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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真小說舊稿

2017-11-14 16:20:04
黃河 2017年3期

寓 真

寓真小說舊稿

寓 真

我的寫作嗜好,由來雜泛。遇有人物感致,曾經模仿小說的做法,以記錄其事。做小說畢竟不同于寫詩詞隨筆,未能夠即成即發。或初草,或半成,或梗概,總因為職務繁忙,鮮有完筆之篇。而且過時輒忘,擲棄弗是。近日清理雜物,翻出厚厚一摞舊稿。付炬之際,從中揀出來三個短篇:上世紀七十年代寫的《女友軼事》,八十年代寫的《桔色雪蓮》,九十年代寫的《第九景》。這三篇故事,喚起我對于以往各時期寫作過程的些許回憶。今略加整理,打印出來,不過以志鴻爪,聊復爾耳。

——題記

女友軼事

楔子

我讀完初中,考入了本校高中。一些愛好寫作的同學,組織一個文學社,叫“春筍社”,推我當社長。有兩位社友是我的同班同學,男友秉賢,女友春柳。我們在一起時,秉賢說:“春柳,聽你這名字就像個詩人。”春柳說:“我爸給起的名,因為生在春天。”我說:“你爸那么政治,怎么沒有把你叫革命?”她說:“你還對我爸有成見呀?”我說:“哪敢!還不又整我一回。”

春柳的爸爸,是我初中那個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那年突出政治,有個做法叫開辯論會,老師認為哪個同學政治思想落后,就組織大家來辯論他。據說我的作文里邊有落后話語,就給上了綱。被辯論后,我就成了班里的人下人。幸虧后來換了班主任,不然初中畢業都難了。

春柳的性格靈敏開朗,總是要借故和我說話,頻送秋波。她愛唱愛舞,班里唯有我能拉琴,課余時常叫我給她伴奏。我從內心喜愛她的活潑和妙麗,對她爸卻一直心存芥蒂,因而總沒有好話回她。有次她說:“我爸想叫你去家里。”我說:“我見了他都想躲。”她說:“其實我爸很喜歡你,說你有才,只是有點驕傲。”我說:“驕傲總比奴顏媚骨好。”又有一次秉賢也在,她說:“秉賢,禮拜天去我家吃飯,我爸讓叫你,有的人架子大請不動。”她故意刺我,我裝作沒聽見。后來發現她和秉賢越來越近,我有些嫉妒,但想到她爸,也就甘愿疏遠了。

秉賢的爸爸也是本校老師,但來得晚。據說原來是傅作義軍中的團長,起義后在北京某機關任職,因為劃成“右派”,下放來教書。這位老師一看就是十足的知識分子,對秉賢要求很嚴格。秉賢每次考試一出考場,他爸準在等著,同時要把我叫到一起,問秉賢哪道題是怎么答的,然后問我是怎么答的,若是秉賢和我答的一樣,便說“對了”,若是和我答的不一樣,就要責罵秉賢:“又錯了!朽木不可雕也!”

高三分文理科,準備報考大學。秉賢對我說:“我爸讓我考政法學院,他說未來社會將是一個法治社會,法官能為社會主持公道。你也報政法吧。”我說:“政法學院指標很少,不可能在一個中學錄取兩人。”他說:“我怕考不上,你的把握大一些,咱們能考上一個也好。”他的話讓我有些感動,兩人真的都報了北京政法學院。結果我錄取到北京了,他按第二志愿去了本省的師范學院。春柳沒有考好,落榜了,農機廠招工時她就上了班,先在車間,后來成了辦公室的以工代干。

上到大二時,收到秉賢的信,他和春柳要結婚,說是春柳家里催著早辦。我沒有回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寫信祝賀了。然后學校里學雷鋒、學大慶、學解放軍,又“四清”,又“文革”,一浪一浪越來越緊,通信就斷了。

在“史無前例”的運動中,我被派遣去了南方,多年間故人全無信息。“十年”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回到家鄉,才聽到了下面的故事。

一、風雨喪事

雨停了,房子里還在漏。吧嗒,吧嗒。盆子里水滿了,秉賢躬下腰去,挪開,換上一個空盆子,再把滿盆子水端出去,潑到院子里。一具尸體就橫放在旁邊的炕臺上,臉上蒙了白麻紙,秉賢怕水濺上去,把苫著的塑料布拉了拉。他的前襟濕淋淋的,不知是雨打的,還是淚流的,此刻已經沒有淚了,哭干了。但另一邊炕臺上的婦人還在哭,只是嚎聲漸漸低沉,不那么呼天搶地了。秉賢到門口的火臺處,舀了半碗稀飯,捧去給那婦人。

“媽,一天沒進湯水了,喝點。”

婦人搖頭。秉賢用小勺送到她嘴邊。她啜了一口,突然手一揮,飯碗摔在地上,灑成一片。

她緊緊抓住秉賢的手,啜泣著說:“怨我,我沒有看住他。紅衛兵押著你爸回來,在門口訓斥說,批斗還沒完,老老實實在家等著,隨叫隨到。我看他臉上有血……”

“脖子后全是血,幾十斤重的牌子,用鐵絲掛著。”秉賢插了一句。

“那還不把脖子勒爛了,他說沒事,還像平常一樣吃了飯,趴在炕上寫東西。以為他寫檢查,沒想到是寫了遺書。傍晚說到門口散散步,不一會兒,鄰居就喊有人跳水了,不該讓他出去的,怨我沒看住,一點也沒有往那想……”

“媽,一點都怨不著你,老師們都挨斗了,何況我爸是右派分子,斗他的都是他器重的學生,他不肯低頭認罪,偏要和他們講道理,講法治,還是他的老信仰,說什么‘士可殺不可辱’,不由他不死。”

“春柳呢,也不來磕個頭。”

“她現在是公司的造反派頭頭,革命化了,不來也好,不要讓她政治上受了影響,況且火生才斷了奶。我幾個同學幫忙就夠了,明兒早上棺材能送來。”

“墓呢?”

“老峰山下有個桃園村,同學大通是那村的。他幫著看地,打墓,天晴了,明兒也能好。明兒夜里趁著人家看不見,馬車悄悄兒拉過去。”

“連個送喪吊孝的都沒有。”

“不是有我呢。親戚們都不驚動,誰也不連累。”

婦人不再說話。秉賢從抽屜里找出香條來,在火臺上燃著,然后跪在死人下面,香炷就插到抓了一把小米的碗里。他想這夜里沒有人來,偷偷燒個香不會有事的。他跪了一陣子,想起爸爸罵他的話。他想對那具橫著的尸體說:你倒不是朽木,又能雕什么,就算你是香楠丹桂,又有何用呢?但他立刻又覺得這話是錯的,思想里老爸的形象變得高大起來,能不能雕什么都無所謂了,有骨氣不就是松柏嗎?有余香不就是楠桂嗎……

外面起夜風了,窗紙作響,呼喇,呼喇。水還在漏,吧嗒,吧嗒。盆子里水又滿了。秉賢想,天也會傷悲的。

二、劍拔弩張

又一年了,文一陣武一陣的,總算分配工作了,而且因為已婚,要求回了本市。秉賢想著,他爸沒有趕上他畢業分配就走了,應該到墳上給老人家報告一下。雖說是下鄉村當小學教師,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但這里的老鄉都很厚道,一點沒有把他當改造對象,生活苦一些,倒也愜意。

當時插在墓上的柳枝,不但活了,還長得挺快,周邊的秋草卻很荒雜。秉賢在草地上跪了一會兒,把肚里想的話,大概都說了。他不緊不慢地往回返,想著母親在家做好午飯了。火生那孩子,兩歲多了,倒也不算淘氣,岳母看著呢,吃完飯就去岳家。他這么想著,快到家門口了,卻遇上有人喊他。

來人兩個,帶著糾察隊的紅袖章,秉賢一見便有些緊張。兩人說是春柳派來叫他的,這才放心,就跟著他們去了。很多日子沒有見到春柳了。和春柳結婚時,農機廠給了一間宿舍,自從她當上造反派領袖,后來又成了廠里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忙得團團轉,吃住全在辦公室,不回那個家了。

兩派武斗進入白熱化狀態,大街上森嚴壁壘,冷冷清清,前幾天無名飛彈打死兩個過路人,所以人們輕易不敢上街。農機廠那條街上,兩邊排布著持槍的警崗,到了樓前,警衛先去報告,然后才允許秉賢上樓。進了春柳辦公室,見他的小兒在地上玩木槍,他有些吃驚:“火生咋在這兒?”

春柳說:“叫你來商量,把火生交給你,現在的形勢吃緊,我父母怕亂,回老家了,我這里忙得什么似的,時刻準備打仗也很危險。”

“我還下鄉呢。”

“教育局造反派掌權,我給他們說好了,讓你回來,工作關系就放在局里。”

“別胡說,我們這邊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你知道嗎,我們潘政委是中央文革支持的,對方是地地道道的老保,是保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是階級敵人,所以要血戰到底,誓死保衛毛主席,你也需要認清形勢,站對立場。”

“可是,聽說是你們造反派燒了面粉廠,全市人民都吃燒焦的麥子面,怨聲載道。”

“面粉廠是階級敵人破壞,嫁禍于人。”

“還聽說潘政委有些強暴作風,上次武斗血染古城,他硬是支持一派……”

“不許污蔑我們潘政委,不許污蔑人民解放軍!秉賢!你的立場有問題,還是站在你父親的反動立場上。”

春柳使勁拍了一下桌子。火生嚇哭了。秉賢急忙把孩子抱起來。

“你說我父親反動,我也反動?”

“我以前認為右派摘了帽子就是好人了,運動一來,覺悟提高,知道反動派的本質不會改變。你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改造也很危險。說實話,很后悔嫁到你們家……”

“春柳,想不到你說出這種話來,你變了……”

針對母管制背壓機組,在任一汽機遮斷時,控制的關鍵在于如何抑制主蒸汽母管壓力的飛升,導致汽包液位瞬時突變而使一臺或多臺鍋爐發生MFT;同時由于汽機遮斷,導致排汽中斷,可能會影響熱用戶的生產安全。因此,采用“選擇相應的鍋爐觸發RB且將主蒸汽母管至熱管網減溫減壓電動調門超馳至一定開度”的控制方式來兼顧汽包液位的穩定和熱網供汽的連續。

“我是變了,我現在是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你要繼續堅持反動立場,今后只能分道揚鑣了。”

秉賢哄著孩子:“不哭,不哭,你看窗外那么多紅旗飄飄,跟爸爸去外邊……”他想趕快離開春柳,忍受不了她的訓話。

抱著孩子,加快了腳步。一口氣跑回家,進門說:“媽,我不下鄉了,在家看孩子。”又說,“火生,讓奶奶抱抱。”把孩子遞給母親,自己躺在炕頭喘氣。

春柳訓話的情景,在腦子里回放著。他覺得如今的世界太離奇,什么都變了,人性都變了,孫悟空說變就變,真是不可思議,哪里還是原來的春柳,變成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了,口口聲聲要血戰到底,死傷還少嗎?一旦挑起更大的內戰你不就犯下了大罪,為什么一提潘政委就大發雷霆,怪不得有些風言風語,支一派打一派會是好解放軍嗎?上邊是不了解下情呢,還是上邊也有壞人當道呢?這內戰千萬不能打起來,百姓遭難,草菅人命,這不就一丁點的法治也沒有了嗎?應該去找找大通同學,這形勢,和他一起分析分析……

一群麻雀落在門口的楊樹上,嘰嘰喳喳,它們懂什么,瞎議論。秉賢出門撿起小石頭一扔,麻雀飛了,一只不剩。初春天氣,樹葉還沒有發,枝丫光禿禿的,像許多只干枯的手,一起向天伸去。

三、甜蜜夢里

春宵一刻值千金。和平時期,歌管樓臺,秋千院落,人們可以盡情享受“花有清香月有陰”的美好時光。然而,現在這個春夜,四街清寂寂、冷瑟瑟,連一只狗也看不見。只有市革委的大樓,燈火通明,那里正在召開緊急會議。

這座大樓是本市最高首腦機關。運動前的市委書記,造反派剛批斗完一場,當天夜里就失蹤了。后來在一口井里打撈上來,小腿上綁著磚頭。造反派說他自殺叛黨,死有余辜,另一派說造反派殘害革命的領導干部,要揪殺人犯,終于釀成了兩派誓不兩立,斗爭不斷升級。進入文攻武衛的第三年了,戰煙正在籠罩著城市的天空。大樓雖然掛上了革命委員會的牌子,實際是一派的司令部,支左軍隊的潘政委成了大樓的第一主人。

潘政委親自主持今夜的會議。他說開一個形勢分析會,各個戰斗分隊分別匯報形勢動態和備戰情況。匯報之前,他先宣布一個任命決定:市革委需要增加一名女干部,經省革委批準,春柳同志任本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還說,以農機廠為中心,北郊各廠戰斗隊今后歸春柳統一指揮。春柳站起來向大家致意,粉腮上泛起兩朵紅暈,一雙漂亮的黑眸子讓所有在場的人著迷,加上一身綠色軍裝和腰間的皮帶,顯得特別精神,真是毛主席詩中的“颯爽英姿五尺槍”。掌聲拍了好大會兒才靜下來。

潘政委的情緒也特別好,會議開了整整五個小時,凌晨一點才散。人散了,似乎感覺累了,他一進到里間便倒在床上。

春柳沒有走。她跟了進去,給他把皮鞋脫下來,把襪子脫下來,盆子里放了熱水,拿一條毛巾擦擦腳,然后她坐在床邊說:“政委您太累了。”一邊用手撫摸著他的腳趾。

“有你在就不覺得累。”

“坐起來,幫您脫外衣。”

他于是坐了起來,脫下外衣和褲子。她去掛在衣架上,回頭看他又倒下了,她挨著睡在他胳膊窩里。他順勢吻她的香腮,將嘴唇移到唇上,舌頭伸著舔了一會兒,說:“好甜。”她也說:“是甜。 ”他忽然問:“離了? ”答:“離了。 ”“這就對了,劃清界限。孩子呢?”“也不要了。”“對。那個孩子有資產階級右派的血統。”“我以后只忠于您。”“不要那么說,我們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革命的愛,戰斗的情。”“您這么能干,會不會提拔到軍部?怕您走。”“走到哪把你帶到哪。”她聽著他的話,心里好甜,身子便也貼得更緊了。

這夜,她想著自己三生有幸,結交了這么一位了不起的戰友,今后方向明確,前程遠大,一切一切都多么美好。她想著,不知何時睡著的,好像從來沒有過這么甜密的夢。

四、囚牢的門

夏天來得真快,突然就熱了起來。往年都該穿短袖衫了,今年不同,春柳還穿著整齊的綠色軍裝,扎著寬厚的皮帶,腰間掛著五四式手槍。她坐在吉普車里,此刻的精神有些煩躁。她的兩個戰士,昨天沒有防備被對方抓去了,提出來“交換俘虜”。又聽說秉賢給中央寫告狀信,批轉下來,作為現行反革命查處,審訊中被打得死去活來。兩件事在她腦子里交替著,說不清楚哪件事對她更刺激,煩躁也許是天熱的緣故。

車在市革委門口停住。她急匆匆下車,直奔潘政委的辦公室。

“秉賢的案子審完沒?聽說他病了……”話一出口,她就后悔,覺得不該先說這一件。

“這個案子你要回避。”

“我是說雖然離了,或許還聽我話,去看看,讓他態度變好些。”

“不行!那個囚牢的門,你不能接近,站穩立場,注意影響。”

“我今天來,不是要說這件事的。”春柳立刻后退了一步,“我們兩個骨干給抓走了,老保提出要交換。”

“不能交換!他們的人破壞革命委員會,準備判刑。你的兵那么笨,不提高警惕,怎么就能給人家抓走,你們去搶回來!”

春柳佩服潘政委的果斷,下指示斬釘截鐵。她已無話可說。

“你別走,保衛組來匯報秉賢的案,你聽聽也好。”春柳本來要告辭,潘政委叫她留下。保衛組的辦案人員已經到了。

念審訊記錄。給毛主席的信是你寫的?是。什么動機?反對打內仗,怕造成群眾互相殘殺。為什么污蔑人民解放軍?我是反對支一派壓一派。你反對軍隊支左,就是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部署,你知罪嗎?你們歪曲我的意思。你還攻擊中央文革?我是反對號召文攻武衛,不要法治,挑動武斗。你攻擊中央文革就是攻擊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你知罪嗎?你們無限上綱。你搞反革命活動受誰的指使?我自己寫信自己負責。大通是你什么人?同學。大通交代你們密謀搞反革命集團,你還不承認?是你們刑訊逼供,制造冤案。你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嗎,想不想得到從寬處理?不信你們什么政策,法官應該是公正的,你們不公正,把講政策變成了誘供逼供。

潘政委說:“看來這個家伙抗拒交代,頑固得很,辦案的手段要硬,對付這種人不能手軟。不要相信他有病,是他自己找進了囚牢的門,自投羅網,死也是自己找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辦案人員要好好學習毛選,敢于斗爭,敢于勝利。”

他的話,做了這次匯報的總結。保衛組的人員畢恭畢敬地記下,起身退出。

春柳也隨之告辭。坐到車里,十分悶熱。但她腦子里的思想沒有停下。

……她記得,當年秉賢說過,他最羨慕法官,常說法官是公正的,而他現在成了被審訊者,他面對的法官不是他所想像的法官,秉賢曾經和她一起閱讀《紅巖》,敬佩那些在獄中寧死不屈的壯士,那是反動派審訊革命人,現在是革命左派審訊他,他成了寧死不屈的反動人物,這個囚牢的門,讓人越想腦子里越亂,越想越糊涂,他會像小說里那些硬漢一樣死在那個門里嗎?怕聽說他死,但聽了潘政委的話又覺得自己有些軟弱,潘政委是真正的革命派,要站穩立場,注意影響,不能接近那個門,天怎么這么熱,穿這身軍裝真受不了,出一身汗,趕快回去洗個澡。那囚牢里會更熱吧,人憋在里頭四面不透風,還受刑,能不生病?又想到哪里去了,別忘了潘政委說的站穩立場,那兩個戰士呢,潘政委讓搶回來,今天夜里發兵,襲擊老保的大本營。進七月了吧,這么熱……

農機廠沒多遠,春柳感覺走了太長時間,懷疑司機繞路了。下了車,顧不得和人打招呼,她急著去洗澡。

五、瀕臨崩潰

兩派進行著拉鋸戰,你抓我的人,我抓你的人,沖突時起,各有傷亡。潘政委經過長時間謀畫,并且得到了上方寶劍,終于發起全面進攻。對立的一派被打得落花流水,全線潰退。春柳作為一員副帥,那一陣子威風凜凜,顯盡了風光。大約立秋之前,戰事已告結束。整個秋天,春柳渾身洋溢著勝利的歡樂,身影頻繁地出現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主席臺上。然而,進入冬季,政治氣候又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上面決定,由重新站出來的老干部出任市革委主任。又有消息說支左部隊要撤,還有的說潘政委的什么劣跡給上級發現了。春柳滿胸膛熱滾滾的血氣,開始漸漸地降溫。

傍晚,春柳接到電話,潘政委找她。她告訴司機,夜里在市革委加班,明晨早點來接。

潘政委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躺在床上說話:“秉賢死了。”

春柳耳朵嗡了一聲,好像沒聽清楚,往他身邊靠了靠,繼續聽他說。

“保衛組剛才來說情況。案件早就上報了,省里讓補充材料,昨天一夜突審,今天發現不好,送到醫院,已經沒有氣兒了。”

她心里驚了一下,不知說什么好。潘政委很快轉了話題。

“你可能聽說了,我要調走。”

她立刻反應過來。兩手把他那個躺著的身軀使勁搖了兩下,急切地說:“您不能走!”

“軍人只能服從命令。”

“您說過,去哪兒都帶我一起去。”

“以后。家屬可以隨軍。廣西老家那個,比我還大幾歲,農村風俗習慣,一直不愿意出來,也給上級報告了,要解除,還沒辦。”

她突然爬在他身上,哭起來。墻上掛著時鐘,嗒嗒聲很響,時針走得很快。他大概還說了很多的話,她好像大多沒有聽到耳朵里。她大概腦子里反復著很多的事,他好像大多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間睡著的,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間睡著的。起得早的還是她,興許壓根兒就沒有睡,她記得司機要早早來接。他還沒有醒。她出門前留了一個紙條:“感到身體不適,休息幾天,特此請假。”

天微微亮。她不想去廠里。父母還在南方。孩子在他奶奶家,久無音信。她覺得無處可去。忽然想起了廠里那一間宿舍,和秉賢住過的,鎖了兩三年,灰塵,蛛網,不知成了什么樣子。

到了宿舍那里,她下車說想安靜安靜,讓司機不要告給別人,車就走了。

這房子到底有些親切感,并不覺得怎么臟亂。春柳大致打掃了一下,倒頭就睡在床上。

抬頭看見了墻上掛著的兩人的結婚照。她起來去摘,摘下來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摔到地板上。玻璃竟然沒有摔破,她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俯身撿起來,順手塞到了床下頭。轉身又覺得不該塞到床下頭,取出來,踩著凳子放到了書柜頂上。從凳子上下來一看,鏡框比書柜寬,露著一邊,又踩著凳子取了下來。手里拎了一會兒,看見了墻角的木箱,這是結婚時娘家送的箱子。鏡框平放在箱子上,像片朝上,不經意地瞟了一眼,又動手翻過來,照片扣在了下面。鏡框后面襯著的馬糞紙爛了一點,她的手指觸了一下爛處,似乎略微想了一想,把鏡框拿起,打開了箱子的蓋。箱子里邊放著一疊舊衣服,有她的,也有他的。翻了翻,找了一塊布,把鏡框包了一下,然后放到了箱子底上。緩慢地扣上箱蓋,她這才重新往床上去躺。

才躺下去,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翻了一個身,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大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哭。反正這屋里也沒有別人,由她哭了一陣,后來哭累了,或者是睡著了。

真的疲倦了,四肢軟得一兩力氣也沒有了,她仰面睡著,一動不動,癱瘓了似的。

尾 聲

我在這個城市上學多年,情結很深,陌生地方工作了幾年總不是滋味,調回來了。恰遇上集中復查十年的案件,一回來就忙上了法院的事。閱了許多案卷,自然也就對這里動亂年代的情況了解了許多。

秉賢的案子平反后,給了撫恤金,火生和奶奶的生活困難得以緩解。春柳被列為清查對象,住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中反省了一年多,最后還是給她保留了一個副科級的生活待遇。只是因為患了抑郁癥,長期住院,大抵是服鎮靜類藥物過多的緣故,再也看不到春柳活躍伶俐的表情了。同學聚會的時候,她總是坐在角落處,一言不發。想起當年她在詩社語笑連綿,尤其是朗誦詩歌的聲調那么清純婉美,真讓人為她的變化感到惋惜。

有天我接了春柳一個電話:“星期天請你一起去看一個人,九點在十字街會合。”她說了這話,電話就掛了。平時沒有聯系,突然打這電話,似乎有些唐突,到底是有舊日情誼的緣故。那天我騎了自行車,按時到了十字街,她帶著火生來了。火生長大了,上小學六年級,坐在她的自行車后架上。她只管蹬著車前頭跑,我緊隨其后。出了東門,過了小橋,折向北去,約摸二十分鐘,她停下來。旁邊是塊墳地,我才明白了她的意圖。

有墓無碑,冢前只有一塊放祭品的石頭。柳樹長得好幾米高了。春柳指給火生看:“這里是你爺爺。這里是你爸爸。”她從挎包里掏出祭品,燃香,燒紙,拉著火生磕頭。我從她包里抽了條香,也點燃插上,鞠了三個躬。春柳已經伏在石頭上哭起來。

我和火生在周圍轉了轉,然后說:“叫你媽媽,該回去了。”春柳起來抹抹淚,蹬上了自行車,火生還扒在她身后。我跟著原路返回。進了城,火生回頭向我喊:“叔叔,再見!”我看著春柳的背影,走遠了,從始至終她和我一句話沒說。

這天大概是清明節前后,晴煙渺渺,微風習習。

桔色雪蓮

十年契闊之后,天各一方的大學同學,逐漸有了通訊,得機會便聚在一起,重話當年。當年和我十分要好的景仁同學,卻一直沒有音信。

星期日無事,書店里看書。偶爾回頭,看見了景仁,他也看見了我,當年談笑風生的情景驀地重現,手一握也還是當年的溫熱,禁不住眼睛里閃出淚花。與他相隨的女士,看著我倆的親熱,也不禁欣然動容。景仁說:“妻雪蓮,一起來的。有親戚來省城住院,才往醫院探望過,順便買些書。”我說:“到家里午飯,好好敘敘。”他說:“坐火車,就要去車站。”雪蓮微微一笑:“是的,我明天還有課。”看她雖已中年,秀妍未減,閃惑惑的一雙美眸還那么秋水一般。

分別二十多年,重逢時只有十分鐘的小敘。望著這對夫婦的背影,隱沒在長街拐彎處的人群里,我便有些悵然。

數日之后,收到了從本省某縣寄來的一信。景仁在信里敘述了他的經歷,最后囑我不要回信。我明白,應當尊重他和他的妻子雪蓮在下面的寧靜生活,不能寫信去打擾他們。他們屬于這個世界上的寧靜的人。

他的來信如下:

同學鈞鑒:省城邂逅,不勝感悅!蒙你相邀,而未能造訪尊齋,歉何如之!恐有不解,今寫此信略以我多年經過奉聞,忝屬舊交,不妨縷述。

我的故鄉,是太行山下的一個小村。畢業分配時,因父母年高有病,我又是獨子,要求回到了本縣,并不敢像其他同學那樣心懷報國壯志,遠赴邊疆。縣里分配我到鄉村中學任教,結識了在村中插隊的天津知青雪蓮。雪蓮的父母,均執教于南開,因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不忍辱痛,一起自縊身亡。她在南開附中讀到高三時停課,下放我縣農村勞動。她愛看書,常到我處來找書,閑時聊天,每談及詩歌文學,趣味甚覺投機。

雪蓮喜愛晚霞,我常常陪她在村郊觀看那原野落照。她寫過一首詩,題為 《桔色霞光》。其中寫道:“無須去追問人生的真諦/我愿化做/一片桔色的霞光/無須因孤獨而惆悵/同道者的靈魂/時時在縹緲間會合。”不知我是愛上了她因而喜歡這幾句詩呢,還是因為喜歡這詩而愛上了她,總之是在我的心目中雪蓮和桔色霞光一樣的美,嘴里情不自禁地念著“桔色雪蓮”“桔色雪蓮”。那時候談對象注重階級出身,紅五類不找黑五類,我卻陷入了熱戀而忘乎所以。她感觸到了我的真心,便也不掩飾懷春之情,我們于是相愛漸深。

雪蓮出身名門,教養有素。正當青春年華,容顏瑩潤,身段端秀,舉止文靜,自然不同于我們當地的村姑。作為一村之主的支部書記,對她曾懷歹意,雪蓮甚感恐懼,欲以自殺抗拒。我得知后,找到該支書作了一次嚴肅的對話。我說,本人出身貧下中農,絕對紅五類,而且我在北京上學,所學正是法律,如果你敢欺負雪蓮,做出違法之事,我一定將你告上司法機關,決不輕饒。自此以后,雪蓮方可安然。

我們結婚那天是國慶節放假,雪蓮的幾個插隊同學參加,舉行了簡單儀式。因為她的出身問題,不得不格外小心。村里的支書還是請了,雪蓮給他敬酒說:“感謝你的關照。”那個支書連喝三杯說:“你們這樣的書生,少見。”

婚后三四天便是中秋節。我們租住村民的房子,是西房,月光把屋里映得通明。雪蓮做了兩個小菜,我把剩余的半瓶散酒取出來,說佳節不能無酒。她說我斟你喝。我說一人喝沒有趣味,行個酒令,背誦中秋節的詩詞,一人一句,背不出來喝一杯。她說你起頭。我誦“暮云收盡溢清寒”,她接“銀漢無聲轉玉盤”,我接“此生此夜不長好”,她立刻說這首詩意思不好,你為何起這詩,罰三杯。確實不該念這首,我只好喝。然后她起一首七律:“皓魄當空寶鏡升”,我接“云間仙籟寂無聲”,她接“平分秋色一輪滿”,下句我沒接上,喝一杯。她說這首詩在《千家詩》中,第七句最好,你說上來我喝三杯,說不上來你喝三杯,我記不起來,她誦“靈槎擬約同攜手”,我立感慚愧,只好喝。我起蘇東坡“明月幾時有”,交替誦完,一句不錯。她又起王建詩“中庭地白樹棲鴉”,我接“冷露無聲濕桂花”,她接“今夜月明人盡望”,我接“秋思不知在誰家”,她說你錯了,應當是“不知秋思在誰家”,這里“思”不讀平聲,讀去聲,你把平仄顛倒了。我說你這么熟悉格律,我服了。

我想起一首宋人的五絕:“秋景今宵半”,她接不上,我說這回總算輪到你喝了。她呷一口,讓我把這首詩念完。“秋景今宵半,天高月倍明。南樓誰宴賞?絲竹奏清聲。”她聽了后一句說:“可惜沒有絲竹。”我說:“學校里上音樂課有架風琴。”她說很長時間沒有彈琴了,試試手吧。我們便出來,在月光下同行。進了學校的教室,趁著月光看了一下那風琴,她說還行,坐下來彈了一曲革命歌曲。問我:敢不敢彈別的?我說:彈吧,沒有別人。她彈意大利《小夜曲》,邊彈邊唱,她的聲音很美,這是我第一次聽她唱。唱到“如此的良宵和美景,怎不教人心醉”,我就忍不住地激動,把她抱起來了。那種幸福的感覺簡直無以形容。

父親過世了,他的病很突然。回到我村里,擔心雪蓮不適應鄉間的風俗,引她去見本家嫂子說:“入鄉隨俗,聽嫂子的。”披麻戴孝,守靈哭喪,忙了幾天。安葬畢,嫂子說:“雪蓮真好。以前只聽人說‘知書識禮’這句話,現在才真的見了一個文文靜靜、又懂規矩的好媳婦。”

恢復砸爛的司法機關時,調我去了縣法院。知青回城,雪蓮的同學大都回去天津,縣知青辦安排她到城關小學當了老師。她回了一次天津,被紅衛兵抄去的父母親的遺物,追回了一些,有不少好書。最讓她開心的是一架舊式的法國鋼琴,托運過來了。我們有了一個男孩,把我母親也接到了縣城。雪蓮動手給母親改制了衣服,又帶去理發店修了頭發。母親對著鏡子一照,笑著說:“好像成了機關的干部了。”婆媳相處融洽,家務我就半點不用操心。

法院提拔干部,幾個大學生都有安排,只把我放下了。我還是埋頭工作,心想下回一定輪到。到了下一撥,還沒有我,我很納悶。私下人說,法院人事權握在辦公室主任姚莉手中。姚莉是縣委書記的夫人,平日喜歡打撲克,下班后至少玩一個多鐘頭才回家,在一起玩牌的人都提了。自從經人提醒,我下班后便不急走,先是站在旁邊看,缺了人就補上去,終于入了圈子。每次輸點小錢,給姚主任贏去,心里反而覺得踏實。回家后說加班了,雪蓮信而不疑。

一次飯后閑聊,雪蓮說:“桂花老師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羊絨衫,是她丈夫去北京才買回來的新產品,你猜叫什么牌子?真有意思,叫‘雪蓮牌’,我的名字成了商標了。”我說:“怪不得這羊絨衫漂亮,用了我夫人的名字,能不漂亮!”恰好單位有人出差赴京,我托他買一件雪蓮牌女式羊絨衫,想到雪蓮愛好晚霞的顏色,我特地囑咐說:“要桔黃色的。”等這件羊絨衫買了回來,雪蓮看了看放進了衣箱,我知道她舍不得隨便穿。雖然她沒有怎么夸我,但她內心一定喜悅。她從不喜形于色,她的激情和悅愛往往只是在淡然微笑中。

自從打牌和姚莉熟悉后,我總想著送點什么給人家,以便加深印象。而且姚莉已經給我打過招呼,近期可能又要研究干部。想來想去,想到了羊絨衫上,雪蓮不在家的時候,我從箱子里取了出來。既然雪蓮暫時不穿,挪用一下也可,北京常有人去,何妨再買一件。

雪蓮的學校里有天集體買了電影票,有同事不看,票給了雪蓮。她想到法院看看我加班到幾時,能否同去看電影。傍晚進了法院大門,辦公室燈光明亮,人聲喧嘩。她走近窗口,我正參與打牌。一抬頭看見她,我很慌張,手里的紙牌掉在了地上。她大大方方微笑著走了進來,說道:“你們繼續玩,我是路過,進來看看。”但姚莉看見我掉了牌,就說:“陪老婆回去吧,換個人打。”我于是把牌交給了他人。臨出門時,雪蓮給人們一一招呼,似乎還留意看了一下姚莉。姚莉身穿著桔黃色的羊絨衫,那顏色在燈光下尤其耀眼。

走在路上,我問:“有事?”她說:“想看電影,時間晚了,不看了。”我想解釋羊絨衫的事,不知該怎么開口,默默地走著,什么也沒說。

連續幾日,我心中忐忑不安。飯桌上吞吞吐吐地給她解釋,說機關提拔干部如何,說姚莉是縣委書記的夫人,其重要作用如何,還說如果提拔不了,你做妻子的面子如何如何,又說羊絨衫已經托人重買等等,她只當做沒聽見,對我的話不置可否,岔開話題去說別的。我這才悟出自己做了些什么,忽然覺得自己很庸俗,很猥鄙,很小人。她越不理睬,我越感慚愧。自那天起,我一下班就回家,吃完飯就看書,一邊看書一邊反省,很少說話,覺得在她面前無言以對。

中秋節到了,雪蓮買了肉和菜,對母親說:“過節了,改善改善。”中午包餃子,晚飯桌子上又擺滿了盤盤碟碟。雪蓮叫我:“景仁,拿酒出來。”好久沒有這樣叫我了,我當時高興得手舞足蹈。

坐好了,雪蓮說:“今天我敬你三杯酒,你要答應我三件事。”我說:“十件事我都答應。”她斟上酒說:“就三件。第一,今后不與權貴結交。”我說:“我的領導呢?”“領導是工作關系,該匯報就匯報,該服從就服從,公事公辦,不能有私情。”“朋友當了領導怎辦?”“拋開權力和地位,才是朋友。”這下我明白了,喝了一盅。她說:“第二,不求職務升遷。”我說:“組織上要提拔怎么辦?”“組織提拔是服從,不是你自己要求。組織提拔了只能盡職,不能戀職,盡到職責,適時辭退。”我又喝一盅。她說:“第三,不作禮品交易。”我說:“這條清楚,不收人禮品,也不為求人送禮。”她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惟有以道德交友,以文會友,不可以物質交友。”我說:“約法三章,復習一下:一不與權貴結交,二不求職務升遷,三不作禮品交易。對了吧?”她笑了。她很少這么笑,笑得很燦爛。我故意嘆了一口氣:“大學白念了,不如一個高中生。”其實我心里明白,雪蓮的底子是家學。

酒足飯飽,她忽然說:“記得在鄉下時那個中秋節不?”我說:“咋不記得,那天月亮真好。”她說:“今天也好。”果然月光已經照上了窗欞,而且今夜的月光有些特別,好像晚霞似的,是那種明凈的桔色。她彈著鋼琴,又唱起了《小夜曲》。我凝視著她的纖纖素手,聽著那琴鍵伴隨著的清婉歌喉,與照進來的桔色月光是那樣的和諧,我仿佛重新回到了初婚的良辰美景中,于是悟出:愛情原來像月光一樣,像晚霞一樣,容不得鄙俗,容不得雜色,既是一種朦朧的美,更是一種純凈的美,高尚的美。

約法三章以來,又是幾度春秋。生活雖然清貧,努力節儉,喜在母親康泰,全家平安。雪蓮白天到學校上課,晚上輔導孩子,孩子都快高中畢業了,不能不驚嘆白駒過隙。我已過了知天命之年,還是縣里一個普通的審判員,與世無爭,心情自然輕松自在。假日與雪蓮或誦詩,或琴歌,或研評古今書畫。偶爾戲筆自遣,涂寫過一些水墨山水。雪蓮的工筆花鳥,頗得古人風致。我想人生之樂,無過于此。老同學身任省政法機關要職,自是另一境界,然書店相逢,知你尚能屏滌塵雜,深耽道德文章,感慕之余,亦相信我們之間依然同明相照。你能由此信了解桔色雪蓮,便能了解我之所以。見此信不必復信,亦無須在任何場合說到有此同學默默于基層。宇宙雖大,同道者自有靈魂在縹緲中會合,不必藉以文字通信也。一九八八年立夏后五日,景仁謹上。

第九景

一、小城故事

春城無處不飛花。我回來小城,恰是飛花時節。撩人感官的,卻也不是杏白桃紅,而是那一帶新樓的流金溢彩。才幾年沒來,故地就變得這般陌生。石頭磨得發亮的小街哪里去了?疏落簡素的古老店鋪哪里去了?只見高樓上矗著灼灼刺眼的霓虹標牌,大廈前橫著五光十色的巨幅廣告,現代商業的氣派已經流行過來,顯然留不住小城的老街景了。

熟人見面,津津樂道,都說是經濟搞活,本縣靠挖煤賣煤發跡了。財運亨通,伴隨而來的便是大興土木。小城公民們提起新的 “八景”,如數家珍:“一府兩館大商場,一所兩院洋飯莊。”一府,是政府辦公大樓;一所,是交際會所;兩館,指東華、西華兩大賓館;兩院,指影院和劇院。但我初聽人說“兩院”時,誤以為是法院、檢察院,人家立刻糾正說:法庭是第九景。而且還有兩句口訣:“九景法庭靠老梁,感動神仙送銀洋。”老梁就是縣法院的梁學拯院長。

我走到法庭那里,正好遇上老梁。他饒有興致地給我指點著建筑的裝飾:“你看咱這法庭,巍巍屹立。雖說排不到‘八景’里,就算老九吧,論起用場來,在老百姓心目中,法庭才是泰山獨尊!”

我問:“神仙送銀洋是咋回事?”

他說:“故事說來話長,咱倆坐下來敘敘。”

此人五十幾歲,已經提前退休。看上去雖然兩鬢斑白,身骨還很健勁,精神更是抖擻有余,平時愛學唱京劇里包公唱腔。和我也是舊交了,攀談起來就像抖線團一樣收也收不住。

旅店很幽靜,窗上柔柔的晚風,挾帶著春芳的氣息。兩人對坐在沙發上,沏了一壺新茶,老梁開始講敘他的法庭故事。

二、梁夫人奇夢

誰能想到,一個堂堂正正的法院,扎營在一座古時的城隍廟里,一扎就是三十幾個春秋。

梁學拯初進法院當法警那時,就認為自己是衙門里的人了。農村長大,從小就看舊戲,想到包公的開封府大堂,覺得自己就是站在大堂左右的王朝馬漢。經常學著戲里的臺詞,喊道:“擊鼓升堂! ”“香蓮上堂! ”因此,不免抱怨:這破廟,怎么也擺不出王朝馬漢的威風來。

以后,選調他到中央政法干校進修,懂得了古今中外許多法律的道理。畢業回來,當上了推事,自此便愛在領導面前講講法學理論。其實他不是賣弄學問,一門心思想讓領導高瞻法治社會的前景,重視法庭建設,讓法院從舊廟里走出來。然而,換了兩三任院長,誰也不提修建的事。屋頂漏雨了,才叫泥瓦匠揭起瓦來抹抹泥。古話說:“官不修衙,客不修店。”歸根到底,要錢難哪!

在這個舊廟里,梁學拯消磨去了他青春少壯的寶貴年華。知天命的時候,終于熬成了院長。

初建院時,人馬不多,桌椅板凳還擺得開。如今發展到上百名干警,緊巴巴地擠著。開庭審判,只能在院子當中露天作業。遇小雨打傘,遇大雨收攤,遇上刮風吹散案卷,手忙腳亂滿地撿。你說這成何體統,法律尊嚴何在?老梁走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建法庭。

本縣的基本建設大權,掌握在鄧縣長手中。梁院長要去拜見鄧縣長,出門前先練練嗓子:“與駙馬打坐開封堂上,聽我把從前事細說端詳……”

鄧縣長的相貌有些特色,圓頭圓腦,眼睛特別聰明,見人客客氣氣,皮笑肉不笑。不用老梁開口,便知是來要錢。

“老梁同志啊,誰敢說法院不重要呢?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衛生局要修醫院,教育局要修學校,工業局要建廠房,交通局要建公路,哪樣不重要?有人提意見,說不該修賓館、修劇院,如果連這些都沒有,省里的高官、京城的貴賓還來不來?人家不來咱就更沒錢了!說千道萬,今年錢已花空,明年再說……”

明年何其多,一年一年拖。老梁碰了個軟釘子,回家來進門便唱:“父母恩夫妻情全不思想,難道你是個鐵打的心腸!”

他的夫人看見他愁眉不展,飯食不香,也在一旁陪他嘆氣。

這天睡到半夜,妻突然坐起,把老梁叫醒說:“做了一個好夢,有錢了!有錢了!”

老梁說:“我夢著看京劇,才開場,半夜三更,哪里有錢了?”

“就在城隍廟,你們亂放東西的那個家里。”

“那個家墻壁壞了半邊,不能用了,才放了雜物。”

“就那個地下,埋著金子銀子。”

“瞎說。睡吧。”

她不知怎么再也睡不著了。窗上才發白,又把老梁喊起來:“快去看看。”老梁笑她胡說,隨口唱道:“刀鞘還在韓祺腰。好!土地祠內搜刀鞘……”

三、臨財毋茍得

現在的法院,過去的城隍廟,梁夫人來了。她徑直走到東北角那破屋里,一看便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我夢見那只白兔跑到這里不見了,揭開磚,還有一層石板,下面是個洞,洞里邊放著一口大大的缸。”法警小丁揮著鐵鍬來挖,打了一個洞,什么也沒有,梁夫人很沮喪。

這事引起了小丁的好奇心。他想,一座古廟里說不定真的藏著什么。他聽說文物販子盜挖古墓有一種探測的工具,就到公安局找朋友借。借到探測儀,他一有空就在院子里轉游尋覓。某日探到了刑庭的辦公室里,有所發現,暗自驚喜,匯報給梁院長,卻挨了一頓罵:“辦公室哪能亂挖!”

小丁性格倔強,不肯罷休,拿著儀器試了幾次,確有反應。他發誓說:“挖不出東西來,開除我!”梁院長這才同意了。揭起了地磚,果然見有石板。撬起了石板,果然下邊是洞,洞里果然有一口大缸。小丁下去,打開缸的蓋,果然是熠熠生輝,滿缸金銀,立刻把人驚呆了。

梁院長當即下令:洞口原封蓋好,向上級報告,在場人你知我知,絕對保密!

自那時起,這間辦公室不許人進,日夜派法警站崗守衛。

說是絕對保密,哪能保得住,一傳十,十傳百,消息不脛而走。鄧縣長電話上說,立刻要親自來看,老梁回答道大缸還沒有打開。西關鋼鐵廠廠長杜小紅找上門來,說他在深圳做黃金買賣,價格比內地高出兩倍還多。記者們更是迫不及待,都想拿到第一時間的新聞。

在省報做記者的女兒臘梅回來了,問她爸:“挖出金銀,怎么處理?”老梁說:“你媽媽這個夢,實在太離奇。古人有道是‘臨財毋茍得’。”臘梅說:“靈驗的夢,很多書上寫過。人在思慮過度集中時,可能會有幻覺、預感、神智,現代科學還有許多解釋不了的奇事。‘臨財毋茍得’這句古話說得真好,只能全部上繳國庫。”老梁說:“還是我女兒有見識。”

縣法院正式邀請了財政局、人民銀行的負責人來,當場開窖,金銀逐一取出,清點造冊。計有金條九包、九十余條,元寶一百個整,銀元一千有零。全部由銀行的運鈔車拉去,入金庫封存。

一周之后,銀行行長率人來法院宣布:縣法院捐獻有功,經中國人民銀行批準,特此頒發獎狀一紙,獎金人民幣二十萬元。

老梁拿到獎金,覺得有了墊底,法庭便可以考慮開工了。于是興高采烈,回家給夫人報告喜訊。夫人說:“老天爺送錢給我,結果別人挖了,報什么喜來!”老梁說:“不管誰挖,功還歸你,法庭建設錢有了,等于咱有了,這還不是喜,難道還有怨?”于是對妻唱道,“轉來!倒叫包拯心不安,香蓮下堂把我怨,她道我官官相護有牽連……”

四、這場官司難開銷

地藏金銀沒有上繳之前,法院內部意見紛紛。有的說給杜小紅去賣,法院能賺一筆大錢。有的說多少應該給鄧縣長送一些,以后事情就好辦。既然上繳了國庫,又拿到了獎金,大家都不再議論。梁院長說要開工,其他同志認為不妥,沒有計劃委員會批準投資立項的文件,規劃、征地都不能完善,開工便是違法。但要立項,非縣長批示不可。老梁抓著頭皮說:“真叫人苦惱!”同志埋怨道:“當時金條不送,今日自尋苦惱!”

話分兩頭。梁學拯將金銀全繳銀行,竟然不給鄧縣長一點情面。鄧縣長正在為這事生氣,幸好銀行的行長懂得好歹,抓了幾根金條來說:“舊貨,留個紀念。”鄧縣長心上才得到了寬慰。

香港有商家來,看上了法院住的那個舊廟。一者城隍廟位處縣城中心,二者又挖出了金銀,必是靈瑞寶地。他對鄧縣長說:“把廟宇恢復起來,加上周邊的民房改造,可以建成一處相當規模的文化市場,包括網巴、游戲、歌廳,以至書畫、古玩、工藝,餐飲、休閑文化一體,縣城繁榮昌盛在此一舉。”鄧縣長認準這港商是自家兄弟,決定全力成全他。一個電話把梁學拯叫來辦公室,這時他已不計前嫌,皮笑肉不笑地說:

“祝賀你們拿到二十萬獎金。法庭立即開工,還等什么?”

“二十萬哪夠?而且,還沒有批文。”

“批文很快下,下了文就撥款,盡管先開工!”

“縣長,這話,真的?”老梁懷疑自己的耳朵。

“本縣長說話算數!”

老梁三步并兩步地跑回法院,召開緊急會議,布置開工事項。施工單位招標、協議很快完成,擇日舉行奠基儀式,工程正式啟動。自此,他全副身心擱到了工地上。早上工人還沒上工,他就在工地上等著。晚上工人收了工,他還琢磨著什么走不了。家里等他吃飯等不回來,夫人就將飯盒送到工地上。當事人找他告狀,都知道到工地上準能找到,他就邊看工程邊說案件。

搶在雨季來臨前,地基已經做好。以后看著那樓層逐日增高,老梁喜形于色。鄧縣長的批示卻一直出不來,立項杳無音信,這又讓他愁在心頭,皺起眉頭。

他去見鄧縣長。沒料到這回縣長表情之嚴肅,異乎于往常:“你們法院判案子,怎么總是胳膊肘往外拐?”

老梁摸不著頭腦:“鄧縣長,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別給我裝糊涂。杜小紅找你沒?”

老梁一聽杜小紅這名字,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梁學拯還是刑事庭庭長的時候,杜小紅強奸婦女,情節惡劣,進了法院。為他說情的人接踵而至,有以權勢加壓的,有以錢財相許的,老梁的回答毫不含糊:“法重于山!”杜小紅依法被判刑十年,成為全縣轟動一時的特號新聞。這個神通廣大的強奸犯,在監獄蹲了幾年,提前釋放,轉身就成了鋼鐵廠廠長。

西關鋼鐵廠與江蘇某地簽訂了一個補償貿易合同:西關村新建一處煉鐵廠,江蘇方投資1000萬元,三年之后西關村以生鐵償還。可三年期滿,煉鐵廠連個影子也沒有,不但欠債不還,又要求對方再投500萬,再過三年才可償還生鐵。江蘇方訴至法院,經審理查明,所稱建煉鐵廠純屬騙局,故依法判處其歸還欠款,并付利息。鄧縣長所說“胳膊肘往外拐”指的正是此事。他們穿一條褲子,自不必說,聯系到杜小紅前前后后,真不明白他的后臺到底有多厲害,或在省城,或在北京,這世道誰能摸得清楚?

梁學拯感到,好比要演“見皇姑”了。“皇姑與我要原告,這場官司難開銷。回過頭來把香蓮叫!”“相爺叫我為哪條?”“金車輦,五彩轎,上坐皇姑龍鳳嬌……”

五、勝利沖昏了頭腦

前期工程,二十萬用完。只怕資金跟隨不上,中途停工。梁學拯心急如焚,召開了一次不尋常的全院大會。

“同志們!我們現在遇到了一個值得大家深思的問題!沒有法庭,如何公開審判?不能公開審判,還叫什么法治?法庭建設遇到的問題,難道只是一個有錢沒錢的問題嗎?我們沒有錢的背后,又意味著什么呢?法治建設的道路是多么漫長、曲折、艱巨啊!”

他從來沒有這樣情態激昂地講過話。乍聽,大家感到驚異,很快就都領悟了。法官們的心腔里發熱了,沸騰了。

“為了司法機關的神圣尊嚴,為了法治,甘愿奉獻一切!難道我們不應該發出這樣的誓言嗎?”他從包里取出一疊現鈔說,“這是我剛從銀行取出的,三萬元,這點積蓄原想退休后回家蓋房,今天全部捐獻出來。個人的力量雖然微小,有道是集腋成裘,人民法庭人民建,相信人民群眾,都會支持我們!”

法官們一個個慷慨解囊。消息傳開,捐款捐物的群眾也紛至沓來。工程用款及時得到續給,進展順利,上凍之前主體完成。

元旦假日,臘梅回家來。梁學拯看到女兒,總會感到一種特殊的喜悅和安慰。父女談心之時,臘梅透露了一個信息:西關村建煉鐵廠的投資款,全部被杜小紅挪用搞了黃金首飾走私,一批金貨在廣州被扣,此事有鄧縣長參與其中。

“報社接到舉報信,我們作了調查,已向上面反映。爸爸為法庭建設操勞,我也牽掛著,早就知道鄧縣長設置障礙。所以我才關注縣里的動態,了解了他們的違法行為。”

梁學拯感到吃驚,沉默不語,他相信臘梅做事有她的原則。

嚴寒季節,工程暫停。春節過后,局勢迅變。杜小紅被捕,鄧縣長撤職調離。新任縣長了解到法庭建設狀況,指示各部門全力支持,立項和相關手續補齊,建設資金很快到位。天方回暖,開始內外裝修。一春一夏,施工緊鑼密鼓。

竣工的日子到了,正值中秋佳節。邀請了各方賓客,隆隆重重、紅紅火火地祝慶了一番。剪彩后,中午設宴招待來賓,施工單位的程隊長又安排晚宴,梁學拯就喝多了。半醉之時,工程隊的女會計進來,和程隊長說,趁現在甲乙兩方都在,決算表簽了字吧。程隊長簽了,把筆遞給梁學拯。老梁說:“寫什么?”女會計說:“寫個名字就行。”老梁簽完,讓她喝酒,那女士還真能喝,老梁一時高興起來。女士說:“吃完飯,唱歌去,新開了一家歌廳。”老梁說:“能不能唱京劇?”女士說:“什么都能唱。”說著就把老梁拉起來,她和程隊長一起攙著他到了歌廳。

歌廳正放舞曲,女士要和老梁跳舞。老梁年輕時在北京學校里跳過,也還沒忘。轉了幾圈,坐到沙發上,喝兩口香檳,覺得頭暈。立刻就有歌廳小姐過來,扶他去了房間休息。

躺在床上,老梁朦朦朧朧,進入了夢境。他仿佛回到了青年初戀那時,香撲撲的女子擁在懷里,甜情蜜意流遍了全身。

一覺醒來,果然有小姐在他身邊。驚問:“這在哪?”小姐說:“你睡著了?”“我睡著了。”“程隊長他們還等著你呢。”老梁才想起是來了歌廳:“快叫他們,回去。”

翌日,梁學拯上班去晚了。基建主任找他說:“決算怎么多出了十五萬?”老梁說:“我不清楚。”“你簽字了。”“昨晚簽的?不算數。”“簽了還能不算數?”“那是我勝利沖昏了頭腦,所以,說不算數,就不算數。”

六、拼著這烏紗我不戴

梁學拯一邊講著他的故事,一邊不停地抽煙,煙灰缸早已堆滿了。我不抽煙,只是喝茶,一邊往筆記本上記。

他說:“你記什么?”

我說:“準備寫小說。”

“不能寫我。”

“你退休了,還有什么顧慮?”

隨后又問他:“不到年齡,怎么退了?”

他說:“法庭第一次使用,就是開庭審判杜小紅走私案,下了臺的那個鄧縣長也在被告席上,依法判了刑,罰了款。杜小紅的妹妹小翠,是臘梅的同學,因為臘梅不給她情面,鬧翻了。小翠就搜集我的問題,告了一狀,告我當初違法開工,先斬后奏,落成典禮時吃了工程隊的飯,玩了歌廳,還有黃色活動。組織上查下來,給個處分,提前退了。經了多少風塵勞累,多少譏讒責難,多少酸甜苦辣,也算挺過來了。現在‘無官一身輕’,每天轉悠轉悠,唱唱京戲,也還自在。”

“什么時候學的京戲?”

“在北京學習時,有個同學是譚富英的弟子,我也跟著學,就學會了一本《秦香蓮》。我的名字也是因為學唱包公戲,改叫了學拯。”

說著就站起來唱了一段:“這樣的官司怎樣斷?倒叫我包拯兩為難。也罷!拼著這烏紗我不戴,天大的禍事有我擔。將陳世美搭上銅鍘案,先鍘這負義人再見龍顏!”

他的唱腔真的很正,嗓音清亮,用氣充實,聽起來情緒飽滿,痛快淋漓。

責任編輯:劉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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