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民
時間:
20世紀40年代。地點:
庫布其大沙漠。具體方位為內蒙古準格爾旗一側沙漠中的沙壕塔。其地理環境十分獨特,一邊是起伏連綿的沙丘,在清遠藍天映襯下金燦燦的;一邊是平緩垣延的沙梁,紅沙柳、沙蓬草一叢叢在倔犟生長。其間,一條涓涓流淌的正川河成為天然分界線,將沙丘與沙梁蜿蜒曲折地分開。過去二三百年來,這里是西口古道上沙漠里唯一可供留宿的客棧——俗曰車馬大店。走西口的人們倘若一天之內無法穿越這段沙漠,而到達百十多里外的達拉特旗的楊家圪堵,便要在沙壕塔歇腳下來,打個盹兒喘口氣兒,第二天一大早再匆匆動身趕路。然而,由于戰亂動蕩和匪事頻發,如今這里已經冷清,平時少有人往,曾經的房屋已坍塌大半,滿目殘垣斷壁,僅依沙壩壘砌的一間土坯房還能安身。主要人物: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女娃)、一條狗。男人:
劉三毛旦,三十二三歲,河曲南沙窊人,典型的晉西北漢子,體格健壯,黝黑的皮膚緊繃著一塊塊隆起的肌肉,臉廓很有質感,尤其是眉骨、鼻梁及嘴唇棱角分明,顯示出堅毅、倔犟、韌勁十足的性格。他從十幾歲開始就跟著大人走西口,春出秋回,成年后撐起家中大梁,攬長打短跑口外擔扛生活的重擔。然而,父母不幸相繼亡故,僅剩他孤身一條光棍漢,于是便浪跡口外“刮野鬼”,拼死拼活做各種活計,三年未歸鄉,只為攢足銀錢討個老婆過光景。他平素少言寡語,憨著悶著,但遇事又很機敏,勇于當先,行動就是他最直接、生動的語言。女人:
李金香,二十出頭,河曲五花城人,五年前出嫁,生有一女,丈夫走西口三年未歸,攜女尋夫踏上西口路。她細膩溫存,有那種天性至純的無量母愛,對一切生命都抱著舐犢情深的呵護和大悲的憐憫。表面柔弱內心強大的她,遇有危情敢于舍身,尤其是剎那間的爆發頗為震撼——不是歇斯底里,而是迸射出一種積蓄心底的堅韌不屈的超強能量。然而平素生活里,她又是個非常安靜的女人,一雙眸子仍保留著大姑娘一樣的清純,似乎總在靜靜透視著身邊的世界。她的眼睛映現著天空的湛藍,她的心靈流淌著河水的清澈。
孩子:
丫丫,四歲半,李金香之女,敏感,因為親歷過大驚惡險,小小年紀便對周邊的事物有了超乎尋常的警覺,恐懼的陰影積壓于心頭,常會夢中驚醒或觸景生懼。然而,孩童不可泯滅的天真無邪的天性,仍存留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她那圓嘟嘟小臉上的一雙酒窩兒,仍然閃耀出美麗可人的童真童趣。她對動物甚至是一根草木或一捧沙粒都有著極端憐惜的至善至純的人本天性。狗:
小黑狗,喚名“小黑”,半歲左右,被受傷的母狗遺棄。其品種為沙漠野狗,身形不大但很兇悍,捕捉獵物時如餓狼一般,奔襲、獵斗起來尾巴粗粗挺起。平時,野兔、沙鼠、野雞等是它捕殺的食物,但餓極了也時常會對人發起攻擊,因而它也成為西口古道沙漠途中危及走西口人性命的頑敵。一
靛藍空靈的天際……
綿延起伏的沙丘……
這里的一切都仿佛凝固在靜寂之中。
遠方飄來西北漢子蒼涼的歌聲,自在而隨興,若隱若現——
喜鵲鵲出窩窩還在,
什么人留下個走口外。
半切切葫蘆半切切瓜,
娶不下婆姨守不起個家。
……
金燦燦的沙海與藍盈盈的天空自然交融在一起,沙與天、黃與藍相映互襯,黃金分割。
出片名:
沙漠里的紅房子二
……
天上無雨地上荒,
過不了的日子好恓惶。
爛大皮襖頂鋪蓋,
窮光景逼下個走口外。
……
(鏡頭從高空俯視)
遠遠看見一具人形躺在沙丘上。(隨著鏡頭的慢慢拉近)
那人形漸漸明晰——一個全裸著的漢子,黝黑的胴體呈“大”字型,在烈日下反射著膚光。他叫劉三毛旦,正值青壯年,骨骼強健,富有彈性的皮膚下緊繃著的一塊塊有序凸起的肌肉,顯示出渾身是勁的旺盛能量和活力。他瞪大的一雙眼睛像是故意與刺目的高強度陽光較勁似的,直愣愣盯著天空,脖子暴著青筋扯著嗓子吼唱——遠瞭見大青山青藍霧,
沒錢才把個人難住。
富人有錢不離家,
窮漢沒錢到處刮。
大青山石頭烏拉山水,
窮漢只有個刮野鬼。
一陣風刮來,沙子落得滿身滿臉,劉三毛旦嗆著喉嚨,干咳幾下,狠狠啐去嘴里的沙子。突然,他神情警覺,像是聽到什么,豎起耳朵分辨。
“嗡——嗡——”的轟鳴聲漸漸清晰,沙丘在微微顫動。
劉三毛旦一骨碌爬起身來,兩腳深扎在沙子里,手搭涼棚,瞇眼仰臉,朝西北天空眺望。
“嗡——嗡——”的轟鳴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隨之天與沙交匯的盡頭飛來七架銀白色飛機。
劉三毛旦隨著愈來愈烈的顫動,埋進沙子里的雙腳不住下沉,沙坡上一波波的沙線相繼流動。
三
飛機機艙內,從透明的舷窗俯視——莊嚴的庫布其大沙漠,沙海茫茫,丘峰起伏,亦可見劉三毛旦微若蟻卵的身影。
飛機機艙內,轟鳴聲炸響,儀表盤上的指針在晃動。一個男人的旁白(日語):報告指揮部,我中隊飛臨庫布其沙漠的準格爾境,已接近本次任務的轟炸目標山西河曲縣,請求準予進入作戰準備……
四
飛機編隊呼嘯轟鳴,卷起沙暴強風,烏云壓頂般地當頭飛過。伸展的機翼上醒目地涂著紅色的日本國旗圖案。
劉三毛旦卷裹進沙霧里,滿頭長發在飛舞。
飛機隨聲漸弱地飛遠了,一頭沙土的劉三毛旦揉揉雙眼,啐著嘴里的沙子嚷道:這狗兒的!又攪了老子的好覺!隨即,他抄起白粗布的對襟褂,抖落沙子又鋪展在沙坡上,打算繼續躺下睡覺。這時,似乎又有什么響動傳來,劉三毛旦循聲而望,身子側向正川河的方向。
瘋狂的狗吠逐漸清晰,一聲緊似一聲,間或夾雜著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
劉三毛旦意識到了什么,渾身的筋骨驟然繃緊,麻利地穿上當作枕頭的破舊褲子,一把抄起白布褂奔下沙丘。他狂奔著,每一步都像爆炸似的蕩起沙塵。
五
正川河,水流清澈,陽光照亮了沙丘倒影。忽然間,倒映在水面的影像亂了,一波平靜被打破。
一條毛色黑黃的野狗昂著頭在狂吠,雙目兇光畢露,呲嘴露出兩排尖利的牙齒,好似彈簧一樣有力的尾巴粗粗地豎著,四只爪子用力刨著沙土,做出隨時發起殘暴攻擊的架勢。
(鏡頭順野狗目光搖上)
逆光里一個長發紛亂的年輕女子,緊咬牙關,喘著粗氣,眼睛里噴射出火一般的憤怒,正手持一根褪去樹皮的“打狗棍”擺開決死抗爭的姿態。而她的左腿正被一個扎著兩條小辮兒的小姑娘緊緊地抱著,小姑娘驚恐的眼里涌著淚水,不停地哭喊“娘、娘……”她的小臉小手上沾著血跡,衣褲被撕扯開多個口子,左小腿顯然是被狗咬傷,鮮血流淌,染紅了跑丟鞋子的小腳丫和周邊的黃沙。野狗狂嚎一聲,猛力一蹬騰身而起,發動了又一次絕命進攻。
年輕女人毫無懼色,被逼瘋了似的嘶喊著挺身迎上,“打狗棍”掛著“嗚嗚”的風聲在空中揮動。
太陽光暈中沙塵彌漫,逆光里影像模糊,野狗狂吠、女人嘶喊、小孩啼哭混聲在一起……
野狗騰空撲了上來,張開嘴露出兩排利齒。女人稍一撤身,雙手橫舉起棍子又舍身迎上。
棍子死死卡在野狗那兩排尖利的牙齒之間,女人的臉與狗頭相對,四目灼灼怒視。
終于,女人挺不住了,腿一軟跪在沙地上,狗也咬著棍子被閃到一邊。
女人本能地把自己的孩子緊緊攬進懷中,絕望地瞪大眼睛。
野狗發起最后一次攻擊,餓狼般瘋撲上來。
剎那間,一雙強健的大手猛地從側面抓住狗的脖子,“狗日的!”劉三毛旦斷喝一聲,揮拳擊打。然而,那野狗十分機敏,扭頭就是一口。劉三毛旦反應迅捷,松手閃躲。
已到嘴邊的食物被奪去,野狗氣急敗壞,兩眼充滿血絲,爪子猛刨著沙土,嘴里發出低沉而瘆人的“嗚——嗚——”。
人狗對峙,都擺出了決戰的架勢。
突然,人和狗都屏住了聲音,周邊頓時一片寂靜,只有風不時發出“啾啾”聲。
靜默——良久的沉寂。
就在這時,正川河面刮來一陣強風,卷起團團沙霧,人狗頓時被圍裹其中。
太陽在逆光的沙塵中映照出圓環暈光,人狗激烈搏殺的影像伴著嘶叫交錯往來,起伏跌宕。
一陣風過后,沙塵漸落,只見劉三毛旦被抓出道道血痕的一雙臂手緊攥著野狗的兩只前爪,片刻的怒目對視后,隨即奮力一扯將野狗拋向天空……只聽得野狗發出一聲慘叫,重重摔出幾丈遠。
劉三毛旦耷拉著疲憊的身子,喘著粗氣,狠狠盯著前方那團塵煙。
一不會兒,野狗踉蹌著站了起來,眼睛失神地望望這邊,尾巴慢慢落下,垂著干癟奶頭的腹腔隨喘息急促起伏,稍頃無奈地扭轉身,緩慢而艱難地一瘸一拐朝遠方走去。
劉三毛旦癱身跪在沙地上,慢慢扭過頭望向母女倆。
女人和孩子目光恐懼而無助地看著陌生男人,緊緊依偎在一起。
六
夕陽的霞輝燃燒著天空,把波浪般的沙丘染得火紅;正川河水清波蕩漾,半陰半明地映照天地,一派大自然的壯美景象。
(鏡頭從正川河搖上河道沙壩)
一條細長的小路若隱若現伸向幾百米遠的沙梁。沙梁上長著稀疏的沙蓬草、紅柳枝,土質的顏色有些發灰。沙梁下坍塌許久的老屋殘垣斷壁,風蝕斑駁,只有一間一門一窗的簡陋土坯房緊貼沙梁還完好存在著。
夕陽里的小土房靜靜的有些暖意,房頂一縷炊煙裊裊升起。
(注:由于庫布其沙漠里的溫差大,即使是夏天早晩氣溫也很低,真可謂“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因為內溫外冷,熱氣上升的空氣流動原理,所以這里一年四季屋子里都點火炕,都能在屋里生柴燃灶。)
七
屋里,爐膛火正紅,灶臺上的鐵鍋騰著蒸氣。
先前發生的那場生死搏斗仍讓人驚魂不定,女人——李金香懷抱女兒丫丫蜷縮在炕上,睜圓的雙眼閃映著爐火,警覺地注視著忙碌的陌生男人。
丫丫昏迷不醒,小臉燒得通紅,額頭滲出汗珠,嘴里含混地喃喃……顯然,由于外傷感染加之極度驚嚇,小姑娘高燒發作,生命堪憂。
爐灶里“噼噼啪啪”燃燒著柴草,劉三毛旦的身影被火光放大,映現在墻壁上。他用葫蘆瓢從甕缸里舀起清水倒入黑釉瓷盆,隨手將一條粗布手巾浸入,轉身端到炕沿兒。
李金香緊張地望著陌生男人,身子不由得又緊了緊。
劉三毛旦粗笨的手在盆里淘洗布巾,撈起來擰去水,折疊成長方形,接著欲敷在丫丫額頭。李金香本能地往里撤撤身子,看看面前一臉厚道的漢子,遲疑片刻,試探著從那雙粗糙的大手中抽出布巾,然后急忙敷上女兒的額頭。
劉三毛旦轉回身,又拿起那把葫蘆瓢,一下子伸進滾開的鐵鍋里,霎時間蒸氣云團一樣彌散,霧幔裹住壯實的身影。當他再次從霧里現身,手里端著的葫蘆瓢里已盛滿沸水。
劉三毛旦又來到炕前,急切地四顧尋找,很快目光落在李金香身邊那包用麻繩胡亂捆扎的隨身包袱上。李金香下意識地護護。而幾乎就在同時,劉三毛旦已迅速伸出手,敏捷地抽出露在包袱折疊縫兒的一塊粗布布巾;隨同抽拉的連帶勁兒,本就沒系牢的包袱被拽散開,一把剪刀從中掉落出來。
劉三毛旦顧不得許多,攥起布巾塞進瓢里,幾個翻轉,完全浸濕,根本忘了是在滾燙的沸水中作業。他拎起布巾擰擰,就著縷縷蒸氣伸向小姑娘被狗咬傷的腿。
李金香一把頂住伸來的手,堅持了幾下,又慢慢松開。
漢子那只粗糙的手攥著布巾在丫丫小腿的傷口處輕柔地擦洗。
劉三毛旦:滾水消消能好些。
丫丫有觸痛感地呻吟。
李金香心焦地看著,臉上也冒出汗珠。
劉三毛旦:這的不行咧,她個娃娃家怕是挺不住。
李金香急了:那可咋辦?
劉三毛旦不語,只管做自己的。
李金香看看孩子:丫丫、丫丫……她滿眼淚水,抬頭央求:救俺娃,求求你!
劉三毛旦搖搖頭嘆口氣:沒甚的辦法,看她命硬不硬咧。
李金香瘋了似的,拽住漢子的胳膊:俺娃不能死,說甚也得救她一命,哪怕叫俺死……
劉三毛旦心軟了,口吻似有些猶豫:唉!要試試,除非……
李金香眸子里噴射出可怕的但卻充滿希冀的光,不顧一切地緊緊攥住劉三毛旦的手:只要能救俺娃,俺甚都給你,俺還有幾個銀錢,還有俺帶的這些東西,還有……俺也給你……說著失聲慟哭,淚水漣漣。
劉三毛旦像是沒有聽到這一切,只是兩眼出神地嘴里自語:只有這條路咧……說著,他轉身走到墻邊,摘下掛著的羊皮襖往腋下一夾,扭頭沖著炕上的女人道:俺這就去。說著,攥過李金香從懷里掏出在手的兩塊銀元,朝屋門走去。
李金香一時不知所措,慌忙道:你做甚去?
劉三毛旦停住,頭悶著:上包頭,求郎中開些藥,興許……唉!他說罷欲開門,又頓了下來,像是告誡又像是自言自語:兩百多里沙路,緊趕緊地來回也得三天兩后晌。如果到時不見俺回來,不是讓劫了砍了就是被沙暴埋了。別再等,你就走哇,不定還能留條命。
李金香感激萬分:報個名號,讓俺記著好嗎?真是那樣,俺做人做鬼也要報答你!
劉三毛旦抖肩披起皮襖,頭也不回,伸手拉開屋門,風趁勢卷著沙土“呼”地吹進來。他下意識擋了一下,接著毅然迎著風沙奪門而出。
這時,天已漆黑,一片混沌迷茫,只有“嗚嗚”作響的風沙在肆虐。
劉三毛旦被風沙裹卷著沒入夜幕。
八
爐火映照著泥草混合的屋壁,鐵鍋里的水沸騰著。
李金香垂著零亂的發絲,汗水順著潮紅的臉頰流落。她跪在炕上,雙手伸進黑釉陶盆的清水里揉洗布巾,擰去水疊展,輕輕敷上女兒的額頭。
丫丫昏昏沉沉躺在炕上,虛弱的身子蓋著娘從包袱皮里找出的紅夾祅 (它是李金香結婚時穿的婚裝)。她漲紅著小臉蛋,兩個酒窩里閃動著蓄積的晶晶汗水,雙眼瞇閉,眉宇間緊擰“疙瘩”,鼻尖兒翹翹著、鼻翼一吸一鼓地吁著粗氣,由此表現出這個幼小生命的倔強不屈以及對生的渴望。
丫丫牙咬得咯嘣嘣響,忍不住痛苦地發出呻吟。
李金香目光焦慮,手足無措地摸摸女兒的頭、臉、手,嘴里叨念著:丫丫,你可要給娘好好的……你命硬,閻王爺咋不得你……那個大叔就快回轉,你不會有事的……
屋外的風“嗚嗚”作響,飛沙走石拍打著門板……這時,隱約傳來一陣陣蒼涼瘆人的嚎叫。
李金香警覺地盯著門,側耳細聽。門板被風打得“噼啪、噼啪”晃動。
“嗷——嗷——”,凄厲的叫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這分明是那條攔路劫命的兇猛野狗在狂吠。
李金香本能地把女兒攬進懷里,撤身炕角,睜大雙眼死死盯著門板,一只手緊緊攥住那把隨身而攜的“護身”剪刀。
炕沿上,燈瓜瓜(晉陜蒙交界一帶使用的油燈,生鐵澆鑄,皮殼漆黑,底座喇叭狀,一根細長鐵桿相接,頂端一口拳頭大小的淺底鐵碗)的火苗在柔弱地跳動,忽明忽暗映照著……燈碗里燃燒的蓖麻子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
九
屋門敞開著,橘紅色的晨光照射進來……屋里靜靜的,沒有聲息。
炕上,由于沒有了燈瓜瓜的照亮反倒顯得昏暗了,丫丫蓋著紅夾襖貼墻躺在炕角,借著微弱的光線可以看清她血色減退的疲憊小臉。然而,(隨著鏡頭的移動)
炕上、地下滿屋子找遍卻不見李金香的身影。(鏡頭逆光推出屋門)
陽光乍現,刺眼的強烈。稍頃,一個剪影的人形顯現出來,正翹首遙望遠方……她顯然一夜未合眼,一臉的倦容,單薄的衣服被汗水浸濕過,可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里透出女人的堅韌與執拗。在晨光里,李金香的身形格外有質感。
屋里傳來丫丫的呻吟,李金香的肩背隨之一顫,趕緊轉身進屋。
十
屋內。李金香爬上炕來,雙膝跪著撫摸女兒額頭:乖娃,娘在。
丫丫似有清醒,眼皮動了動,小手用力抓著娘,喃喃:水……渴……
李金香見女兒有了神志,又喜又急,嘴里答應著慌忙下炕找水,可爐灶的火熄了,鍋里的水涼了……她想重新生火,抓起灶臺上的火鐮和火絨打了幾下,卻只見火星不見火苗,無奈只得放棄,眼睛捜尋四周,沒有一樣可救急的家什。最終,她像有了主意,嘴唇一咬,一把攥緊葫蘆瓢舀起鍋里的涼水即轉身上炕。
丫丫嘴唇干裂,含糊不清地喃喃著,看起來焦渴難耐。
李金香端著瓢,嘴唇貼近瓢沿喝進水。她含著涼水停留在口腔里,讓自己的體溫將水溫熱,接著緩緩俯身,一口一口喂進女兒的嘴里。
丫丫的臉又有了一點潤色,眼皮動了動吃力地微微睜開,失去亮澤的眼睛迷離地望著娘,小嘴一努一努:俺夢見穿著娘做的紅鞋跑咧,娘還唱著曲曲……
李金香憐愛地與女兒臉貼臉,淚珠順著嘴角滴落:只要俺娃好了俺就做,讓你穿上紅鞋滿世界去跑……說著,她溫聲輕語唱起來:
江南的胡燕云里頭(頭)飛,
多有幾天不見妹妹紅豆豆嘴。
黑(個)頂頂黑發白(個)凌凌牙,
毛葫蘆蘆眼眼海棠花。
芫荽開花碎(個)紛紛,
多有幾天不見妺妹笑盈盈。
東陰涼倒在西(個)陰涼,
多有幾天不見妹妹好天長。
突然,歌聲被丫丫一聲慘痛的叫聲打斷,丫丫那只被狗咬傷的腿腫脹著,滲出了鮮血,隨即丫丫渾身不停在抽搐……她忍不住巨痛的侵襲,終又昏迷過去。
李金香無助地喚著女兒,淚飛如雨。
十一
夜又深了,屋子里黑洞洞的,冷灶冷鍋冷炕……就著從門縫里透進的月光,隱約可見李金香懷抱著昏睡不醒的女兒蜷縮在炕角,她用自己亦在消退的體溫溫暖著瑟瑟發抖的親生骨肉。
這時,遠處又傳來野狗“嗷——嗷——”的嚎叫,門板被風沙打得“咯咯”作響。
眼下的李金香已沒了前晚的恐懼,表情鎮定而堅毅,仿佛一切的紛擾都在體內沉靜了下來。她緊緊抱著女兒,目光炯炯無懼地盯著從門板縫隙間射進的月光,一字一句自語:娃,咱不怕,有娘在,誰也別想奪你走。就算這是咱娘倆這輩子的最后一宿,娃——,娘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尋夜路。你活娘就活,你死娘就死!
那把“護身”剪刀亮閃閃地丟在炕上。
十二
空寂的夜晩,清冷的月光照射著起伏綿延的沙丘和波光粼粼的正川河。
嗚咽的風聲和凄厲的狗吠中,漸漸飄來李金香的吟唱,而且歌聲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蓋過了狗吠、湮沒了風聲……
魚離水坑樹剝皮,
死好分離活難離。
三春期黃風九十月冰,
你走我在怎安身?
葫蘆開花拉長蔓,
挖心要命離不轉。
親親(哥哥)走呀娘親(妹子)在,
十指連心怎離開?
……
十三
又是清晨,庫布其在初升的太陽照射下靜靜醒來,沙丘像金山一樣一峰連著一峰,正川河水顫動著波紋涓涓流淌。
屋里,李金香合著眼靠在炕角,懷中抱著女兒一動不動,似凝固的塑像。顯然,昨晚她娘兒倆已經絕望,聽天由命,抱定一死地相依相擁在一起。
忽然,粗糙的門板被猛地拉開,一個壯漢裹挾著風沙沖了進來。
李金香被突如其來的響動乍地驚醒,手下意識地抓起剪刀護在胸前。
塵煙落下,那漢子顯出身形——劉三毛旦,只見他滿臉沙土,一頭亂發,他顫著手從懷里掏出紅布包裹的藥包,沖女人伸了來,他咧嘴憨憨笑著,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
李金香的眼睛明亮起來,透出溫潤的盈盈淚光。
十四
爐灶里生起了火,映紅泥草斑駁的墻壁,屋子里重新溫暖起來。
鐵鍋里的水滾開著,騰起濃霧般的蒸氣。一只大手持著葫蘆瓢伸進開水中,掛著水簾舀起,倒入那種晉西北窯口特有的黑釉瓷碗里。劉三毛旦端著碗,從云霧似的蒸氣中現出。
盛著開水的碗遞到李金香手中,劉三毛旦拿起一只麻紙疊的小藥包一層層展開,蠻有把握地說:老郎中說了,這藥面面靈,吃上個半月二十天保管沒事咧。他說咧,得攪和在水里趁熱喝。說著,他把褐色藥粉倒入碗中。
李金香急切地嘗了一口——燙嘴,趕緊一邊沖著碗吹涼一邊用筷子攪動冒著蒸氣的藥湯。
劉三毛旦又拿過一疊藥膏:老郎中說咧,這個專治狗咬,是他祖上的秘方,盡管貼在破傷口。他說咧,如果治不好,操他大祖宗!
昏迷的丫丫在痛苦地呻吟,李金香心疼地看看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女兒,再也顧不得許多,放下黑瓷碗,將丫丫輕輕攬在懷里,再端起藥湯喝進一口,嘴對嘴一點點喂著女兒。在爐火紅光的映照中,母女倆就這樣口口相連一遍又一遍地傳遞著生命的泉流。
十五
夜深了,屋里被燈瓜瓜芯火照得半明半暗。
李金香靠在炕的一角,懷抱著女兒,失神地望著那張稚嫩小臉。
劉三毛旦依著炕沿兒的灶臺蹲著,嘴里“叭噠、叭噠”抽著煙袋鍋,兩眼一動不動的呆直地瞅著燈瓜瓜。
十六
丫丫貼著藥膏的腿抽動了兩下,緊接著嘴里又發出了喃喃自語。
李金香從困倦中驚醒,看看女兒的臉又摸摸女兒的頭,喜不自禁地轉身欲招呼劉三毛旦,可滿眼尋去卻不見蹤影。這時,半掩著的門板發出“吱呀”響動,一道金色晨輝照射進來。顯然,男人已趁早外出了。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
十七
沙雞飛過火焰山,
肚皮上燒下個黑忽闌。
黑脯脯沙雞毛腿腿,
你是哥哥的勾魂鬼。
……
劉三毛旦唱著“爬山調”從正川河灣登上沙圪梁,手里拎著一只還在撲騰的沙雞朝這邊走來。這時,晨光從東方金燦燦地照耀著,漢子健壯的身影長長地映現在大地上。
十八
屋里,盤坐炕上的李金香期待著傾身望向屋門,歌聲由遠漸近飄過來。
歌聲停下來,靜了好久……門終于開了,男人走了進來。
李金香忍不住道:俺娃醒了,不燙了……她說著哭泣起來。
劉三毛旦憨憨地笑著:嘿嘿,好!好!……他忽然想起手里的獵物,舉得老高,孩子似的說:俺剛打的,黑脯脯沙雞,養人!俺這就煮。嘿嘿……說著,他轉身出了屋門。
十九
夕陽映照下的正川河,波光閃動。岸畔,狹長的灘地上生長著已經抽枝吐綠的當地人的主要食物——糜子,以及圍攏在地塊邊沿兒的高粱、玉米、蓖麻、土豆等零七雜八的農作物。
一陣風兒吹過,這些高高矮矮的農作物齊刷刷地彎下了腰,發出“嘩啦啦”的歡笑。劉三毛旦正彎著腰拔草鋤地侍弄著莊稼,風兒一過露出泛著油光的健壯背脊。他直起身,摸了把臉上的汗,開心憨笑地望著長勢喜人的莊稼,自言自語道:好年景,管夠吃上個一年兩載咧。他手搭涼棚瞭瞭已沒入沙丘背后的夕陽余輝,掄起胳膊搖動著對襟白夾襖,扯著嗓子打起尖溜溜的唿哨:“噢——喔——”“嘀溜——嘀溜——”麻雀隨聲驚起,成群扇動著翅膀飛向遠方。
劉三毛旦朝自家屋子的方向走去,身形輕快,神情期待。自從李金香母女倆來到,他也說不清是為什么,心里總是暖烘烘、喜滋滋的,干起活兒來輕快、有勁兒,而且早早地就想往回跑。家里有女人,就是不一樣!
二十
屋里,炕上,李金香端著碗一筷子一筷子地喂著女兒糜糜撈飯——當地人的主食,一種用糜子煮成的稠粥,黃澄澄的,很養人。
丫丫精神已見好,臉上紅撲撲的,一對眼睛明澈動人,一看就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她躺在炕上,圓圓的臉蛋上生出兩個酒窩,甜甜地笑望母親。
這時,劉三毛旦回來了,進屋即關切地望向炕上。
李金香目光迎上,放下碗筷,趕緊下炕,來到鍋臺,盛起一大碗熱騰騰的糜糜撈飯遞到劉三毛旦面前:快,趁熱吃吧。
劉三毛旦嘿嘿點著頭接過,依著炕沿兒蹲下,沖著丫丫笑笑(丫丫也回之以笑顏),然后頭一悶,攪動起筷子“呼嚕、呼嚕”吃起來。
李金香坐在一旁,看著大口吃飯的漢子,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干咳兩聲說:你救了俺娘兒倆,大恩還沒謝呢,這些日子又吃上喝上你的了,非親非故的,這可說甚是好咧?唉——
劉三毛旦只顧埋頭吃,沒有回應。
李金香自覺過意不去地搖搖頭,長長嘆口氣道:天再大抵不過一條命,人再寡也不能忘了救命恩。說甚就甚,說話呀——
劉三毛旦抬起眼皮,不高興地盯著女人,沉默半晌,悶聲悶氣地說:說毬個甚咧!咱跑口外的就是拿命換光景的,不幫還算個人咧?!吃俺喝俺算得個甚,你娘兒倆大荒漠里撞見個俺,是俺上輩輩欠下你們的。你們款款住著,甚時好了甚時走,一年也行!這是自打見到劉三毛旦,他一口氣兒說得最長的一句話。
李金香愣愣聽著,應不出一句話,眼窩里盈滿感激的淚水。
二十一
燈瓜瓜的火苗跳動著,燃燒的蓖麻子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越顯出了昏暗屋里的寂靜。
李金香娘兒倆依著墻躺在炕的一頭,枕著長方形的粗布枕頭,身上蓋上了有些破舊的已失去本色的棉被。這是劉三毛旦唯一的一床被子,硬是讓給了母女二人蓋。
丫丫已經睡熟,神情很平靜。
李金香側過身面壁躺著,借著靠近自己身邊的燈瓜瓜,溫存地看著女兒。
相隔整盤炕的另一端,劉三毛旦也面壁側躺著。就著隱約光亮可見,他墊著布褂枕著兩塊土坯,身上蓋著蒙古族特色濃郁的長袍。
(鏡頭俯視)
整盤土炕的全景,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李金香與劉三毛旦相隔兩頭,背對背地躺著。屋外的風“嗚——嗚——”刮著,沙石擊打著門板,愈顯得屋里格外的沉寂。
李金香動了動,依舊背著身子說:哎,你非把被子讓給俺娘兒倆蓋,可夜里萬一受了凍,白天你還咋動彈呀。她停停,又聽聽,見沒回應,干脆扭轉身來說:吭個氣呀。俺知道你沒睡。
劉三毛旦一動不動躺著,眼也不睜地說:沒事,俺個大男人怕甚。
李金香身子朝這邊挪挪,想伸出胳膊捅捅男人,可又自覺不好意思地收了回來:你叫個甚?俺還沒來得及問咧。別謝恩都不知道人家大號咋喚咧。俺金香要記在心里!
劉三毛旦睜開了眼,可身子還是沒動:劉三毛旦。
李金香抿嘴一笑:真好聽!
劉三毛旦動了一下:俺娘起的,名賤,好活。
李金香探問:聽說話,你也是口里的,是咱河曲人?
劉三毛旦應聲:嗯!南沙窊的。
李金香聽罷爬起身,欣喜地望著男人的背影:老鄉咧,俺是五花城的。咱們離得五六十里。
劉三毛旦心也一動,肩頭晃了兩下,仍然保持著原先的姿態。
李金香輕輕咬咬嘴唇,干脆說:出門了,咋也算同鄉戚人的,俺管你叫毛旦哥吧。反正也睡不著,倒不如坐起拉呱拉呱,行不?
劉三毛旦“嗯”了一聲轉過身,披裹著蒙古袍靠墻盤腿坐起,眼睛直直地看著火光映亮的李金香。
李金香顯然沒有料到劉三毛旦起身如此麻利,下意識地護住緊裹著碎花單布褂褂的胸,又順手扣緊睡時松開的領扣,往平拽拽,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
二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又都趕緊移開。
劉三毛旦低頭尋找著摸起煙袋,往煙鍋里裝滿煙絲又用大拇指使勁壓壓,熟練地打著火鐮點燃鐮絨……隨著“吱——吱——”聲響,煙袋鍋一明一亮在忽閃。
李金香搭好夾襖盤坐起,用眼角瞟瞟默不作聲在抽煙的男人,繼續道:你咋就來了這地方?荒涼的沒拉個人煙,一個人多孤少。
劉三毛旦吐出一口濃煙,長長嘆口氣:唉——你問個這做甚?山曲曲唱得好:十月沙蓬無根根草,哪里掛住哪里好。俺無牽無掛就一個人,哪兒能活了哪兒就是家。
李金香低下頭,也輕輕嘆了聲:唉!俺沒出過個門門,見甚都想問……
劉三毛旦抬眼瞅瞅垂眉的女人,猛吸了兩口煙,道:要真愿意,俺就說給你聽哇……
二十二
劉三毛旦(旁白)
:這個地方叫沙壕塔,跑口外的人都知,這是沙漠里唯一留人存身的車馬大店。“緊七慢八”,從咱河曲往包頭去,走得快要七天腿腳慢得八天,沙漠里的這條道是最近的,走好了咋也能趕出兩天早到包頭。人們為了快些到包頭,打短工歇個腳,再往大后套去攬營生掙錢,多下人都走這兒,有的半路走不動了就留沙壕塔歇一宿,第二天一氣穿出沙漠上包頭。春出秋回,跑口外的人們寒露一過就往回返,為了早些到家,把攬長打短掙下的錢、糧交給親人,心急的人還跑這條道。想想,跑口外的人短時的春出秋回,多時的三年兩載,也還有更長的,好不容易盼到要回家咧,有哪個不急的。可是,這條道也灰著咧,弄不好要搭上人命咧……
(旁白中插庫其布沙漠、沙壕塔環境、彎曲細長的小道、風沙狂卷肆虐的畫面……)
(回憶)
深秋季節。庫布其沙漠。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起伏連綿的沙丘靜靜的。
沙丘相距已遠、已成背景。廣袤的沙梁上,地皮有些泛灰,一叢叢紅沙柳、沙蓬草稀稀拉拉艱難生長著,一團團已枯萎斷根的沙蓬草隨風四處滾動,一條沙土小道曲曲彎彎,五六個漢子正從遠方走來。
他們肩上或背或搭著粗麻布口袋,腿腳輕快,有說有笑,一看就是結伴返回“口里”的相熟同鄉。
劉三毛旦和一喜眉喜眼的后生走在前面,邊走邊拉呱。
后生:毛旦兄弟,你在口外“刮野鬼”三年沒回家了吧?
劉三毛旦:嗯,可不是咧。
后生:想不?
劉三毛旦:咋不!不過就俺孤單一人,在哪噠也是個活。不像喜子你,還有個惦的。
后生眼里放射出光芒,神情憧憬著瞭瞭遠方:壩梁到咧,翻過去人煙就稠咧,不兩天就到家咧。說著,他歡快地朝著前方像壩一樣的坡梁跑去,隨即扯開嗓子吼唱起來……
割倒了糜子收到秋,
跑口外的哥哥往回走。
前山后山三年整,
掙下了盤纏轉回程。
三百里明沙二百里水,
五百里路途眊妹妹。
一上壩梁往南看,
遠遠瞭見了河曲山。
三步當成兩步行,
一路上打探俺家里的人。
……
突然,后生的歌聲斷了,呆呆站在壩梁梁脊上啞然無語。
見有異狀,劉三毛旦和同路伙伴關切著沖上壩梁,氣還沒喘勻,同樣兩眼發直,表情驚呆,張口結舌……
原來,坡梁的背面,有一隊七八個騎馬的黑臉漢子攔住了去路,他們手里或持槍或舉長刀,眼里噴射著兇光正殺氣騰騰盯著來人。
——土匪!
劉三毛旦(旁白)
:壩梁這地方挺好也挺灰,是個能累斷牛筋的慢坡坡。春出,翻過它就入了沙了,再闖過去就能活咧;秋回,只要返過頭來翻過它,也就能保全性命回口里咧。可到了秋天,這里經常鬧土匪,專搶趕腳回口里的人,運氣不好遇上了,不光財物遭劫,弄不好還得丟了性命。這里有道“死人溝”,白花花的盡是人骨頭,多少輩輩了,土匪殺了人就往溝底扔……那天,俺們遇上了金二麻子那伙土匪。他們在包頭一帶名聲很響,有逃兵有地痞二賴子,平時住包頭城里,和平頭百姓一個樣,看不出;一旦有了“活兒”,金二麻子讓人一串聯就拉起了人馬。這自打包頭住進了日本小鬼子,就更沒人管了。早聽說這伙土匪劫財不留活口,得手后就回城里胡吃海喝逛窯子……唉!誰碰上誰遭殃……
沙梁死一般的寂寞,只有清冷的秋風發出“啾——啾——”的恐怖聲……仿佛一切都在這一時刻凝固了。
片刻的靜默,忽然喜子攬緊腰間錢囊,大叫一聲,瘋也似的向無人的一側狂奔而去……他實在是太心疼自己拼死拼活三年來才掙下的十幾塊銀元了。
對峙的平衡剎那間被打破,土匪揮舞著刀槍打馬沖來,驚恐的老鄉們四處逃散。
人喊馬嘶,煙塵彌漫……
槍聲作響,刀劈血濺……
劉三毛旦撒開兩腿,拼命奔跑,耳畔是急促的喘息聲及追逐的馬蹄和喊叫聲。
劉三毛旦跑上一道坡梁。
背后十幾米遠處的馬背上,一支長槍正移動地瞄準著。
一聲槍響,劉三毛旦應聲栽進深溝里。
漸漸地——血色混沌……陽光炫目……風聲“嗖嗖”……
劉三毛旦滿臉、滿手都是血漬,痛苦不堪地努力起身但又無奈地重重倒回原地。他迷離地望望天空,又側臉瞧瞧周圍,只見搭伴返鄉的同伴們橫七豎八倒在血泊里,沒了一點氣息。喜子就躺在身旁,僵硬的臉頰已沒了血色,失神的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地對視蒼天。
劉三毛旦悲痛不已,哭無淚泣無聲,用盡全力朝喜子伸去胳膊……眼前一片黑暗,他又昏死過去。
燈瓜瓜的火苗一躥一躥地燃燒著。
當劉三毛旦再次蘇醒過來,已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他努力著睜開眼睛,漸漸清晰的視線顧望著屋里陌生的一切。最終,目光落在了一個厚實的背影上——那人身穿蒙古袍,正一起一伏忙活著,爐灶里通紅的火光將其身影映照在墻上格外偉岸。
這是位上了年紀的蒙古族老漢,滿臉深深皺褶,一頭灰白長發,唯有兩只眼睛像鷹一樣炯炯有神。他不動身子,頭也不扭,操著有些生硬的漢話說:醒咧,算你個灰猴命硬!
灶臺上的鐵鍋里“咕嘟咕嘟”滾開著,正煮著的羊肉羊骨冒著乳白色的蒸氣,飄得滿屋子噴香。
蒙古族老漢轉過身來,端過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示意道:歡歡趁熱吃哇,這秋羊肥得養人咧。
(火光中聚焦的特寫)
——那飽經風霜的滿臉皺紋和一雙歲月打磨的粗糙大手,留給人雕塑一般銘心刻骨的印記!劉三毛旦強忍著疼痛坐起,顧不得燙嘴地狼吞虎咽。
蒙古族老漢坐在炕沿兒,點著煙袋鍋,邊吸邊說:跟你一搭的人都死咧,要不是俺放羊路過,你也早喂野狗咧。
劉三毛旦想問可又忍了,埋頭繼續喝湯。
蒙古族老漢猛吸兩口煙,持桿兒在炕沿磕磕灰,煙袋往桿兒上一纏,順手插進腰系的布帶間,袖子一挽說:快吃,吃好就存上勁兒了。俺還得取出你身上的子彈,不然你流了膿水水還得死。說著,他下地走到爐灶邊。這時爐火正旺,一支插入的鐵火鉗子已燒紅。
蒙古族老漢從爐膛里抽出火鉗子,持著來到劉三毛旦跟前,示意他平躺回原處,撩開胸脯,露出槍傷。老漢順手抓過一條粗布手巾遞過來,說:咬住它。死活也得挺過這一關!
燒紅的火鉗子正伸向傷口,劉三毛旦似想起什么,忙攔擋住,拿下嘴里咬著的布巾,關切地問:這是甚地方咧?
沙壕塔。老漢應聲著,將紅紅的火鉗子再次伸向傷口。
“嗞啦”幾聲,隨即騰起一陣煙縷。
劉三毛旦扣牙緊咬著布巾,堅持著不吭一聲,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他終于挺不住了,頭一歪昏迷過去。
劉三毛旦(旁白)
:打那兒以后,俺在這兒住了一冬,養好傷,撿回條命。那蒙古老漢對俺挺好,也不嫌俺吃也不攆俺走。俺問過,為甚對俺這么好?老漢說:誰讓碰上咧,哪有見死不救的。春天來咧,俺得走咧。蒙古老漢沒說甚,可背地里抹淚。人家救了俺的命,俺是知恩圖報的,就跟老人家說,俺的命都是你給的,你就說吧,要甚俺都給,上包頭給你背來。蒙古老漢搖搖頭,老淚流下來,說年紀大咧,無兒無女,死了連個收尸的都沒有。俺一聽就明白咧,反正俺爹俺娘死得早,俺又沒兒沒女沒婆姨,所以也沒多想,讓他別哭咧,說:要命俺都給!就當俺是你兒子,俺不光給你老養老送終,還要給你守孝三年!就這一應,俺就在這沙壕塔住下了。俺認下的這位蒙古老爹去年冬天死的,俺把他葬到屋后圪梁上了……
(旁白中疊映與敘述內容相同的情景畫面)
二十三
(鏡頭回到現實中來)
寂靜無聲的夜晩……
燈瓜瓜已熄滅,屋子里黑洞洞的。
劉三毛旦吸著煙袋鍋,發出 “吱——吱——”聲響。
煙鍋里的火光一明一暗,忽閃忽閃映亮李金香的臉。她雙手支著下巴趴在炕上,兩只似有淚水的眼睛望著劉三毛旦,嘴里叨念著: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啊……
二十四
清晨,庫布其沙漠。
壯美的朝霞染紅沙丘,正川河水潺潺流淌,折射著波波金光。
野狗在不遠處的沙梁上悲涼地 “嗷——嗷——”嘶叫,那聲音拖著長音兒與狼嚎相似,聽著令人毛骨悚然。
屋門吱呀呀開啟了,劉三毛旦走出來,一眼望見沙梁峁上那條曾經與自己殊死搏斗過的野狗,下意識地吼喊著驅趕。但那狗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峁上,一雙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劉三毛旦。
劉三毛旦彎腰撿起塊土坷垃,掄臂扔過去,那狗躲也不躲仍在原地站著。
劉三毛旦有些惱怒,一把拎起靠墻支著的鏈枷 (當地人收割農作物曬場后用于脫粒的打場工具),欲抬腳迎上;這時,忽聞微弱的“吱吱”叫聲,尋聲望去,只見一只被沙漠寒夜霜露凍得渾身發抖的小黑狗蜷曲著臥在門的角落處。它還不甚走得穩步,看樣子不過滿月。
劉三毛旦先是一驚,左右瞅瞅,又扭頭回望沙梁上的那條野狗。朝霞側逆著勾勒出野狗的身姿,它雖瘦弱但很堅毅地站立著,下墜的肚皮耷拉著一排干癟的乳頭。顯然,這小東西是這條野狗剛產下不久的后代,它是因自己的傷情太重無力捕食而養不活,專門趁著大早叼著將小生命送過來的。
劉三毛旦抖了抖手持的鏈枷,遲疑地緩緩舉起……這時,那峁上的野狗突然狂躁起來,四爪拼命刨動沙土,隨即蕩起滾滾煙塵。它抻直脖子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吠,聲音里夾雜著絕望的悲涼……它想以此來阻止噩運降臨到自己孩子的頭上。
劉三毛旦被這慘厲的聲音震驚了,片刻又回過神來,咬住下嘴唇似下定決心,欲揮棒劈下……然而,鏈枷掛著風聲劃到半空戛然而止,他一雙驚愕的眼睛瞪得老大……原來,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隨著鏡頭的搖下)
卻見丫丫拖著傷腿正蹲在門角撫摸著小狗,接著輕輕抱起摟進懷里……小狗“吱吱”發出細弱可憐的聲音,神態安然地瞇上了眼睛。野狗看見了這一切,釋然地昂起頭長嘯一聲,迎著太陽一瘸一拐地遠去,直到融化在金輝里……
二十五
(歡快、舒朗的樂曲,一組時光轉換的畫面)
——正川河畔,劉三毛旦在齊腰高的糜子地里忙碌著。
——屋外,丫丫一瘸一拐著挪步,汗珠淌滿小臉,小黑狗歡蹦亂跳地圍著轉……
——李金香掀開鍋蓋,一陣熱氣涌了上來,一瓢糜子下進鍋里,一只長把鐵勺攪動沸湯……
——丫丫的腿已明顯好起來,稍有一點拐的姿態已不影響小步慢跑……
——小狗一跳一跳著爭搶丫丫手中的食物……
——丫丫用青草給小狗扎起朝天小辮兒……
——傍晩,劉三毛旦回來,光著結實的脊背,就著丫丫手里流淌的瓢水大把洗臉……
——屋里,劉三毛旦進來,李金香將一碗冒著熱氣的糜糜撈飯端上,雙眼笑盈盈的;劉三毛旦大手接過,猛吃兩口,抬臉嘿嘿憨笑……
——燈瓜瓜下,李金香縫補男人的衣裳……劉三毛旦依舊靠著自己那面墻背對著在熟睡,發出雷一般的鼾聲……
——正午,陽光照耀,丫丫在蹦跳著與小狗玩耍,李金香胳膊上挎著紅沙柳編織的籃子,里面分別放著糜糜撈飯粥罐和蒸熟的野菜團子,正朝正川河方向走去……
——正川河畔,莊稼長勢喜人,糜子、玉米、高粱等開始抽穗,鳥兒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丫丫和小狗在河邊嬉戲玩耍……
——劉三毛旦“呼嚕、呼嚕”吃著飯,李金香一臉滿足地看著他……
二十六
傍晩,夕陽血一樣的殷紅,天際與沙海輝映成了一片,蔚為壯觀。只有盛夏的庫布其才有這樣的景象。
劉三毛旦從地里回來,手里抓著一把色彩艷麗的野花。他蹲下身,把花交給正在屋外等著他回來的丫丫,扣著手指頭勾了一下她的翹鼻子,問:好看不?
丫丫歡喜地點點頭:嗯!又扭身喚著娘跑進屋里。
二十七
屋內。劉三毛旦進來,臉上的喜悅失去,眼里透著迷茫。
李金香背對著門站著,正鋪展開包袱皮在收拾,聽見身后動靜,頭也沒回地說:飯在灶臺上,趁熱快吃哇。
丫丫這時坐在炕沿兒,正抱著小狗在玩花兒。
劉三毛旦醒過神兒來,心雖急卻面無表情問:咋,要走咧?
李金香嘆口氣:都待了一個多月咧,娃的傷也好咧,該走咧!再不走,天一冷就出不了這沙漠咧,俺娘倆就上不了包頭咧……
二十八
夜已深。
燈瓜瓜燃著火苗。
丫丫抱著小黑狗已睡熟,兩個小酒窩甜甜地露著笑意。
兩個大人各把炕的一角——劉三毛旦耷拉下個腦袋一聲不吭,只管抱住雙膝蹲著抽煙;李金香盤腿坐著,疊好的衣物又展開,反復地疊著……
唉——!李金香長嘆一聲,終于打破了沉默:這就是命呀!反正撲到天邊俺也不回河曲咧,俺只有跑口外上包頭找俺男人這一條活命的路……她看看一言不發的劉三毛旦,忍不住好奇地問:這么些日子咧,都是俺問你,你也不問問俺。你就不想知道俺是誰?為甚到這地方來咧?
劉三毛旦動也不動:有甚好問的,反正都是活不下去的討命的。沒甚稀奇!
李金香痛苦地垂下頭,搖著直嘆氣:明個就走咧,誰知還見不見得著。
李金香看看劉三毛旦,感激地說:老天爺偏袒俺,不讓俺娘兒倆命絕,遇上你這么個恩人,要不早讓野狗叼咧,咋還能在這熱炕炕上……說著,她緩緩仰身躺在炕上,眼睛一眨一眨望著屋梁,欲言又止。
劉三毛旦沒再作聲,依舊背對著側身躺下。
李金香扭過臉望著男人寬厚的背,有些動情地說:俺明天就走咧,這一去是死是活還說不清,也還不知俺那“刮野鬼”的男人還在不在。唉——,你是靠得住的好男人。俺說過,俺今晚就想把俺給你……說著,女人坐起,把衣扣一個個解開,吹滅燈瓜瓜的火苗,扭身抱住男人的背,溫存地緊緊依偎。
劉三毛旦能聽見自己的心在 “怦怦”跳動,氣息控制不住地頻喘,起伏的肩背在抖動……突然,他猛地爬起,跳下炕來,難耐無已地狂躁著奔出屋去……
李金香驚呆了,啞然無語。
二十九
劉三毛旦一路狂奔至正川河,不顧一切地沖了進去,嘴里發瘋似的地喊叫著,大把大把往頭上澆水。
夜月皎潔,銀光灑滿沙丘、灑滿正川河。
三十
清晨的庫布其,沒有太陽,沙漠、沙梁、河畔籠罩著一層薄薄的輕霧。
劉三毛旦全身濕漉漉的,臉色灰暗,眼神呆滯,無精打采地朝土屋的方向走來。
三十一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亮光射了進來……顯然,屋里的一切都被精心清理收拾過,炕上、灶臺、地面都齊齊整整,家什、被褥等各就各位,面貌煥然一新。
李金香坐在炕沿兒,低頭一動不動,但起伏喘息的胸腔里似蘊藏著什么;丫丫乖坐在大人背后捆綁好的包袱上,抱著小狗一聲不吭。
背光擁著劉三毛旦進屋,呆呆站在地當間兒,失神的兩眼無望地看著就要離去的母女。
“啊——”突然間,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驀地炸響,李金香像繃了很久的弓箭瘋了似的猛撲上來,雙手還緊緊握著那把明晃晃的剪刀……
劉三毛旦的眼睛被突如其來的情形激亮,并未像常人一樣躲閃,反而大步迎了上去,一把牢牢攥住箭一樣刺來的剪刀隨即高舉,順勢將舍命撲來的女人反彈回炕上,接著死死壓在身下。
丫丫遭到驚嚇,嚎啕大哭。
劉三毛旦按著李金香仍緊握剪刀的手,瞪著疑惑不解的眼睛,吼道:瘋咧?!咋的不吭個聲就奪命咧?
李金香終因反抗無力,放棄了拼掙,手一松剪刀隨落,可眼睛里仍然透出倔強的神情。
劉三毛旦也隨之松懈,順手將剪刀扒拉到炕角,喘著粗氣倒向一旁。這時可以看見,他的手已被剪刀割破,傷口正往外流著鮮血。
與此同時,李金香猛地坐起,手伸進衣襟里拽出一只斷了線繩的荷包,上面繡著的鴛鴦戲水圖被血漬浸染得殷紅。這是哪兒摸來的?她目光犀利地質問。
劉三毛旦顧不得流血的手,用力一撐,“唿——”地起身,呵斥道:放下!誰讓你拾翻咧?這是喜子的!
李金香再也忍不住了,悲痛地放聲哭嚎:他就是俺男人呀……
劉三毛旦頓時驚呆,張口結舌。(鏡頭推向他那雙恍惚的眼,場景一轉進入回憶……)
三十二
(回憶)
深秋季節。庫布其沙漠。五六個漢子或背或搭著麻布口袋正從遠方走來……
劉三毛旦和喜子走在返鄉同伴隊伍的前面,小聲說笑地拉呱著私密話。
喜子笑眉笑眼地說:別看你個毛旦比俺大幾歲,毬也不頂。你個光棍漢連女人都沒踫過咧,懂得個甚?女人那滋味美得不能,到哪兒心里都掛記著,放不下,牽魂魂咧!
劉三毛旦入神聽著,不住地急切問:甚的個人咧,老說半句話。甚咧么?
喜子故意逗趣道:大雁回家呱呱叫,光棍漢唱的是苦難調……不說咧。
劉三毛旦裝著惱怒,輕輕掐了兩下喜子的脖子。
喜子笑著告饒:好咧好咧,俺應承下,你先跟上俺回五花城,讓俺女人你香妹子給說個媒。說著,他得意地將手伸進衣領,小心地從里面拎出掛在脖子上的一只繡著鴛鴦戲水圖的荷包,故作神秘地說:女人的滋味都藏在這里咧,里面裝著俺女人的頭發,還有她跟俺娃兒的指甲;這些盡是身上剪下來的男精女血,帶在身上到哪兒都暖暖的……
劉三毛旦羨慕地看著……喜子甜蜜地笑著。
壩梁,“死人溝”里,搭伴返回的同鄉們橫七豎八倒在血泊中,死寂地沒有一點氣息。
劉三毛旦眼神迷離地蘇醒過來,滿臉滿手都是血漬,哭無淚、泣無聲……他側臉望著倒在身旁死不瞑目的喜子,抬起胳膊全力朝喜子探去……劉三毛旦血漬染紅的手落在喜子袒露的胸前,用力緊緊攥住那只同是被血浸染的鴛鴦戲水荷包……眼前一片黑暗,他又昏死過去。
三十三
(時空轉換回現實)
土屋里,劉三毛旦眉頭緊皺,蹲在地上抽著煙袋鍋。
李金香緊摟著丫丫,眼含淚水……靜默片刻,她說:帶俺娘兒倆去看看他哇。
三十四
壩梁,白骨累累的“死人溝”。風卷著沙土在盤旋,發出“嗚——嗚——”的瘆人聲。
李金香眼含熱淚,悲涼地跪在沙梁,視線從溝底移向天際,遠遠遙望——那是家鄉河曲的方向。她拖著哭腔呼喚:喜——子——,俺和俺娃祭你來咧——,你聽得見俺喚你不——?
壩梁的溝岇間回蕩著呼喚聲……
丫丫胸前戴著那只鴛鴦戲水荷包,跪在沙土里,淚水汪汪,抽泣不止。小黑狗很通人性地靜臥在身旁。
劉三毛旦一聲不吭地圪蹴在一旁,狠狠吸著煙袋鍋,接著將煙桿架在一塊石頭上……煙鍋里燃著的煙絲被風吹得紅紅的,縷縷煙云相纏飄飛……
李金香看了一眼迎風淚流的女兒,說:丫丫,給你爹磕頭。丫丫雙手扶地,深深傾身磕頭。
李金香滿滿掬起一捧沙土,慢慢舉起在面前,挑高嗓音哭泣著召喚:喜子——,俺來喚你回家咧。真魂魂你聽著,跟上俺的聲音乘風走,緊相隨,莫回頭,回——家——咧——,回——家——咧——
李金香捧著的沙土從手指間的縫隙流出,蕩著塵煙隨風飄向遠方,那凄厲的呼喚聲久久在空中回響……
三十五
沙壕塔,土屋。
燈瓜瓜跳動的火苗,照得屋子半明半暗。
李金香跪在炕上,伸過手幾次想拽住劉三毛旦的袖子:讓俺看看,傷得重嗎?唉!
劉三毛旦執意不肯,一次次都將胳膊撤開,倔著勁兒說:有甚好看咧,不就是碰了點兒皮皮,不礙事,死不了。
李金香無奈地搖搖頭,挪回到炕角,將默不作聲的丫丫抱進懷里,口氣抱怨地說:唉——,都怪俺性子烈,火一著就甚也不顧咧。可……可你也是,明明看見剪刀來咧,不是趕緊躲閃,反倒撲上來咧……唉!
劉三毛旦盤腿坐在炕沿兒,往煙袋鍋里填充著煙絲,頭也不抬回應:有甚可躲咧,俺還能怕你個女人家。跑口外闖蕩,本來就是豁出去命討生活,怕?怕就甚也做不成!
李金香聽著,哭紅的眼睛里露出一絲贊賞的目光。接著,她又像意識到什么,深深嘆息一聲,不禁搖搖頭,陷入了沉默。
燈瓜瓜里燃燒的蓖麻子發出“噼啪”聲,火苗隨之高低晃動……屋里靜得出奇,只有男人吸煙的 “叭嗒”聲和外面隱隱約約的風聲。
不知過了多久,李金香看看在懷里熟睡的女兒,又看看悶聲不響的劉三毛旦,眼睛轉向燈瓜瓜失神望著說:唉!喜子這一死,俺娘兒倆牽魂魂的命線線可就斷了。本想著去包頭能……唉,這下包頭拽不住人,咱那河曲說成甚也回不去咧……唉!
劉三毛旦的心被揪動了,抬眼看看神情無助而失望的女人,咽了兩口煙欲言又止。
李金香苦苦一笑,吁出口長氣,說:人的命,誰也說不準。你和喜子既然有兄弟情分,俺不妨就說給你聽……
三十六
(回憶)
黃河邊兒,五花城村貌……
李金香(旁白)
:俺是嫁到五花城的,過門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俺娃兒,見她腳板大就喚丫丫咧。娃剛兩歲不到,俺男人就跟著村人跑口外咧,走時撂下話,說好好干,掙下銀錢回來蓋房置地,一家人守著過好日子。誰想,這一走快三年沒回來了,俺就帶著俺娃兒一天天熬盼著……
李金香帶著丫丫在村口推碾子磨玉米……裝好玉米面的白布口袋背上女人的肩,空出的另一只手拉著丫丫往家走……母女倆推開自家的院門,面前是三孔土坯圈起的老窯洞……
李金香(旁白)
:這些年,你不知道咱河曲有多亂咧,一會兒是二戰區的兵住,一會兒是日本鬼子掃蕩,一會兒是國民黨軍去,一會兒是八路軍來,一會兒是蒙古軍過河殺人,一會兒是土匪來搶東西……俺們活得可是不容易,不是躲就是藏,兵荒馬亂地天天不安生。就在上個月,日本鬼子開著十幾輛卡車跑到河曲,又是殺人放火又是搶牲口搶東西,初三那天剛走了,國民黨騎兵二軍三團就來咧,還有五個兵跑到俺村子里。俺們村人看是咱的軍隊,就都從躲藏的地方回了村子,俺心說可算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咧。
夜深人靜。李金香家的院門門擋緊插。窯洞一扇紙窗里亮著油燈,投影出女人做針線活的剪影,并隨著那胸乳的起伏,傳來淺吟低唱……
大雁回家孤雁飛,
你走在口外扔下妹妹。
陽婆一落點著燈,
燈看我來我看燈。
一對對枕頭花頂頂,
一床床蓋體(被子)半床床空。
提起盆盆頂住門,
攤下枕頭短下一個人。
人家紅火一串串人,
我好比孤雁入不了群。
……
李金香盤腿坐在炕上飛針走線縫補衣物,丫丫安靜地躺在她的身邊進入夢鄉。
忽然,窗外一聲物體落地的悶響。
李金香驚得手一顫,針尖扎破了指頭,于是趕緊咬住流血破指,警覺道:誰?她側耳聽聽,沒有動靜,只有輕輕的風聲。過了一會兒,她還是不放心,想看個究竟,便穿鞋下炕,走過去慢慢拉開窯屋里的門閂。誰料,一股陰風呼地竄入,一個黑影撲面壓來。
李金香被一只手卡住脖子按在炕上,四肢掙扎著喊不出聲來,只有兩只驚恐而憤怒的眼睛圓睜著……她看清了,壓在自己身上的正是穿著國民黨軍服的男人。
丫丫已被驚醒,渾身發抖,哭喊著蜷縮于炕的角落。
國民黨兵一副醉態,一臉的獰笑道:白天我就看上你個小媳婦了,可等到天黑了,熬死老子了!他喘著粗氣強行親吻著,一只手在瘋狂撕扯著女人的衣褲。
李金香不屈地掙扎,一只手努力摸到笸籮里的剪刀,拼盡全身力氣猛地刺向國民黨兵。
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不動了,卡住脖子的手也漸漸松開……李金香蘇醒過來,用力推下那具死沉沉的男體……國民黨兵的眼神猙獰恐怖,身子一骨碌倒在地上,血慢慢從背下蠕蠕流出……
李金香見狀,一聲驚叫,本能地一把將女兒緊緊攬在懷里。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平息下來,神志也清醒過來,趕緊收拾衣物雜用,打捆好包袱,抱起女兒奪門沒入夜色……
李金香(旁白)
:攤上人命咧,大半夜的俺們娘倆往哪兒逃?俺記起有年有個同鄉回口里捎來信,說俺喜子在包頭一帶攬長工咧。唉!也只有這一條路了,尋俺男人去。俺拽著俺娃沒命地跑,哪還管甚的黑更半夜,一口氣奔向黃河……
夜色沉沉。
李金香馱著包袱拉著丫丫在田野上奔跑,身后是稀稀落落的狗吠。
丫丫累得實在跑不動了,磕磕絆絆,但強忍淚水咬牙堅持。
李金香似記起什么,突然停住腳步,在身上、包袱里迅速摸找一遍,一無所獲,失望地朝村子的方向望去。這時,狗吠聲似有急促,她毅然決然抱起丫丫扭身跑進深深夜幕中……
天色蒙蒙,東方顯現魚肚白。
伴著狗的狂吠,一只手重重拍打門板。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臉膛紫紅的漢子現身。他瞪大驚詫的眼睛,脫口道:香妺子,你這是咋……快快進屋。
李金香拉著丫丫疲憊不堪地沖進屋來,身子晃晃悠悠,剛好被正在扣衣襟的女主人迎面接著。頓時,見著親人的李金香淚水奪眶而出,帶著哭腔急切地說:大兄弟、好嫂子,看在喜子跟你們發小的情義上,可得救救俺娘兒倆呀……
漢子上前,仗義道:有俺咧,甚也不怕!說哇,是咋?
李金香含淚向漢子夫妻敘述事情的原委……
門板再次開啟,漢子從屋里走出,肩上扛著支船槳,由此可知他是一位撐船掌舵的艄公。他一腳邁出門檻,扭頭小聲囑咐:不能耽擱,后腳你們就到渡口來。說罷,他匆匆而去,背影里那只垂下的手拎著黑釉閃閃的酒壇……
黃河渡口,朝霞映照,河灘、河水、木船還有六七個光膀子扳船漢被涂抹上了金輝,甚是莊嚴。
艄公漢子端著壇子給每人碗里倒上酒,然后也捧起碗,敬重地說:俺把兄弟們叫來,這么早扳第一船,對不住咧。不用問,是遇上急事難事咧,求大家幫俺把親戚渡過河去。俺在心里記下兄弟們這個人情咧!漢子端起碗,迎著朝陽喝酒。
黃河扳船漢們仰脖飲盡碗里的酒……
李金香、丫丫、漢子婆姨感激地站在近旁看著。
黃河漢子們撐船離開渡口碼頭……
艄公漢子的婆姨站立岸邊,揮手送別坐在船里的李金香娘兒倆。
黃河水流湍急,波涌浪翻,聲震雷吼……
黃河漢子們忠誠駐守于船的各自位置,在艄公漢子的號令指揮下協調一致地奮力劃槳……
李金香緊緊摟抱著丫丫,任由浪花一次次潑打過來……
船劃至河面中心,風勁浪卷,像一片葉子在汪洋的波浪中飄蕩起伏……
這時,艄公漢子扯開嗓子領唱起黃河號子——
艄公:哎——!眾弟兄,彎腰用力一齊來喲!
眾應:嗨——!
艄公:哎——!眾弟兄,人多捧柴火焰高喲!
眾應:嗨——!
艄公:哎——!眾弟兄,黃河水深浪滔天喲!
眾應:嗨——!
艄公:哎——!眾弟兄,扳船吃飯拿命換喲!
眾應:嗨——!
……
扳船漢子在與風浪的搏擊中成為勝利者,船平穩靠岸,他們都露出舒心的憨笑。
艄公漢子將李金香娘倆送上岸灘,告別時隨手遞過一只裝得鼓鼓的小布袋子:香妹子,下了船俺可就幫不了你咧,死活得靠你自己咧。這是俺婆姨給你們的干糧,路上吃。快走吧。記住,能走多遠走多遠!
李金香感動得哽咽起來,淚流滿面。她拉過丫丫到艄公漢子前,說:丫丫,跪下,給大叔磕頭。咱到死也要記住救命的恩情啊!
丫丫雙膝跪地,磕下三個響頭。
李金香深深鞠躬。
艄公漢子目送李金香母女沿著彎彎曲曲的沙土路走向遠方,直至融入晨輝里。
三十七
(畫面轉回到現實)
沙壕塔,土屋內。
燈瓜瓜點亮著火苗……
李金香懷抱著熟睡的丫丫,雙眼失神道:后來……后來的事你就知道咧。就遇到了你,俺娘倆兒才沒死咧。唉!你說咋就沒死咧,喜子都不在咧,俺們還活個甚!
劉三毛旦瞇縫的眼突然睜大,看看李金香又看看熟睡的丫丫,強壓著聲量說:說得個甚毬的話!你不活,娃兒也跟著死?你這么說,喜子也不讓你!
李金香搖搖頭,嘆口氣:唉!俺娘倆兒如今落難到這兒,吃上喝上拖累住個你,可咋辦呀?
劉三毛旦磕著煙袋鍋里的煙灰,干脆道:甚的咋辦?你娘兒倆放心住下,一年兩年,想住多久住多久……沖你,喜子有福氣呀,你是個好女人!唉——,歇息吧。他說著,扭轉臉合衣依墻背對著躺下,然后蓋上了那件蒙古袍。
李金香借著燈瓜瓜的亮光看著男人的背,淚水模糊了視線。
三十八
土屋里,光線昏暗。
炕上,劉三毛旦裹著蒙古袍在熟睡,小黑狗聲音細弱地“吱——吱——”叫著走近,伸過鼻子拱拱他的臉。
劉三毛旦突然被狗的涼鼻子激著,條件反射地猛地爬起,警覺地瞪大迷蒙的眼睛四顧。
小黑狗舔舔劉三毛旦的手,他又一個激靈,忽然想起什么,頓時清醒過來,趕緊目光掃屋搜尋,不見李金香母女蹤影。他露出疑問神情,似在自問“難道不辭而別”了?
劉三毛旦毫不遲疑,起身躥下炕,欲奔向屋門。小黑狗急了,發出稚嫩的“汪汪”聲。他伸手托過小狗又放在地上,迅速轉身沖向屋外。
三十九
清晨的沙壕塔,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射著大地,沙漠輝映著暖色。
劉三毛旦大步邁出屋門,眼神眺望著尋覓。
小黑狗鉆出屋門,嗅嗅即徑直朝正川河的方向跑去。劉三毛旦疾步緊跟其后。
四十
正川河泛著金波,岸畔的莊稼地綠油油的,輕風吹過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一只水桶逆流伸進河里,灌滿水又被提上岸……鏡頭拉開,原來是李金香站在河邊挑水,丫丫也懂事地搭把無能為力的手。這時,小黑狗搖著尾巴跑到丫丫的面前,她喜出望外地叫了聲“小黑”便蹲身抱在懷里。
李金香抬頭尋望,只見劉三毛旦正站在河沿兒路口的高地憨笑地望著自己。她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橫過扁擔勾起水桶把兒,彎身搭肩挑起。
劉三毛旦反應過來,快步搶身上前,伸出大手欲奪扁擔。李金香躲身一扭,挑擔不允。
男人的手攥住了扁擔頭,女人用力掰開。
李金香倔強地甩了下頭,口吻頗為自立地說:俺尋思了一夜,真不知該去哪兒。俺娘兒倆也只能暫且賴上這兒了,是好是歹都要厚著臉皮拖累你了。可俺有手有腳,甚的營生都能干,出力是俺該的!說罷,她肩膀一掂扁擔,挑著兩只盛滿水的桶登上河沿兒,頭也不回地、有韻律地顫悠著身子,朝那遠處陽光溫暖照射著的土屋走去……
劉三毛旦呆站在原地,愣眼注視李金香母女遠去的背影,不禁露出欽佩的神情。許久,他突然醒過神兒來,臉上綻放出舒心明爽的笑容,嘴里嘟囔著:不走咧!不走咧!……說著,驀地轉身,大步跳躍著淌過正川河,一口氣沖上高高的金黃色沙丘。
劉三毛旦欣喜若狂地發出歡叫,從沙丘頂上翻滾而下。
李金香挑擔往屋走,聽到身后遠遠傳來的拉著長調調的歡快吼喊,臉上現出了會心的笑容。
四十一
沙壕塔,正午陽光。
屋里,鍋蓋掀開,蒸汽騰起,待散去時顯現出李金香喜悅的臉。
糜米撈飯已煮熟,李金香持勺兒在鍋里攪了幾下,蹲身撤去灶膛里的柴火,順嘴喚道:丫丫,丫丫……無人應答。她疑惑地走出屋門。
四十二
屋外,太陽暴曬,沙地生煙。
李金香站在太陽地兒,手搭涼棚翹首瞭望正川河的方向,喃喃自語:咋這么久咧,還不見回。她疑惑地收回視線,轉尋到在墻根正背對著蹲身玩耍的丫丫,道:還耍咧,吃飯呀。見你毛旦大叔了嗎?
丫丫轉身抬起頭,忽閃著大眼睛,臉上沾染了紅紅的泥漿,一雙小手里捏著一團正在為狗塑型的赤紅膠泥。
李金香見狀,先是一驚,慌忙上前——因為這種赤色膠泥的質地很特別,紅得很艷很搶眼,乍一看見仿若血跡。她把著丫丫的臉,看清了是泥水,釋然笑道:你這娃兒,嚇死娘咧。邊說邊擦去泥漬,又問:見大叔了不?
丫丫扭臉仰望屋后的沙梁,伸出沾滿紅泥的小手指指:大叔上咯咧。
李金香直起身,仰頭看看沙梁,又看看延伸而去的腳窩——滲漏的膠泥漿點斑駁其間,她抬腿順其而上……丫丫抱著小黑狗緊隨在后。
四十三
沙梁頂上,一座孤零零的墳塋,丘凸起、很圓,狀若微縮的蒙古包。丘土與周圍的沙土土質明顯不同,一看便知是經過風吹日曬雨淋后褪了色的赤膠泥。這時,劉三毛旦正赤膊攪和著堆積地上的膠泥,一捧一捧往墳丘上抹……新舊膠泥相繼,色澤分明。
劉三毛旦一邊往墳丘上抹著泥一邊念叨著:你的救命大恩,俺哪能忘咧。俺應下的俺就做,每年挖出的第一桶泥就給你修墳。只要俺在,不會讓風吹著你雨淋著你,保管你在里面安安生生的……
劉三毛旦并無察覺李金香母女已在身后,只管忙活著手里的活兒繼續自言自語:對咧,俺要跟你說件事,你咋也是當家的。咱家又住進新人咧,一個女人一個娃,不算是旁人,是俺一起跑口外兄弟的婆姨。唉——,都是討命的可憐人呀!俺給你報個號,一來告你知道,二來也求你在地下神神那兒保佑她孤兒寡母的……應不?(劉三毛旦輕輕拍拍墳丘)……俺聽見咧(他俯身傾聽),你在里面應咧……
李金香動情注視著男人健壯的脊梁,任憑微風輕拂著濕潤的睫毛……
劉三毛旦感覺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營生,片刻停頓,直起身慢慢轉過,有些不知所措道:你咋來咧?
李金香挽著袖子走過來:俺咋就不能來。說著,雙手捧起一把濕淋淋的膠泥抹上墳丘……
丫丫放下狗,也效仿母親忙碌起來……
劉三毛旦看著幫手的母女,露出舒心的憨笑,手腳動彈得越發勤快了。
四十四
強烈的正午陽光下,一座修飾一新的赤紅色墳塋映入眼簾。從高空俯瞰,儼然一個紅彤彤的蒙古包。
丫丫和小黑狗蹦蹦跳跳圍著墳丘歡快地轉圈……
勞作過后一臉汗水的劉三毛旦和李金香,幾乎是同時躺倒在沙土地上,臉上露出寬慰、滿足的笑顏……
李金香嗅著泥土氣息輕輕合上眼,道:蒙古老漢好福氣,有你這么個干兒子孝敬。哎,這膠泥哪兒來的?紅紅的真喜人,都趕上過年的窗花好看咧。
劉三毛旦睜眼望著高天,回應道:從河灣灣里挖的。在大漠里,能有這膠泥可是金貴得很。這秘密還是蒙古老爹告俺的咧……
四十五
劉三毛旦(旁白)
:俺被救活后,老漢對俺真是不賴,吃的喝的啥都舍得給,把心都掏給俺咧,就是親爹親娘也不過這的吧。第二年夏天,就跟現在差不多日子,老漢叫俺隨他來到正川河邊。(回憶)
正午,烈日高照。正川河像一面流淌的鏡子,映照著藍天白云。岸畔,莊稼長勢喜人,輕風吹過似波浪滾滾……蒙古老漢帶著肩扛鋤頭的劉三毛旦走來。
二人到河灘一河灣處,停住腳,老漢盯著地看看,十分確定地指著說:挖!
劉三毛旦不解地瞅瞅,隨即揮起鋤頭刨向濕潮的沙土地……
“咚——”“咚——”一鋤又一鋤刨下,沙泥堆起口沿兒,坑越挖越深……坑至兩尺多深,再一鋤刨下挖起,一塊赤紅的膠泥出現在眼前。劉三毛旦新奇地抓起,捏捏揉揉。
老漢坐在一旁,抽著煙袋鍋,頭也沒抬道:舔舔,看甚味氣?
劉三毛旦猶豫一下,伸出舌頭舔舔紅膠泥,又吧嗒了兩下嘴,說:有一點點咸,還麻舌咧。
老漢得意地笑笑,磕去煙袋鍋里的煙灰,似命令道:脫衣!
劉三毛旦眼光疑慮,但又不敢違命地解扣脫掉褂子。
老漢嚴厲道:脫光!
劉三毛旦無奈地脫去褲子,赤裸裸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漢繼續命道:把泥往身上抹,嚴嚴實實全身都抹上。
劉三毛旦抓起一把泥慢慢抹在胳膊上,一臉狐疑。
老漢似有些不耐煩了,起身抓起泥巴就往劉三毛旦身上、臉上一通亂抹,嘴里不住地叨叨:這紅泥可是好東西,抹上洗身子可干凈咧,一年沒病沒災,避邪驅兇,神鬼都不敢上身。真要急了,湯湯熬干了還能當鹽吃。說話間,劉三毛旦已被全身涂抹,變成了紅泥人。
老漢對自己的“作品”十分滿意,開心地笑著。突然,他揮掌“啪”地一拍劉三毛旦的屁股蛋,朗聲道:河里洗去吧……
劉三毛旦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掌擊疼,下意識地捂住屁股一跳腳,然后笑嘻嘻叫嚷著歡蹦亂跳地奔進河里……
老漢望著水中嬉戲的劉三毛旦,不禁嘆息自語道:唉!俺是老啦,經不起水激咧……
劉三毛旦(旁白)
:也不知咋的咧,從那兒以后,老漢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咧。到了收割莊稼打場的日子,有一天老漢好像有甚放心不下,硬是要說給俺聽……從正川河畔收割回來的莊稼攤開在土屋前的場院上,劉三毛旦光著脊背揮舞著鏈枷在打場。在一聲聲有力的鏈枷擊打聲中,枯黃的糜子稈彈跳著,揚起陣陣谷殼碎屑的煙塵……
老漢靠著屋墻裹著蒙古袍蜷縮地坐著,身體顯得很虛弱,不住地咳嗽使得說話費力且時斷時續……
劉三毛旦揮舞著手中的鏈枷,背后傳來老漢蒼老而混雜著咳嗽的聲音:
……鏈枷打場得舍得使力,偷懶殼就脫不盡,收成就會減……記住,要留足種子來年用,撿穗滿粒大的……對了,正川河脾氣也賴咧,每年說不準會發一兩回洪水……雨下在上游的達拉特,可水越往下越發得兇,水大浪猛,來得快去得快,弄不好就把地刮咧,千萬要護住莊稼呀……還有……咳咳……
老漢咳得說不下去了,上氣不接下氣直喘。劉三毛旦扔下鏈枷,轉身上前扶住老漢,勸慰著攙他回屋……
劉三毛旦(旁白)
:后來,俺才明白過來。原來,老人家心里明白自己活不下日子咧,是故意說給俺聽的,教俺孤單一人也能活……唉!再后來,他就睡在炕上下不來地咧,俺就把屎把尿伺候他。老人心重,盡說些寡話,說這些年日本鬼子占了包頭城,加上鬧匪鬧得厲害,走這條道的人越來越少,屋塌店敗咧,要不可不會連累上俺一人。俺寬心他,說俺應下的話就不會改,到死也管你,還要當兒守孝三年,報答救命的大恩情……(畫面疊映)
——深秋,場院已不見收割攤放的莊稼,只有風卷起塵土在打著旋兒……
——屋里,燈瓜瓜亮著,劉三毛旦用熱毛巾擦拭老漢的臉,悉心呵護……
——風沙吹打著屋門,劉三毛旦穿著老羊皮襖裹著寒風從外面進來,身后拖著捆柴草……
——劉三毛旦端著熱氣騰騰的飯碗,一口一口喂老漢進食;燈光下,老漢眼角淌出淚水……
劉三毛旦(旁白)
:寒冬臘月,他老人家再也挺不住了,緊緊拽著俺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劉三毛旦拉著老漢無力下垂的手,失聲痛哭……燈瓜瓜把人影投在墻上,一明一暗忽閃著……
——屋外,漆黑一團,風嗖嗖作響,大雪漫天飛卷……
劉三毛旦(旁白)
:大清早,俺冒著大雪去到河邊,硬硬刨開凍土掏出膠泥疙瘩。蒙古老爹活著時就說下,他死了要用紅膠泥裹上,好嚴嚴實實守住魂兒。俺要按答應下的,給老人家全身都抹上紅泥,讓他老人家避邪驅魔鬼不纏,讓他干干凈凈地走……——冰封的正川河。劉三毛旦在河畔揮鋤刨凍土,艱難地挖坑……
——鋤刨在凍土上,冰碴飛濺,一小塊一小塊地啃落……
——劉三毛旦揮汗掄鋤,坑已深至兩尺多,一塊凍結的紅泥松動……一塊又一塊刨起……
——劉三毛旦脫去羊皮襖,把凍泥塊包裹住抱起,迎著撲面飛雪向土屋的方向走去……
——屋里,劉三毛旦將開水化開的紅泥掬起,走到炕沿兒,小心仔細地抹在老漢安詳的臉上……
四十六
(場景轉換到現實)
正午陽光下的赤紅墳丘,李金香抱著丫丫坐在沙地上專注傾聽,劉三毛旦瞇縫著眼抽著煙袋鍋在講述。
劉三毛旦說:俺就把他埋這兒了,因天凍得厲害,就堆了個小墳頭。答應他來年暑伏用膠泥圈個像蒙古包一樣的墳,讓他老人家安安生生在里面歇著。俺還答應,以后每年的第一桶紅膠泥就是給他修墳……
李金香認真聽著,不住喃喃:重情重義啊……說著,她站起身,望著墳丘深深吸口氣,雙膝跪下,雙手合十,鄭重道:俺是李金香,謝謝收留下俺娘倆兒。從今往后,俺也像毛旦大哥一樣待你老人家……說罷,磕了三個頭。
四十七
正川河邊,莊稼地里,晌午的陽光照射在綠油油的糜子等農作物的葉稈上,泛著蘊含旺盛生機的光澤。
劉三毛旦哼著調調悶頭勞作,壘石填土加固地頭的堤壩。它看上去就知是在原基上翻修,因材料缺乏故而筑得很簡陋很矮窄。不過,既是如此,也已高出河畔攤地近兩尺了。
高山(那個)流水一條線,
想親親(哪)想的見不上(個)面。
有了(那個)營生做不成,
想親親(哪)想的說不成。
撈不成(那)撈飯燜不成粥,
心思也不知道在哪里頭。
……
劉三毛旦哼唱著小調,歌聲不高,隱隱約約,飄在空中就像微風正拂動著莊稼的葉子,一搖一搖起伏著波浪……
李金香抱著把粗瓷茶壺和一只碗出現在莊稼地的另一頭,臉上笑盈盈地瞧著毫無覺察的劉三毛旦。
丫丫領著小黑狗,深一腳淺一腳地小步快跑,人未至聲先到:大叔,俺們來咧……
劉三毛旦聞聲,趕緊丟下手里的活計,搶步迎上去,伸開雙手攬起丫丫:腿剛好些些,可不能硬跑。說著,將丫丫高高舉過頭頂,逗得女娃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李金香笑著走過來,將壺和碗放在土塄上,順手接過丫丫,催促道:快坐下歇歇哇。趁水還熱喝上碗,可解渴解乏咧。
劉三毛旦“嘿嘿”笑著坐下,一臉幸福地看著母女倆,接著倒滿一碗水,“咕嘟、咕嘟”一氣喝盡,然后滿足地用衣襟擦擦嘴。
李金香來到堤壩前,伸手推推:攔水咧?
劉三毛旦看著女人,解釋道:是咧。年年伏天都發水,每年都提早壘這壩圪塄。唉——,要頂不住,收成可就叫水刮咧。
李金香搖搖頭:發水,猛咧,兇得像吃人的獸,這可頂不住。她邊說邊伸手拔起些野草塞進泥土里揉成團,再壘到壩上。
劉三毛旦點頭道:可不,水大咧可頂不住,要不年年發洪時俺都守在地頭,哪塌咧堵哪,這河的水性可賴咧……正說著,他突然打住,支起耳朵判別。
“嗡——嗡——”的飛機聲傳來,音量越來越強。
李金香面有恐懼地緊緊將丫丫摟進懷里。
數架涂著膏藥旗的日本轟炸機當頭飛過,劉三毛旦、李金香、丫丫仰頭觀望,小黑狗瞪著眼珠兒朝天狂吠。
李金香雙目憤怒得好似噴著火,道:河曲又要倒霉了,不知還要死多少人!說著,她攥緊雙拳,身體微微顫抖,淚水溢出眼眶。
劉三毛旦罵道:狗日的!
李金香盯著飛機飛去的方向,咬牙切齒道:畜生不如!俺恨死狗日的咧!他們炸死了俺爹俺娘!
劉三毛旦急問:是哪一回?
李金香嘆口氣:民國二十七年陰歷七月十九,俺到死也忘不了那一天!
劉三毛旦接過話茬兒:俺知道,那時俺也在河曲。聽說是二戰區北路軍總司令傅作義把三個副司令叫到司令部開打鬼子的會,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狗日的立馬就派飛機來轟炸河曲。唉!可死下不少人,還有幾千間房子也毀咧。
李金香憤怒的眼睛映射著熊熊燃燒的火焰。
四十八
(回憶)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多架日本飛機飛臨河曲縣城上空,投下一連串的炸彈,頓時地面火光沖天……
男人蒼涼悲愴的歌聲:
舛不死鬼日本鬼子壞了心,
駕上他那瞎眼飛機,來到河曲;先散傳單,后扔炸彈;
先炸南門,后炸河畔;
先炸城關,后炸營盤;
臨完掃了個簸箕彎彎,
打得咱們灰土滿身,
滿身灰土,
鉆地道呀,
黑鬼!
……
(歌聲中插畫面)
——飛機投下炸彈,地面多點爆炸……
——李金香爬在正推了半截的碾子旁,炸彈在周圍響起,火光映紅臉龐……
——飛機呼嘯著俯沖而下,射出一排排子彈掃倒一群群逃命的人……
——傅作義部隊士兵以步槍、機槍還擊……
——李金香突然意識到什么,猛地爬起身,不顧一切地朝自家的方向奔跑……
——爆炸的煙火,掃射的彈痕……
——李金香在奔跑,已看到自家不遠處的房屋……
——突然,兩枚炸彈掛著風聲從天而降,正中自家房屋,頓時墻倒屋塌,火焰騰飛……
——李金香瞪大眼珠驚呆了,淚水嘩嘩落下,憋不住地痛聲嘶喊:爹——娘——
火光、濃煙中的河曲城凄慘無比。
四十九
(畫面疊映到現實)
劉三毛旦痛切道:唉……慘咧!
李金香抬起頭,目光移向正川河,淚水被風從眼角吹落:唉——,沒錢給爹娘下葬,俺就頭插上草標賣自己。恰好那年喜子從口外打短工回來路過,見俺孤身一人實可憐,就拿出塊銀元幫俺埋了爹娘。俺又讓他用俺家門上留下的木板板做了兩塊靈位牌,揣進俺懷里帶上,這好歹是爹娘留給俺的舊物。后來,俺就跟他走咧,自立了門戶……
劉三毛旦不忍抬頭,狠吸著煙袋鍋,同情地不住嘆氣。
李金香眼神有些迷離地瞧著手里的泥團,失落道:唉——,這下俺把爹娘可算給丟咧!俺娘兒倆盡顧逃命咧,就忘了把供臺上的兩個靈位牌也帶上。唉,俺這輩子也別想回去咧,俺不孝啊……說著,她狠狠將手中的泥團拍在堤壩上,發泄心中積蓄的怨氣。
劉三毛旦深有感觸,舉目遠眺,長長嘆口氣:唉——,天下窮人苦命多咧!
……
李金香手搭涼棚仰望天空,日正當頭,忙說:晌午咧,咱都該回咧。
丫丫聽見要回家,高興地歡蹦亂跳。小黑狗也興奮地搖尾撒歡兒。
李金香在河邊洗凈手后,轉回身又抱起壺、碗,招呼著走向來路。
劉三毛旦洗凈手上沾著的泥,順便在褂上擦擦,抱起丫丫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正要走,丫丫低頭指著急吠的狗:小黑。劉三毛旦會意地憨笑,蹲身一手攬起狗遞給頭上的丫丫。
李金香看著這一切,臉上露出舒心快慰的笑容。
三人登上河沿兒,土屋安逸地靜靜駐守在前方。
劉三毛旦脖子上架著抱著小狗的丫丫,逗趣地蹦蹦跳跳朝前跑。李金香在身后樂得合不攏嘴。
突然,劉三毛旦站定不動了,李金香急切地趕緊上前。劉三毛旦扭臉朝上望去,一條條水線從頭頂流下——原來,小黑狗禁不住高處的惶恐,竟撒尿出來。
碧藍的天空、金黃的沙丘回響著三人歡心舒爽的朗朗笑聲。
五十
(明澈、輕快的濃郁晉西北民樂風格的旋律伴奏中,一組劉三毛旦和李金香、丫丫在不同場景、不同時辰勞動、生活、逗耍等的情景鏡頭)
——正川河畔,莊稼開始吐穗,長勢喜人。劉三毛旦、李金香辛勤勞作,不時擦擦汗,望著隨風擺動的莊稼,露出期待豐收的喜悅……
——土屋外,劉三毛旦蹲在地上,手捧大海碗“呼嚕、呼嚕”吃著糜米撈飯;丫丫調皮地在他寬厚的背脊上爬上爬下玩耍,小黑狗也蹦蹦跳跳地躍躍欲試。李金香端著一碗飯從屋里走出,見狀,故意裝作惱人的神情唬唬丫丫,然后溫存地笑著走來,將自己碗里的飯又倒進劉三毛旦捧著的大海碗中……
——屋前,李金香往支起的棍棍上搭著為劉三毛旦洗過的衣裳,邊整理衣襟邊眺望正川河方向,盼著勞作的人兒歸來……
——夜晩,屋內。炕上,劉三毛旦依舊是蓋著蒙古袍,側身面對墻壁呼呼入睡。燈瓜瓜映照下,丫丫抱著小黑狗安睡著,李金香就著燈光一針一線縫補劉三毛旦的衣服……
——屋外,劉三毛旦拿著紅膠泥教丫丫捏人人;丫丫一臉泥漬,噘著小嘴非要為小狗塑像,模樣認真專注……李金香靜靜倚在屋門口,入神關注,安逸感、滿足感浮現臉上……
——傍晚,火紅晚霞燃燒天際。劉三毛旦、李金香、丫丫、小狗向一座碩大的沙丘頂上攀登,被風雕塑成水波紋的沙面上印記下三人和狗的串串腳印……
——紅彤彤的落日映現在沙丘頂上,圓圓的大大的,就像是通往天堂仙境的幻影隧洞。劉三毛旦、李金香、丫丫、小狗站在夕陽里,剪影質感分明,如雕塑一般——一幅人與天地融合的壯美圖景……
五十一
屋內,劉三毛旦、李金香、丫丫正吃午飯,一陣風吹開屋門,卷著沙土刮進來,正撲打在臉上、碗里……
李金香欲起身關門,劉三毛旦攔阻,側耳靜聽,分辨情形……猛地,他警醒過來,碗往炕沿一擱,匆忙起身而去。
五十二
屋外,劉三毛旦跨步出門,抬頭仰望天空——西邊遠遠的天際烏云滾滾,夾雜著沙塵的勁風傳來隱隱約約的沉悶雷聲。
李金香跟腳出來,眼望陰沉的天空,急切地雙手捏住男人的胳膊道:咋,水真要來咧?
劉三毛旦目不轉睛盯著遠方,聲音緊迫道:嗯!看那邊,雨還挺大。快咧,用不了兩袋煙的工夫,洪水就發下來咧!他說著伸手拎起靠在屋墻的鋤頭,拔腿朝正川河的方向奔去……李金香一下沒有反應過來,一把閃過沒拉住,想抬腳追趕卻又被撲面的沙塵卷了回來。
五十三
正川河,水流已明顯加快,水質混濁,時不時翻卷著旋渦。
劉三毛旦褲腿挽得老高,赤腳踩進壩頭的泥土里,巡查并加固著那些可能出問題的地方。混合著泥土的零星雨點趁著風勢甩在他的臉上。
風忽然強勁起來,發出“呼——呼——”響聲,吹得莊稼葉子“嘩啦啦”向一面飄。
劉三毛旦站在莊稼地堤壩的外面,嚴陣以待著。他兩眼注視著河的上游,傾聽分辨風刮來的聲音,嘴里不住叨念:來咧、來咧……
河水逐漸上漲,已沒過駐守男人的腳脖子……河水涌動,一波急似一波地沖刷堤壩,一些細短的柴草棍兒從上游被聚集過來。
沉悶的水聲由遠及近,終于一尺多高的潮頭出現了,它們一字排開,翻滾著泥沙和樹枝、草稈等雜物奔涌而來。
第一波水浪沖來,劉三毛旦身子晃晃,剛想重新立穩,又一波更大的水流涌來,隨之人不得不傾倒,幸而靠雙手撐住后面齊腰高的堤壩才算定立住。
水涌向堤壩,沖刷泥土,浪擊壩頭……
劉三毛旦一次次撈起草木揉和膠泥不住地加固加高堤壩。
堤圍里的莊稼地已灌入積水,只是洪流因受阻攔而積水未隨波逐流,顯得相對平靜、穩定;但河里的水勢湍急,岌岌可危。
洪水沖擊,堤壩終于被撕開一處裂口,劉三毛旦抱起大塊的膠泥填堵;又一處被水撕裂開,他轉身再堵;再一處危急,他又撲身上去……多處告急,一夫難當。就在這危難之時,李金香出現在面前,渾身濕漉漉的,二話不說,懷抱起混合的泥草,封口堵漏,與劉三毛旦并肩抗洪……突然,一根胳膊粗的樹干順水漂來,正攔腰撞向李金香;沒留神的外力襲來,她剎那間沒入水中;劉三毛旦反應敏捷,一把撈起女人攬進懷里。待定住神兒,頗有經驗的劉三毛旦橫攬過樹干緊抱在胸前,同時示意李金香如是而做;二人以樹干為欄、身體為屏障,每人背靠著一個豁口并肩而立……
五十四
正川河的洪水來得猛去得快,不消多時即悄然退去。河面漸漸恢復了平靜,陰霾正在散去,一輪艷陽破霧穿云,光芒四射,無限燦爛……
劉三毛旦和李金香筋疲力盡地躺在泥水里,彼此對視著望望,臉上的表情不約而同地由喜悅到綻放,繼而發出勝利者的自信并快慰地歡笑著。
天空像洗過一樣明澈,回響著男女歡愉的笑聲……
五十五
屋內,丫丫和小黑狗在炕上玩耍。從干著的衣服及皮毛來看,剛才發洪水時她與狗是聽娘的話乖乖待在家里的。
爐灶里的火紅紅燃燒著,鐵鍋里的水滾滾沸騰著……劉三毛旦用瓢舀出開水倒進盆里,又從缸里舀了瓢冷水混入,再伸手進盆水里試試,抬起頭憨厚地笑著說:正好,快擦洗擦洗哇。
李金香背對著劉三毛旦,沒有應聲,慢慢解扣脫去上衣——女人的裸背,富有彈性的肌膚亮露出來……
劉三毛旦冷不丁兒乍見,血一下子涌上臉膛,氣吁粗喘不勻。他克制著,牙一咬,眼一閉,彈身而起沖出屋外……
李金香并未受到絲毫影響,依舊慢慢地解下褲子,現出全裸的背影。她緩緩轉過身來,走向騰著熱氣的水盆……
爐灶里的火光映紅成熟女性豐滿的身子……
粗布白毛巾從水中撈起,掛著的晶瑩水珠落在光滑潤澤的肌膚上……借著紅紅的火光,李金香輕輕撫擦著身子,嘴里低低吟唱起民歌——
這一山望見(哪)那一山高,
那山上長得苗好櫻桃。
櫻(啦)桃好吃(哪)樹難栽,
朋(啦)友好為(哪)口難開。
要(啦)吃櫻桃(哪)拿錢買,
要(啦)為朋友(哪)慢慢來。
……
五十六
正川河,水流已平靜,水質亦清澈。經過一場洪水考驗的莊稼,搖曳著水珠彈跳著的葉桿,盡情享受著陽光的滋養。
劉三毛旦蹲在河畔,從水坑里挖出紅色的膠泥,往赤裸的身軀一道道涂抹……不一會兒,他的全身均已裹滿了膠泥,看上去儼然一個紅色精靈。他站起身,眨眨黑洞洞的眼睛,忽然興奮地跳躍起來,手里拎著衣褲蹚過河水,向陽光照射下的沙丘風也似的跑去,嘴里還不停地吆喝著。
五十七
劉三毛旦仰面大字形躺在黃沙里,任憑熾熱的陽光暴曬著,衣褲散落地丟在身后……他顯露出難以抑制的快意,健壯的胸脯一起一伏吼唱開來——
這(啦)一山(呀)望見(呀)那一山高,
人(啦)里頭(哪)挑人(呀)就數妹妹好。
路(啦)畔上(呀)長的一苗靈芝(哪)草,
誰(啦)也(呀哪)比不上小妹妹好。
九(啦)天(你哪)仙女呀我不(呀)愛,
單(啦)愛(呀哪)小妹妹好人(呀)才。
滿(啦)天(你那)星星呀一顆(呀)明,
十(啦)三省(哪)地方(呀)挑中你一人。
……
五十八
夕陽西沉,天色漸黑,洗刷干凈、穿好衣褲的劉三毛旦扛著洪水沖來的那根胳膊粗細的樹干,朝回家的方向走去。這時,只見遠遠的土屋里透射出溫暖的燈光。
五十九
沙壕塔,清晨。
屋內,昏暗中只有門縫透射進的陽光報告著新的一天開始了。
李金香蘇醒過來,揉揉眼看看身旁已經醒來的丫丫,又側臉望望炕另一頭劉三毛旦睡覺的地方——空空無人,唯見那件蒙古袍團揉在那里。她先是疑惑,緊接著又釋然地笑笑,問:大叔出去咧?
丫丫刮著小狗的鼻子,不以為然地回答:才走,不讓俺喊醒娘。
李金香頓覺一股暖意涌遍全身,她抿嘴兒笑笑,招呼丫丫趕緊起床。
六十
朝霞映照,橘黃的光線從敞開的門外投射進屋里,絲絲縷縷的蒸氣彌漫升騰著,一派溫馨而暖洋洋的景象。
李金香忙在爐灶前煮粥,頭也顧不得抬地高聲問:瞭見了不,你大叔回來了沒?
丫丫抱著柴草正邁進屋來,吃力地說:沒!連個人影影也不見。
李金香聞聲見狀,趕緊接過柴草放下,又給丫丫拍拍衣裳,拉著手走出屋去。
六十一
屋外,李金香和丫丫站在朝霞映紅的光暈里,向著正川河的方向,翹首企盼。
細長的小道上鋪滿金光,靜靜伸向遠方。
六十二
屋內,灶臺上,大海碗里盛滿糜米撈飯,一雙筷子橫架在碗口,等待著主人歸來。
李金香守著鍋臺,兩眼直直探向門外。
丫丫坐在門欄上端著碗,正你一嘴我一口地同小黑狗一起吃飯。
……
大海碗里的飯已涼了,仍原封原樣地擱在原處。
李金香坐在炕沿兒,失神兒地盯著那只碗。終于,她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起身快步走出屋門。
六十三
正川河水緩緩流淌,綠油油的莊稼在微風中歌唱。
李金香拉著丫丫跟著小狗來到岸畔,急切尋找,不見劉三毛旦身影。于是,她們沖著四周呼喚。
沙梁、河水、沙丘……沉默無應。
李金香環顧周圍,不見動靜,心里開始發緊,臉上顯出焦慮的表情。忽然,她鎖住的眉頭舒展開來,像是意識到什么,拉起丫丫匆忙轉身而去。
六十四
李金香拽著丫丫的胳膊向屋后的沙梁上攀,酥松的沙土從腳底流瀉生煙。
母女二人期待的目光探出沙梁頂頭,急切搜尋,神情漸漸失望。
蒙古包似的紅膠泥墳丘,靜默而孤零零地守候在那里。
六十五
沙壕塔,夜晚。
屋內,燈瓜瓜昏暗的燈光照在炕上,丫丫依偎在靠墻盤坐的母親懷里,原本那男人睡覺的位置仍然空著。
李金香一言不發地盯著燈火,茫然若失……
六十六
夜幕籠罩下的荒野大漠,劉三毛旦拄著根棍子疾步匆匆前行,寂靜幽暗中只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和遠處零星、微弱的狗吠……
六十七
沙壕塔的清晨。
屋外,母女倆灑滿晨光的臉上滿是期盼的神情,眼睛注視著正川河的方向。
沙土小道依舊沉默著。
六十八
茫茫沙漠,一望無邊,沙丘一峰連著一峰直至藍天深處。
李金香領著丫丫和小狗在沙海里跋涉,嘴里不住地在呼喚,臉頰、背襟汗水浸濕。
六十九
正午,河曲五花城。
劉三毛旦蓬亂著一頭長發,手拄根棍子出現在村口,看上去破破爛爛像個叫花子。他低頭貼著墻根走,以免引起人們注意。這時,恰有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跑過,他一把拽住,問:丫丫家在哪里?
男孩先是驚恐地一愣,怯生生地順口回答:拐過彎兒,門前有棵海紅子樹的就是。說完,一掙袖子迅速跑走了。
因是正午,正是吃飯時間,村里街道上沒什么人走動。劉三毛旦加快腳步,拐過彎兒,即看到了那棵茂盛的海紅果樹 (河曲一帶特有的果樹品種)。其樹蔭遮蓋下的院門緊閉著,一把鐵皮打制的老式鎖子冷冷鎖著鐵環兒門搭子。他打量周圍,見四處無人,迅捷一躍,爬上墻頭,翻身進了院子。
七十
沙壕塔。正午陽光把正川河照得像鏡子一樣明亮。
李金香、丫丫、小黑狗沿河尋來,前面即是那剛抵御過洪水襲擊的莊稼地。
七十一
五花城。李金香家院落。
顯然久不住人了,院子里種的菜秧子等青苗已渴死,到處都蒙上一層塵土。
劉三毛旦跳進院子,貓著腰徑直奔向正中的窯洞。這是三孔連洞的窯洞,門從作為堂屋的中間窯洞開著,進去分側兩邊為供人起居的窯洞。眼下,窯洞門上恰好沒上鎖,而是按照人們的習慣在門搭子孔里插了根鐵匠打制的四方楞型的長鐵釘子。
劉三毛旦拔出釘子,推門而入,一股塵埃落下……他四處打量,窯里的陳設簡陋而有些零亂,顯然是因主人走得匆忙急取物品留下的跡象。地上,還能分辨出那灘已經干涸的血跡。
劉三毛旦尋覓一番,又回到堂屋,環視一周,眼睛一亮,在西墻角的墻上發現了他要找的東西——一塊一尺長一拳寬的木板橫架在墻上,兩只四楞長鐵釘插入土墻作為平衡的支架,一張畫著朱砂符咒的黃表紙貼在后面,兩只一掌高帶底座的木制靈位牌端放于木架上——這是座極為簡易的靈龕。他判定這就是李金香牽念的那兩只父母的靈位牌,于是跨步上前伸手將它們請下,如獲至寶,急忙揣進懷里……
劉三毛旦深知此地不可久留,耽擱不得,于是緊緊當作腰帶的褲繩繩,貼皮肉系牢靈位牌,轉身推門而出。哪料人剛到院中,院門“咣當”一聲被推開了,有三四個壯漢氣勢洶洶闖了進來,身后正跟著那個村口相遇的小男孩。
劉三毛旦一驚愣住神兒,本能地欲擇路而逃。可說時遲那時快,一只黑乎乎的拳頭已掛著風聲狠狠猛擊過來,頓時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七十二
夜,沙壕塔。
屋內,燈瓜瓜點亮著。
李金香緊摟著丫丫坐在炕上,心情焦急地靜默無語。風兒吹著沙石叩響屋門,她欠身欲起,面露欣喜,可又傾耳細細聽聽,失望寫在臉上。她長長嘆口氣,將女兒更緊地摟住。
丫丫望著母親燈光映紅的臉,翹起小嘴擔憂道:是不是大叔扔下咱們自己走咧?
李金香堅定地說:不會!你毛旦大叔就不是那無情無義的人,不會丟下咱娘兒倆的。
丫丫實在難以理解眼下發生的事情,猶豫半晌還是憋不住小聲嘟囔:會不會死咧?
哪曾想,孩子的一句無心真話,剎那間打破了屋里的沉悶。李金香扳過丫丫,瞪著那張純真無邪的小臉,厲聲喝道:你咋就說出這么不吉利的話咧?!咒人咧!呸!呸!呸!說著,她重重呸了三下,以按家鄉的習俗啐掉嘴里傷人的霉氣惡咒。
丫丫不知一句話竟惹了這么大的禍,冷不丁兒被母親的憤怒嚇壞了,怔怔呆滯片刻,放聲哭泣起來。
李金香恢復了理智,被女兒的哭泣扯疼心尖兒,一把又將丫丫重新緊緊摟抱進懷里,兩行熱淚滾落下來……
七十三
沙壕塔,旭日東升,又是一個新的黎明。
李金香、丫丫、小黑狗迎著朝陽站立屋前,靜靜遙望遠方。
七十四
正午,陽光暴曬。
屋內,丫丫趴在炕沿兒疲憊地睡著了,小黑狗也在腳下打著盹。
屋外,烈日下,李金香手搭涼棚翹首瞭望,她倔強的內心一直燃燒著堅定的希望。
七十五
下午,太陽偏西斜去,陽光多少帶上了柔和的橘色……沙壕塔顯得越發平靜了。
紅膠泥抹砌的墳丘在斜陽的照射下呈現出特別的質感,投出了長長的影子。
李金香跪在墳丘前,背陽面東閉目合十,默默祈禱……一陣風兒吹過,她嗅嗅,似覺有什么感應,慢慢睜開眼睛……哇!像是發生了奇跡,面前的墳丘前出現了兩只相熟的物件,正是自己渴求的親生父母的靈位牌!她驚喜地睜圓雙目,趕緊扭臉看身后,只見在刺烈的陽光照射中一個黑黑的漢子正憨憨地沖著自己笑……李金香再也顧不得什么,一下子撲倒在劉三毛旦懷里,揮動胳膊使勁捶打著男人結實的胸脯,嘴里不住地抱怨著:死下的你呀,走也不告一聲兒,可把俺熬煎怕咧……說著,一臉的委屈,淚水涌出眼眶……她緊抱著男人的腰,像是怕把人再丟掉,臉深深埋入那起伏喘吁的胸膛,表現出女人本能的嬌媚……
劉三毛旦也雙臂攬緊李金香,臉上依舊是癡癡的憨笑……
七十六
沙壕塔的夜晚,月光如水,四野寂靜……
屋內,燈瓜瓜的蓖麻燈芯挑高了不少,火苗“噼噼啪啪”燃燒得很旺,映亮大半個屋子。
劉三毛旦光著上身,現出劃扯的血痕和片片淤青,他的臉上也有淤腫及流血的傷口。
李金香在盆里的熱水中揉洗粗布毛巾,拎起、擰干、疊展,輕輕給劉三毛旦擦洗身上的臟漬。她緩慢地一點點擦著,不時手指輕輕撫摸紅腫處,心疼地說:咋就給打成這樣?
劉三毛旦笑笑,毫不在乎地說:不咋!俺從小就經受慣咧,皮肉硬著咧。
李金香不小心觸碰到一處傷口,劉三毛旦齜牙咧嘴。她揪心地嘆口氣,繼續道:村人咋就讓你走的?
劉三毛旦寬慰道:沒甚!俺只知道俺要的不丟就行。他們拿俺也沒辦法……
七十七
(回憶)
五花城,李金香家的院子里。幾個后生圍打著趴在地上的劉三毛旦。他一聲不吭,任臉上、身上被打被踢,泛起傷口,腫起紫青……
后生們打累了,喘著氣歇下手腳。領頭的漢子問:翻墻進院,偷甚咧?說著又踹上一腳。劉三毛旦緊閉住眼,趴著不動,還是一句不吭。
這時有個后生從窯洞里走出,沖著領頭的漢子說:查咧,沒見少甚。
領頭漢子圍著地下爬著的劉三毛旦轉了一圈,確定沒有什么發現,對隨同的人道:虧得早到咧,他來不及下手。看他個討吃的,也是餓急咧。說著,他又踢踢劉三毛旦,說:看你也是個餓死鬼,這回放你走。聽著,你永世不能進五花城!不過,俺得讓你長點記性。說罷,漢子一把抱起男孩,將其褲子擼下架開,自己也叉開兩腿命令道:鉆吧!只要你從襠下爬過去,俺就放你走。
劉三毛旦睜開眼睛,盯著敞開的院門,閉緊嘴咬緊牙,一挪一挪爬去……只聽見漢子一聲愉悅的喝令:尿!
一股尿水澆向劉三毛旦的頭臉。
劉三毛旦不為所動,雙目死死盯著院門,忍辱吞聲,任由胯下尿澆,他狠狠咬著下嘴唇,手指摳進土地穿襠爬過。
七十八
(畫面疊映回現實)
夜幕中的沙壕塔。屋內。
李金香心疼地擦著劉三毛旦帶傷的臉和背,手指在其皮膚上深情撫摸,感動的淚水悄悄流淌……
李金香用粗布毛巾擦擦眼淚,緩緩走到炕邊捧起那兩只靈位牌,又回到劉三毛旦跟前,問:你知道俺為甚就舍不下這靈位牌嗎?
劉三毛旦點點頭,隨即又不解地搖搖頭。
李金香嘆口氣:唉——,這里裝著俺爹娘的骨血咧。說著,她把靈位牌的底座翻上來,只見上面有一個長方形槽口被木條封著。她從頭上取下一只卡子,用尖兒摳起木封,拿近讓劉三毛旦看:這里藏著俺爹娘的頭發,是臨下葬時俺從他們頭上剪下來的。
燈光下,兩只靈位牌底座的木槽里,分別平展地安放著兩綹黑白相摻的頭發……
七十九
燈瓜瓜跳動著的火苗兒。
丫丫在炕上跟小黑狗盡情地玩耍,
李金香正拿起剪刀為劉三毛旦剪去長發,漸漸地一張英武俊朗的臉出現在眼前。
李金香借著燈光動情地俯視著劉三毛旦,禁不住愛撫男人的頭和臉。不小心,手觸痛了傷口,劉三毛旦“啊呀”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護傷口。這時,劉三毛旦的手恰與李金香的手搭在一起,先是遲疑,接著揉搓著緊緊攥在一起……李金香與劉三毛旦都滿足釋然地瞇起雙眼,盡享那涌遍全身的暖流……
八十
沙壕塔,清晨。
屋內,煮粥的蒸氣騰滿屋子,往日的生氣又恢復了。
劉三毛旦將兩根削尖了的指頭粗細的短樹棍兒釘進墻里半截,又拿起塊約一尺長短的寬窄不均的木頭板搭在上面,制作成簡易的靈龕,然后將那兩只靈位牌鄭重地放置于上。他退后兩步,審視平直與否,臉上顯露出滿意的神情。
正在此時,李金香抱著一捆柴草進得屋來,見此情景感動地松開柴草散落地上,跨步近前,仰對靈龕,雙手合十,恭敬三拜。她又急忙扭身,想表達感激之情,可劉三毛旦已悄然出屋去了。李金香望著敞開著的強光透射進的屋門,眼睛濕潤了。
八十一
又是正午,陽光照射著沙壕塔。
李金香被生火的煙氣嗆得跑出屋來。她揉揉辣酸了的淚眼,睜開看見正蹲在地上玩膠泥的丫丫,便知道劉三毛旦回來了,忙問:你大叔咧?
丫丫只管專注地捏著泥人人,頭也不抬地應聲:去屋后咧。
李金香側身瞧瞧不見有人,只能聽見有劈砍木頭的聲音。
八十二
李金香做好飯走出屋門,見丫丫還蹲在那兒,神情十分投入地捏著泥人人,便挑高聲音道:丫丫,你大叔做甚咧,咋還不見人。快叫他吃飯咧。
丫丫聽見娘在召喚,趕忙起身過來,拽著娘的胳膊指給她看:娘,好看不?
李金香順著手指的地方看,只見陽光照射下有四個形態各異的泥偶,不解地問:這捏的是甚?
丫丫蹲下身,小手指著一個一個介紹:這是咱的一家家人。這是娘,這是大叔,這是小黑,這是丫丫俺。好看不?
李金香蹲下身抱過女兒,有些被觸動地使勁兒點頭:嗯!嗯!好看咧。俺閨女長大懂事咧。
正說著,劉三毛旦從屋后回來,笑呵呵地問:你娘兒倆說甚咧?
李金香趕緊拉起丫丫道:沒甚。丫丫捏了幾個泥人人讓看咧。快進屋吃飯吧。說罷,先腳進屋去了。
劉三毛旦彎下身,一個一個地小心把泥人人撿起,又轉身認認真真擺放在土屋的墻根兒底,微笑著觀賞片刻,自言自語道:嗯,就是好看咧!這才心滿意足地走進屋里。
八十三
沙壕塔,清晨。
屋內,光線昏暗,李金香和丫丫還在睡眠狀態。而劉三毛旦在炕上安身的位置已空閑無人。
一陣輕微的拎桶拿擔的響動把李金香從夢里驚醒,她揉揉惺忪睡眼,轉身趴在炕沿兒尋聲瞅去。
只見從門縫投射進的幾道光線里,劉三毛旦正背對著搭肩挑起扁擔水桶。當他小心打開屋門那一刻,溫暖的朝霞迎面傾瀉而來,勾勒出男人英俊的面孔。他輕手輕腳走出去,又慢慢合上屋門。
李金香麻利地穿好衣裳,起身下地。她打開屋門,讓太陽的光芒照射進來,瞇縫著眼愛慕地望著男人挑擔遠去的背影……
當李金香收回視線,扭身回轉屋里時,突然怔住了,眼睛呆直地瞪得老大,簡直驚異不已——原來,在門對面的墻上,金色朝暉映亮的靈龕上有三只靈位牌擺放著,其中有兩只分別是父母的,另外那一只木茬泛白、做工略顯粗糙的新制靈位牌,上面用木炭灰笨拙地豎寫著似是而非卻又能一眼猜到的兩個字:喜子!
李金香再也抑制不住被感動的情緒,撲身上前捧過喜子的靈位牌貼進懷里,然后轉身跑出屋門,翹首站立在陽光里深情遙望……這時已不見劉三毛旦寬厚的背影,只有那條細長的小路靜靜伸向遠方……
李金香內心熾熱的情感在奔流,淚水禁不住涌出眼眶。
八十四
正午,陽光直射在紅膠泥抹砌的墳丘上。
李金香雙膝跪在墳頭,面前擺放著喜子的靈位牌。她眼含淚水,動情地叨念:喜子啊喜子,你聽得見不?自從你走口外后,俺孤兒寡母就把心給盼碎咧。不管是受凍挨餓遭人欺,俺都咬牙挺過來咧。為甚?早想好咧,就是等你從口外回來再不放你走,好好守著一家過安生日子。誰想,到了沒把你盼回來,你倒把俺娘兒倆丟下自顧自地走咧。唉——,你想過不?你丟下俺娘兒倆可咋過活呀……
李金香重重嘆口氣,抬袖擦把淌流的眼淚,繼續說:你一閉眼就甚也不管咧,可你哪知道活著的人有多心痛多熬煎哪!唉,死人的罪是讓活人嘗咧!不過,喜子,俺今天要給你說,俺已經想好咧,從今以后俺要跟劉三毛旦搭伙過呀。他是個好人,是個靠得住命的男人。俺知道,你也放心不下俺娘兒倆,也想讓俺們有個好的依托歸宿。俺跟你說咧,劉三毛旦你也認得,俺問你應不應?要應咧你就點個頭說句話……
李金香說著瞇閉兩眼,雙手合十,默默禱告。天下的事就有這么巧的,恰在這時一陣清風吹來,靈位牌隨之應聲向前倒下,好似點頭應允一般。李金香聞聲睜大眼睛,破涕為笑道:喜子,你這是答應俺咧!她把喜子的靈位牌捧在懷里,深情道:喜子,不管到多會兒,你都是俺的親人。不管俺這輩子去到哪兒,俺都會把你和俺爹娘一起帶在身邊供奉……
說到這兒,李金香又抬眼注視著面前的墳丘,神情鄭重道:蒙古老爹,俺在這兒也向您老人家通報一聲,俺要給劉三毛旦當女人咧,從今往后俺就是您的干閨女,像他一樣為您修墳,報答恩情!
(鏡頭拉開)
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炎炎烈日光照大漠,李金香跪在圓圓的墳塋前,雙手將靈位牌貼在胸口眼望蒼穹。八十五
艷陽照耀下的正川河,水流明澈,波光粼粼……已抽穗兒的莊稼微微搖動著葉子,形成充滿生機的綠色屏障……這是個靜謐、安閑的世界。
李金香獨自一人來到河邊,解開一個個盤扣,慢慢脫下衣服。她赤裸著全身,靜靜看看水中倒映著的自己,臉頰不禁泛起少女般嬌羞的紅暈。
李金香緩緩坐下,平平舒展修長的雙腿,伸出胳膊掬起一捧紅膠泥一點一點涂抹在身上……她邊抹邊輕聲吟唱:
黃芥芥開花(呀哪)金點(呀)點,
小妹妹長得(呀哪)笑臉(呀)臉。
紅是(那)紅來(呀哪)白是(呀)白,
好倒像果子花(哪)剛剛(呀)開。
……
八十六
土屋后的柴草堆放處,劉三毛旦揮斧劈開那根洪水刮來的枯樹干,從已削砍過的痕跡上看可判定為喜子制作的靈位牌是從這里取的材料。他把劈好的柴攏到一起,整整齊齊碼放起來,邊拍打去身上的塵土、木屑,邊拐過墻往屋里走。
八十七
屋內,丫丫正手握燒黑的木炭小棍,認真地給那已干透的泥人人畫眉眼;小黑狗臥在旁邊,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
劉三毛旦走進來,發現李金香不見了,忙問丫丫:你娘咧?
丫丫站起身指指門外,懂事地說:娘說去河邊了,一會兒就回來,讓俺們屋里等。
劉三毛旦聽著眼望遠方,緊接著有些不放心地抱起丫丫匆匆出屋。
八十八
劉三毛旦急切朝正川河的方向走去。他走著走著,放緩了腳步,耳畔傳來陣陣歌聲。
丫丫嘴快,高興地指向前方:娘唱咧。
劉三毛旦也欣喜地點點頭,又加快了腳步。
八十九
正川河邊,李金香將紅泥涂滿全身,只有臉和脖頸保留著原本的膚色。
這時,劉三毛旦抱著丫丫已登上河沿兒,乍見全裸的女體,兩眼呆傻地瞪直了。
李金香已經察覺到了身后劉三毛旦的到來,但故意裝作不知,仍舊不慌不忙繼續抹勻身上的泥水,嘴里曲調平穩地吟唱著;然后,她起身一步一步緩慢地走進正川河,嘴里歌聲依然:
上半截葫蘆(呀哪)下半截(那)瓜,
千層層毛眼眼(哪)左右(呀)花。
紅豆豆嘴嘴(呀哪)白個生生牙,
毛葫蘆蘆眼眼(呀哪)該叫哥哥怎。
……
歌聲里,李金香走進一點一點變深的河水——腿沒去了……腰身沒去了……胸背沒去了……肩膀沒去了……歌聲沒去了……李金香把頭埋入水中,稍頃猛地又躍出水面,頓時浪花飛濺;接著濕淋淋的一頭秀發有力地甩動,晶瑩的水珠四散開來。
太陽逆光下的河水,朵朵漣漪極有層次質感地泛起,李金香曲線優美的豐滿裸體顯得格外美艷動人。
劉三毛旦傻傻看著,一陣風兒忽然吹得他醒過神兒,馬上意識到什么,生怕被發現似的抱著丫丫悄悄退步而下。當他退縮下河沿兒,然后立刻轉過身,興奮難抑地懷抱著丫丫奔跑起來;小黑狗緊追其后,發出“汪汪”的叫聲。
九十
陽光映照下的正川河。
李金香撩起清粼粼的河水洗身子,傾耳聽著身后傳來的聲音,臉上浮現出甜美、幸福的笑容……
九十一
深夜的沙壕塔寂靜無聲,如水月光灑在大漠上。
屋內,燈瓜瓜跳動著芯火,忽明忽暗地映照著土炕和屋墻。
炕上,丫丫摟住小黑狗已深深入睡,那紅撲撲的小臉蛋流露著安然的微笑。
李金香身穿那件當年結婚時穿過的紅夾襖跪坐著,別著卡子的頭發梳得光亮亮的,“羊搔式”發髻上插著根銀簪,她目光深情地良久注視著劉三毛旦。
劉三毛旦反倒有些無措,不自在地搓著手,不住干咽著喉嚨。
李金香鐵了心,語氣堅定地壓著聲音說:俺就是看上你這個人咧,愿把俺娘倆兒托付你。吭個聲兒,你嫌棄不?反正俺已問過靈牌,喜子也答應咧……
劉三毛旦干咳了一聲,有些不安和愧疚地說:你也知道俺是個甚的人,窮得甚也沒。唉!不瞞你說,恐怕跟了俺連個肚子也混不飽,遇上賴年景,就是用酒盅盅量著米吃怕也撐不住幾天……你跟上俺準定要受窮呀!
李金香彎彎著眉,用憐愛又羞澀的目光望著心愛的人,臉上現出深深的酒窩……她跪立起側過身,從頭后發髻上抽下銀簪,輕輕挑亮燈芯,背身慢慢解著衣扣,溫聲細語唱起來: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燒酒盅盅舀米不嫌哥哥你窮。
……
李金香的側影,逆光中勾勒出成熟女人豐滿而嬌艷的美體曲線。
劉三毛旦聽著聽著,淚蛋蛋“吧嗒、吧嗒”掉下來。這哪里是歌呀,分明是女人交給自己的一顆滾燙的心!劉三毛旦再也控制不住了,情感的烈焰在燃燒……他伸出雙手抱住那柔暖的肩臂,慢慢將背對著的女人勻勻轉過來,淚眼相望,顫抖著聲音應唱起來:
一鋪灘灘柳樹一鋪灘灘草,
一鋪灘灘姑娘就數妹妺你好。
……
歌聲里,劉三毛旦與李金香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沙壕塔的月光皎潔而迷人。
九十二
沙壕塔,清晨。
屋內,土炕上。
熟睡的劉三毛旦像是神經被觸著了,抖動了一下身子醒來。他本想如往常習慣性地立刻起身,可剛撐起胳膊,立時意識到是光著身子,于是又趕緊趴了下來,隨即瞧瞧身邊——昏暗的屋里沒有人,炕上是空的。劉三毛旦下意識地揪揪身上蓋的,發現是久違多日的被子,綿綿的暖暖的。他的意識清醒了,翻轉身體,團抱在被子里,輕輕閉上眼睛,美美享受著有人呵護的舒坦,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吱吜——”屋門被推開,晨光擁著抱柴草的李金香進來,丫丫和小黑狗緊跟在后面。
聽見動靜,劉三毛旦并未急著動身,而是裝作熟睡的樣子,盡情體味著女人帶來的溫馨。
李金香放下柴草,就著一絲光亮望了望“熟睡”的男人,臉上泛起溫存的暖意。她蹲身麻利地打著火鐮,一口一口吹著氣漸漸燃著柴草,丫丫也在一旁鼓足腮幫子幫忙吹著。
星火忽明忽暗地閃現,一次次照亮那兩雙期待的眼神兒,直至爐膛里燃燒的火焰映紅女人和孩子喜悅的臉龐。
劉三毛旦不知何時已翻過身趴在炕沿兒,專注地望著火光勾勒出的女人的剪影,默默在背后欣賞。
李金香手把葫蘆瓢舀起水加入鍋里,又添上一把柴草。火苗呼呼竄動,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這時,煮飯的前期準備已經停當,可有片刻的空閑歇息。她轉過身看看男人,恰見男人也正癡癡瞅著自己,不覺會心地喜上眉梢兒,口吻裝作抱怨地說:咋醒咧,不多睡會兒?
劉三毛旦“嘿嘿”捋捋頭,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不早咧,俺還能叫女人比俺起得早。說著欲取衣起身。
李金香伸手按下了男人裸露的臂膀,表情溫婉地搖搖頭:俺不讓你起,俺就是想讓你這整天出力的男人再歇歇。
劉三毛旦聽著這柔柔的話語,那雙結實的臂膀酥軟了,順從地又重新臥下身子,眼里閃動著感動之情。
李金香取過炕角處放著的煙袋鍋,學著男人裝滿煙絲,將套著煙桿嘴兒的一頭遞給劉三毛旦。
劉三毛旦先是有些無措,面色略顯猶豫,接著領受了這一切,接過煙桿趕緊銜進嘴里,憨憨傻笑。
李金香起身走到灶膛前,用手捏著取出一根燃著火苗兒的柴火棍兒,又轉身回來伸向裝著煙絲的煙鍋子,笑著示意快吸。
劉三毛旦有些夸張地使上牛勁吸煙嘴兒,故意發出“吧、吧”的響聲。
煙鍋里一紅一暗地閃亮著,煙氣一縷縷漫散開……李金香、劉三毛旦相互對望著笑了。
劉三毛旦深深吸進一口,瞇著眼美美地把煙霧吐出來,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有女人真好!
這時,鍋里的水已煮得沸騰,蒸氣的水霧如紗幔漫卷……
九十三
太陽已升起老高,曬得沙地明晃晃的。
屋內,李金香挽著袖口,利落地在洗鍋碗,嘴里不住叨叨:俺看莊稼長得蠻好,穗穗也都掛滿咧,只要沒蟲沒災準定是好收成,就別天天去照看了。有空兒,你還是多歇歇身子骨兒,人又不是鐵打的,也不能總是勞作個不停。日子過了今天有明天,還長著呢。
劉三毛旦握起鋤頭,搖搖頭道:不能啊,每天不去地里瞭瞭,這心就放不下。蒙古老爹說得對,莊稼也跟人一樣,侍弄勤快些長著也舒坦。天不早了,俺去去就回。說著,又挑起了水桶。
丫丫一聽要去河畔的地里,早憋不住了,拍著巴掌高興道:好啊好啊,我去我去。小黑狗也隨之撒歡兒、吠叫。
李金香嘆口氣笑笑,無奈地搖搖頭:好吧,你們先走,俺拾掇好后腳就跟去。又對丫丫道:你要聽大叔的話,乖乖的別瞎跑。
丫丫應聲點點頭,歡快地像只放飛的小鳥,召喚著小狗跑出屋門。
九十四
劉三毛旦拎鋤挑擔跟腳走出屋來,剛沒走兩步,身后傳來李金香的聲音:等等。他停下腳步,疑惑地扭身回看。
片刻,李金香拿著件粗布白褂邁出門,走上前來,示意男人放下所有的家什,接著把布褂往自己肩上一搭,伸出雙手去解劉三毛旦的衣扣。
劉三毛旦順從而為,雙眼不離地望著女人的臉,只顧“嘿嘿”憨笑。
李金香幫男人脫去有些臟舊及汗漬的衣服,又換上雖然顯舊但洗得很潔凈的布褂,一個一個系好盤扣,順手抻抻展,笑盈盈地端詳著,像是自言自語道:俺的男人俺要寵!
這時的丫丫和小黑狗已走出老遠。
劉三毛旦止不住心中的美氣,一連不斷地“嘿嘿”笑出聲。他一挽袖子,顯露出渾身的力量,拎起鋤頭挑起水桶,幸福無比地撒開大步朝正川河的方向奔去。
李金香望著腳底生出一串串煙塵的男人那堅實的背影,臉上綻放出滿足、安然的笑容。
九十五
沙壕塔的傍晚,夕陽余輝照耀。
劉三毛旦肩扛鋤頭從正川河的方位往回走,前面蹦蹦跳跳跑著丫丫和小黑狗。
九十六
屋內,李金香正忙著做飯,旁邊的黑釉盆里放著剛煮好的嫩玉米,紅沙柳編織的籃子里堆有青綠的野菜。她已聽到女兒歡快的腳步聲,舒心地微笑著,沒有回身,仍然繼續做著手里的活兒。
丫丫跑進屋來,從后面抱住母親的腿,用一種驕傲的口氣嚷嚷:娘,看俺跑得快不?大叔都攆不上俺!
李金香停下手來,轉身蹲下,抻衣袖擦擦丫丫頭上的汗珠,禁不住喜悅地說:俺娃好,俺娃賽毛腿腿公雞跑得快咧!
劉三毛旦正好進屋,接住話茬夸獎:可不是咧,丫丫腿腳麻利著咧,俺緊斷都斷不住,嘿嘿……
李金香面有感激地說:還不是多虧了你,俺娃兒才保住命,還好得這么快。你是俺娘兒倆命相里的貴人啊!
劉三毛旦放下鋤頭,拍拍褂子,不好意思道:可再別這么說咧,你和娃才是俺幾輩子做夢也修不來的咧!
李金香心里涌起了柔情蜜意,臉上的酒窩更加動人。她想掩飾著自己泛紅的臉頰,忙埋下頭整理丫丫的衣褲,當手觸摸到雙腳處,這才發現兩個大拇腳趾頭已鉆出磨破的布鞋。
丫丫見母親撫摸自己的腳趾,調皮地蹺蹺動動,“咯咯”笑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收住嬉笑,皺起眉頭認真道:娘,你應過俺,說腿好了給俺縫紅鞋。
李金香用力地點點頭:娘應過,娘給俺娃縫紅鞋!
九十七
燈瓜瓜的火苗跳動著,照亮土炕,也照亮三個人的臉。
炕上,放著那對丫丫的破鞋、剪刀、包袱皮。李金香盤腿坐在中間,從包袱里翻找著什么;丫丫和劉三毛旦圍攏著趴在兩邊,一個雙手托腮,一個吸著煙袋鍋,都眼巴巴地專注于李金香忙碌的手。
包袱皮里裹著的東西不多,但都是隨身適用的,如換洗的衣物、縫補的針線、頭簪發卡、毛巾頭巾……
一塊被認真疊放的二尺長的紅布從衣物的夾縫里取出,李金香舉到燈前展開,喜悅道:看,紅得多喜人咧!她毛旦叔,你還記得這不?
劉三毛旦肯定道:咋記不得咧,是給丫丫抓藥時扯的,包著藥回來的。
李金香拿起鞋,邊在布上比畫著尺寸邊說:你咋就知道這布能派上用場咧?那天,俺看見了心里還生疑,咋包個藥包包還這么金貴?當時心急,就沒再想這事。
劉三毛旦收住了笑容,猶豫一下還是說了:這哪是用來包藥的咧……
李金香聽著不對味兒,停住手抬起臉,探究地問:那是做甚用的咧?
劉三毛旦看看丫丫又看看李金香,吞吞吐吐,不置可否。
李金香越發覺著蹊蹺,急問:咋咧么,就不能說?說呀——
劉三毛旦無奈,低眉垂眼道:是準備給丫丫包骨頭灰用的。
啊!李金香驚悚,瞪大眼盯著手里的紅布。
丫丫雖聽不懂發生了什么,但自覺不是好事,表情凝滯地望著母親。
屋里死一般寂靜,只有燈瓜瓜的芯火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
李金香深深嘆口氣,輕聲問:為甚?
劉三毛旦從嘴里取出煙嘴兒,吐出濃濃一口煙霧,解釋道:是規矩。但有可能,死在口外的人都要把尸骨運回口里埋在老家,不行的話要么就地點火燒了,再把燒剩下的骨頭灰收攏起來,裝進黑瓷罐罐里,用紅布布包扎嚴實了帶走。就像咱河曲老家下葬的習俗,罐罐上罩紅布布一樣。都說口外荒涼,陰氣重邪氣大神鬼多,人死咧不見紅壓不住,怕被纏住真魂魂刮了野鬼。用紅布把裝骨頭灰的罐罐包上,避邪驅魔,鬼不纏身,真魂魂不散……
劉三毛旦不慌不忙講著,不斷從嘴里冒出的煙霧籠罩在面前。
李金香目光驚訝,一聲不響地靜聽。
丫丫抱著小黑狗,似懂非懂地緊依著母親,眨動著有些迷蒙的眼睛。
劉三毛旦繼續道:那天,俺去包頭抓藥,郎中其實心里也沒個把握。俺心想,咱們雖沒親沒故,可都是少吃無燃的可憐人,萬一閨女活不成,小小年紀也不能連個魂都留不住。想到這,俺就去綢布店扯了二尺紅布布。俺尋思著,閨女要真死咧,你當娘的也丟不下她,不管走到哪兒也會跟著身子帶著娃兒的……
李金香不無感動地聽著,眼里閃動著淚光。
劉三毛旦吸進最后一口煙,手揮煙桿沖炕沿兒磕去鍋子里的煙灰,感嘆道:唉!咱跑口外討生活的人命不值個錢呀!死就死咧,誰還能有個聲響,就像是這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死活沒人知!
屋子里又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李金香突然打破了沉悶,一抖手里的紅布,拿起剪刀道:活也紅,死也紅,喜也紅,悲也紅,這紅布布就是好看,死人活人都待見都喜歡。這塊布吉利,俺就用它給閨女縫紅鞋,穿上鬼不絆腳魔不纏身,紅紅火火地保平安咧!說著,她比著鞋幫子剪開了紅布。
兩片比照鞋幫子大小的紅布剪好了,中間開著“U”口,看去狀如小船的圍板。
李金香拿起只舊鞋,將剪好的紅布貼在幫子面上,再用巧指細致地彎邊抿齊,然后取出針線,捏穩針尖,一針一線縫起來。
燈瓜瓜的光火映紅三人喜悅的臉。
李金香邊飛針走線邊嘴里叨念著順口溜:
紅線線藍線線,
針針縫進心尖尖。
縫紅鞋做紅鞋,
妖魔鬼怪快離開。
雁走天人走路,
刮風下雨神保護。
穿紅鞋不迷途,
大路小道任俺走。
火生金土生木,
一生紅火平安富。
……
一只紅鞋縫好了,紅紅地映著火光真的像只船。
丫丫不知何時已睡著了,李金香從包袱里取出自己結婚時的那件紅夾襖給她蓋好,又拿起另一只舊鞋比上紅布慢慢縫。
劉三毛旦已盤腿坐起,吸著煙瞇著眼愛慕地看著女人。
李金香手把著針線穿梭密縫,順著燈光翹起眼角瞟瞟身旁的男人,故意逗趣道:瞧你那憨傻樣兒,看甚看不夠。你甚時也給俺穿紅鞋披紅襖,抬上大花轎吹吹打打娶俺咧?
劉三毛旦聽得認真,忙正經道:只要你不嫌棄俺,俺甚都應!俺尋思過,趕秋后收了莊稼,俺就上包頭打短工,掙下些錢,買油買鹽,再縫兩床新被褥,扯上兩丈紅綢布,從頭到腳給你裹得紅紅的,剩下的做喜帳,拜天告地讓你做俺婆姨。俺要讓你娘倆兒跟上俺劉三毛旦過得舒坦,活得美氣!
李金香潮紅著臉,滿懷激動地望著心愛的男人,脫口慨嘆:你是俺要的男人,俺沒看錯!她因忘情而入神,竟忘了手里的針線活,一不留心扎破了手指,疼痛得醒過神兒來,慌忙低頭觀瞧傷口。
一股鮮血從手指尖兒滲出,劉三毛旦見狀,趕緊扔掉煙袋鍋,急忙伸出雙手捧過心疼著的女人的那只被刺破的手,對著吹吹氣,然后輕輕放入自己懷里。
李金香被愛撫的暖流涌遍了全身,將頭深深埋入男人寬厚而堅實的懷抱。
九十八
沙壕塔,早晨。
屋內,煮飯的蒸氣彌漫著,大人已起來忙活著自己的事。
這時,炕上睡著的丫丫醒來,側臉觀瞧,一對縫好的紅鞋整齊擺放在枕邊。她興奮異常,一骨碌爬起來,揉揉眼睛又看看,愛惜地捧起歡呼道:穿紅鞋嘍!穿紅鞋嘍!
李金香和劉三毛旦都應聲看過來,露出舒心的微笑。
丫丫穿上鞋翻身下地,踩踩又瞧瞧,歡快地蹦跳起來,甩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稍頃,她突然發現了什么,止住蹦跳,伏身從枕角邊撿起一條剪邊剩下的紅布條,拎在手里扭過身,高興地對著投射進來的陽光瞇眼瞧,自言自語道:紅紅的好看咧。這時,小黑狗恰在腳邊新奇地嗅紅鞋,丫丫一見,靈機一動,蹲下身來,小手在小狗頭上捋了幾把,攏起一束絨毛,用紅布條在上圍繞了兩圈,打結一扎,一根朝天辮兒豎了起來。丫丫興高采烈,拍著小手歡跳。小黑狗也隨主人又蹦又叫。
“小黑,走!”一聲令下,小黑狗追隨著丫丫奔跑出屋。那雙躍動的紅鞋在與陽光的交錯中顯得格外耀眼。
九十九
(歡快的樂曲中映現出一組畫面)
——丫丫穿著紅鞋在沙土道上歡跳,小黑狗尾隨著奔跑……
——丫丫穿著紅鞋在正川河邊跑動,劉三毛旦、李金香在莊稼地里勞作,不時抬頭望望,露出笑容……
——丫丫穿著紅鞋在奔跑,莊稼的葉桿由綠變黃,米穗由直變彎……
——丫丫穿著紅鞋在奔跑,莊稼地里的劉三毛旦和李金香臉上浮現出豐收在望的喜悅……
——丫丫穿著紅鞋在奔跑,沉甸甸的米穗在風中搖擺……
一零零
庫布其大沙漠。
陽光下,藍天、白云、黃沙……一幅安詳美艷的景象。
金黃色的沙丘,丫丫腳穿紅鞋率先向丘峰攀登,小臉紅紅的,小嘴巴小鼻子都喘息著,擋不住的喜悅。小黑狗不甘示弱,相伴而行。
劉三毛旦和穿著紅夾襖的李金香跟隨其后,愜意微笑著望著丫丫,相攙相扶著爬沙坡。
沙丘上留下四對長長的腳印。
一零一
遠遠的正川河,彎彎曲曲像條玉帶一樣流淌。
沙丘峰頂,三人站在黃沙與藍天之間。丫丫歡呼著勝利,劉三毛旦和李金香遙望著遠方。
丫丫在黃沙里翻滾,小黑狗也學著撒歡兒。劉三毛旦、李金香看著,發出開心爽笑。
丫丫脫掉紅鞋,爬在沙丘上,順著沙坡一只只往下推放,紅黃對比煞是好看。紅鞋順沙坡滑行,每下滑一程,便會帶動一波波流動的沙線,猶如兩只紅色的船航行在茫茫沙海里。
一零二
燦爛陽光映照的沙丘峰頂上,李金香緊挽著劉三毛旦坐下,頭枕著男人的肩膀凝望遠方藍藍的天際,溫婉道:藍格盈盈的,真美咧!你說,天那邊會是甚地方?
劉三毛旦不假思索地回答:包頭。
李金香繼續探問:再隔過去咧?
劉三毛旦有些遲疑:……聽……聽拉駱駝的旅蒙商人說,是個叫毛斯格瓦(注:莫斯科,老輩子的旅蒙商人學說俄語的發音)的地方,叫甚的俄國。
李金香繼續追問:再再隔過去咧?
劉三毛旦茫然不知,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李金香翹起眼角,看著可心的男人笑笑。
劉三毛旦不好意思,撓撓頭,但反應很快,一本正經道:沒關系,俺應下你,到時候俺一定帶上你娘兒倆到天的那頭去轉轉,看看究竟都是些甚地方。
李金香仰起臉,深情地望著面前暖心的男人,溫聲道:俺不稀罕,俺才不去咧。她說著將視線投向遠方,若有所思地繼續道:唉——,這越是在外面的人,越怕人咧。越是鬼得不知心里想得個甚,測不準,俺怕咧。你說那土匪不是從包頭城里跑出來的,說哇都見過個世面,咋做出來的事就不叫人咧?!還有那日本人,那不是天那邊的嗎?你說他們不好好待在自己國家,非跑到咱這兒來禍害。聽說他們個個都識文斷字的,可咋就不懂個禮數道義咧,飛機大炮地殺人放火,這還叫個人干出的事情,畜生不如!唉,外面的人呀,越活越不像個人咧!不像咱們,雖說少食無燃地在沙漠里活著,可有人的本性,是個人!人一輩子活著,要像個人!
劉三毛旦望著眼前這個柔情而又堅毅的女人,口氣肯定地贊同道:嗯,人活著,要像個人!
高遠的天空,廣袤的沙漠,寂靜無聲。
劉三毛旦、李金香表情深沉地凝視湛藍的天際。
李金香一甩頭發,打破片刻的沉默,臉上又重新泛起笑意,心滿意足地說:俺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大漠里,守著你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
劉三毛旦眼睛閃出淚花花,一把摟緊李金香倒在沙丘上。
金色的沙丘與清澈的藍天之間映襯著這對幸福男女的身影。
陽光普照著沙漠,金燦燦明晃晃的沙丘上,劉三毛旦、李金香兩人歡笑著,順著沙坡翻滾而下,身后蕩起一朵朵沙霧……
這時,丫丫和小黑狗已在沙丘坡底,見兩個大人開心地滾落,舉著紅鞋歡呼雀躍。
庫布其沙漠里飛揚著男人、女人、孩子的笑聲……
庫布其沙丘金黃,天空碧藍,劉三毛旦和李金香的歌聲在飄蕩……
一出(那個)大門(哪)豁口口,
你有(那個)能耐(哪)跟上哥哥走。
棗栗兒馬(哪)兩分(哪)披披鬃,
你敢帶來(哪)我敢跟。
雪花(那個)落地(哪)化成水,
死心塌地(哪)跟上哥哥你。
哥哥(哪)在前(哪)我在后,
咱二人至死(哪)走上一道路。
……
一零三
沙壕塔秋夜,月亮明照但顯得有些清冷,云彩絲絲縷縷舒卷漫動……
屋內,燈瓜瓜芯火搖曳,忽明忽暗映照著。
丫丫摟著小黑狗已經熟睡,李金香為男人一針一線縫補粗布的灰藍色夾褲,劉三毛旦坐在炕沿兒笨手笨腳抻著褲腿。
李金香瞄了一眼,“噗嗤”一聲笑了:瞧你這憨樣兒,讓你幫把手,誰讓你老抻著呀!
劉三毛旦憨笑道:嘿嘿……不妨事,閑著也是閑著。嘿嘿……你的手可喜人咧,縫縫補補的真巧。俺有你這樣的女人,再不會破衣爛衫像討吃的咧!
李金香笑笑,又收緊了面容,失神地望著燈火,犯愁地說:俺逃出來時急,也沒想著會這樣。眼瞅著一天天涼了,再往后可凍得咋出屋呀?
劉三毛旦皺起眉頭,憂慮道:是咧,風又起咧,已到大秋咧,這兩天就該收秋咧。這一割倒莊稼收了秋,馬上就下霜,不幾天就上凍咧。這沙漠里的風像刀子,冬天凍得不能活……唉!俺看,只有這兩天把收割回的莊稼上了場,俺就立馬上包頭……
李金香看眼熟睡的丫丫,愁苦道:俺可不想讓你走。這一去難撈探,牽著俺的真魂魂,死好分離活難離得可受不起啊!
屋里的氣氛凝滯了,陷入長久的沉寂。
突然,一直自責地悶著頭的劉三毛旦拍響大腿,眼睛放射出光芒:有咧!說完,徑直拉開門出了屋。
李金香先是被一驚,待反應過來時男人已不見了。她迷惑不解地盯著風沙打動的屋門,喃喃自語:人咋像風一樣,眨巴眼就沒影兒了。這是做甚去咧?
李金香心不在焉地縫補著,不時朝門外瞧瞧又側耳聽聽,不見動靜,拿針想縫又停住,挨得實在不放心了欲起身下炕。
這時,屋門夾著一股風沙開了,劉三毛旦雙手抱著一堆黑乎乎的東西進來。他走過來,把手里的東西往炕上一攤,喘著氣說:你看看,能行不?
李金香趕緊把燈瓜瓜移過來,睜大眼睛瞧。只見,堆在炕上的東西是不同色澤質地的衣物——白板羊皮襖、藍布長棉袍、肥大疊襠褲、幾件馬褂衣衫等等,一看都是舊物,有的因風吹日曬顏色深淺不一。
李金香喜出望外,一件件翻看著問:都哪兒來的?
劉三毛旦沉吟道:都是那蒙古老爹丟下的。他死了后,沒人用這,俺就收拾到屋后柴房去了。這不是急得沒法嘛,俺剛想起,就去拾翻出來咧。也不知道你忌諱不?
李金香邊拿起衣服比畫著邊干脆道:有甚忌的,你是他干兒俺是你女人。俺謝這蒙古老爹都謝不迭咧。這下可好咧,明兒起拿出去透透曬幾天,再洗涮洗涮,俺把它們改縫成皮襖棉褲的,不就凍不著咧。
劉三毛旦釋然地點頭,又帶有虧欠道:都怨俺窮,沒能耐,讓你娘兒倆受這罪。不過,俺應下的就要辦,一定讓你娘兒倆跟上俺過上紅紅火火的美氣光景。
李金香眼里充滿希冀地用力點點頭:俺信!紅紅火火的就是好咧,聽著都讓人心紅眼熱暖身子。她思謀著,嘴里不住重復:紅紅火火……紅紅火火……突然,她像是決定了什么,一把扳住男人的胳膊,要求道:明兒晌午,你從河畔挑上幾擔紅膠泥回來。
劉三毛旦點頭應允:行!十擔八擔俺都挑。說著,他又轉念好奇地問:做甚用?
李金香神秘地抿嘴一笑:俺不告。到時就清楚咧。
燈瓜瓜的芯火一抖一抖在竄動,屋里響起“咯咯”的輕笑聲。
一零四
沙壕塔,秋陽高照。
屋外,李金香進進出出忙著搬運晾曬衣物……臨時架起的樹掍兒上、柴草垛上都搭上了長長短短厚厚薄薄的衣褲,她看著一臉的滿足、舒心。
遠處傳來丫丫歡快的叫聲,李金香抬頭尋聲而望,看見通向正川河的土道上,劉三毛旦正挑著擔子朝這邊走來,丫丫和小黑狗奔跑在前。她揚起灑滿陽光的臉,揮手召喚。
劉三毛旦卸下扁擔,將兩筐膠泥倒在屋墻邊。李金香手拿毛巾忙著為他擦汗,關心勸說:歇歇,喝口水再挑。
丫丫蹲下身,開始專注地玩泥。
劉三毛旦接過女人遞上的一碗溫水,咕嘟咕嘟喝盡,袖子一抹嘴,又挑起擔子:這點營生還歇個甚,俺一口氣給你挑夠。說罷,在女人的關注中又扭轉身,快步向正川河走去。
一零五
正川河畔,成熟的莊稼搖動著沉甸甸的米穗;一陣風吹來,枯黃的葉稈發出“嘩啦啦”的響動;河面泛著波光,輕緩流淌“秋水調”……
兩筐紅膠泥已裝滿,一根扁擔搭在上面。
劉三毛旦坐在地埂上吸煙袋鍋,瞇縫著眼望著莊稼地,自言自語道:看情形,今年收成準定賴不了。看那穂穗,圓鼓鼓棒槌似的,咋瞅都喜死個人。他探身伸手掐下一穗糜子,放在掌心雙手揉搓,然后鼓腮吹去麩殼,一把將金黃的糜米倒進嘴里。他頗有滋味地嚼著,不住贊嘆地點頭。接著,他又伸出手指頭,一根根掰著掐算起來,最終滿意地點點頭,肯定地自語道:明天可以開鐮咧!
一陣風兒吹來,成熟的莊稼“嘩啦啦”發出一片響聲,仿佛是在回應劉三毛旦,盡情傳遞著豐收的喜悅。
一零六
劉三毛旦挑著擔子,哼著小曲兒沿路返回。
當他登上土沿兒,抬頭朝家的方向眺望時,被撲面而來的景象怔住了——順著細長的小路延伸而去,遠處沙壩下自家的黃土屋正在變換顏色,墻皮一角在兩個身影的忙碌中已被涂染成紅色,遠遠看去異常奪目。
劉三毛旦欣喜不已,一抖肩膀,顫動起扁擔快步如飛。
一零七
屋外,墻根下,紅膠泥圍成的圓池里灌注了水,一大一小兩雙手在池里攪和著紅紅的泥漿。
見劉三毛旦來了,母女倆都抬起頭。
哪料,二人的模樣把劉三毛旦逗得連扁擔都溜下了肩。
只見李金香和丫丫滿手紅泥,臉上都濺上了不規則的泥點子,花花的像點上了朱砂。
母女倆不知發生了什么,趕緊下意識地蹭蹭臉,這下越弄越糟更花了。二人扭臉相視,都憋不住被對方的花眉泥眼逗得前仰后合。
待笑聲止住,劉三毛旦挽袖上來:原來挑泥是抹屋咧。俺來干!
李金香忙制止:俺不讓你幫,俺要自己抹,俺要把俺的心意都抹在上面。說著,她挑挑眉,示意男人坐在一旁:你坐下瞅著就行咧。眼瞅著就要開鐮收秋了,你得好好歇歇攢著勁兒。
劉三毛旦順從地坐在一旁的土堆上,裝上煙絲點燃,吸著煙袋鍋問:你咋想著抹紅屋子呢?
李金香掬起把泥漿抹在墻上,一把一把往平攤著說:俺尋思著,把屋子抹上膠泥準定好看,紅紅的,像爐灶里的火一樣,遠遠就能瞭見,多喜慶多吉利啊!人不怕缺吃少穿,活的就是個心氣兒。只要心是真的情是真的,就甚也不愁甚也不差咧,就是再苦再難的日月也能過成紅紅火火的美氣光景!
劉三毛旦聽著女人動情的講述,不覺慢慢站起身。這時,兩人的目光相遇,都有些激動難抑地點點頭,然后又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晚霞染紅天際的夕陽。
一零八
沙壕塔,秋陽懸空。
屋外,衣物長短不齊地搭在橫棍兒上晾曬著,不時被小風掀動起布邊垂角;土屋墻壁紅黃顏色交錯,膠泥已涂抹去整體面積的多半,較昨天進度相比,一看便知女主人為舊貌換新顏今兒已勞作了不短時間。
劉三毛旦手持扁擔和鐮刀邁出屋門,習慣性地抬眼瞅瞅頭頂的日頭,嘴里叨念:行咧,沒露氣咧,開鐮的時辰到咧。
李金香兩手沾滿泥漿正忙活著,聽男人這么一說,也直起腰手搭涼棚朝天上望去,又轉過臉來說:別使蠻勁兒,今天全割不倒還有明天咧,反正風又刮不走人又搶不去。
劉三毛旦不在意道:沒甚,就那點莊稼吃不住俺割,累不著俺。轉而又認真說:你不知,這里的風勁兒可比咱口里的大,入了秋說來就來,一場大風刮過穗子里的糜子就往地里落一層,幾場刮下來就甚也不剩咧。甚時收回場上,甚時才算保住收成咧。早不得晩不得,時辰一到就得搶!
李金香明白了,趕緊道:那俺也去幫你。說著就要去洗手。
丫丫抱著小黑狗,歡快地嚷嚷著:俺也去!俺也去!
劉三毛旦見狀倒笑了,沖著金香道:你沒來前,甚時不是俺一個人咧。沒甚,俺一個男人家就管夠干咧。他見女人還有些執拗,頓了一下說:這的吧,地里的活兒搶得再快也得大半天或是一天,早了也搭不上甚的手。俺看這土屋屋的膠泥也抹了一半半多咧,你已沾了手,就先把它全抹完。然后,你再把咱屋前的場院掃掃、平平,撿撿石子,好讓莊稼一進場就能上鏈枷打。都便當了,你就去找俺和丫丫。
李金香被說通了,爽快地點點頭,說:那你們這就去,俺也快些干,早完早了。當你再看到俺時,俺就給你們個紅房子!
劉三毛旦和李金香相視而笑,滿懷憧憬地點點頭。
李金香望著劉三毛旦、丫丫、小黑的背影遠去,舒心的笑意寫在臉上。她回過頭面向涂紅半邊的土屋,賞悅的目光從上而下移動……突然,視線停留在了屋子的墻根處,只見丫丫捏的那組“一家人”的泥偶排列有序地立著——娘、大叔、小黑、丫丫。
李金香會心地笑笑,輕步走過去,蹲身捧起那一個個拙樸的泥偶,又一個個排列安放在窗臺的土沿兒上,嘴里隨著每一次擺偶手勢的動作逐個念叨:俺娃……俺男人……俺……狗娃……
在金色陽光的照射下,土屋的窗臺上依序擺放著“一家人”。李金香動情地看著它們,臉上洋溢著甜蜜的幸福。
這時,泥偶仿佛活了,在暖暖的陽光里露出微笑。
一零九
劉三毛旦肩扛扁擔手持鐮刀朝正川河的方向走去,丫丫和小黑狗蹦蹦跳跳跑在前面,不時伴著銀鈴般的清脆笑聲。丫丫穿著那雙紅鞋,跑動的身影在黃沙中像舞蹈的精靈。
小道細長伸展開來,一頭是土屋一頭連著正川河。劉三毛旦和丫丫、小黑狗走出老遠,就在要下河灣處的壩沿兒上,劉三毛旦停下腳步,扭身回望,遠處自家的屋子在黃沙梁的映襯下紅得像團火,隱約可見李金香朝這邊揮著手。劉三毛旦心中涌起莫大的幸福感,也呼應地揮揮手,自言自語:嗯,就是好看咧!
一一零
正川河畔的莊稼地里,垂著頭的糜子穗沉甸甸地吊在枯黃的葉稈上,風兒徐徐吹來搖搖擺擺一陣“沙沙”聲。
劉三毛旦屈背彎腰揮鐮收割著,身后已有一堆堆放倒的莊稼;
丫丫晃悠著小辮,忽起忽伏地尋找撿拾著地里遺漏的米穗;
小黑狗蹦蹦跳跳,挖挖這兒刨刨哪兒,調皮地撒歡兒。
遠遠飄來李金香清純委婉的歌聲,劉三毛旦停下手里的活兒,望著藍天上飄動的白云,側耳傾聽,露出質樸的憨笑。
一(啦)對對(那)鴛鴦(哪)一對對(哪)鵝,
一(啦)對對(那)毛眼眼瞭哥(呀)哥。
一(啦)對對(那)白鴿鴿房檐上(哪)落,
滿(啦)嘴嘴(那)白牙牙對哥哥(呀)笑。
黃(啦)芥芥(那)開花花(哪)金點(哪)點,
小(啦)妹妹(那)要佩哥哥的俊臉(呀)臉。
墻(啦)頭頭(那)跑馬一搭搭手(哪)手高,
人(啦)堆堆(那)挑人就數哥哥你(呀)好。
咱(啦)哥妹(那)二人相好一對(哪)對,
鍘(啦)草刀(那)剜頭也(哪)不后(呀)悔。
……
(歌聲中疊畫)
——劉三毛旦揮鐮割糜子,沉沉的米穗像狗尾巴甩著……
——丫丫在割倒糜子的田壟間撿拾遺落的米穗……
——小黑狗搖頭擺尾叼扯著秸稈,像是個幫手似的……
——正川河映射著斜掃過來的陽光,波光粼粼……
——風兒吹動莊稼葉稈,“嘩啦啦”地掀起一陣陣沙塵……
——劉三毛旦古銅色的健壯背脊,汗水順著有節奏的揮鐮起伏流淌,身后是近乎等距間隔的一堆堆割倒的糜子……
——丫丫光著腳踩在一堆干枯的秸稈上,玩耍著梳理擺放著一只只米穗,小黑狗圍著跳來跳去。那對紅鞋靜靜擺放在田埂高處的沙包上……
——太陽西移,懸在天際,光照有些昏黃朦朧……
——風塵細細吹起,帶著斷續的輕微“呼呼”聲……
不知什么時候,歌聲停止了。在“呼呼”的風聲中,似有似無地夾雜著別樣的響動。
劉三毛旦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兒,似乎預感到什么,忙直起腰,警覺地豎起耳朵,透過風聲細細判別著。
風中刮來若隱若現的零星馬蹄聲和女人拼命的呼喊聲。
猛然間,劉三毛旦醒悟過來,一把抓起褂子,邁開大步,奮力登上河沿的沙坡頭。
丫丫和小黑狗并未發覺突如其來的變故,仍在地里嬉戲玩耍著。
劉三毛旦一手持鐮一手攥褂,站在沙坡頭上焦急翹首眺望。
那條回家的細長小路延伸著,遠方的沙梁下原本的黃土屋這時變成了 “紅房子”,煞是耀眼。可那房前,不見了李金香的影子,只有屋后不遠處的沙土垣上蕩起一溜煙塵。
頓時,劉三毛旦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瘋了似的狂奔而去。
一一一
紅房子前,風卷沙塵打著旋兒,那把剪刀掉落在地上,一串殷紅的血跡浸染黃沙。
劉三毛旦急喘著粗氣奔跑而來,見眼前的景象驀然驚呆了。他瘋狂地嘶吼著金香的名字,一頭扎進屋里。
屋內,雜亂不堪,一派狼藉。
劉三毛旦帶著風沖進來,吼叫著四下尋找,未見金香蹤影,只有抖落開的包袱散落一炕,那件女人的紅夾祅團揉著丟在一旁。
劉三毛旦大步奔過去,一把抓起紅夾襖,暴著雙眼,心如刀絞……他緊緊攥起手,咬著牙擠出一句話:又是這幫灰人!他猛地轉過身,劇烈起伏著強健的胸脯,迎著透射進屋門的陽光沖了出去。
紅房子前,風旋沙塵“嗚嗚”作響。
劉三毛旦盯向沙地上深嵌著的眾多雜亂的馬蹄印,緊接著甩動臂膀、放開大步朝那蕩起煙塵的方向奔去……他要拼著性命去救自己心愛的女人!
一一二
庫布其大漠。
劉三毛旦已追出很遠,但仍不放棄,沿著沙地里土匪馬隊留下的馬蹄印,不顧一切地拼命追趕。
這時,天上飛來多架日本飛機,轟鳴著劃過頭頂飛向身后。
劉三毛旦先是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停腳抬頭仰望,緊接著又甩開大步朝土匪遠去的方向追去。
太陽西斜,光暈昏黃。
劉三毛旦嘶喊著在風沙中奔跑……腳下的馬蹄印已越來越模糊。
太陽已沉落沙丘,天色暗淡下來。
劉三毛旦臉上身上都被汗水浸透,氣喘吁吁,疲憊不堪地追跑著……沙土里的馬蹄印已若隱若現,直至不見了蹤跡……唯有風聲越來越大、沙塵越來越狂。
天色盡黑,四野迷茫。
夜色里的劉三毛旦在肆虐的風沙中踉蹌跋涉……他摔倒了,又爬起,艱難前行……
終于,劉三毛旦筋疲力盡地倒在沙漠中,無望的眼睛涌出淚水。
風聲大作,沙暴狂虐……
一一三
庫布其大漠的清晨,風平沙靜,沙丘上層層波浪似的風皺輝映著旭日陽光。
劉三毛旦從被埋著的沙子里漸漸蘇醒,陽光黃澄澄地灑在臉上。他微微睜眼茫然地望望,突然間警醒,全身力量瞬間爆發,一下子從沙堆里站起來——隨身帶起的沙塵像炸開一般綻放在空中,在朝陽的逆光照射下顯得張力實足,格外悲壯且具有震撼力。
一一四
沙壕塔。
夕陽燒紅天空,晚霞如血。
沙丘莊嚴著,泛起橘黃色的光。
正川河靜靜流淌,縷縷波紋掛著惆悵。
眼前的紅房子已是殘垣斷壁,破坯爛土雜亂一堆,顯然這里是遭到了日本飛機的轟炸;此時殘破的紅房子正在風中默默守候著,等待主人歸來……
劉三毛旦出現在紅房子背后的沙梁上,滿身泥土,喘息短促、細弱,整個人像散了架。一看,便知是個兼程不怠、身心皆疲之人。
劉三毛旦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兩眼瞪得老大。他跌跌撞撞沖進殘破的屋子,見被炸爛的炕土堆里露出金香紅夾襖一角,于是搶步上前奮力扒開坯土抽出,緊緊攥在手里捂向胸口。他圓睜血絲布滿的眼睛,張開發不出音兒的沙啞嗓子,拼命呼喚:丫丫……小黑……你們在哪兒呀?
沒有應答,寂靜、寂靜……
殘垣斷壁下的土礫中,散落著殘缺了的“一家人”泥偶寂寞無聲。
劉三毛旦強忍著淚水,搖搖晃晃朝正川河走去,嘴里發不出聲兒地仍然不住呼喚著……
一一五
正川河畔。
劉三毛旦失魂落魄地在四處尋找,喃喃“呼喚”,無聲應答,只有被風刮的散落于田地間的枯稈敗葉發出“沙沙”響聲。
劉三毛旦朝留有飛機機槍掃射過痕跡的地埂邊走來,眼睛失神地搜尋。忽然,他眼前一亮,瞪大眼珠,終于在那田埂高處的沙包上發現了小黑狗。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
小黑狗受了傷,肚子處滲著血,還有一截腸子流出外面。它無力地臥在沙土上,頭耷拉著放在丫丫那雙擺放著的小紅鞋上,目光呆滯失神地望著流動的河水。
劉三毛旦搶步上前,一把捧起那雙紅鞋,尋望四方,竭力呼喚著丫丫。
沒有絲毫回應,四周一切都沉默著。
劉三毛旦俯身泣問小黑狗:小黑,丫丫咧?你說話,你告俺……
小黑狗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吃力地抬眼望望劉三毛旦,眼睛漸漸失去光澤,然后吁出最后一口氣。
劉三毛旦重重跪在沙地上,緊攥著那雙紅鞋,仰望蒼穹……他心中積郁的一切,都在這一刻爆發噴涌出來,嚎啕慟哭,淚飛如雨,終于扯破枯澀干裂的喉嚨,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沙梁上、沙丘上、正川河上……庫布其漫漫大漠久久飄蕩著蒼涼的呼喚。
一一六
沙壕塔。
劉三毛旦壘砌著殘破的屋墻,在重新建造紅房子。
一雙手捏著紅膠泥在修補“一家人”泥偶。
重新建造好的紅房子映照在陽光里。
劉三毛旦捧著修補好的“一家人”泥偶,一個個依次排列安放在土屋的窗臺上——女人、娃、狗、男人。
斗轉星移,月歲更迭。
蒙古老爹的墳塋已覆蓋上一層紅紅的新泥。
紅房子前,劉三毛旦在墻上涂抹紅膠泥,不時神情期盼地遙望遠方。
一雙粗壯的手拿著“一家人”伸進紅膠泥湯里,然后再捧出掛滿新泥漿的泥偶,排列放置在土屋的窗臺上——女人、娃、狗、男人。
屋里,燈瓜瓜映照著,炕上,原本睡著丫丫、李金香的位置擺放著紅鞋、紅夾襖……劉三毛旦盤腿坐在炕上,瞇眼瞅著,吸著煙袋鍋。
正川河畔。
地里的莊稼青了又黃,四季轉換……
蒙古老爹的墳塋新泥覆蓋,紅紅的丘峰輝映著陽光……
紅房子前,中年的劉三毛旦在墻上涂抹紅膠泥,不時神情期盼地遙望遠方……
又換新顏的“一家人”泥偶掛著濕濕的紅泥漿靜靜依序排列在窗臺……
屋內,燈瓜瓜映照著,炕上的紅鞋、紅夾襖原封不動地擺在原來的位置上……有些駝背的劉三毛旦盤坐炕上,瞇縫著刻著深深魚尾紋的眼瞅著,吸著煙袋鍋……
沙丘連綿,風云流變……
蒙古老爹的墳塋覆蓋滿了紅紅的新泥,土丘的直徑明顯擴展,大小狀若蒙古包一般。
紅房子前,老年的劉三毛旦佝僂著身子吃力地往墻上涂抹著紅膠泥,不時神情期盼地睜著昏花老眼遙望遠方……
土屋窗臺上,“一家人”泥偶新掛著的泥漿已風干,裂開一道道紋痕。
紅房子前,白發蒼蒼的劉三毛旦久久遙望……
(鏡頭拉開)
沙梁,河流,沙丘,藍天……庫布其大漠遠景……
歌聲由遠而近飄來: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燒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窮。
一鋪灘灘柳樹一鋪灘灘草,
一鋪灘灘姑娘就數妹妹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