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占東
黃河邊墻(之五)
岳占東
一
公元1518年秋冬的時節,大明皇帝朱厚照,站在唐家會堡上觀看大河兩岸年輕的士卒泅水渡河比賽的時候,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三百多年之后,唐家會將成為一片陌上田園。他當年擺放御座的烽火臺已經荒草凄凄,殘破的邊墻若隱若現在莊稼地里,一群小兒沿著邊墻唱唱跳跳地嬉戲,他們稚氣未褪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遠比他當年的龍顏更加燦爛。
唐家會堡是黃河邊墻之上眾多營堡之一,從老牛灣到石梯隘口一百二十華里的邊墻依河而筑,唐家會堡正居其中。唐家會堡便因此成為黃河之上官軍往來的要津。黃河兩岸調兵遣將全憑在唐家會擺渡,上可通達關河口,下可直逼河曲營。正德皇帝朱厚照之所以來到唐家會堡為的也是這個渡口,因為渡口對岸就是三秦大地,延綏重鎮就在南下百十多里的地方,黃河的另岸定然風光旖旎,對于西巡的年輕皇帝來說,唐家會堡自然是他渡河首選的地方。
單從邊墻營堡的角度來看,唐家會堡的的確確有其不同尋常的地方。首先是在堡與邊墻連接處有一個巨大的邊門。邊門究竟有多大,史料未予提及,但從字面意義上看,這一處邊門應該是衢通兩岸的樞紐,叫鐵裹門。“鐵裹門”顧名思義必定是固若金湯之鎖鑰,其意要么實指邊門為生鐵包裹,能拒水火攻伐;要么寓指樞紐堅固,猶如鐵桶裹挾一般不為蠻敵所破。在明代邊墻之上稱為“鐵裹門”的地方不止這一處。可見內外通達的關塞樞紐既然都稱為“鐵裹門”,其固若金湯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不過看看皇宮大院紫禁城的大門,就能想到,皇家的宮門除了上面有規矩有序的門釘外大都是用純粹的木料制成,邊墻之上的門卻為鐵板包裹,可見唐家會堡之上的鐵裹門講究的是實用與堅固,而皇家宮門的氣派卻在釘釘卯卯之上被象征的意義虛化了。
鐵裹門的外邊便是史料記載的唐家會渡了。生活在民末清初的顧祖禹在其《讀史方輿紀要》中引用更為古老的《邊防考》這樣記述當年的唐家會堡——堡在縣西北六十里,有唐家會渡,為官軍往來要津。唐家會堡在邊墻之上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便由這個門及其門外的渡口而決定。也正因為如此,在明宣德二年,即公元1427年,唐家會最早建堡,在正統和萬歷年間都有增修,如《邊防考》所言:周一里有奇,當黃河渡口之沖。
唐家會堡因唐家會渡在邊墻之上有了名望,在九邊重鎮的延綏鎮(榆林鎮)修筑邊墻時,這里也成了他們邊墻的起始位置。在今天的唐家會和鐵果(裹)門村的對岸就是榆林市的墻頭村。墻頭即邊墻之頭,延綏鎮的所筑邊墻的最東頭恰好與唐家會堡的鐵裹門形成呼應。在今天沿河的莊稼地里,時隱時現的斷垣殘壁仍可見當年邊墻的構制。邊墻從東邊的山梁上直沖而下,宛如一條飲水的長龍,沿河岸逶迤而去。現今的鐵果門村就處于邊墻的西側,村北的最高處有殘破的烽火臺,當年的烽堠就設在鐵裹門與營堡之間的高崗上。烽堠是邊墻之上偵察敵情和傳遞信息的軍事設施,其主要建筑是烽火臺,當地百姓俗稱“臺墩子”,臺下四周一般筑有防御的高墻。烽堠里住有堠夫,堠夫站在高高的烽火臺上目極邊墻內外的更遠的地方,只要稍有敵情,堠夫便晝則舉煙,夜則舉火,用預先設定好的方式互傳信息,已達到預警的目的。唐家會和鐵裹門之間的烽堠與墻頭村的烽堠遙相呼應,它們不僅肩負著傳遞兩岸敵情的信息,就是兩岸官軍往來需要擺渡和吱吱扭扭打開沉重的“鐵裹門”也需堠夫互通信息。
當年大明皇帝朱厚照沿邊墻西巡,一隊車騎浩浩蕩蕩遮天蔽日,據史料記載人數不下一萬七八。這么一支龐大的隊伍沿著邊墻內的官道一路走來,其車馬蕭蕭旌麾曼舞的情景不下一支蒙古部落的鐵騎入侵的陣勢。如果不是預先有探馬飛書傳報,邊墻烽堠的臺墩上一定會狼煙四起,說不定還會有暗箭鳴鏑不時地從邊墻的營堡上飛出。朱厚照的西巡盡管從京都出發是避開大臣偷偷出行的,但一入宣府威武大將軍府,他便讓自己的隨行隊伍一下子由幾十人壯大到幾萬人。因為朱厚照的這次西巡不是以皇帝的名義而行,他進入宣府的威武大將軍府便成了皇帝欽封的威武大將軍硃壽。這是他在一年前第一次御駕親征時給自己欽定的名分。御駕親征的結果是他以威武大將軍硃壽的名義打敗了不可一世的蒙古部落首領小王子的隊伍。所以這次西巡他很自然地繞開了皇帝的名分,在行進的路上專門發一道敕書給吏部,全文是: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硃壽親統六師,肅清邊境,特加封鎮國公,歲支祿米五千石。吏部如敕奉行。有了這道敕書他便是真正的威武大將軍了,所以統帥著浩浩蕩蕩的大軍沿邊墻一路走來。
唐家會堡自宣德二年建堡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第一次迎來了一位名為將軍實為皇帝的大人物。當時堡里堡外大河兩岸會是怎樣的情形,我們雖然沒有詳實的史料加以研讀,但朱厚照來到唐家會堡必將第一次面對蜿蜒曲折的黃河卻是不爭的事實。
也許是黃河博大寬闊的氣勢感染了這位年輕的皇帝,他在唐家會堡駐蹕三日,突發奇想,專門組織堡內年輕的軍士進行泅水橫渡黃河比賽。時令已經是十月天氣,兩岸已經草木凋零,河水冰冷刺骨。但作為練兵的項目,威武大將軍硃壽當然有權利看到自己士卒真實的作戰本領。所以在十月的天氣里,作為硃壽的朱厚照,和兩岸的軍士一起觀看士卒泅水的情景。據說那一天士卒的表現感動了這位年輕的皇帝,他走下烽火臺親手將一杯酒賞賜給了堡內一名李姓的士卒。當然這是威武大將軍硃壽的獎勵,盡管在場的軍士都知道這是一位年輕皇帝的親手獎勵,但卻與皇帝朱厚照在名分上沒有半點關系。
如果說到與皇帝有關系,是朱厚照如何面對眼前的這條大河的問題。按照《禮記·學記》的要求,古人認為黃河是海的本源,帝王祭祀時,必先祭黃河而后才祭海。朱厚照做皇帝十多年來,第一次親眼目睹了黃河的真實容顏,所以盡管他是以硃壽的名義西巡,但作為皇帝他第一次親臨黃河岸邊,那種內心的崇拜的感覺還是攪擾了他年輕的心,何況他還不單單是親臨黃河,他還要帶領一萬多軍士渡河。所以擺在他面前的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他在唐家會堡必須恢復皇帝的真正名分來祭祀黃河,而那位他十分喜愛的“威武大將軍硃壽”的名分卻需暫且隱去。于是在十月初六的黃道吉日,再也無法嬉戲玩笑的朱厚照一本正經地面對黃河設壇祭祀。《御祭黃河文》是兵部侍郎馮清作為司儀代為宣讀的,祭文為:靈鐘坎德,功配坤元。土地蒙灌溉之庥,物類借潤澤之利。故茲渡口,惟爾司寄。朕西巡狩,適經此地。泛泛揚州,青龍駕翼。招招舟子,元旗導御。往過來續,神功助濟。備茲牲醴,陰饗,朕祭敢告。今天重讀朱厚照的祭文,我們雖然能感受到皇家的凜然氣派,但仿佛也能聽到類似民間百姓的祈禱之音,其中隱隱折射出作為皇帝的朱厚照和作為威武大將軍的硃壽兩廂情愿的心聲。
皇帝的朱厚照和威武大將軍的硃壽在唐家會堡第一次出現了不得已的分劃。作為皇帝他必須一本正經地親祭黃河,作為威武大將軍他肆意妄為不僅能統帥六師,還能讓士卒在冰涼的河水里盡展本領博得他開懷一笑。當年面對這種名分上的分劃,年輕的朱厚照看著營堡內的獵獵旗幟和滔滔不絕的的大河會作何感想呢?這我們不得而知,但朱厚照嬉戲人生的態度和他日后留有罵名的悲劇便在黃河邊墻之上的唐家會堡開始流傳。
二
唐家會古老的營堡在迎來大明皇帝朱厚照以前,已經經歷過一次大規模的戰役。
據史料記載,公元1501年,也就是朱厚照的父親朱佑樘當皇帝第十四個年頭,從黃沙漫舞的三月到驕陽炙烤的八月,蒙古韃靼小王子、火篩聯合蒙古其他部落,從寧夏鎮和延綏鎮的長城沿線對大明王朝進行大規模的攻伐。歷時半年的戰役,蒙古鐵騎在長城沿線橫沖直撞,大肆劫掠,唐家會營作為黃河邊墻之上往來要津,自然難逃厄運。
之所以提及這段歷史,是與十八年后朱厚照一路西巡有一個對照。
在絕大多數歷史學家眼里,正德皇帝朱厚照算不得一個圣主明君。人們這樣看待朱厚照不外乎津津樂道的是他建豹房、罷經筵、寵溺宦官、四處游玩、自封官號,甚至與民間村姑調情都被編為故事而廣為傳播。不用說拿明朝當時的“程朱理學”正統思想來衡量朱厚照,就是用普通百姓的目光看,朱厚照這樣做,絕非是一位好皇帝。人們在津津樂道一個皇帝緋聞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朱厚照的荒淫無度。如說他建豹房,是說他在豹房里廣收奇鳥異獸和民間美女供他玩樂;停止經筵日講是因為他嬉戲無常,不愿讀書上進;寵溺宦官雖然是明朝由來已久的積弊,但培養出一個臭名昭著的大宦官劉瑾,就無法讓史學家們原諒了;四處游玩更不是一個皇帝該做的事情,而朱厚照卻幾次出入長城隘口,甚至在宣府為自己修造了鎮國府,在那里不僅游山玩水還大肆強搶民女。還有一個皇帝自己將自己封為“大將軍”和“鎮國公”,無論如何是讓史學家無法理解而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如果單單從這些皇帝的緋聞中看朱厚照,我們誰都覺得這個僅僅活了三十一歲的年輕人確確實實是一個花花公子式的人物。然而當我沿著黃河邊墻一路走下來,又順著黃河西岸坐車經偏關、朔州、大同、宣化幾乎是一路沿著北去的邊墻進京時,時經三百多年盡管道路在現代技術之下已經變得平坦而寬敞,但其間山嶺高聳,溝壑縱橫的景象讓我不得不聯想到三百年前的朱厚照行走在這荒涼的塞外溝壑里究竟能有多少玩樂的心態。尤其當我讀到清人吳熾昌的筆記體小說 《客窗閑話》里所記載的朱厚照的故事時,我看到的不是一個皇帝的荒誕身影,而是一個帝王作為活生生的人的另一面。這則故事應該就是日后被不斷演繹的 《游龍戲鳳》的最早版本,當我讀到李鳳姐在居庸關下不禁墜馬受傷后,鳳姐與朱厚照的對話時,我的眼睛有點濕潤。
視鳳姐泣曰:“臣妾自知福薄,不能侍宮禁。”請帝速回。帝曰:“若是,朕忍棄天下,不忍棄愛卿,決不歸矣。”鳳姐一慟而絕。帝哀憐甚,命葬關山之上,寵以殊禮,用黃土封塋,一夜盡變為白,其英靈猶不敢受也。帝追念其言,奮然曰:“小女子尚知以社稷為重,安忍背之。”遂還宮。
故事畢竟是故事,其中杜撰的成分一定不少,但細細一想在古代文人墨客心中,他們對帝王的期望是極其矛盾的。他們一方面期望帝王以社稷為重,變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君子,另一方面又極其期望帝王懷有萬般柔情,是一個風流倜儻的才子。當然在士大夫文人心里,一個帝王應該具有前一種標準就不乏是一位殫心竭慮心懷天下的好皇帝了。而恰恰相反的是正德皇帝朱厚照無論在古代士大夫文人眼里還是在史家的筆下都不符合這個好皇帝的標準。
一個演繹出那么多不為常人所理解的怪誕事體的皇帝,一個敢在塞外邊墻之下與不可一世的蒙古小王子決一雌雄的皇帝,一個愿意自貶為將令百官啼笑皆非的皇帝,一個愿意沿著邊墻歷經艱險西巡的皇帝,他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態匆匆走過自己十六年的帝王生涯的呢?
走入唐家會古堡面對三百年后那座曾經被一代帝王踩踏過的烽火臺,撫摸那段被荒棄的邊墻,我的腦海里不斷地冒出這樣的疑問:明代為什么有那么多被皇帝寵愛的宦官?為什么有那么多被廷杖的官員?為什么有那么多清流及至后來的東林黨人?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令年輕的皇帝不勝其煩的經筵日講?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正德皇帝為什么會被民間演繹為仿佛帶有某種精神偏執?
站在黃河畔的古堡上,感受穿越千年的河風,在黃河的浪濤里仍舊駛行者古老的渡船,如果時間能倒退到三百多年前,說不定那船上乘坐的會是那位西巡的皇帝。我向朱厚照高聲喊道:皇帝陛下,你慢點走,你能否將你此行的目的告訴我這位三百多年后你的心靈的追尋者?朱厚照突然回過頭來,一臉茫然的看著漸行漸遠的河岸,他年輕而睿智的目光里滿含不屑。在他不屑的目光中,我突然感覺到他的孤獨和無奈,感受到這位二十多歲年輕皇帝的不易。
明代的皇帝應該是歷史上最為孤獨的皇帝,尤其像朱厚照這樣幼年入繼大統的少年天子,他們孤獨更是與生俱來的。皇帝的孤獨大都出于為權力所綁架,但明代皇帝的孤獨卻不僅僅是因為權力,因為他們的太祖皇帝朱元璋在“胡惟庸之案”中早已將皇帝手中的權力鞏固得異常強大。他們的孤獨恰恰是來源于不知道手中的權力該如何分配。宰相已經被朱元璋廢除了,皇帝直接面對六部衙門的文武官員,除了身邊有幾位輔佐自己的閣老外,再沒有自己可以依賴的大臣,何況那些滿腹經綸的閣老往往又和六部的官員站在一起,形成了龐大的官僚群體。對一位久居深宮的皇帝來說,身邊的親信除了宮娥就是那些不男不女的宦官,所以孤獨的皇帝只能依靠宦官來牽制六部官員和成日在自己耳邊嘮叨不休的閣老。一旦君臣意見不合,惱羞成怒的皇帝就讓宦官將那些大臣拉倒了打屁股。大臣當然也不甘示弱,他們最有效制約皇帝的辦法就是對皇帝實行精神控制。于是經筵講學研讀《四書》《五經》,用圣人的思想和祖宗定下的規矩控制皇帝成了六部文官和內閣大學士最堂而皇之的章法。從十五歲繼承帝位開始,朱厚照就生活在這種被控制之中。年輕的朱厚照天性使然,他將少年的游戲精神轉變成了對抗廷臣的行動,他想盡辦法逃避經筵日講,又想盡辦法繞開皇帝的名分而行諸于皇城內外,讓那些滿腹經綸的閣老們無法從圣人的思想里找到約束他的依據而哭笑不得。當了十六年皇帝,朱厚照和那些大臣玩了十六年,他崇尚武功,希望自己成為像老祖宗朱元璋和朱棣式的帝王,所以他建豹房,與獅虎走獸搏擊,在宣府建大將軍府欽封自己為威武大將軍,磨刀霍霍準備與不可一世的蒙古小王子決一雌雄。在他二十七歲那一年,一場他親自督戰的應州大捷大敗小王子讓他從精神上獲得了一個帝王所具有的征服的欲望,于是從那一年開始,他幾次出入長城內外一睹大好河山,又不拘于太后葬禮,帶著一萬七千名士卒以威武大將軍硃壽的名義浩浩蕩蕩沿長城巡邊而來……
站在唐家會古堡的烽火臺上,冥冥之中我仿佛是在與三百多年前的朱厚照作一場對話。如果河面上的船只里果真坐著正德皇帝朱厚照,那么我對他內心的詮釋一定會讓他哈哈大笑。
難道不應該笑出來嗎?十八年前唐家會的那一場劫難,是蒙古部落突破長城沿線最曠日持久的一次戰爭。自明英宗朱祁鎮“土木堡之變”被蒙古部落瓦剌俘虜以來,明代的皇帝個個都若驚弓之鳥般深藏在紫禁城內,沒有一個再敢于赤膀上陣御駕親征。從公元1449年“土木堡之變”到1517年“應州之戰”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只有這位為史學家所詬病,為野史所杜撰嘲諷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再次直面入侵。而十八年前的那場戰爭,讓邊墻內外幾乎成了蒙古部落橫沖直撞的無人之境,年輕的朱厚照能假借威武大將軍硃壽的名義御駕親征,又從容地沿著黃河邊墻和內長城巡視一圈,從某種意義上讓我們隱隱約約感受到一個年輕皇帝的超凡智慧和詭異。
三
其實在邊墻的另一邊,這種智慧像唐家會烽火臺上的荒草一般同樣蓬蓬勃勃地生長著。
三百多年的前的邊墻和邊墻上的古堡早已都化為寧靜的田園和村莊。走入唐家會這爿斜掛在黃河九曲十八彎岸畔上的村莊,秋日的陽光猶如一汪靜水浸潤著眼前的屋舍和田園,如果不是刻意尋找,在這個曾是古堡的村莊里很難發現在屋舍外的田園里至今矗立的那道高墻,墻的外面仍舊是田園,只是河對岸赭紅色的山峁上星星點點突兀著的烽火臺讓人能聯想到這里曾經是戰馬嘶鳴的邊關要塞。
和我曾在一起工作過的張存亮老先生告訴我,順著邊墻下去沿河有大墩和二墩,在大墩和二墩之間就有好幾個隘口,隘口都是以唐家會當年的駐守士卒的姓氏命名,唐家會有李張兩大姓氏,隘口就分別叫張家口和李家口。張存亮老先生所說的“墩”就是指烽火臺。張老先生是世居唐家會村,應該就是當年戍邊士卒的后代,他從十幾歲就開始唱民歌二人臺,是黃河岸畔研究民歌和二人臺的專家,所以他對唐家會來由的介紹遠不如介紹民歌二人臺的來由詳細。但老人講到邊墻,卻為我講了這么一則真實的故事。故事發生在抗戰時期,日軍來唐家會村掃蕩,走到村口遇到了村里拾糞的張老漢。漢奸問張老漢是哪里人,張老漢回答是張家口的。日軍一聽張老漢是張家口的,就說張老漢從幾百里外的張家口跑到這里來,一定是八路軍的探子。沒等老漢分辯,一道白光閃過,日軍的東洋大刀就將張老漢的頭顱砍了下來。張存亮老先生說日本鬼子是誤將唐家會邊墻上的張家口當成幾百里外當年察哈爾省的首府張家口了。
張老先生講這則故事時臉上始終洋溢著一種淡淡的微笑,但講到日軍對長城隘口名字的誤解時,卻眉頭一皺順口罵出了“日本鬼子”的話。那一刻我從他的神情變化之間感受到了老一代人身上所具有的民族精神。這讓我不由地想到了邊墻的長度和寬度。邊墻之所以被稱為長城,可見其長度不僅在外形上跨越了中國大陸東西,而且更主要的是它已經從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頭穿越而過。而其寬度就更像是一片樹葉上的葉脈,不只在外形上縱橫交織在廣袤的北方大地上,而且在每一個中國人心里早已經血脈相連水乳交融了。
三百多年前,墻這邊的朱厚照想盡辦法繞開程朱理學的正統觀念對付控制自己的龐大的官僚集團,而墻那邊的蒙古部落何嘗不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智慧捍衛自己的生存權呢?三百多年以后墻已經沒了,邊墻兩邊的人們也不分彼此,一種曠日持久的民族對峙歷經歲月的洗禮變成了一種文明的相互交融和團結,邊墻自然也成了中華民族一條無形的精神紐帶。
在感受朱厚照西巡邊墻富有智慧而不乏詭異的同時,我同樣感受到的是邊墻那邊一個女人的智慧和膽識。這個女人就是同樣像朱厚照一樣敢于向傳統勢力挑戰的滿都海夫人,就是日后扶持蒙古小王子縱橫馳騁至今都被后輩兒孫念念不忘的那個女人。
2009年7月份在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召開的“中國西口文化論壇”上,一位蒙古族歷史學家第一次為我講了這個女人的故事:大約在15世紀末,一位聰明、美麗、善良的蒙古族姑娘茁壯成長在蒙古草原上,就在她與英俊瀟灑的科爾沁王準備舉行婚禮的時候,她卻被當時蒙古草原上勢力最大的滿都古勒可汗看準,年邁多病的可汗令她進宮做可汗夫人。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她滿懷對戀人情深厚意的遺憾,別無選擇地走進了可汗的后宮。入宮后,她并沒有頹廢和墮落,而是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輔助可汗平息了一百多年來蒙古部落的內部戰亂。可汗病逝后,再次面對各部落首領爭奪大汗寶座的危機,她當機立斷宣布下嫁比自己小26歲年僅七歲的小王子,在人生的變故中她再次犧牲了與心上人相聚的機會,犧牲了自己一生的愛情,維護了蒙古部落間的和平與統一。
這位姑娘就是滿都海夫人。
據蒙文史書《蒙古源流》《蒙古黃金史》等有關史料記載。滿都海夫人原名滿都海斯琴,她生于1448年(明正統十三年),是蒙古汪古部人。她下嫁的小王子是成吉思汗的世孫,原名巴圖蒙克。巴圖蒙克出生不久,父親孛羅忽濟農就在蒙古部落內部征伐中戰死了,生母錫吉爾又被別的部落首領奪去。淪為孤兒的巴圖蒙克幾經輾轉最后被祖母輩分的滿都海夫人撫養。1479年,滿都魯汗去世,其他部落首領趁機向滿都海斯琴求婚,都想通過聯姻成為蒙古部落的盟主,這里面就有當年與她相戀多年并準備成婚的科爾沁王。但面對這些勢力強大的部落首領的求婚滿都海夫人選擇了避而不見。
那天夜里,軒帳外戰馬嘶鳴,向滿都海夫人求婚的王爺貴胄陸續在她的軒帳外搭建了行轅的氈房。孤冷的月色彌漫了整個草原,地平線上的清輝像薄薄的雪霜劃出了一抹弧線,幾只草原狼蹲守在這清輝里,發出孤獨的嚎叫。滿都海夫人手里捧著侍從剛剛端來的奶茶,她的目光落在了氈子上熟睡的巴圖蒙克身上。那一副稚嫩的臉上,盡管遺傳著成吉思汗家族寬展的面目,但在熠熠閃爍的燈光里,臉上細小的絨毛分明還散發著嬰兒般的乳臭。那一年滿都海夫人剛剛三十三歲,艷麗的蒙古袍下她年輕而豐滿的身體像草原上撒歡的小母馬一樣躁動不安。作為蒙古大汗的遺孀,她目前手中握著兩項讓所有蒙古男人垂涎的權力,一項是她可以按照蒙古民族多年的習俗將自己年輕而豐滿的身體隨便送給自己鐘情的男人,另一項權力是她不僅可以將自己身體送給鐘情的男人還可以將已經病逝的大汗的汗位一并傳給那個男人。在眾多求婚的王爺中,她首先想到的是科爾沁王烏嫩博羅特,那個曾經和她相戀相愛到了談婚論嫁的男人。想到烏嫩博羅特,她的臉上禁不住飛起一抹緋紅,在入宮之前也只有這個愣頭愣腦的家伙撩撥得她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一樣惴惴不安,要不是大汗令她進宮伴駕,現在和她生兒育女的應該就是這個家伙。可看一看熟睡的巴圖蒙克,眼前這位稱她為“伊吉”(奶奶)的小男孩作為成吉思汗黃金家族唯一的血脈,他又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愫。這個叫他伊吉的小男孩,一直在她身邊長大,她對他傾注的愛遠比那位科爾沁王烏嫩博羅特多得多。對烏嫩博羅特她最多的是男女間的仰慕,是一種說不清的欲望,而對眼前的這個小男人他除了傾注了母親一樣的愛撫外,他更多地傾注的是一種期望。現在恰恰令她左右為難的是她成熟的身體像一鍋即將沸騰的奶茶,很渴望像烏嫩博羅特這樣成熟的男人再多給她一點熱度。如果做出這樣的選擇,不僅會引起任何一個對他垂涎已久的部落首領的反叛,而且她對眼前這位成吉思汗唯一的血脈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將付之東流。
在昏暗的燈光里,望著巴圖蒙克熟睡的樣子,一種女人特有的母性的柔情和內心的躁動讓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親了親他稚嫩的面龐。按照蒙古部落多年形成的習俗,如果巴圖蒙克到了縱橫馳騁的年齡,說不定他會像繼承一匹小母馬一樣將她據為己有,可他現在卻是一個柔弱的孩子。想到這些滿都海夫人禁不住用纖細的手輕輕地愛撫著巴圖蒙克熟睡的面頰,嘴里嘟囔著還不快快長大嗔怨的話來。
后來無數的史學家在面對滿都海夫人和巴圖蒙克有悖倫常的婚姻時,都從各種政治意義和民族習俗方面給予三十三歲的滿都海夫人一個高貴的詮釋。后來的事實也證明那一夜的抉擇,也許滿都海夫人一直徘徊在欲望與理智的邊緣上,但他最終以理智戰勝欲望,選擇下嫁她所愛憐的巴圖蒙克,讓她從此成為一位在蒙古草原上不平凡的女人。
三百多年前的明代中葉,好像注定了要產生像朱厚照、滿都海斯琴這樣離經叛道的人物。雖然歷史學家對朱厚照和滿都海斯琴的評判迥然不同,但在以長城為界的民族的交融史上,朱厚照和滿都海斯琴的行為無疑為我們提供了更多的思考,讓我們不得不駐足觀看這段被歲月塵封了的歷史。唐家會堡在同一個歷史節點上迎來了大明皇帝朱厚照,也迎來了被滿都海斯琴一手培植起來的蒙古小王子,雖然對于當時邊塞上的百姓來說這無疑是一場災難,但軍事對峙和入侵原本就是文明交流的一種極端方式,黃河邊墻和邊墻之上的唐家會堡在三百多年前原本是為了阻隔,但越是阻隔的東西,文明的交流的方式就越是兇猛。在邊墻廢棄的日子里,那一條亙古千年的邊墻最后化作了一條無形的精神紐帶順著黃河文明一路漂行。
一
夕陽淹沒在黃河下游的盡頭時,王璽才走下山崗。
這應該是大明成化二年(1466年)以后的某一個初夏,黃河邊墻已經修到了唐家會營堡。唐家會往南是一處被當地人稱為“羊肝石”的砂巖石壁,當筑墻的士卒們將邊墻上的最后一塊夯板死死地頂到石壁上時,從焦尾城到船灣的這塊河灘沖積扇已經被蜿蜒曲折的邊墻包裹得嚴嚴實實。“羊肝石”砂巖石壁下就是稱為“船灣”的地方,因這里河岸曲折,又且河緩水深,所以一直以來是作為唐家會官渡的一個渡口。在這處“羊肝石”石壁之上是否也應該修筑邊墻,便成了總兵王璽必須實地考察清楚的事情。從老牛灣沿河修筑邊墻一路走來,除了在石城口一段的峽谷上沒有修筑邊墻外,王璽率領的筑墻大軍已經將黃河東岸的邊墻修筑得猶如鐵桶般堅固,這處“羊肝石”石壁從外觀上看顯然沒有石城口的石壁高深陡峭,而且石質沙化,石壁大多數地方已經被雨水沖刷出了溝溝坎坎,這樣的巖壁能否擋住冬季踏冰渡河的蒙古鐵騎,不得不讓他多了幾分憂慮。
從早晨開始王璽便帶領隨從騎馬上山。他們翻過“羊肝石”山崗的溝溝岔岔,進入一條東西走向的深溝。溝門與黃河相連,順著溝底往東走,走到溝掌深處,橫在前面的卻是高高的山梁。這條深溝顯然是一條東西不通的死谷,隨行的士卒告訴他,當地人稱這條溝叫“斬賊溝”,歷史上東渡黃河的軍隊誤入此溝,往往被對手包圍在這條溝里殺個片甲不留,因此而得名。王璽默默地聽著士卒的介紹,知道在黃河兩岸的關口要隘上往往隱藏著這種暗藏殺機的地形,如果不是實地考察,他是無論如何想不到在這處不起眼的“羊肝石”的溝溝坎坎里會藏著這么一處可用來打伏擊的深溝。他們翻過山梁,前面卻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大溝,大溝南通黃河,北達樓子營堡北部的高峁墩和吳峪口,是黃河東岸南北通衢的要道,因溝門由五花城營堡鄔姓人家駐守,故名鄔家溝。在鄔家溝西邊的山梁上聳立著高高的烽臺。士卒告訴他,那座山梁就是楊家寨。
楊家寨?在太原左衛率兵打仗時,王璽就從各個衛所匯集而來的軍事資料中看到過楊家寨的名號。這處山寨在洪武年間曾由鎮西衛的官軍鎮守,后來隨著洪武、永樂幾次大規模的北征,北部邊疆基本固定在河套以北的地區,所以這里的守衛逐漸被縮減和裁革,最后僅留下預警的烽臺被保留了下來。
當王璽帶領隨從爬上楊家寨的山崗,遠遠地俯瞰西去的黃河和河岸上的群山,他便一下子明白了從船灣到楊家寨這段山勢的地形地貌。這處山崗正好處在黃河的又一個拐彎處,是黃河東岸唐家會沖積扇與南部五花城沖積扇的連接處,整個山勢看似被雨水沖刷得溝溝坎坎,可楊家寨所在山崗地勢最高,而且處在斬賊溝與鄔家溝的交匯處,在此扎寨屯兵不僅能突襲渡河誤入斬賊溝的敵軍,還能扼守鄔家溝南北通衢的要道。在黃河岸畔的險峻隘口處,自古以來都修筑有大量軍寨,這些軍寨大都修筑在由河岸通往內地的兩山之間,如五代時北漢朝修筑的雄勇寨、偏頭寨,宋代時修筑的董家寨、橫谷寨、桔槔寨、護水寨、下鎮寨、許父寨、太元捕寨、虸蚄寨等軍寨,都是由黃河東岸直達中原的交通咽喉,易守難攻。這些軍寨平時是通衢兩岸的通道,戰時則成了兩軍對峙的壁壘。把守險要地勢,修筑要塞關寨,不僅可以消耗敵人,甚至能達到以少勝多的目的。《墨子》云:敵以十萬之眾攻城,若調度得當,四千人足以防御。可見軍寨對于保護中原功不可沒。
想著這些,王璽便讓士卒和他一起登上楊家寨破敗的城垣。這處修建于北宋以前更為久遠的山寨,歷經風吹雨刷,雖經修修補補,但仍舊不失為扼守黃河東岸的雄關。城垣東西南三面臨淵,周廣近800步,分設南北二門,南門臨近斬賊溝,北門通達鄔家溝。站在西城墻上,河岸上的群山和遠去的黃河盡收眼底。北部岱嶽殿廟前的烽臺,南面五花城營堡后面的山崗上的烽臺都遙相呼應,如若在夜深人靜的時刻,不用點火為號,就是扯起嗓子長長喊上幾聲,也能讓兩處烽臺上戍守的士卒聽到響動。也許正因為如此,當鎮西衛戍守的兵將被裁革以后,這里的預警也主要集中在兩處不遠處的烽臺上。應該說,從鎮西衛的將領走下楊家寨山崗的那一刻起,這處曾經在北宋年間和火山軍統領的沿河六寨(雄勇寨、偏頭寨、董家寨、橫谷寨、桔槔寨、護水寨)一起發揮功效的軍寨,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
王璽走下城垣,遠遠地看著東面的山梁上被開墾出來的梯田,那里正是桃紅柳綠一派田園春光,與這里荒山禿嶺野草萋萋的廢棄軍寨迥然不同。作為統領山西防務的最高指揮將領,他知道這些曾經旌旗凜冽的軍寨和那些桃紅柳綠的村莊是歷代王朝同樣不可或缺的立國之本,曾經由軍寨拱衛的王朝雖然漸行漸遠,但更為強大的營堡和邊墻便順應而生,成了大明帝國守家衛國重要形式,而那些田園里的農桑卻一貫地在為整個帝國蓬蓬勃勃地生長。
這應該是每一個中原王朝永遠無法走出的宿命。在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中原大地上,幾千年來,田園里種植的最早最多的應該是一種稱為“稷”的谷物。所謂“江山社稷”,“江山”需要他們這些手握長矛的軍士一寸一寸地攻占,而“社稷”卻需要歷代君王和他們的百姓在日月輪回中一點一滴進行打理。“社”是祭祀活動,是皇帝祭天法祖的大事,“稷”是五谷之神,農作物能否風調雨順豐收在望同樣是決定一個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社稷大事”于是便成了中原農耕文明的國家大事。這種適宜于黃河流域干旱和半干旱丘陵地區生長的“稷”,當地人叫它“糜子”,再往北的地區稱其為“稷子米”。“稷”的普遍種植,讓黃河流域的百姓從顛沛流離的生存狀態中逐漸穩定下來,而且人口也得以增加,過去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靠采集和放牧僅能養活六人,由于“稷”等農作物的種植,一下子能養活六十人。十倍增長的財富和十倍增長的人口,讓中原大地成了無數英雄折戟逐鹿的所在。農耕民族的梟雄們打著“均田制”的幌子,縱橫于黃河兩岸,游牧民族的汗王們干脆不打什么幌子,悶聲不響地縱馬揚鞭殺將過來,于是在這條大河兩岸,屯兵的山寨便成了幾千年來經久不絕的軍事堡壘。
在任山西鎮總兵前,好多部下都建議王璽重新修筑歷代遺留下來的山寨,用山寨的有利地勢扼守南下侵擾的蒙古鐵騎,而他實地考察時發現,黃河岸畔有大量沃土良田,而且已經形成大小不一的村莊,將軍隊屯于良田后面的山寨之上,無異于亡羊補牢。蒙古鐵騎渡河侵擾,掠殺人畜搶劫糧食,首先遭殃的是沿河百姓,于是他率先在黃河岸邊修筑沿河七堡,以此拱衛黃河灘涂上的良田和村莊。因為他知道,退守于漠北的元廷還沒有反攻中原奪取江山的實力,他們的入侵僅僅是游走式的搶劫,而非軍事意義上的占領。一座依山而建的軍寨能擋住長驅直入的軍隊,卻無法形成保護沿河村莊和百姓的壁壘。
站在楊家寨的山崗上,王璽有種撫今追昔的感覺。遠遠地看著黃河岸邊自己率軍修筑的長長的邊墻,他感到渾身熱血沸騰。在天地蒼宇之間,有多少英雄面對這條大河創下萬世不朽的豐功偉績,又有多少英雄將自己畢生的夢想埋葬在了這條大河的兩岸。楊家寨以楊家軍而命名,究竟是楊家的熱血男兒成就了一座山寨,還是一座山寨成就了楊家的豐功偉績?歲月滄桑之下,當年那些楊家的熱血男兒早已成為了一段段若有若無的民間傳說,而這座山寨卻昭昭然于天地之間,像一個不散的忠魂,讓他這位后來者在撫今追昔之際,慢慢地舒展自己的靈魂。
二
要說黃河岸畔的軍寨林立,還數戰亂紛爭的殘唐五代。
就在王璽走下楊家寨的山崗,看著夕陽將最后一縷余暉灑在這座行將消失的山寨之上時,他仿佛仍舊能感覺到這座山寨曾經有過的威武,作為久經沙場的老將,他能夠想象到當年黃河岸畔山寨林立旌旗搖動的壯觀景象。
朱溫滅唐后,天下大亂,群雄并起,黃河兩岸的溝溝坎坎里仿佛一夜之間成了藏龍臥虎的地方,“火山王”楊信這位傳說中楊家寨最早的開山鼻祖,便是發跡于黃河下游不遠處的火山。
有關楊信的事跡,雖然在五代以來的正史中記載較少,但楊信的兒子楊業卻在 《宋史》中有專門的傳記加以記述。據《宋史》記載:楊業為并州太原人,父親楊信,為后漢麟州刺史。楊業少時倜儻任俠,善于騎射,喜好打獵,獵獲總數倍于別人。他心懷大志,忠烈武勇,足智多謀,嘗謂其徒曰:“他日為將用兵,亦猶用鷹犬逐雉兔爾。”后漢河東節度使劉崇建立北漢后,楊業在弱冠之年就被劉崇召為保衛指揮使,跟隨劉崇南征北戰,以驍勇善戰遠近聞名,累遷至建雄軍節度使,被國人稱其為“無敵”。宋太宗北征,素聞楊業之名。北漢降宋后,太宗派使者召見楊業,即授其右領軍衛大將軍。班師回朝后,又授鄭州刺史。太宗以楊業“老于邊事”,拜其為代州刺史兼三交駐泊兵馬部署。
楊業“老于邊事”與父親楊信在火山嘯聚山林占山為王不無關系。據史料記載,楊信本名楊宏信,因避諱宋太祖趙匡胤父親趙宏殷的名諱,宋人將其姓名改作楊信。楊信原本是火山一帶的土豪,五代時,天下紛爭,黃河沿岸再次成為北部邊疆各種勢力較量的戰場。中原各路諸侯、北部的契丹、西部的黨項都伺機而動,時常渡河入寇。為保為家園,楊信揭竿而起,組織地方武裝力量,構筑山寨,自立為“火山王”,至此拉開了楊家在北部邊疆一路拼拼殺殺的帷幕。
黃河岸畔的山寨也在各種勢力的拼殺下,有如河邊的紅柳一撥一撥冒了出來。最早是北漢劉崇在楊家寨南邊的得馬水建立雄勇寨,劉鈞在韓光嶺建立偏頭寨,在火山南建立桔槔寨,后來隨著遼、金、宋各國軍隊不斷征討,董家寨、橫谷寨、護水寨、許父寨、柏溝營等軍寨都在戰爭中相繼筑成。在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年),隨著北方戰事平息,沿河六寨均已廢棄,火山軍只領下鎮一寨。在長達半個多世紀五代紛爭的時間里,楊信在火山與契丹、黨項和中原的各路軍馬相互征伐,讓楊家軍一步一步得到錘煉,直到練就了一代名將楊業。
……后唐同光元年(923年),契丹后梁和后唐大戰之際,進掠河北地,楊信在火山與吐谷渾部作戰。
……后唐長興三年(932年)契丹攻掠山西,黨項等族攻掠云中、朔方,楊信據火山抵御黨項。
……后唐清泰元年(934年),李從珂稱帝,石敬瑭據太原叛李從珂,契丹趁李、石混戰,入掠云中,楊信在火山抵抗契丹。
……后唐清泰三年(936年),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給契丹,楊信率部與契丹戰于晉西北。
……后晉天福二年 (937年),黨項、突厥、吐渾谷諸族大酋長拓跋彥超進據麟州,楊信與折從遠結盟,共御拓跋彥超,奪取麟州自為州主。
……后晉開運元年(944年),楊信與折從遠乘勢北攻契丹,奪取豐州,后晉委任楊信為麟州刺史。
……后晉開運二年(945年),楊信與折從遠、折德扆父子北戰契丹,破勝州、朔州。
……后晉開運四年(947年),后晉河東節度使劉知遠聯合麟州楊信、府州折從遠、夏州李彜殷誅殺契丹,建立后漢,楊信繼為后漢麟州刺史。
……后周、北漢(元)年(951 年),郭威稱帝,建立后周,劉崇太原稱帝,是為北漢,楊信攜之楊業向北漢稱臣,20歲的楊業被劉崇任為保衛指揮使。
……北漢天會四年(960年)趙匡胤陳橋兵變,建立北宋,是年宋太祖趙匡胤派軍圍攻太原,楊業御宋軍于太原。
……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北漢皇帝劉繼元降宋,楊業仍在城南與宋軍苦戰,劉繼元派人持信勸降,楊業面北長跪大哭,后解甲降宋。
在楊業歸順宋朝后的太平興國七年(982年),宋廷在楊信自立為“火山王”的火山設立火山軍,統領沿河軍寨。
可以想象到,楊家將從戰亂紛爭的五代到四面受敵的宋代,他們是經歷了何等的煉獄般的苦痛,又是經歷了何等的化蝶般的升華,最后才煉成了一支忠君報國的隊伍。當王璽走下山崗時,他仿佛仍舊能聽到歲月長河里那種兩軍陣前廝殺的聲音在耳畔縈繞不絕。作為戍邊多年的將領,王璽能深深體會到“忠君報國”這四個字的分量,也能深刻理解為什么楊家寨這座廢棄的山寨歷經幾百年仍舊堅挺地存在于當地百姓的記憶里。
黃河兩岸的百姓和中原的王朝一樣受饋于這條大河的滋潤,也一樣受禍于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擾。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中原大地的大好江山,不只為中原大地的英雄豪杰所垂涎,更為北方游牧民族的汗王們所覬覦。而且無論何人入主中原,最后都為這條大河所柔化,都繼承了黃河農業文明所帶來的福祇。而農業文明與游牧文明最大的區別在于定居和游牧。《遼史·營衛志》曰:長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稼穡以食,宮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間,多寒多風,畜牧畋魚以食,皮毛以衣,轉徙隨時,車馬為家。此天時地利所以限南北。正因為地利所限,中原大地的君王身居九重深宮,無不推崇像楊家將一樣死心踏地守護自己家園的忠臣良將。一座楊家寨的存在,不只表明了一個個中原王朝曾經有過的態度,也承載了黃河兩岸百姓的代代企盼。因為中原王朝即使為游牧民族的汗王們所建立,在黃河以北的草原上仍會重新產生新的游牧部落,仍會有新的鐵騎縱馬揚鞭殺將過來。
這的確是中原王朝無法走出的宿命。王璽返回營地時,筑墻的士卒趁著黃昏時的涼意,仍舊在邊墻上不辭辛苦地勞作,他們抑揚頓挫的號子聲遠比戰馬嘶鳴的打殺聲讓人溫馨百倍。在邊疆戍邊多年,他深深地知道,大明帝國的邊疆同樣需要像楊家將一樣忠君報國的戍邊將士。楊家寨所在的山崗和三關上所遺留下來的李陵碑、陳家谷、金沙灘等地方,都承載了楊家將一代名將忠君報國的忠義。與楊業同保大宋江山的蘇轍在出使契丹時,路經古北口的楊無敵廟時,不禁感慨萬千,他在《過楊無敵廟》詩中曰:馳驅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異域尊。由此可見楊業忠君報國的情懷,即使在北宋和契丹兩國交兵的時期,仍不止為中原王朝所推崇,而且為北方游牧民族所欽佩。
在大明帝國再次與蒙古鐵騎對峙的時候,當這種歷久彌新戍邊的責任再次降臨在他們這些邊關將領的身上時,王璽隱隱覺得,曾經山寨林立的黃河岸畔再次成為他們修筑邊墻的關隘,這仿佛就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宿命,而這座承載了一代忠魂的山寨,也是在亙古千年的道路上專門等待他們的再次到來。看著邊墻上賣力勞作的士卒,王璽便有一種無比欣慰的感覺。那一刻他突然想到,這些戍守修墻的士卒也許就是大明帝國的忠魂,他們每修筑一寸邊墻,就是將自己的一分忠義傾注到了邊關之上,而眼前的這座山寨總像一盞不滅的明燈用微弱的光亮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內心。
在士卒們打夯的號子聲中,王璽信步登上了已經筑好的邊墻,他想察看一下這座行將消失的山寨是否能成為一段固守邊疆的壁壘。
三
站在唐家會筑就的邊墻上面,仰視楊家寨所在的群山,王璽有一種斗轉星移的歲月滄桑感。眼前的邊墻和那處曾經旌旗獵獵的山寨仿佛就像黃河里飛濺起的浪花,轉瞬之間都化作了一道道隨波而去的漣漪,而唯獨經久不息的是浩浩蕩蕩的一河流水。
在他率領筑墻大軍一錘一錘將黃土堆砌的邊墻與楊家寨所在的山崗銜接時,其實無論是這座宋朝時的山寨,還是他即將修筑成功的邊墻,它們只不過是歷史長河里一個小小的溝坎,是彌補大自然缺憾的一道矮矮的土梁,在千年的歷史長河里這座山寨和這道邊墻也許能暫時擋住一隊鐵騎的攻伐,卻永遠無法填平南北兩地之間的差異。
據《魏書·高閭傳》記載:北魏時期,拓跋氏入主中原,為了對付柔然的侵擾,中書監高閭上書皇帝,分析了北方游牧民族的特點及其中原政權應該采納的防御之策。他在策論里秉筆直書道:北狄悍愚,同于禽獸,所長者野戰,所短者攻城。若以狄之所短,奪其所長,則雖眾不能成患,雖來不能內逼。又狄散居野澤,隨逐水草,戰者與家產并至,奔則與畜牧俱逃,不赍資糧而飲食足。是以古人伐北方,攘其侵擾而已。歷為邊患者,良以倏忽無常之故也。昔周命南仲,城彼朔方;趙靈、秦始,長城是筑;漢之孝武,踵其前事。此四代之君,皆帝王之雄杰,所以同此役者,非智術之不長,兵眾之不足,乃防狄之要事,其理宜然故也。《易》稱天險不可升,地險山川丘陵,王公設險守其國,長城之謂歟!今宜依故于六鎮之北筑長城,以御北虜,雖有暫勞之動,乃有永逸之益,如其一成,惠及百世。即于要害,往往開門,造小城于側。因地卻敵,多有弓弩。狄來有城可守,其兵可捍。既不攻城,野掠無獲,草盡則走,終必懲艾。
中國南北之間自古以來的矛盾,在高閭的分析中可謂一針見血。北魏的拓跋氏原來也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可一旦入主中原,便視游牧民族為禽獸,這種由生存條件的改善而產生的文化歧視,貫穿了整個民族交融的歷史階段。如果從生存的環境客觀地分析,游牧民族的生產生活方式無異于是一群游走在大漠草原之上的“草原狼”,特定的生存方式讓他們養成了特定的文化習慣,因而在他們的行為方式中,所謂爭斗、搶劫、攻掠可以說是最為司空見慣的事情,這和產生于農耕文明的漢族,有著天壤之別的差異。扎根于農耕文明的孔孟之道,更多地是注重謙和忍讓、循規蹈矩、以禮而行,就像耕作于田壟之間的耕牛一樣,四平八穩地守候著自己的田園。在戎馬倥傯的半生中,王璽走遍了大半個帝國,每到一處他都少不了了解當地的民俗民風。他驚奇地發現,生活在中原腹地的百姓,即使是十字路口的房屋,都要將延伸到外面的棱角除了去,以便路人行走,完全表現出一種謙和忍讓的態度。而北方邊疆上的居民,別說十字路口,就是院門口的一塊空地,也要拿籬笆圍起來,唯恐被別人占了去。這種文化的差異,最能讓他想到,北人防守的意識要比中原地區生活的人強上百倍。想著這些,王璽覺得自己這樣興師動眾修筑邊墻,無異于也是在黃河岸畔扎一道長長的籬笆。宋代的楊家寨能扼守住南侵的鐵騎,他這道邊墻卻是要拒敵于黃河右岸,如果說山寨守衛的是一個南北的分界點,那么邊墻圍住的卻是大明帝國的半壁江山。
在薄暮時分,王璽看著黃河岸上黛青色的群山和不遠處烽臺上的點點燈光,那一抹呈現在夜空中的輪廓分外逼真地矗立于天地之間,仿佛更像一座銅墻鐵壁的屏障。那一刻王璽突然想到,當初山西巡撫李侃在向朝廷陳述山西邊務時,認為黃河以北的橐蓮臺和沿河七堡都是山西要沖,如果山西無外寇為患,那么整個京城西部便無憂矣。因此他極力舉薦都指揮田春和王璽統領沿河防務,認為他倆熟悉邊事,應該專門帶兵拒敵,且不可因為屯田而耽誤了御敵的大事。同時,他認為修筑邊墻和營堡耗時費力,必須調集澤州、潞州、遼州、沁州、汾州等五州的軍民才能完成。朝廷采納了李侃的條陳,升任田春為橐蓮臺提督,王璽為山西都指揮僉事,統領黃河沿岸七座營堡。修筑黃河邊墻和營堡原本是李侃巡撫山西時,他們這些邊將向朝廷提出的條陳,朝廷雖然采納了他們的建議,但沒有具體的實施辦法。李侃在陳述邊務時,再一次提出以調集五州軍民的人力來修筑邊墻,一下子將這個千斤重擔直接壓在他的肩上。
可以說,在邊關為將半生,當他真正統領起如此眾多的人馬修筑邊墻時,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在這種荒野里修筑如此浩大的工事確實不是一件易事。然而歷朝歷代的中原王朝在對待北部邊疆防御的問題上,卻從來沒有停止過修筑這種浩大的軍事建筑,既使在宋、遼、金、元南北對峙,疆域飄忽不定的時期,像楊家寨這樣的軍寨照樣矗立在黃河岸畔的山崗之上。大明帝國自建國以來,也從來沒有停止修筑邊墻、營堡、烽堠的步伐,而且對疏于邊事造成外寇入侵的邊將也嚴懲不貸。不久前守備大同左衛城都指揮同知范斌,就因為虜寇入侵,防御無備,而被朝廷降職,待罪守邊。朝廷在眾多邊將中撥冗擢升他統領黃河七堡,繼而委以總兵官之職,這與當年宋太宗重用楊業如出一轍。
想著這些,王璽便讓隨從叫來唐家會營堡的操守,讓他稟報駐軍情況。
操守說,唐家會營駐守旗軍338名,有騾馬26匹。設防14處,常駐兵33名,其中邊墻之上的河灣口駐兵5名,張家口駐兵3名,李家口駐兵3名,沙渠口駐兵2名,暗門口駐兵2名,陰崖寨駐兵2名,馬頭墩駐兵2名,下窊墩駐兵2名,歇虎墩駐兵2名,平泉墩駐兵2名,雙城墩駐兵2名,觀音梁駐兵2名,楊家梁駐兵2名,楊家寨駐兵2名。其余兵卒輪流換崗,根據敵情集結設防。
王璽聽說操守已經在楊家寨安排了駐兵,便沒說什么。在他看來,楊家寨踞險而守,兩名兵卒駐守,也就是望風放哨罷了。當蒙古鐵騎踏冰渡河,營堡內自然有大批人馬迎敵。
那一夜,聽著黃河里經久不息的浪濤聲,王璽在邊墻之上坐了很久。筑墻的士卒都各自回營休息去了,只有隨行的侍從陪著他靜靜地呆在邊墻上。在月明星稀的夜空里,王璽突然覺得,眼前的楊家寨仿佛就是一位久經風霜的老人,他也許早已看慣了那種鐵馬冰河的場景,也看慣了這種關塞林立的景致,他這位邊墻上的將軍也許就是老人似曾相識的故人,在亙古千年滄桑歲月里,也只有他們這些戎裝待發的戍邊人,能靜靜地蹲在他的腳下,細細地聽他訴說這里曾經發生過的故事。
燕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