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國（七首）

北 野

胡戲

堿蓬草突然拱成了一個青墳

風聲描述的月色

有鳥鳴，有云影，有刀頭的光

有大胡須的強人

占住山崗，向著行人喊

“買路的錢，醉酒的鬼，病死的

神仙，都是為了一張嘴。”

嘍啰們尖嘴猴腮，說著巡山的繞口令

他們昨日還在田間耕種，今天

就成了皇帝老子也管不著的自在人

馬隊射出去才是高潮

老虎宣稱是其中落第的書生

潮水的彎刀是雪亮的

它把懸崖和深谷的身子刻成冰凌

它天天這樣做的時候

人間才有了動蕩的理由

而理想主義如果大行其道

天使也會從云團里獻出身影

我一開始就是一個傻乎乎的觀眾

這時鑼鼓兇猛極了

鐵籠子一打開，胡草連天的世界

就整個翻了過來。孤獨的北國

波浪的陰影，落日燒著磷火

我想入非非的未來

尖叫如粗野的喉嚨，沸騰而幽深

映山紅

映山紅開了的時侯

正有人埋上山崗，風聲的漩渦里

灑滿了甜蜜的落英

比起流水越過的巖石，多少光

開始變得神秘

我知道春天如此短促，像閃電

奪命的一瞬

在這個萬物明媚的時刻

我知道自己的痛苦來自何處

人群，花朵，邁入天空的白云和小獸

它們都將在此找回自己的歸宿

而今天的盛開和衰落

對于我都是謎團，在我的身體之中

它們都成了明亮的傷痕

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如同一場

生命的激流，我一個人總想在大山的

陰影里，向著它痛哭

無聲哽咽和撕心裂肺

像一個失敗的英雄或孤獨的野獸

山中

今日山中清靜，這白云的

心臟，流水的天空

峽谷青翠歡躍，一切生命正年輕

而塵世多蒼老，它們

被隔在山外，和這個世界

幾乎沒有什么關系

樵哥的斧柄，長成了松樹

或石頭，但他臉色柔和

如同溫暖的先師

你看過那些激射的光嗎？

它們不斷出生、幻滅，悠忽往來

像我們不確定的人生

而我在亂石上讀書，仿佛已經

多少年了，心中平靜

人間的風雨都在遠處飄落

月光下

青白的月光下，葡萄園

是“黎明之都”，行人出發時

傾斜的是一排排紙船

結著白霜的果實擠在一起

像我們的家人一樣孤單

而山頂的大雪還在，石頭里的

羊群還在，流浪人擊筑而歌

只剩下我們的憂愁，在天空以遠

那么多的星辰亮閃閃

墻壁上的圖畫，從來只有秋天

而一縷風聲都不掀起的夜晚

是月色和薔薇的樂園

琴瑟相合的手，掛著斷裂的弦

深夜的藤蔓纏住我的手臂

秋蟲和落葉，念著蒹葭的名字

“我在月光中醒來

為什么比在大雪里醒來更悲傷”

只有遠山是我喜歡的

遠山如幕，草木如煙

這樣的塵世，藏著它的臉

它的倒影里，也藏著我的雙眼

古格王城

一千三百年了，就這樣等

象泉河邊，斷壁，石窟，失神的牧人

荒涼的宮廷之上，云影幢幢

我想讓自己的鬼魂

一直守著這座空空的王城

歡喜時，就站在高處遠眺

傷心時，就一個人嚎啕大哭

當落日轟隆隆滾過頭頂

我的王呵，你歸來的儀仗

像雷霆一樣鋪滿天空

你們還在嗎

為我隱匿的那個世界

我已經不知道它變成了什么

它肆意的光亮，它的觸角

它波濤里暗藏的流水

我都無法看見了

它們藏在了你的身后

你們可以不回應我

就像我己經不在了一樣

我也可以關閉自己

眼睛、手臂、腳步和遠處

我知道你想讓我也藏起來

我金屬的谷倉，霉爛的身肢

我在暗中

要變成一個盲詩人

像荷馬那樣流著淚歌唱

像村頭我羨慕的另一個瞎子

他抱著鹵水罐說

“我走的時侯，你要來送我

我知道你在

我摸到了你臉上的淚水”

讓我這一次生存，像一場愛

那樣荒蕪，浩蕩，但又毫無希望

愛過，就突然消逝了

或緊緊纏繞，至死不回頭

但我仍然是孤獨的

我膽小的時侯，仍然會說

“你們在嗎？

我希望你們陪伴在我身旁”

造一座梅園

給你造一座梅園

花朵正含苞待放，月亮帶著

初春的顏色

小橋，流水，曲徑，回廊

像失傳的記憶

它一出現，就像

盛開的梅花一樣明亮

夜鶯在樹枝上歡跳

這個愛情的小野獸，它被月色

所鼓舞，不斷雕刻自己

在變形中長大

用鳴叫代替一封相思的長信

樹蔭里，我要慢慢建起

一個草堂

這過程需要慢，像永恒的時光

反復苫草，年年修補

如同一場沒有頭緒的勞役

永遠都有做不完的活計

它的西廂

撫琴的梅娘風華正茂

恰好處于青春時代

而草堂中央，書生大夢初醒

一副志得意滿的慵懶模樣

你偶爾臨水照面

花朵也能看出前世的憂傷

整潔，孤立，拖著黑色的長裙

你是世界上最有希望的人

而另一個人

正在遠處為此黯然神傷

梯子要立在墻角

隨時讓你上下，落葉的

手帕和信箋

有紅紋理，白紋理

仿佛含著多少條水墨的山脊

就像這世界，彌漫又蒼茫

就像這盛夏的繁花

汁液里含著多少悲傷的光

就像這愛情的撫琴

它輕輕地纏上了梅園的

荒徑和白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