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 兮
他也曾是白馬少年
◎婉 兮
今年我才意識到,我的父親,那個半輩子陷在泥土里的農民,不是一個粗人。
我把舊手機給了他,安裝了微信,他開始使用朋友圈。盛夏時節,他在朋友圈放了一張圖,藍天白云下的荷花盛放,是他親手種的。照片上方配文:“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照片拍得很贊,難得的是那句詩,因為爸爸種藕,不是為了觀賞,而是為了挖藕換錢,維持生計。
我的家鄉水源充足,適宜水生植物生長,爸爸是挖藕的一把好手。因此我們家的荷塘總是年復一年地旺盛生長著,在我還是個小女孩時,爸爸會經常下池塘采了荷花給我玩。而現在,他用了一句詩來形容: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我翻看著爸爸的朋友圈,才發現類似的詩句零零散散,點綴在他的農民生涯里,辛勞便帶了一絲云淡風輕,有了一點田園耕讀的浪漫和唯美。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的爸爸能將詩詞信手拈來,因為在我的記憶里,他總是沉默寡言,忙著掙錢、忙著養家糊口、忙著扮演好丈夫和父親的角色……可我忘了,他并非生下來就是一個父親,他肯定也有過絢爛的少年時代,憧憬過詩和遠方,如同今日的你我。
后來的一次飯局上,聊到父母的朋友圈,我提起了我家那一股清流。有位朋友也借著話題,說了他父親的故事。家里的老房子拆遷,清理舊物時,朋友從閣樓上發現了一大沓發黃的畫稿。一張張翻看,才發現那是鋼筆畫的素描,有山水和人物,挺像那么回事。可朋友從未聽說過家里有人畫畫,他跑去問母親,母親瞥了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是你爸爸畫的。
他的父親已去世多年,做了一輩子產業工人。想不到寬大的勞動服下,竟然活躍著這么豐富的藝術細胞。朋友激動又欣喜,問起母親,才知道父親曾經的夢想是當畫家。三十多年前,朋友的父親還是一位翩翩少年,整日背著畫夾寫生,夢想著用手里的筆畫出一個光明的未來。可是家庭忽生變故,朋友的爺爺因車禍去世,無奈扛起生活重擔的少年頂替父親進廠,又順著母親的意思匆忙結婚生子。
等他自己做了父親,生活一下子雞飛狗跳起來。家里總有鬧不完的矛盾和麻煩,母親和妻子都對他癡迷畫畫頗有微詞,她們只看見他耗費了時間和精力,卻換不來維持基本生活的糧食。終于,在一次激烈的家庭大戰過后,父親默默收起畫稿和鋼筆,此后絕口不提,直至去世。
朋友輕聲講完故事,飲盡杯中酒:“如果他還在,到了今天,是不是也會再畫上幾筆,放在朋友圈里,等著別人來點贊評論……”
似乎只有等到老去那一天,為家庭奉獻完一生,曾被束之高閣的夢想才有機會重新拿出來,曬一曬歲月積上的灰塵。我們來不及參與他們的少年時代,唯有透過些許蛛絲馬跡,逆著時光往回看一眼,窺見當時那個做著夢唱著歌的少年。原來,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也是從生活的歷練里,一步步走過來,才長成可以讓我們依靠的大樹。
我忽然又想起了爸爸朋友圈里的那些詩。記憶模模糊糊地飄回遙遠的多年前,爸爸曾經一手拿著詩集,一手抱著我,一句句教著牙牙學語的我: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并不是無跡可尋的,家里有整套的四大名著,一系列的小人書和連環畫。那個愛看書的年輕男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只關心糧食和蔬菜,將自己隱秘的夢想遠遠放逐呢?可能是我求學途中的高額學費,可能是維持一個家庭正常生活耗盡了心力。幸運的是,他的夢始終珍藏在心底,多年后捧出,依舊熠熠生輝。
從小覺得,世上最厲害的人就是爸爸,他的力氣那么大,可以賺來那么多錢,什么事情都應付得來。我卻從沒想過,他曾經和我身邊所有的男孩一樣,愛玩愛鬧愛自由,孱弱的肩膀,也曾有人庇佑。那個騎馬倚斜橋的翩翩少年,是什么讓你變成了滄桑大叔,是歲月吧,還有愛。這是生命的必經之路,一個人的成長與成熟,免不了要被愛和責任推動著牽引著,主動或被動地,丟失了許多,又得到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