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運摶 林業錦
歷史的原色呈現與精神的終極守望
李運摶 林業錦
杜文娟長篇小說《紅雪蓮》發表后有不少評論,所謂詩無達詁而見智見仁是也。作為追憶新中國援藏人歷史的小說,《紅雪蓮》屬于地道的歷史敘事。評論者對其敘事表現也有不同的解讀,涉及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他者”與自我、內地文化與西藏文化、西藏故事及邊地敘事特征等。歷史敘事關鍵所在是書寫主體意識與歷史客體的結合,如何把握“寫實”與“寫意”關系到歷史在何種程度上呈現的真實性。正如西方新歷史主義所說,歷史敘事是種修辭與想象的書寫,這種觀點或許片面,但確實看到了書寫主體意識的必然存在。有虛構性的歷史小說雖不同于事事有據的修史,如《史記》“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信史”追求,但寫史又非“戲說”,文學的虛構也是“帶著鐐銬跳舞”,主體認識應該盡量接近歷史真相,即使 “再現歷史”未必容易,也須對歷史真實抱有敬畏之心。
李云雷的《別具一格的西藏故事》認為,立足寫現實西藏的《紅雪蓮》與常見的西藏題材作品有很大不同:一般西藏題材作品存在“將西藏他者化、神秘化、抽象化,以寄托作者或主人公精神上的追求及其凈化”的問題,因此“與其說作者寫的是西藏,毋寧說寫的是個人的想象及其精神隱喻”。這些問題要辯證分析和具體審視。《紅雪蓮》固然沒有將西藏抽象化,但其西藏書寫同樣存在著作者的精神追求及其凈化,同樣有著明顯的個人想象及精神隱喻。單看《紅雪蓮》章節標題如東江冰舌、星星、班公柳、水芹菜、鷹笛、馱羊、美人靠、醉馬草、綠道菩提、霧林帶、泥石流等,以動植物和自然現象為名,用借景抒情、借物寫意、情景交融等來說可能俗套,但它們顯然含有種種精神隱喻色彩。小說選擇“紅雪蓮”為題本身就意味深長,千年珊瑚萬年紅,同樣罕見的紅雪蓮于此極具象征意義,寄寓了作者此次創作的諸多精神追求?!笆曜咴L,四年書寫,為了一朵雪蓮花開”,如此守望怎么會沒有精神追求?這本身就是對精神的終極追尋!
《紅雪蓮》是一部充滿人道主義情懷和大悲大愛的作品,其對兩代援藏人和藏族人生存狀況和心靈的關注,都傳達出作者強烈的精神守望之情。換言之,《紅雪蓮》顯示了頗為強烈的主體意識,這也使得某些處理給人以浪漫色彩或說理想性。但問題不在于主體意識存在甚至強烈,而是在于面對歷史的總體態度以及在歷史真實坐標系中的表現。正是在這個關鍵上,我們認為《紅雪蓮》體現了難能可貴的真誠和敬畏,堅守了清醒的“信史”意識。這不僅成為作者精神追求的根基,也使得“寫意”始終不離歷史的“寫實”。筆者非常欣賞作品后記《牧草樣的生命》,因為全是情動于衷的文字,不僅道出了作者艱辛的西藏經歷和深沉的雪域高原情懷,同時也表達了自己明確的創作原則,關于《紅雪蓮》的歷史“寫實”就有如此說明:“盡管是小說,虛構想象和感覺是主體,但歷史背景必須嚴謹,細節一定得真實。為此,我查閱了大量資料,走訪了眾多學者專家,土生土長的西藏人,老西藏,藏二代,援藏工作者,邊防軍人等等。隨著走訪的深入,逐漸發現生活工作在雪域高原的人,有著共同的品質。牧草樣的生命,雪蓮花般的精神。普通堅韌,生生不息,給人力量,使人堅強。為了確定雪蓮花是否與杜鵑花生長在同一植被帶,醉馬草疫苗是個什么樣子,喜馬拉雅山地與羌塘無人區的氣候植被食物裝束,動物間的食物鏈等等,每一個細枝末節都花費了我大量精力和熱情?!币虼恕八夭臏蕚溥h遠長于伏案寫作時間”。正是具有呈現歷史原態的寫實意識,“雪蓮花開”才有著厚實根基。有人指出《紅雪蓮》仍有“他者”眼光,這實屬正常。不同民族文化有不同的集體無意識,不可能完全同化消解。換個角度看,漢族作家寫西藏文化也需要“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都t雪蓮》體現的歷史原色與終極守望,主要可以從個體命運映現歷史、西藏書寫的還原性和文化互滲中的精神守望三個角度來分析。
長篇小說往往能夠呈現遼闊的歷史過程和豐富復雜的時代生活,因此也被視為“時代豐碑”,史詩性則為最高美學標準。不過長篇小說的歷史敘事有種世紀演變:19世紀看重“記錄歷史”和“再現歷史”,如恩格斯贊揚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用編年史的方式”描寫出了資產階級對貴族社會日甚一日的沖擊,這種從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出發的評價,看重的也是社會歷史走向。不過,克服“階級偏見”的巴爾扎克也重視個體命運,塑造了面粉商高老頭、貴婦鮑賽昂夫人、投機商葛朗臺、銀行家紐沁根等系列典型人物,但由于注重“記錄歷史”,人物塑造就有“為歷史代言”的明顯特征,人物關系的基本框架也呈現出一種歷史走向。20世紀現代主義作家開始擺脫“為歷史代言”而進入“個人言說”的時代。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在分析小說與歷史的關系時指出:自巴爾扎克以來,我們的存在(世界)便具有了歷史性,人物的生活發生在一個以日期為標志的時空里,小說永遠也擺脫不了巴爾扎克的這份遺產,直到卡夫卡出現,小說與歷史的關系才發生了革命性變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昆德拉又認為在這種革命性變化中,卡夫卡的小說并沒有放逐歷史,而只是突出了個人在歷史中真實可感的生存情境,而生存情境就是“歷史本身應當作為存在境況而被理解和分析”,這個認識非常重要。卡夫卡、喬伊斯們看似消解了小說的“歷史負擔”,實則是以個體命運折射歷史。在這種突出個人生存情境的敘事中,歷史顯示了更多的偶然性、不定性和模糊性,歷史走向也并非那么清晰明確,正如卡夫卡《城堡》中描述的土地測量員K一樣,看見了城堡卻始終無法進入。
很難說《紅雪蓮》的歷史敘事是傳統現實主義方法還是現代主義路子,或許都有而互為交織。但讀《紅雪蓮》描述的兩代援藏人經歷,我們確實能夠感受到昆德拉的那種理解,即以個體生存情境來呈現歷史情形。作者在后記《牧草樣的生命》中有如此自白:“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這段歷史,其實就是西藏和平解放六十多年的歷史,在這段恢宏的歷史星空中,幾代內地人在青藏高原如何生存,與藏文化藏民族發生了怎樣的交融與碰撞,他們的命運如何。這便有了柳渡江和老白的形象,那個非正常女人南宮羽,自然有我的影子。”這種自白也說明作者對歷史與個體的關系有著清醒的認知。事實上《紅雪蓮》對個體生存情境及其命運的血肉書寫,不僅呈現了兩代援藏人的艱難困苦和悲歡離合,也揭示了他們豐富復雜的心靈世界,而他們恰恰鮮活有力地映現了援藏史的本原狀況。在個體命運映現歷史的過程中有兩個方面特別突出:
其一,個體命運與時代進程緊密結合。
小說中兩代援藏人分別以柳渡江、南宮羽為代表。兩人的援藏選擇及其命運都有鮮明的時代印記,折射出共和國時代進程的歷史變化。柳渡江的形象就非常有說服力:革命家庭出身的柳渡江響應時代,加入階級斗爭大潮。為表明階級立場,他不惜與家庭劃清界限,一封斷絕書將其徹底從家庭共同體中除名。身處紅旗漫卷特殊年代的柳渡江,將被家園放逐的悲憤化作革命理想,毅然奔赴中國氣候環境最嚴酷的西藏,尋找第二精神家園。為徹底遺忘第一家園和表達革命忠心,他易名樓衛東,并選擇最偏遠的藏北羌塘當小學支教老師。帶著神圣理想的柳渡江也帶去了知識和文明,成功地教育了歐珠久美等學生,讓部分邊民接觸并學習漢語,如扎西校長、歐珠久美等漢語水平就有了明顯的提升。但柳渡江最終沒能經受住環境惡劣和政治氣氛冷淡的挑戰而選擇逃離西藏。由此有個問題就無法回避:如果說柳渡江的毅然赴藏相當程度上可謂是“文革”一代青年的熱血寫照,那么最終逃離是否只是個體行為而缺乏時代證明意義呢?
這個問題要放在歷史語境中理解,援藏與當年知青上山下鄉運動不同:前者是內地支援邊疆的長期活動,后者是特殊時代行為。但柳渡江援藏卻屬后者,他是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號角下,與無數熱血知青一樣參與了這場運動,只是他選擇了赴藏。眾所周知,知青文學是傷痕文學的重要構成,而它有個從集體記憶走向個體記憶的明顯變化,如《傷痕》《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等早期作品,控訴極左思潮導致知青悲劇的同時,也有“青春無悔”的渲染,這也成為一種知青集體記憶。但這種集體記憶對于成千上萬的知青來說有著明顯的局限。后來《血色黃昏》《蹉跎歲月》《隱形伴侶》《桑那高地的太陽》等作品中,個體記憶取代了集體記憶,對知青歷史有了更多的個人思索。古華《爬滿青藤的木屋》中獨臂知青“一把手”李幸福與盤青青的愛情及其最后雙雙消失,這種知青形象完全突破了傳統的集體記憶模式。援藏史也存在主流化集體記憶的問題,而從擺脫集體記憶看,柳渡江的逃離不僅有個體真實性也有某種時代證明意義。那么年輕又處于地理、氣候、民俗與自身經歷有著巨大差異的柳渡江,其尋找新的精神家園的動力是狂熱的政治意識和革命理想主義情懷,單憑一腔熱血的他一旦失去特定政治信仰土壤,家園建構難免崩塌。如果說柳渡江的失敗形象說明作者沒有陷入集體記憶,那么柳渡江與柳巴松的關系同樣值得注意:身為“逃犯”,處于生與死的邊緣,身體和精神面臨著雙重崩潰,可謂自顧不暇的柳渡江為何還要救助小小孤兒,并帶到秦巴山地撫養成人?尤其是打破柳巴松當體育老師的理想而執意讓他學醫,使其最終成為新一代援藏醫生?這是因為柳渡江畢竟曾懷有虔誠理想,羌塘支教經歷也讓他受到藏族百姓敬畏生命大愛觀的感染。還有就是柳渡江對自己的逃亡也有種贖罪心理。無論是選擇在秦巴山地隱姓埋名,甚至在凄苦中孤獨終老,還是讓柳巴松懸壺濟世(當時西藏非常需要更多的醫生),事實上都與上述原因有關。即使沒能在荒蕪寒冷的地區實現神圣革命理想,但也無法放棄一份精神擔當,這種個體寫照完全可以得到經驗世界的證明。
時代是多種現象集合的產物,援藏人命運也不能歸于一種集體符號。時代過程總體看是社會群體活動,但群體由無數個體構成,個體生命種種表現也是群體史豐富所在?!都t雪蓮》的諸多個體形象都讓人印象深刻,如與秦姨在收容站相互攙扶的離休醫生老白,是建國初期較早一批援藏醫務工作者,既是當年柳渡江進藏的旅伴,也是老秦的患難戰友。世間大愛的人道情懷,使老白和秦姨在簡陋的收容站里,收留的犯人、病人、旅人和臨終者不計其數,讓他們在收容站獲得身體安頓和心靈慰藉;如冀苗苗的曾祖父是解放阿里的烈士,父母和祖父為尋找先祖遺骨先后死于雪域高原,而冀苗苗父母生命的最后時刻正是在收容所里度過,身心都得到慰藉。
其二,人物形象的“圓型”塑造。
眾所周知塑造典型人物是小說史的傳統話題,而典型人物與典型性格密切相連。這種傳統話題雖有歷史局限,但并未過時。如類型人物與圓型人物的差異,至今仍然是人物塑造的重要問題。福斯特《小說面面觀》曾指出:“十七世紀時,扁平人物稱為‘性格’人物,而現在有時被稱為類型人物或漫畫人物。”他們最單純的形式,就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造出來。如果這些人物再增多一個因素,我們開始畫的弧線即趨于圓型。所謂圓型人物就是性格豐滿復雜的人物,用黑格爾的話說,這種人物“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滿的有生氣的人”,反之則是“寓言史的抽象品”。按簡單意念塑造的類型人物,其性格多是定勢化,如中國當代小說曾大量出現過的模式人物,包括二元對立的“神圣化”與“妖魔化”,就多有“寓言史的抽象品”特征,所以劉再復在新時期有 “多重性格組合”的研究?!都t雪蓮》書寫個體命運的又一鮮明特征,就是人物塑造顯示了圓型或趨于圓型的特征。換言之,其人物性格都較豐滿復雜,這更符合人本身的狀態,也能更真實映射歷史復雜。歷史中的個體命運既與歷史風云和時代潮流相連,也與人的性格相關。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并非虛言?!都t雪蓮》中塑造的圓型人物形象,關鍵在于人物性格與具體環境的處理把握了環境對性格形成的重要作用。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主要強調先天遺傳,遺傳固然重要,但性格形成主要在后天環境。性格是綜合指數,包括思想、情感、性情、情趣等,而環境對這些性格因素的形成顯然影響巨大。這方面南宮羽的形象特別成功,不妨作些具體分析。
與柳渡江援藏原因不同,南宮羽援藏處于改革開放時代,因此她的選擇不僅有新時代色彩,也更具個性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市場經濟大潮裹挾下,南下廣東淘金為人們提供了極具吸引力的致富想象,尤其對于老、少、邊、窮地區,南方沿海城市儼然成為夢想者的天堂。來自秦巴偏僻山區的南宮羽也加入了夢想者行列,在致富幻象的召喚下,她毅然放棄原本平淡安穩的生活,唆使戀人李青林南下淘金。不料李青林遭遇不測,被當作“三無人員”強送勞改,不但失去家族引以為傲的公辦教師資格,母親也在思念成疾中死去,歸家無門的他只能切斷與南宮羽和家人的聯系,從此浪跡都市。南宮羽也因此成為眾矢之的,她不但埋葬了愛情,而且背上了喪門星的罵名,無路可走的她只能遠離故土,去找李青林弄清原委。然而兩人的廣東相遇讓她大失所望,經歷系列變故后的李青林患上了嚴重的強迫癥,變得沉默寡言,也無法再愛南宮羽,昔日情人間的溫存消失殆盡,終于淪為最熟悉的陌生人。
李青林南下遭遇的一切,南宮羽自然不知。生活總得繼續,帶著愧疚和遺忘的她逐漸在都市站穩。但有反諷意味的是,當她實現了都市繁華夢,靈魂卻已千瘡百孔。在偷嘗第三者、一夜情、艷遇系列禁果后,又多負一筆道德之債。就這樣,南宮羽結束了自己的愛情和青春,淪為都市邊緣人。一次偶然的攝影展,南宮羽被西藏某種力量吸引,在精神救贖和某種懷舊情結的指引下,以支教身份走進西藏。而因高原反應得到秦姨收留的南宮羽,親眼目睹了冀苗苗父母的臨終場面,甚至與已去世的他們同處一炕。南宮羽在驚悸中領悟了這種人道精神的偉大,也慢慢放下過往的情感糾葛,加入了建設西藏電力聯網工程大軍。如此等等,不難看到南宮羽性格發展始終與生存環境相連,也由于其思想情感的形成與變化扎根于生存土壤而令人信服。
評價援藏題材小說《紅雪蓮》,當然必須關注其西藏書寫,這個問題直接關聯到《紅雪蓮》歷史敘事的成功與否。西藏書寫是援藏史構成的重要根基,評論者所說的邊地敘事、西藏故事、西藏風情畫和“他者”眼光等都涉及西藏書寫。而這些都涉及中國當代文學對少數民族生活的書寫及其問題。評價《紅雪蓮》的西藏書寫,以往相關歷史書寫是個重要參照背景。
中國當代文學少數民族生活書寫,新時期前后有著明顯的變化:新時期前的書寫基本上是加入主流認可的時代合唱,長篇小說如瑪拉沁夫的《在茫茫的草原上》、李喬的《歡笑的金山江》、陸地的《美麗的南方》、烏蘭巴干的《草原烽火》和敖德斯爾夫婦合著的《騎兵之歌》,這些代表作就是如此。新時期以后的少數民族生活書寫逐漸走向多元化,就代表作來看,長篇小說如霍達的 《穆斯林的葬禮》、張承志的《心靈史》和阿來的《塵埃落定》,中短篇有烏熱爾圖的《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岔犄角的公鹿》和《琥珀色的篝火》,張承志的《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和《黑駿馬》,以及扎西達娃被稱為“西藏魔幻現實主義”的創作。少數民族文學有個基本定義,即少數民族作家寫少數民族生活的創作。上述作家作品都是如此。如果不言族裔,很多漢族作家也寫過少數民族生活,但因為涉及“他者”文化身份,作家族裔恰恰變得重要。如馬原以現代主義元敘事寫的西藏故事就很有影響,而作者自己就不避“他者”眼光,自稱小說是“漢人馬原”在講故事。由于漢族文化與少數民族文化的歷史狀況不同,有論者認為漢族作家寫少數民族生活全是“他者”眼光,而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往往也尋求漢族文化認可而缺乏民族性。
那么《紅雪蓮》的西藏書寫又如何呢?
這首先要談談“他者”問題。杜文娟作為漢族作家寫西藏,難免多少帶有“他者”眼光。這不僅是族裔身份問題,更重要的是生長于陜西的杜文娟一直受到漢族文化和關中地域文化熏陶,因此有“他者”眼光也很正常。但值得注意的是杜文娟的“他者”確實不同尋常,她融合了知識分子的良知、難得的女性作家的悲憫與擔當、十年西藏經歷的磨礪和化入靈魂的雪域高原情懷。這也使得作者對藏族文化有種精神家園的感悟,對藏族習俗充滿將心比心的情感。
因此在《紅雪蓮》中,看不到精英話語或文化漢族主義的痕跡,看不到觀光獵奇的蹤影,全是言為心聲,后記的一段敘述也可以為證:“非常感念有機會接觸公益慈善領域,特別是西藏公益慈善,我隨志愿者一起四處走訪,過縣進村,救助大病兒童,將他們送進拉薩醫院,送往內地的火車和飛機?;氐絻鹊兀野言谖鞑氐乃娝勚v給眾人,盡微薄之力宣傳西藏,得到了愛心人士的支持,有人因此走上援藏和支教之路,捐款捐物屬于常事。有次我在西安做講座,一位老師當著聽眾說,幾年以前,杜文娟臉上布滿惆悵嫉恨,現在滿臉都是溫和友善。這位老師的評價一點不過分,西藏的確賜予我寬容和悲憫,這種變化以經歷死亡和無常為代價。”以如此劫難換來的寬容和悲憫,其實是一種生命的大徹大悟。正是不同尋常的現實經歷和精神洗禮,《紅雪蓮》才能夠在真誠與敬畏中呈現了原生態的西藏,也可謂一種還原性的西藏書寫。這種還原本色西藏的描述和呈現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出色地描述了西藏地理自然環境的本真風貌。
人們常說人是大地之子、自然之子,地理自然環境確實重要,對任何民族的生存與發展都具有巨大影響,不僅導致了農耕、游牧、漁業等不同生產方式,也影響到種族繁衍和文化形成。北朝民歌《敕勒歌》(敕勒為當時中國北方少數民族部落)如此描繪:“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边@首古詩的經典性恰恰在于寫出了地理自然環境特征,也映現了游牧民族的精神世界。而《紅雪蓮》對西藏自然環境細膩而有力的真實描述,可以說是其西藏書寫最具魅力的一個方面。
邱華棟評《紅雪蓮》以《上帝眷顧的地方》為題,邱文用浪漫題目自有其意,而從嚴酷的地理自然環境來說,西藏也可謂“上帝遺忘的地方”,因為自然環境惡劣到已經不適合人的生存。寒冷的喜馬拉雅山脈阻隔了交通,也導致了青藏高原地區社會發展緩慢和生存的艱難。多次身臨其境,對西藏惡劣自然環境深有體會的杜文娟也難免困惑,正如她在后記中感嘆的:“這里長冬無夏,風吹石頭跑,氧氣吃不飽,連一棵樹一株草都不長,人怎么生存呀?”甚至連藏北牧草也是種肩負沉重使命的滄桑凜冽形象。由此作者對祖祖輩輩與颶風雪山為伍的邊民充滿敬意。而這種敬意也使得作者非常重視人與自然關系及后者的影響,如柳渡江支教的藏北羌塘氣候環境就惡劣到極致,長冬無夏,氧氣極其稀薄,荒無人煙的無人區大范圍覆蓋,方圓幾百公里以內沒有高過小腿肚子的綠色植物。這甚至導致柳渡江將自己的政治熱情和英雄理想寄托在一個盆栽植物上。他執拗地呵護著全縣只有縣長才能養活的一棵小樹,然而小樹終究還是枯萎。極端氣候環境中的小樹生命最終枯死,固然隱喻了柳渡江的革命英雄主義和理想最終破滅,藏北羌塘嚴酷的自然條件卻也讓人畏懼,高寒干旱氣候還導致柳渡江數次便血,這些給他身體和心理帶來了極大的挑戰,也是促成他逃離西藏的重要原因。
前面說到《紅雪蓮》章節標題多以動植物和自然現象為名,而它們都含有精神隱喻的象征,但這也體現了作者對西藏地理自然環境的多方位呈現。這些名稱充滿詩情畫意的動植物,如東江冰舌、星星、班公柳、水芹菜、馱羊、美人靠、醉馬草、綠道菩提、霧林帶,不僅與自然融為一體,也顯示了西藏不同地區的自然特征?!澳嗍鳌爆F象和“鷹笛”這類藏族人常備的器物也與不同的自然環境相關。這里還涉及到人類的生態問題,歐美生態批評經歷過長期探索,如史懷澤的“生物中心”論、泰勒的尊重自然說、利奧波德的“大地倫理”、雷根的動物權利論和辛格的動物解放論、坦斯勒的植物生態學說等,最終都走向了人與自然必須保持多重和諧的生態整體主義。不管作者自覺與否,《紅雪蓮》對西藏自然環境的描寫,既沒“自然中心主義”也沒“人類中心主義”,而是體現了人與自然共生共存的生態整體意識。
其二,深入揭示了藏民族人文習俗的精神特征。
地理自然環境對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的形成有巨大影響,而自然之子在與自然的相伴相生中也會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從而逐漸形成民族自身的文化精神。中國是多民族國家,而各民族人文習俗都有其文化精神結構,包括宇宙觀、思維方式、圖騰意識、宗教信仰、風俗人情等,這些已成為根深蒂固的民族集體無意識。而深入揭示藏民族人文習俗的精神特征,由此展示藏族文化的獨特性,也成為《紅雪蓮》還原性西藏書寫的重要構成。
西藏的闊大偏僻,地理環境的復雜,自然條件的惡劣,傳統的游牧與簡單的農耕,使得藏族人形成了獨特的地域文化和民族習性,如淳樸而野性的民風、隨性而渙散的生活方式、自由而執著的精神信仰。但時代更替也使得藏族人的某些文化習性發生改變。據史料記載,藏族原是驍勇尚武的游牧民族,盛極一時的吐蕃王朝曾抗衡過中原政權,戰爭中一度還所向披靡。而佛教對藏族文化影響極大,佛教是在唐代松贊干布時傳入,并與當地的苯教及活佛轉世制度相融合,形成政教合一的藏傳佛教。吐蕃王朝衰落后,“生死輪回”、“重來世輕今生”的教義也作為苦難的解藥,多數藏族人每日口念六字真言,早起上山撿拾牛糞,余下時間磕頭念佛,昔日驍勇善戰的習性已轉變為對精神世界的至死追求。經歷了象雄古國、吐蕃王朝和古格王朝等興衰變遷后形成的藏族文化模式,事實上內涵也較為復雜。如對大自然的敬畏,對一切生命的尊重,對苦難的隱忍,對外來現代文明的淡漠,感恩意識與膜拜意識結合 (如藏族人也將毛主席視為活菩薩),如此等等都集合一體。
按民族平等思想,民族文化模式也難有簡單的優劣之分。如歐洲中心論與東方主義的文化爭論就問題重重,民族文化只能在比較與參照中得以理解。但不管哪種文化模式,尊重生命的精神總是令人感動?!都t雪蓮》對藏民族人文習俗的精神揭示就特別關注了這種特征,比如柳渡江對扎西為死去的駝羊默念祈禱,食物匱乏的藏族人不吃死掉的牛羊等行為表示困惑時,扎西說道:“你,我,所有人,就像牧草,牦牛,黃羊,狼,全都會死,土地不會死。土地是萬物之本,有了土地才有牧草,有了牧草才有牦牛羊子,有了牦牛羊子才有你我……”顯然扎西已經將敬畏生命、生命平等的觀念內化為自己的基本信仰,而藏族人關于乞討與布施對等關系的理解,也是尊重生命并且具有普泛意義的人道意識的體現。
杜文娟在西藏就親身經歷過這種人道感化:“第一次討飯,實在有些難為情。往后,無論在寺廟還是村莊,藏西還是藏東,經常能討到飯吃。一位藏學專家對我說,在藏族人的理念中,乞討與布施對等,這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位藏學專家,幾年后在歐洲講學的時候去世,只比我年長幾歲?!笨梢娖蛴懪c布施的對等觀念,藏族人不僅普遍信奉而且身體力行。或許正因為藏族文化和人文習俗有許多令人感動的精神,哪怕是在復雜甚至不無悖論的文化中產生,西藏仍舊成為很多援藏者揮之不去的又一精神家園,有種難舍的情感寄托甚至帶有心靈皈依的成分。
后記《牧草樣的生命》告訴我們,當作者對祖祖輩輩的邊民和很多援藏者能夠在藏北惡劣自然環境中生存有所困惑時,有位教育工作者指著雪山對她說,“那邊就是鄰國了,有的地方還屬于爭議區,邊境上如果沒有邊民居住,多年以后這地方可能就是別國的領土了”。作者由此及彼而感嘆:“一生一世,從出生到老去,當地人,邊防軍人,援藏者,千千萬萬,蕓蕓眾生,流水般來到邊疆,來到西藏,目的只有一個,穩定邊疆,建設邊疆。邊疆穩定了,內地才會繁榮富庶,長治久安?!边吔c內地的唇齒關系無疑,建設和穩定邊疆的目的亦然,但內地援藏者與西藏本土邊民的人文習俗畢竟不同,漢族文化與藏族文化的思想差異明顯。這種民族文化的差異與交流,當然也是援藏史中非常重要的內容,而 《紅雪蓮》這方面的歷史敘事也是另辟蹊徑,與以往文學創作展示的民族文化交流情況有著明顯的不同。
前面說過中國當代文學少數民族書寫,新時期以前是迎合主流的時代合唱,民族文化差異在革命理想和國家目標中得到統一。新時期以后走向多元,但在描寫民族文化差異與交流方面,還是出現了兩種傾向:一是極力展示民族文化自身特色而不在意文化交流,這種展示相對片面,但也是一種無可厚非的選擇。當然也有不同的情況,如烏熱爾圖小說重在展示少數民族文化的自然性與神奇魅力,而張承志的《心靈史》則表達了對民族宗教的皈依;二是關注民族文化但又帶有現代啟蒙意識。這類書寫主要從現代與傳統、文明與蒙昧的關系中揭示民族文化特征,如阿來《塵埃落定》以傻子的視角展示土司制度,扎西達娃的創作也可作如是觀。
與上述選擇及傾向有所不同,《紅雪蓮》的文化敘事,不僅既關注民族文化差異也關注交流,與此同時又特別注重了民族文化碰撞過程中的互滲性?!都t雪蓮》顯示的文化互滲,并非簡單意義或一般意義上的民族文化的相互影響,而是文化意識的設身處地和將心比心。前面說過作為漢族作家寫西藏,杜文娟難免用“他者”眼光看問題也很正常,但在理解民族文化的互為影響方面,其“他者”眼光恰恰最為稀釋。如果說注重民族文化互滲是《紅雪蓮》最值得注意的與眾不同所在,那么其文化敘事由此也顯示了兩個鮮明特征:
首先,作品體現了平等的文化交流視角。
建設和穩定邊疆是援藏者和西藏本土邊民的共同目的。而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相對于內地發展,西藏邊民生存狀況的落后是個不爭事實,也因此盡管各種身份和職業的援藏者所處時代不同,但普遍都懷有以知識和技能幫助落后地區的使命感。援藏中這種使命意識也在開花結果,如懷著革命理想的柳渡江在藏北羌塘當小學支教老師期間,在培養學生、教藏族人漢語等傳播文化知識和某些文明方面就做了切實工作。南宮羽進藏原因較特殊,是在都市夢破滅后,重尋精神家園甚至帶有為自己贖罪的色彩,而一旦進藏,切身體會到藏區物質匱乏、知識缺乏和醫療條件差的南宮羽,同樣產生了援藏者普遍具有的那種使命感。南宮羽從支教回歸專業而成為西藏電網的建設者,就是希望為西藏建設做更多貢獻,并且鼓勵已是醫藥代理商的李青林進藏支援。從援藏者能夠發揮知識技能,藏族人又確實需要知識技能來說,援藏者的工作實際上也帶去了某些文化意識的啟蒙。但問題就在于文化意識這種存在非常復雜,尤其是文化模式和文化類型都具有自我性的深層價值結構。有些深層精神觀念往往與工具主義文化和物質文明存在著本原性沖突,而《紅雪蓮》文化敘事在這方面就非常清醒。
如作品在展示援藏者使命感和傳播文化知識的切實工作時,恰恰注意到了不同文化類型深層精神的復雜與特殊,并且以平等的文化視角來審視當地人文化差異。由此民族文化的互滲性也得以真實呈現。換言之,援藏者在傳播文化知識甚至就是進行某種文化啟蒙時,藏族人也以他們的精神信仰來感染和影響援藏者,而這些精神信仰也有種別樣的啟蒙價值。如柳渡江認為牧民日常式的守衛邊疆缺乏神圣性,而神圣必須用手握鋼槍戰士那樣的崇高感和儀式感來啟蒙扎西,并且痛感雪域高原不適合人居而建議當地人遷移,扎西卻質疑道:“咱們這里盡管貧瘠,戰爭卻沒有斷過,牧民打架爭奪牛羊牧場,國家打仗爭奪土地,邊疆如果沒有老百姓居住,就像學校沒有圍墻,人馬牛羊隨便出入”。這種樸實的話語其實傳達出了邊民的精神信仰。柳渡江被藏族人敬畏生命的文化所感染或說啟示,特別體現在執意讓養子柳巴松學醫,這不僅是因為雪域高原醫療極度落后,也因為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最能夠體現敬畏生命的文化信仰。
文化互滲性在南宮羽的身上同樣有明顯體現。南宮羽進藏后,在為當地人服務的實踐過程中,也被老百姓的善與愛所感化,從藏民族獨特文化中獲得很多人生啟示。無論支教還是加入青藏電力天路建設,南宮羽一直處于藏族文化環境中,而經歷了生與死考驗的她也終于采擷到“千朵一紅百年一遇”的紅雪蓮。如果說紅雪蓮是象征著自由、純潔、善良、頑強和博愛的精神匯集,那么這也意在說明南宮羽已經領略到了人生真諦,以往的負罪靈魂也得到徹底洗滌。這無疑也是文化互滲性的開花結果。
其二,充分傳達了具有終極意義的精神守望。
關于各民族文化地位的關系,如今有兩種通行主張:一是“和而不同”,二是“多元共存”??此苹榻豢椀膬烧?,意思還是有所差異。“和而不同”肯定了各民族文化的差異性,但更強調民族文化關系的和諧團結;“多元共存”則更突出了各民族文化的平等地位。因此兩者必須綜合起來理解。如果說“和而不同”與“多元共存”都是穩妥也合理的提倡,那么與此同時還必須承認一個客觀事實:即任何文化模式或文化類型本身都很復雜,都包含良莠成分,用流行的話說就是有精華也有糟粕。雖然對民族文化不能進行優劣之分,但也不能忽視良莠成分問題。民族文化交流中,接受文化的精華部分顯然重要。而不難發現《紅雪蓮》在展示民族文化的互滲中,所關注和突出的文化現象,恰恰是那些具有普適意義和終極價值的精神信仰。事實上這種尋找終極意義的精神守望,不僅是《紅雪蓮》文化敘事的靈魂所在,也是其歷史敘事的根本支撐。因此普適意義的人道主義和大悲大愛的生命意識,也貫穿了《紅雪蓮》的整體敘事,浸潤在人物塑造、自然描寫、情節進程、細節刻畫等等之中。
無論是柳渡江、南宮羽還是扎西,身上都體現了作者的精神守望,柳巴松形象亦然。獲知父親是個援藏失敗的叛逃者的柳巴松,其援藏之舉明顯帶有替父贖罪的強烈意識,最終也徹底洗刷了養父當年的恥辱,當王縣長將那頂本該屬于柳渡江的帽子戴在柳巴松頭上時,柳巴松終于完成了替父贖罪。尋找終極意義的精神守望,在秦姨和老白身上體現得更為鮮明。秦姨是第一代援藏者老秦的妻子,老秦在修筑青藏公路時犧牲,作為烈士遺孀,她拒絕相信這個殘酷事實,從千里之外追隨丈夫的蹤跡,執拗地在青藏一帶苦苦尋找,最終接受了丈夫犧牲的事實。但她選擇將自己的簡陋住處設為人道救助站,這種將悲傷化為人間大愛的善舉,除去完成丈夫老秦的援藏心愿,顯然與她深刻感受到的藏族人敬畏生命的精神有著密切的關系。這就是一種文化互滲性。也因為這種敬畏生命,秦姨的救助站不僅給病人提供溫暖熱炕和及時救治,也給臨終人提供臨終關懷。而不管是旅人還是犯人,藏族人或外來者,在救助站都得到作為人類個體的無差別關懷。很多援藏人都將西藏當作第二精神家園,也是因為援藏的使命意識與藏民族的精神信仰產生了深刻融合,而融合的精神特質都令人刻骨銘心。援藏作家馬麗華在其《走過西藏》中就有如此感慨:“西藏是個令人神往的佛界凈土;對于此在者,西藏是一種生活方式;對于離去者,西藏,你這曾經的家園讓多少人魂牽夢繞——西藏,就其實在的意義來說,更是一個讓人懷想的地方?!?/p>
作者選擇“紅雪蓮”為題極具象征意味,也畫龍點睛地道出了作者終極意識的精神守望。正如作品引用的諺語所說:“紅雪蓮,開在冰山,盛世開花,亂世跡絕。千朵一紅,百年一見,常人難見,采到她的是圣人神仙,擁有她的快樂無限?!睋碛惺嗄晟揽简灥奈鞑亟洑v,也使作者發出了深深感嘆:“我把我的風華正茂中的激情飛揚,激情飛揚中的才華錦句,全都給予了那方高寒之地。那就是我的西藏,流淌在血脈中的雪域情懷?!边@份情感或許一般人難以體會,但相信我們讀了 《紅雪蓮》后,能夠引起強烈共鳴。一部杜鵑啼血般的《紅雪蓮》,既是杜文娟將寶貴青春年華獻給雪域高原的珍貴證明,更是她援藏心路的精神總結。而我們也為作者感到欣慰,因為《紅雪蓮》這朵文學之花給讀者帶來了一次難得的精神洗禮。
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