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明德
彝族女作家段海珍的長篇小說《天歌》以阿吉獨枝瑪(徐梅蘭)的成長經歷及對愛情的追尋與向往為主要線索展開情節,構建抒情結構,塑造了徐梅蘭、徐梅蓮、胡阿福、麥吉和盧天賜等行動著的鮮活形象,蘊含著作者對生命、故鄉、變革、時代、信念、文化及情感的豐富體驗和深刻思索,呈現給讀者的是滿眼風景與新異情愫,表現了文化的自尊與自信。
這部作品體現著較高的審美追求和清晰的價值指向。就求真的知識層面來看,從風景到風俗,從婚喪嫁娶的儀軌,到宗教倫理的旨趣,較之一般的史志,使讀者對彝族的歷史文化,能得到更豐富、更形象、更情景化的感知。從求善的價值層面來看,作品透視著樸素堅定的文化自信,對傳統優秀文化、對文明積淀的尊重與呵護,對各兄弟民族團結和諧的珍視和贊頌。從求美的審美層面來看,作者的書寫是從觸動最深,從發現美的原點出發的,從個人體驗與群體記憶出發的。因而使讀者感受不到虛假的記憶,勉強的敘述和矯情的標配。同時,體現了鮮明的地域和民族特色。
作品的第一章是全篇的總序,對題旨進行了詩化的宣示:“我經歷了一場驚濤駭浪的愛情”“我的生命就像一個燃燒的火爐,革命的理想和信念就好比爐子里的火炭,愛情就像生命中發出的光熱和美好”“就算還有來生,我也不會再把他從我的生命、精神和靈魂里抹去”“我的愛情就是要在有限的此生和他在一起,我的愛情就是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這種刻骨銘心的依戀和堅守,滲透在過往歲月的一呼一念、一言一行中,貫穿全篇,直到老去。阿吉獨枝瑪真切的情感表達,蔚為美麗動感的抒情意象,且能直達人們心靈的深處,生成感染與激奮的力量。在這里,彝族詩人吉狄馬加的詩句,很是扣合:“我在她的身上和靈魂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那超越了一切種族的、屬于人類最崇高的情感。”
對于阿吉獨枝瑪的戀人——地下工作者、特派員盧天賜,作品并沒有完整地呈現他的形象。他們是盧天賜在她家避險與養傷時認識的。一生里相見的時間少,相處的時間短。但是,正像作品所表達的,“愛,很多時候,始于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手勢,一個笑容。”他們初始相遇,“卻像是等待許久的命中注定。”阿吉獨枝瑪名義上是嫁出了,實際上沒有過一天夫妻生活。婆家冷落,娘家排斥,她的心一直是漂泊流浪著的。掩于歲月的渴望與期待,使得她與充溢著新鮮氣息的盧天賜一見鐘情,產生強烈的歸屬感。
愛情,所以成為恒久的創作題材,成為唱不完的歌,是因為它與時代風貌,與人的修為質量密切關聯的。在封建社會,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婦女完全不能自主。在資本主義社會,結婚基本是財產與地位的聯姻。正如恩格斯所預想的,只有發展到理想文明的社會,婦女除了真正的愛情以外,不會因金錢或其他社會權力考慮而委身于男子,也不必擔心這些因素的后果而拒絕所愛的男子。
在舊社會,對于追求理想愛情的女性來說,所面對的是太多的功利、障礙、戒防、壓抑、陳規、陋俗、輕薄和欲念。甚而被當成商品和娛樂品。在逆向抗爭和堅貞追求所產生的張力中,被書寫和傳揚的愛情,如梁山伯與祝英臺、賈寶玉和林黛玉以及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寄托著人們對愛情的理解和向往。所以說,婦女的解放程度,是社會文明進步的標志。“愛情證實了人類感情的美妙、真誠、高雅和華貴。愛情,是遙測器,它能測出一個時代在人類發展進程中的歷史海拔高度”(范伯群語),也透視著人類生存和社會文明的方向。彝族有豐富的史詩,長篇敘事詩和抒情詩等文學遺產。創世紀史詩《梅葛》是彝族追求自由美好之情懷的詩性載體,體現著彝族文化的詩性傳統,它的精魂游走于《天歌》的里里外外。美麗的地域風景與文學詩情又有著天然的因緣。再有以盧天賜為象征的新社會與新人的激發,作品以女性話語的自我抒懷,盡情放飛美麗的愛情體驗,絮語箴言和達理旨趣,表現了一位彝族女作家的審美、自由與載道的文學精神。同時,表現了對某種消極生活現象的反思、批判與警策的現實力量。
小說《天歌》塑造的敢恨、敢愛、敢說和敢笑的梅蓮,敬重婦女,默默追求的阿福等人物,也都顯得靈動鮮活。從時間上說,作品從抗戰、剿匪,寫到文化革命時期。但作者出于經驗與美學的自覺,淡化或幻化了敘事的背景,筆法上顯得很精致。如,盧天賜讓阿吉獨枝瑪在被火燒破的衣服窟窿上,繡起一枚小小的紅太陽,隱喻了盧天賜的理想與信念。這期間,會發生很多戰爭、斗爭、無序與痛苦,但作者沒有正面去描寫,而是加以側面的烘托。如,戰爭是慘烈的,一夜槍響之后,村子里的人們一早就涌向土主廟,江邊很多人在打撈尸體。放晴之后的天空下,陽光煞白地照著那片擺放尸體的沙灘。死尸上沾滿了沙子和蒼蠅,還有那叫魂喊冤的鄉親等等。這里顯示出作者閱歷經驗的局限,也體現出靈巧的敘事策略、寫作才氣和認真的創作姿態。
阿吉獨枝瑪,出生在漢族地區,生活在彝家地域。對于主人公身世的設定,便于在各民族文化疊合的語境中展開敘事。生產生活方式與精神文化的差異,文化的反思、比較、選擇與交融,形成一種創作的驅動力與思想性。在這些地方,體現了作家開闊的文學視野與文化自覺。這無疑增強了各兄弟民族公共記憶的建構,從而有利于促進中華民族文化的融合。
總的來說,《天歌》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與思想情感,映現著詩意的遠景。較之以往的作品,這部小說在思想藝術上,體現著作者段海珍新的探索和新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