來，身后的雪地印下了一串整齊的腳印。海半仙想這是個比較穩當的后生。李初七站在海半仙面前，頭發短短，眉清目秀。海半仙問了他幾個蒸酒的事兒，他都答得上。海半仙點點頭說留下。

李初七特別勤快，天天在酒坊掃地擦鍋聽發酵，話不多，活不少。沒事閑下來坐在角落聽老伙計們閑聊，他們會聊喝酒，聊蒸酒，當然也聊女人。老伙計們都說這小伙計不錯，看這品行耐性，以后會是學蒸酒的好料。李初七像個女人似地靦腆地笑，不說話。

這天看門的跑進來說外面來了個人，要跟海半仙比蒸酒。正說著，有人大步跨進來，說哪位是海半仙海師傅。海半仙上前說我就是。

那人一拱手，我叫阮小五，也會一兩手蒸酒手藝。天下蒸酒是一家。聽說海半仙同山燒出了名，想跟海師傅比蒸酒會友，不知海師傅意下如何？

海半仙沉吟。眾伙計紛紛勸說別比，這人不知底細，把酒蒸壞了怎么辦。比輸了師傅丟面子，比贏了沒啥好驕傲，比個平手，也就是跟這人一個檔次。

海半仙問阮小五要是比輸了怎么辦。阮小五想了想說，輸了割舌頭。海半仙說好，輸了舌頭就不能品酒。當下兩人擊掌為盟。

海半仙說，阮師傅就在陋室住下吧。對了，正好新來了個伙計，一人住半間后廂房，委屈阮師傅跟他住幾日吧。初七——

李初七遲遲疑疑地過來，站在他們面前。

海半仙說，初七，阮師傅是客人，他跟你合住幾日，大家多多扶持為好。跟阮師傅見個禮。

李初七對阮小五隨便地拱了下手。阮小五的眼神閃爍了兩下，也拱手笑道，初七兄弟，阮某打擾了。

蒸酒那天，酒坊里搭起了祭祀酒神杜康的簡單案桌，海半仙帶領眾人祭拜。李初七跪在海半仙身后，神情莊重，比每一個伙計都虔誠。海半仙看中李初七了，暗想確實得有個心性好、手藝實的同山燒傳人了。

海半仙和阮小五各選了三缸待蒸的酒料和蒸酒器具，要了兩間屋。海半仙問阮小五要幾個幫手。阮小五說一個夠了，能不能由他挑。海半仙點頭。阮小五在眾伙計身上掃了一圈，笑著說，初七兄弟跟我同住，能有他做幫手最好不過。

海半仙喊李初七。李初七沒吱聲。海半仙四下一看，李初七正在準備蒸酒用的柴禾。海半仙心中又對他添了幾分好感。海半仙對李初七說你給阮師傅幫手吧。李初七似乎有點不樂意，瞟了阮小五一眼，勉強地說好吧。

這天海半仙和阮小五各蒸出三壇同山燒，一起放進小屋，上了兩道門，海半仙和阮小五各拿一把鑰匙。兩人拱了拱手說三天后見分曉。

三天后酒略有沉淀。海半仙請來的同山鎮最資深的六名酒客早早坐在酒館，按著肚子里的酒蟲子，強自鎮靜地等著。海半仙和阮小五帶著六壇酒進來。

六壇酒打開后，醇香從酒館內飄到酒館外。幾只停在屋檐的麻雀搖搖晃晃，在醉倒之前趕緊拍著翅膀飛走了。

六名酒客逐一輪流從壇里取酒，從酒色、酒香到酒味，深深嗅，細細品，慢慢咂……幾輪下來，他們把銅板扔在其中三壇酒前的小酒盅里，這個意思是確認這三壇酒是最好的。

同山鎮最年長的族長太公洪八公讓人抱起酒壇，壇底貼著蒸酒人名字的小紙條。洪八公尖著細嗓門捏著小紙條喊，第一壇，蒸酒人海半仙……第三壇，蒸酒人海半仙……第七壇，蒸酒人……

阮小五臉色漸變，額頭的細汗涌到下巴，凝成一排晶透的汗珠。洪八公喊，海——半——仙。阮小五坐倒在椅子，下巴的汗齊齊滴下，陰著臉不說話。

海半仙走到他面前歉然道，阮師傅——

阮小五跑到酒壇前，連倒了六碗酒，逐一喝過。喝過后再坐倒在椅子，又是好長時間不說話。

海半仙說，阮師傅，這比蒸酒算不得什么……

阮小五朝海半仙鞠躬，海師傅，阮小五真心服了。拿剪刀來。

早有小伙計遞上剪刀，阮小五伸出舌頭要剪。眾人驚奇地圍攏過來。李初七的身子似乎晃了下，旁邊小伙計扶了他一把問怎么了，李初七聲音嘶啞地說有點累了。洪八公說，阿彌陀佛，罪過啊。

海半仙奪過剪刀，阮師傅且慢，先聽我說兩句。來人，拿琉璃杯。

海半仙將阮小五蒸的酒倒在琉璃杯，對著陽光照，杯里竟呈現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色澤奇幻。洪八公說，哎呀，佛光顯靈了。

海半仙說，阮師傅蒸出了霓虹色。這是蒸酒師傅蒸一輩子酒也難以把握的本事。論酒香酒味我是勝了一籌，可論酒色，我不如阮師傅。所以我們打了平手，這舌頭不能剪。

洪八公說，剪了舌頭還怎么吃紅燒肉？阿彌陀佛，不能剪不能剪。

阮小五跟海半仙對飲，喝到一半阮小五嘆氣，海師傅，其實我瞞了你一事。

海半仙笑咪咪，何事說來聽聽。

阮小五說，我是出來找老婆的，老婆不愿回家。聽說她到了同山鎮，所以我想留幾日，一邊幫你蒸酒一邊找她。

海半仙說，夫妻宜和不宜離，你留下，我幫你找。

于是阮小五晚上蒸酒，白天找老婆，把同山鎮轉了個遍。半個月后阮小五還是沒找到老婆，他說不找了，女人的心一旦跑出去，就跟撒歡的兔兒一樣回不來。

阮小五在后廂房整理行裝時，海半仙進來，身后跟著垂著頭的李初七。

阮小五手里的衣衫落地。海半仙笑，夫妻雙雙把家還，這可是我最愛聽的一出黃梅戲，你們總得把它唱完整了才是。

原來，李初七也就是李七巧是上虞李家莊的釀酒女傳人，招了個上門女婿阮小五。阮小五出身安徽亳州一個釀酒世家，李七巧的釀酒手藝比阮小五高出四五成。夫妻倆張眼閉眼說的都是酒事。

這李七巧長得俏，手藝好，人又聰明機巧，可因為愛釀酒勝過了愛男人，一年有八個月辰光跑在外面，明著暗著學釀酒蒸酒，誓愿成為一代女酒王。于是阮小五也只得一年用八個月辰光找老婆。這次阮小五把李七巧從山西杏花村找來后，李七巧說這么多年，茅臺汾酒五糧液都偷學過幾招，長本事了，可以跟海半仙同山燒比試比試了。阮小五苦勸無效，只得任李七巧潛入海半仙酒坊，隨后也趕著跟來。

阮小五從走進酒坊的那天，一言一行都是李七巧在背后指點。那三壇酒，其實是小伙計李初七親手蒸的，酒師傅阮小五則是跑前跑后的幫手，那霓虹色是李七巧花了八年功夫才學會的。

李七巧羞愧地說，海師傅，你是怎么……

海半仙說，其實他早在李七巧與阮小五見面時就隱約猜到二者不同尋常。后來吃飯時，他多次發現阮小五愛吃雞皮，李七巧則會挾起剝下雞皮的雞肉；阮小五有兩回偷偷塞錢給買菜的黃媽，讓她買點小鯽魚，而他發現李七巧對小鯽魚特別喜愛。還有那回，他喊李七巧給阮小五蒸酒打下手時，起先李七巧頭發沾了根稻草屑，阮小五經過她身邊時，海半仙一瞥，阮小五迅速替李七巧摘下稻草屑，兩人對視的眼神透著無限默契。

李七巧拉了一把阮小五，兩人在海半仙面前跪下，海師傅，原諒我們……

海半仙把他們扶起，笑道，這段時間，我有意讓你們學蒸酒，自然也學得了你們的霓虹色手藝。學人之長，補己之短，大好事啊。你說過，天下蒸酒是一家，一家人還計較什么呢。來，拿上兩壇同山燒，回家吧。

酒匠海半仙

海青是同山鎮上最著名的釀酒師海三兩的兒子，也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少爺。他經常和一幫游手好閑的人鬼混，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吆三喝四，弄得整條街雞飛狗跳的。人家提鸚鵡，養小狗。他卻養一只鵝，他有事沒事就遛鵝。每天午后，海青喜歡睡在同山鎮街口大樟樹下的那塊一人多長的青石板上，也喜歡去海角寺的那片長草的空地練武，懂行的人都說他那武功是花架子。海青還喜歡四處掏鳥窩，沒干多少壞事，但干的絕對不是正經事。所以說，他根本不像他那忠厚老實的爹海三兩。海三兩喜歡喝同山燒，每頓三兩，雷打不動。喝完酒，他喜歡拿一塊驚堂木在桌子上一拍，曬谷場上給四鄰八舍的人說書。父親不喜歡海青是因為，海青一不會說書，二不會蒸燒酒，這讓他后繼無人。海青滴酒不沾，卻經常去棋館和別人下棋賭博。這個賭棍最漫長的一次賭，一共賭了三天三夜，輸掉了他父親的五百壇酒。

海青看中了小艾。小艾是慕江南成衣鋪的，她是同山鎮上著名的裁縫，她帶著兩個徒弟小樹和小葉，經常去大戶人家家里給人量體裁衣。鎮上黃老爺的兒子黃奇鑲是個讀書人，溫文爾雅得一塌糊涂。小艾在替黃奇鑲量衣時，喜歡上了他，望著他挺拔的身材，小艾的心就胡亂地跳動。

海青經常去纏小艾，他就帶著他的鵝，在小艾的慕江南裁縫鋪里吹牛皮。他說要在城里給她開最大的裁縫鋪，不僅慕江南，還慕全國，還慕全世界。小艾不理他，小樹也不理他，只有小葉說，上海那邊都打起來了，還慕全世界？只有那只鵝，胡亂地叫得很歡，喝醉了酒似的。

同山鎮的湯江巖上有一個銅鑼寨，寨主陳三炮，是個悍匪，腦門上有道疤。有一回他下山綁回來兩個財神，一個是海三兩，一個是小艾。陳三炮放狠話，說三天不拿三百塊大洋來贖，就他娘的撕票，就他娘的撕成一百瓣。有人在賭館對著海青嚷，說海青你爹被綁了財神，你怎么不急？海青不著急，照樣跟那幫游手好閑的家伙吃酒賭搏。第三天，海青上山了，帶著那幫混蛋兄弟給他湊來的三百塊大洋。海青站在寨口對嘍羅說，別給你海爺爺弄錯，我要贖的不是海三兩，是小艾。后來陳三炮從山上傳下話來，讓他進了山寨。海青看到海三兩在一片空地上幫陳三炮蒸燒酒，那一小縷酒順著一根小管涌下來，噴香噴血。海三兩生氣地說，你不贖老爹你贖艾裁縫？你的良心長歪了。海青吸了吸那股酒香說，陳三炮綁你就是想讓你蒸燒酒給他喝，你以為他敢撕票？這時候陳三炮被兩個小匪從聚義廳扶了過來，他已經喝得東倒西歪了，不停地打著香噴噴的酒嗝。陳三炮在第三天酒醒的時候，贖金交上了，小艾已經被小樹小葉領回家了。陳三炮看到海青卻沒走，他在山寨里玩得真歡，竟然向山匪們在學打槍，他想要在山寨留下來。他興奮地對剛剛醒過來的陳三炮說，我覺得我特別適合住在山上。陳三炮笑了，笑著笑著突然收起笑容，沉著臉說，做夢！海青說，你到底收不收？陳三炮咬著嘴唇，一字一頓，不收！

海青灰溜溜下山，把那幫游手好閑的兄弟們叫到了鎮外那一大片的粟米地，他身邊還是那只大白鵝，依然嘎嘎地叫。海青說，謝謝兄弟們給我湊三百塊。海青又說，陳三炮不給面子，不肯收我，總有一天，我們統統上山去賭博。那銅鑼寨里，真是太好玩了。接著海青帶著這幫二流子去裁縫鋪找小艾給自己提親，敲鑼打鼓的。海青說，你要是嫁給我，那可是吃香喝辣一輩子。小艾倚在裁縫鋪的門框上說，三百塊大洋會還給你。提親沒門，你還是回去吧。小艾心里喜歡的，其實只有鎮上最雅致的黃奇鑲。看到黃奇鑲坐著黃包車從慕江南成衣鋪經過，她的兩眼就能放出兩道光來。

日軍侵略諸暨途經同山鎮。因為遇到游擊隊抵抗，日軍損失了一個小分隊。于是日軍割茅草一樣割掉了一批人，其中就有海三兩。日軍是黃奇鑲帶了日軍來的，他竟然當上了皇軍的翻譯。有一天黃奇鑲帶著日軍小分隊從同山鎮去楓橋鎮，經過大片的粟米地時，突然看到海青在和大白鵝下棋。黃奇鑲大笑，說你這個人是不是癲掉了，你和一只大白鵝下棋。突然一聲槍響，從粟米地里鉆出來一堆人，都是平常他在玩的那些混蛋朋友。那天這幫混子殺了敵，殺得紅了眼，最后自己也一個個倒在血泊中。

受傷的海青身上一身的血，抱著他惟一的大白鵝，上了銅鑼寨，對陳三炮說，你到底收不收？陳三炮咬著嘴唇說，收！海青臉上就浮起了笑意，他想起殺死了小分隊的日軍后，他一把火把粟米地燒了。火映紅了半邊天。海青后來對陳三炮說，可惜讓黃奇鑲溜了，但是，老古話不會錯。

陳三炮說，什么老古話。

海青說，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海青說完，咕咚一聲暈倒在了地上。

海青就在銅鑼寨住了下來，在山上搭棚給土匪們蒸燒酒。蒸出第一批酒的時候，是驚蟄，一個春雷滾滾的日子。山匪們狂喝了一下午，最后醉倒了一大片，像地里被割翻的高粱粟。誰都沒有想到，海青竟然會蒸燒酒。不僅會蒸酒，海青還會說書。原來從小到大，他一直偷偷在練說書的。那天下著雨，山寨空地上搭起了棚子，海青就在這兒驚堂木一拍給山匪們說書。海青先說，爹，你聽好，你兒子可是會說書的。海青接著說，嘩啦啦三聲炮響……小艾和小樹、小葉也上山來了，小艾站在那片空地邊上，對眉飛色舞的海青說，我們在山上不走了，你娶我。海青不理她，繼續說書。說完書的時候，海青說，我那幫游手好閑的兄弟們和日本兵拼命，都死在粟米地里了。小艾說，你什么意思。你娶還是不娶？

我不娶。

為什么？

因為我得先替我那些兄弟們報仇。

銅鑼寨的山匪，從此下山殺敵時，腰間都會掛著一壺酒，上面寫著三個字。海半仙。有一天半夜，海半仙帶人下山，躥進黃家，不僅搶了他家的糧，還割了黃奇鑲的頭。消息傳到銅鑼寨，小艾正為山匪們趕冬衣。她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一直等到海半仙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流下了兩行淚。海半仙說，你哭什么。

小艾說，我沒有哭黃奇鑲，我哭我偷偷愛著他的那幾年光陰。

海半仙與柳小葉

海半仙這天晚飯時多喝了兩口，有點小醉，就在門口躺椅上打了個瞌睡。醒來后睜開眼，月光像一張鵝黃色的紗帳罩在他身上臉上，酒館門口的柳樹在鵝黃色的月光下起舞，這讓他恍惚記起一個遙遠的裊娜的身影。

翠屏托著菜盤笑盈盈地過來，說五香牛肉已烤好，眾酒客就等著他開拍醒木喝酒講故事了。海半仙說好，就起身洗臉。

海半仙舉起醒木，眾酒客抬起脖子端著酒碗等著。海半仙手里的醒木舉在半空遲疑，好像那手被人托著落不下。眾酒客交頭接耳，奇怪這是怎么回事。翠屏微微一笑，上前幫他拍下醒木。眾酒客吁了口氣，開始喝酒吃牛肉，嘖嘖有聲。

海半仙說，自古美酒與美女媲美。咱諸暨出過美女西施，又得美酒同山燒，堪稱天下雙美，無出其右，所以今天要講與酒和女人有關的故事，自個兒的事還是道聽途說的不要緊。

眾酒客大呼好事，一個個眉飛色舞。孫七說我先講我先講。

孫七說他以前在安徽演過黃梅戲。那年演《貴妃醉酒》，他費了好長辰光爭到演高力士，他喜歡的旦角春香演楊貴妃。舞臺上，唐玄宗約楊貴妃到百花亭飲酒賞花，楊貴妃先赴百花亭候駕，不想玄宗久不至。后來報玄宗已臨幸江妃宮，楊貴妃幽怨哀傷，遂醉酒解愁。高力士在旁盡心侍候。

春香在舞臺上且唱且舞且喝酒。孫七假戲真做，精心侍候。沒想到那只高腰細脖的唐三彩酒瓶里真裝了酒，春香一不小心給喝了。可憐不善飲的她很快粉臉桃腮醉態可掬，最后竟醉倒在舞臺。觀眾嘩然。孫七把后面的唱詞提上來，說天不早了請娘娘回宮吧，就抱著春香下去了。那春香在孫七懷里還依依呀呀地唱呢。

半年后孫七把春香娶回家。新婚之夜孫七紅著臉對春香說，那瓶里的酒其實是他灌的同山燒。春香嬌嗔地用手指頭一掂他額頭，早就知道你打著小九九。

眾酒客大笑，說高力士娶了楊貴妃，真是玄宗年間奇聞啊。

周八說那年未婚妻家攀高枝，把親事給退了。周八傷心之下，天天跑到小酒鋪喝酒。酒鋪老板可高興了，天天備好酒好菜等他去。給他送酒菜的是酒鋪老板的女兒，梳著麻花辮有一雙大眼睛的招弟。招弟放下酒菜總會說，少喝兩口。周八想這父女倆可真怪，一個讓他多喝，一個讓他少喝。

那天周八對著酒瓶要吹喇叭，剛舉起被人奪走了。周八說還我。招弟把酒瓶藏在身后說別喝了。周八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少管閑事。招弟說有本事跟我比酒，比輸了得聽我的。周八說比就比。招弟連開三瓶同山燒，一人一大碗。招弟酒量好得嚇人，竟然三口就干了一碗，而他喝著喝著就趴桌上睡著了。

第二天他醒來，發現床頭擺著一張畫像，竟是他趴桌上醉眠的樣子，頭發蓬亂，嘴角流著涎水，那模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周八羞愧得無地自容，奪門而出。招弟攔住，說昨晚跟他比的是白開水。他那時醉得連酒和水都分不清。酒澆不走心里的愁，也攔不住要變的心。人活著，不能太清醒也不能太醉。周八傻愣愣地看著招弟，只看到她的大眼睛像酒泉一樣深深的，他想要是一輩子浸在這酒泉里該有多好……如今，招弟已成了他兩個孩子的媽。

眾酒客感嘆，這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一名老酒客咂咂嘴說，這些故事好聽是好聽，總覺得好像缺點什么味兒。

海半仙叩了叩桌子說我來講一個。翠屏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

海半仙說，誰沒有年輕的辰光，年輕的辰光再離奇的事也不稀奇。那年有個年輕人在湖邊找釀酒草藥，發現有個姑娘昏倒在湖邊草地。這是個多美的姑娘，只是臉色蒼白得像梨花瓣。

年輕人背上姑娘回家。年輕人的母親幫著照顧。姑娘醒來后光流淚不說話。年輕人什么也沒問，一心一意心無邪念地照顧。那天姑娘從床上起來走向院子，在柳樹下走動，年輕人覺得仙子從天上落入了凡間。姑娘說她叫柳小葉。

柳小葉幫著他掃地，燒飯，酒坊燒火，閑下來時倚在門口看著遠方，目光像風箏一樣又高又遠，好像遠方讓她無比牽腸掛肚的東西。她的神情憂傷得像月光，年輕人覺得再多的太陽也曬不暖那月光。

半個月后，年輕人在柳樹下對柳小葉說想娶她，他一輩子不會讓她昏倒在湖邊。柳小葉說我想一想。她把自己關進屋子，年輕人只能聽見她又輕又細的唱戲聲。三天后柳小葉走出屋說我嫁。那時年輕人狂喜無比，忽略了柳小葉紅腫的眼睛與發黑的眼圈。

年輕人精心燒了二十壇上好的同山燒，準備結婚時暢飲。結婚前兩天，柳小葉不見了，桌上有一封信，說她為之投湖自殺的男人回心轉意來找她了。她本來不想走，可她的心帶著她走了。

年輕人追到湖邊的船碼頭。船艄公撐著船準備離岸，年輕人一個箭步跳上船。柳小葉偎在一個男人身邊，那男人平凡無奇，可柳小葉臉上有著他從未見過的美好微笑。年輕人喊小葉不要走。柳小葉站起身，只輕輕說了句原諒我，眼中滾出一滴淚。年輕人的一腔憤恨瞬間被這一滴淚澆得煙消云散。他說你們等等。后來他把二十壇蓋著紅綢布的同山燒送上船，說，這是你的嫁妝。

眾酒客鴉雀無聲。一個酒客嗑了顆瓜子，酒館里發出清脆的一響。那酒客忙閉嘴。老酒客嘆了口氣，這故事好聽是好聽，就是多了些什么味兒——人哪，這輩子誰知道跟誰是最后的同舟共渡人。

一個小酒客問后來那年輕人怎么樣了。海半仙朝翠屏看了眼，笑了笑，那年輕人以為再也遇不到喜歡的人了。后來在一次酒神會，他遇到了最想一起過一輩子的好姑娘……

翠屏托著第二盤紅燒牛肉過來，擱在桌上笑著說，編吧，喝高了一個個編故事，大伙兒別不信，也別全信。

海半仙酒館只聽得杯碗叩碰的清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