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璇
(滇西科技師范學院,云南 臨滄 677000)
敘事倫理學(narrative ethic)既是倫理學的一個分支,也可視為敘事學向倫理學轉向后的產物。“倫理學,亦即道德哲學,是關于優良道德的科學,是關于優良道德的指定方法和指定過程以及實現途徑的科學。”而人們已經意識到在文學創作中必然含有某種倫理價值觀,根據詹姆斯·費倫的闡釋,敘事倫理學可以理解為在一個完整的敘事中存在兩種倫理維度,第一個維度存在于敘事中的人物與人物之間,第二個維度則存在于敘述者與接受者之間。同樣,以呈現故事給接受者的電影藝術也不例外。在電影中,敘事的具體形式安排、敘述者的話語態度以及敘事者希望建立的與觀眾之間的倫理關系,都是電影敘事倫理學的體現。美國都市情感電影以現代都市為背景,以都市男女的工作、生活乃至人生中的愛恨情仇為題材,對當代觀眾有著普遍的吸引力。無論是電影中出現的熱鬧喧囂的城市,抑或是擁有普通人生的主人公,這些都是與觀眾的現實生活極為貼近的。同樣,作為當代人的導演往往在對文本進行操控時,會將自己的道德立場、倫理尺度投射其中,而觀眾也極容易為都市情感電影中的倫理取向所影響。因此,以敘事倫理學來考察美國都市情感電影是頗有必要的。
毫無疑問,電影是一門敘事藝術,而在其文化品格與文化屬性上,它更貼近大眾文化。“敘事”這一概念對于電影來說,與其說更接近于文學批評中的文類概念,倒不如說更接近于對人類實踐的展示,而電影中的人類實踐實際上也是電影人認識世界、認識社會乃至認識個人的基本方式。在電影的敘事中,體現的是某種意識形態,也是電影主創對世界的基本認知。
姚斯在《審美經驗與文學解釋學》中,曾經提出過一個從審美認同逐漸轉移到道德認同的過程。電影鏡像對于社會現實的反映是最真實的,尤其在都市情感電影中,其中無論是具體的個體角色或集體角色,觀眾基本上都能夠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原型。這也就注定了在電影中極有可能出現真善美,也有可能出現假惡丑,不同的內容會激起觀眾不一樣的情感和享受,這些都是審美活動的組成部分。美丑善惡都可以成為審美對象,關鍵在于敘事者本人持怎樣的審美判斷,期望讀者對其中的角色產生怎樣的認同,并在現實生活中進行怎樣的道德實踐。
這方面較為典型的例子當屬馬丁·斯科塞斯的《華爾街之狼》(TheWolfofWallStreet,2013)。在三個小時的電影中,斯科塞斯給觀眾展現了一幅紙醉金迷、窮奢極欲的都市生活畫卷,主人公的生活中充斥著毒品、縱欲、酒精、連篇粗話,乃至豪車、私人游艇、私人飛機等,然而斯科塞斯卻對此持非常明顯的否定態度。喬丹·貝爾福特嗜錢如命,兜售垃圾股票,洗錢,在演講中對股民說謊,他是一匹華爾街上的狼。電影中展現他用百元美鈔來吸白粉的鏡頭實際上是暗示觀眾,金錢與毒品一樣,都有著讓人欲罷不能、腐蝕人身心的作用,過量的金錢與毒品一樣,同樣會令人鋃鐺入獄或走入墳墓。喬丹在送給妻子鉆石項鏈時說的不是情話而是關于鉆石成色、價錢的話,一切東西在喬丹看來都是可以用物質來衡量的。最終喬丹因為經濟詐騙案而被關入監獄。然而出獄后,喬丹又搖身一變成為營銷訓練師,繼續利用人們對物質的渴求而搖唇弄舌。FBI探員在地鐵中看到人們疲于奔命、表情麻木,這些人對金錢的欲望是不會因為他抓了一個喬丹就有所改變的。電影并沒有給出人類貪婪、腐敗根源何在的答案,甚至也沒有對社會制度做出鮮明的批判,但是導演對于人逐利這種本性惡劣的一面卻是揭露得十分到位的。
正如劉小楓在其《沉重的肉身——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中指出的,倫理學應該被分為理性倫理學與敘事倫理學,前者的探究對象是人應擁有的基本道德觀念等,而后者探究的則是如何通過對有血有肉的敘事在不動聲色之間提出倫理訴求。斯科塞斯在這一點上可謂進行了良好的實踐。只要對斯科塞斯稍加了解便不難發現,無論是其拍攝于20世紀70年代的《出租車司機》(TaxiDriver,1976)、80年代的《憤怒的公牛》(RagingBull,1980),還是90年代的《盜亦有道》(Goodfellas,1990),其作品中都貫穿著導演本人強烈的社會批判性以及對道德倫理的評價。在理性倫理學中,人類普遍的、合乎情理的道德行為是關注對象,而在敘事倫理學中,特殊的、出人意料的道德行為反而更利于人們思考生命究竟“應該怎樣”的問題。而這些特殊道德行為又恰恰是有利于電影敘事,能夠為電影制造讓人感興趣的戲劇沖突的。《華爾街之狼》中正是選擇了展示主人公奢侈糜爛的、極端的生活和一度癲狂的精神狀態,堪稱電影敘事倫理學分析的典范之作。
電影這門藝術有著特有的雅俗并舉、老幼咸宜,能游走于時尚與傳統之間的特點,在展現人的生存狀況以及生存中體現出的倫理時也有著一定的優勢。在電影中,底層人物的困窘生活、消費文化背景下富裕者的生活,同樣都可以被置于當代語境中進行道德上的考量,且都可以在簡單的敘事中臻至深刻。
由于美國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經率先進入消費社會中,因此在展現生存倫理時,美國電影更傾向于在其中堆砌消費符號與時尚元素。在電影特有的動態影像和可以使用技術調整的色彩中,這些物質生活顯得更為五光十色,能從視覺上給予觀眾震撼。例如,在巴茲·魯赫曼的《了不起的蓋茨比》(TheGreatGatsby,2013)中,電影表現的是在淘金熱潮中崛起的20世紀20年代的紐約。主人公作家尼克是上流社會的一個局外人和觀察者,電影通過他的眼睛,讓觀眾看到了神秘富豪蓋茨比荒唐而可悲的一生,以及蓋茨比愛情悲劇之后整個貧富兩極分化嚴重的紐約(乃至美國)。尼克本人盡管也參與到富豪們觥籌交錯、爵士樂縈耳的生活中,也一度在愛欲和謊言中迷失,但是他畢竟能夠看清這座大都市喧囂背后的冷漠以及上流社會的虛情假意,最終選擇了離開。而尼克認為蓋茨比是這個迷失之城中唯一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充滿希望的人,他對黛西保持了深切的愛,最后卻死于黛西之手,所有的財富、權勢全化作過眼煙云。在電影中,不僅蓋茨比最后的身敗名裂是電影對拜金社會的一次倫理批判,對處于底層之人的悲慘生活也是一種道德控訴。當富人們過著熱鬧、虛榮、奢靡的生活時,礦區的工人卻生活在惡劣的環境中,貧民窟的茉特爾·威爾遜是一個修車匠的老婆,為了生活而委身于黛西的丈夫湯姆,湯姆對她毫不尊重,不僅動手打她,甚至在茉特爾死后第一時間想的是撇清關系,嫁禍蓋茨比。窮人的生命在這個時代猶如風中飄葉。
而在一部分反映當代都市生活的都市情感電影中,即使電影中遍布令人眼花繚亂的時尚、高端的物質符號,電影依然探討的是生存倫理問題,并力圖傳達一種人不應迷失于物質的道德判斷和道德規訓。例如,在邁克爾·帕特里克·金執導的《欲望都市》(SexandtheCity,2008)中,電影的四位女主人公分別是專欄作家、資深律師、公關經理以及藝術品中介人,職業使得她們能過著非常優越的生活,電影中不斷出現各種高檔時尚的品牌服裝和讓人目不暇接的電子產品。然而電影之所以將這物質生活表現得如此炫目,其目的正是要傳達一種人不應為物質束縛,不應迷失于消費社會的生存倫理。如情感專欄作家凱利人到中年終于決定結婚,她的本意是辦一場簡單溫馨的婚禮,然而時尚雜志卻敦促她辦一場大費周章的奢華婚禮,這不僅讓凱利身心俱疲,也讓未婚夫約翰感到恐懼。最終,凱利還是舉辦了一場普普通通的、沒有華服珠寶的婚禮。促成凱利幸福的并不是名利,而是她和約翰對彼此真誠的愛。電影中的其他幾位女主人公也都是凱利這樣的女強人,盡管她們有時也會用購物來排遣不愉快的心情,但是促使女性尋求精神上的獨立,號召女性自強,以及贊美作為情感支撐的女性之間的友誼才是電影敘事的主旨。這種倫理傳達實際上對電影來說是極為有益的,一方面,各類奢侈生活的畫面給予了觀眾視覺上的刺激,而另一方面,美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清教思想有著反對浪費、奢侈的一面,這至今依然是美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盡管遭受沖擊卻并沒有被美國人拋棄,電影的敘事無疑迎合了這種價值觀。
在敘事這一話題中,不能不提及敘事接受。尤其是在電影中,作為接受者一方的觀眾的反饋更是對電影藝術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其作為敘事文本的獨立性是弱于文學藝術的,柏拉圖、托爾斯泰等西方文論前賢所提出的本體論、作者中心論對于電影來說是不適用的。如前所述,電影是導演(包括編劇)這一敘述者給觀眾建構起來的,隱含了個人倫理價值取向的文本。但對于觀眾來說,電影并不能夠成為一個封閉、自足的,可以忽視接受活動的文本,因此這一敘事文本又是有著一個較為開放的、多元的倫理空間的。換言之,電影的傳播與接受是一個對話的過程,電影的倫理敘事是有賴于觀眾的參與的,只有觀眾對電影主創的意圖接受后,倫理交流才得以激活與完成。
正如薩特對文學閱讀這一“奇特的操作”的評價一樣,當一本書無人閱讀時,書不過是尚未發霉的墨跡組成物。同理,電影首先也需要觀眾的欣賞,不然它只是沉睡的膠片。其次,觀眾在完成觀影活動后要形成一定的價值判斷,電影敘事的倫理價值才得以生成。接受美學的創始人姚斯曾經肯定了亞里士多德提出的“凈化”概念,然而觀眾并非一個被動的、純粹的被習得、被教育的審美主體。在觀眾內化電影中諸多“非我”的內容時,其心里產生的價值判斷未必是會與導演意圖相符的,這也便是保羅·利科所提出的“再塑性”。例如在唐納德·佩特瑞的《倒霉愛神》(JustMyLuck,2006)中,一部分觀眾看到的僅僅是一個帶有奇幻色彩的、陰錯陽差而最終皆大歡喜的愛情故事,兩個命運本來就極端化的男女主人公,因為一面之緣而交換命運這種敘事本身就能帶來極大的審美快感,這種快感有可能掩蓋了敘事背后的道德說教;而另一部分觀眾能夠從導演的敘事中領悟到其中的深意。首先,沒有人會真的是上帝的寵兒;其次,電影中的杰克和艾什莉即使是在他們最倒霉的時候,也都沒有放棄人生,而是不斷地付出努力。又如P.J.霍根的《一個購物狂的自白》(ConfessionsofaShopaholic,2009),往往被一部分觀眾視為一部關于幸運的笨女孩的爆米花電影,但導演在敘事中表達的真意卻是反對這樣失去理性、導致債臺高筑的購物行為的。女主人公不斷地購物,然而這種購物行為實際上是她對現實的逃避,當她停止購物時,她的心又會重新被空虛所占領。只是在電影敘事中有形式大于內容之弊,因此倫理交流存在一定問題。
從美國都市情感電影中不難看出,電影是一項敘事活動,敘事倫理學可以用以研究電影中主創在敘事時埋設的倫理規范、價值傾向以及主創與觀眾之間的倫理交流過程。而從電影的角度來看,對何為“好”生活,何為“真善美”的倫理思考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電影的道德教化功能,在表達得當的情況下,這也是有助于電影對市場的迎合的。一言以蔽之,對敘事倫理的追求是有益于電影生態的良性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