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慧
(河北經貿大學,河北 石家莊 050061)
福·赫西認為,美國的主流文化就是一部英雄崇拜的編年史。在這個文化系統里,浪漫主義和英雄崇拜被賦予了絕對主導的姿態,成為最慣常的生活樣式和共同想象,具有使人“麻醉、仁愛到幾乎毫無思想可言的抒情主義美學和情感癔癥”。英雄崇拜文化是指觀念精神、主題要素、敘事倫理、價值內涵等都呈現為對英雄、偉人、力量等事物沉迷和幻想的情結。美國文化直承兩希及古羅馬文明的精神譜系,遺留和浸淫著一股英雄主義的圖騰崇拜情緒,并衍生為民族心理積淀和文化范疇的核心要素。
“英雄問題”是美國電影最大的“神話迷思”。英雄崇拜這種顯著的美國式民族寓言與世俗神話交織,其美學傳承、集體心理結構、敘事策略、表現話語最直觀地存聚于現代美國電影之中,成為形態構建非常完善且類型化的話語框架和模式。而考察美國電影史的“前生今世”,如自《一個國家的誕生》(1915),到西部片經典《正午》(1952),再至當下正火的好萊塢大片《蝙蝠俠》等,英雄崇拜的主題程式、深層結構、社會意義乃至娛樂價值,無一不呈現為風格化的和神話似的傳統。可以說,探討美國電影與英雄崇拜的互動共生關系,是極其有意義的文化命題。
所有的認知系統都帶有進化的遺傳因素,與其民族文化意識土壤息息相關。電影作為一門以文化傳統和現實社會作為反映對象的影像藝術,其所有的表達,無論是敘事主題還是形式表層,都是社會本質及其文化積淀的復雜化呈現。而視覺形態和審美系統的形式構建方式是電影批評的第一范疇和元命題,也是民族文化心理狀態的深度再認識,其貫穿于文化深層的基底之中。
先說美國電影視覺形態的“擬象”機制。它與英雄主義主題相得益彰,顯示出了大眾最基礎和最原始的英雄崇拜的符號認識方式。這種認識結構是影像傳達認知的工具,也是人類文化、思維的載體,不僅有助于抽象思想的表述,而且在傳達情感意志內容方面有著無可取代的作用。它表征著視聽符號在其形式特征和感知之間的一套聯系法則,其規則表現為一種文化概念和大眾邏輯思維語碼。美國影片視覺形態所擔負的表意、敘事功能從來都是被極端化強調,又巧妙地運用影像的感性形式覆蓋影片中彌漫的思辨、理想的英雄主義崇拜內涵。如《拯救大兵瑞恩》(1998)、《游俠》(2007)、《驚天魔盜團》(2013)等即其顯例。這些影片雖然題材各異、主題不一、手法相左,但是幾乎都有著英雄崇拜的宏大敘事貫穿其間,與此相配合的,是視覺形態上場面宏大、畫面精致、節奏暢快、動作設計揮灑若輕,鮮艷奪目的畫面感則占據著絕對統治地位,設置極致的表現氣勢和喧鬧的細節化聲音段,整體視聽清脆、響亮、利索、急促、興奮、激昂、驚奇,將文化傳統中的英雄主義主題與暴力美學、視覺特技造型相結合,宣泄快意恩仇的快感,對其進行擬象的影像性重寫和英雄寫意的視覺重構,從而創造出了獨屬于好萊塢風格的英雄主義文化底色的擬象性視覺產業模式。
再來看美國電影的審美系統,其儼然被英雄崇拜文化所表征的“暴力美學”和“陽剛電影”美學所占據,成為好萊塢大片具有特定意義的說明信和潛意識表述基點。美國電影樂于展現情懷,制造夢幻情境,凸顯暴力美學和英雄情結,構建以英雄實現為本體和基點的視聽美學表述體系,讓觀者在銀幕前體驗一種潛意識期待的英雄人物的快意恩仇和最原始的力量。同時,美國電影也在影像的形式美學布置中潛隱著言及復仇與暴力,訴諸民族與文化英雄崇拜的集體無意識。《無恥混蛋》(2009)其情節設置是二戰期間一群罪犯戴罪立功深入敵營展現英雄氣概的故事,其結構上有著希臘英雄史詩《奧德賽》的“精神遺傳”,而其整體美學系統安排上巧妙地布置為與英雄崇拜主題相對應的視覺化的表意空間,赫赫戰場、槍林彈雨、荒野大漠、快意殺伐等畫面,都成為大眾潛意識里英雄敘事的標志性空間,一切的美學呈現都與表現意圖、類型模式緊密相連、相互依賴。《殺死比爾》(2003)是“英雄蘇醒的現代敘事隱喻故事”,借助一個女性在新婚之際全家遭到屠殺進而走上復仇之路的“現代英雄末路的寓言”展現,把大眾深層意識想象中的“英雄無間世界”運用好萊塢慣常化又創新性的高度視覺化的影像展現在銀幕之中,著意渲染的血腥、恐怖、陰森及其隱秘性宿命感的視覺元素完美地再現,一個古老的英雄主義往事,成為典型的好萊塢式審美體系的鏡式文本。可以說,美國文化傳統中積淀的英雄主義情結,在其電影的美學呈現中如影隨形,形成一種相互闡釋的奇妙效果,也造就了好萊塢大片的獨樹一幟。
讓·米特里指出,影像呈現是一種既被想見又被視為缺席的現實。電影的觀看,是從展現給觀者的物象中把握形象化的內容的過程,這些形象化內容既是被比較之物,又是比較項,且逐漸替代大眾觀者所無從直觀窺見的現實。大眾心理原型化在美國電影和英雄崇拜書寫的顯影與交纏中顯得尤為明顯,從早期的《公民凱恩》(1940)、《偉大的安巴遜》(1942)到現時的《蝙蝠俠大戰超人》(2016)、《美國隊長3》(2016),此歷史軌跡就是有力的注腳。美國英雄崇拜文化氛圍,是一個民族文化形態集體性的文明記憶和歷史經驗的反復性呈現所致,而電影在現代社會充當了其最重要的相對系統載體功用,所以在其影像敘事中,作為一種文化表征,英雄原型主體意識的彰顯和“卡里斯瑪”意象的時刻隱現成為最清晰的“敘事轉移軌跡策略”。
一方面,英雄主體意識的書寫是西方最直觀的代群語碼和代群命名,成為窺見美國現代電影被大眾的英雄主義情緒期待和話語機制所籠罩和釋讀的現實的折射鏡。大衛·芬奇系列作品的所有主角設置及其敘事表達都有著“英雄俄狄浦斯王”的原型象征意義,成為拉康所說的“英雄主體的鏡像確認”意識流變活地圖。《七宗罪》(1995)以罪犯約翰·杜的上帝和現代英雄的自我角色投射進而懲罰和制裁世界丑惡為故事展開,片中的主角實際上是現代美國社會英雄崇拜及其自我意識和個體主體性對“群體主體性”的尋求、確定,到主體性分裂、移置、瀕臨耗盡的戲劇化過程的隱喻表達;《搏擊俱樂部》(1999)則是有關“英雄在現代的主體性意識的自我分裂”的悲劇敘事,主角泰勒崇尚力量,渴望超越,焦慮的主體和放大的自我最終分裂為幻想中的救世主存在,這種純粹的自我表現性的作品,實際上也是美國大眾內心深層英雄崇拜情結及其自我主體分裂的精神狀態的抒情寫意和指認方式。
另一方面,“卡里斯瑪”的意象在美國電影中反復閃現,成為記憶、經驗的深層語義語碼和“隱語”。所謂“卡里斯瑪”,是馬克斯·韋伯所指陳的一種富有感召力、富有領袖欲望和英雄擔當氣質的人物原型,被認為是西方文化先驗意識形態神話典型的特殊形態。美國電影擅長在虛構和仿真共筑的悖謬性空間里,激起觀者的心理張立場,引發其參與意識和認同感,從而給予敘述主題的合目的性幻想自由馳騁的空間,而“卡里斯瑪”的意象頻繁閃現,也就成為其文化意識深處無法釋然的英雄崇拜的思維模式和大眾文化意象的仿真記錄。《教父》系列里幫派精神代表維托·唐·科萊昂,《蝙蝠俠》系列里的超級英雄羅賓迪克·格雷森,《終結者》系列里帶領人類抗爭的領袖約翰·康納,《星球大戰》系列里恢復世界光明的盧克·天行者等,在這些俯拾即是的電影中,英雄成長—對抗邪惡—世界和平的三元敘事關系成為固定化的美國電影模式表達,英雄崇拜情結與“卡里斯瑪”的人物意象充斥銀幕,成為大眾自我意識、情感狀態、文化價值、世俗想象的影像隱匿、欲望話語復蘇載體,以及當代美國社會現代性的理性化本質散失之后心理和意義空白的填補物。
電影在現代社會作為一套大眾文化生產機器,其所有的活動都和大眾心理、趣味的滿足息息相關,表征為心理欲望、民族文化意識彰顯、明朗化和擴張型的“造夢工廠”,給予群體隱秘的內心情感一種補償性滿足。在美國電影里,英雄崇拜情結的如影隨形,其含義本身就是個體生命自我實現和身份重構的“世俗神話”,以及美國精神、民族寓言的書寫。美國電影有意識地透過此種影像實踐和修辭策略,構建起一種國家身份的組織方式和自身的身份認同塑造,這也是美國電影商業價值之外隱藏的文化及意識形態屬性。
第一,英雄身份的重構。英雄崇拜敘事的不間斷登場,其審美定式、概念表達和符號呈現本身就是現代美國大眾渴求身份重構和超越的“世俗神話”的表達,所有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呈現,從大眾心理的深層意義上考察,其實都只是運用現代電影媒介的工具重新講述且巧妙地把文化資源、大眾趣味、身份想象轉化為現代美國人欲望和“白日夢”實現的幻象空間,以及在新的文化語境之下所做出的文化創新與改寫。好萊塢大導演邁克爾·貝作品里必有的英雄人物主角設置就是對這種需求的回應和滿足。《絕地戰警》(1995)里的主角柏內與勞瑞原本只是平凡大眾,為了逃避失業的厄運勇敢緝兇,最終成長為萬眾矚目的英雄,這實際上暗合了現代美國社會精神權威瓦解之后,大眾尋求新的精神支柱、代入式想象擺脫煩瑣人世的深層心理;《逃出克隆島》(2005)則直接隱喻性地將場景設置在一個烏托邦空間,主角林肯·6E作為普通青年成長其間,無憂無慮,當他發現真相后卻勇敢地抗爭,展示出了堅忍不拔的意識和摧毀性的力量,成為英雄的化身。在這些影片里,故事人物幾乎都是一種英雄主義符號化的意象性人物,他們的陽剛孔武、原始力量、野性性情、超越舉動無疑和美國大眾的自我純粹幻想有著精神性的關聯,成為其被壓制在無意識領域的“本我沖動”的宣泄渠道。
第二,在對英雄崇拜的整體文化再書寫上,實際滲透著常見的意識形態編碼方式,成為美國精神意識灌輸的文本場域。所謂美國精神,具體指征就是個人主義、自由理想、冒險奮斗意識、抗爭意志、浪漫情懷、樂觀幻想等。而英雄崇拜的渲染和書寫恰是這種思維方式、價值判斷、心理傳承的再現。諸如《阿甘正傳》(1994)里的阿甘,憨憨傻傻但樂觀向上,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民族英雄,其形象無疑表征著美國平凡大眾的人生哲學和價值理念,也隱射著一種追逐自我實現、民主自由的精神;《巴頓將軍》(1970)取材于現實,將巴頓將軍完全改造為象征著美國精神的英雄,其在戰爭中的傳奇色彩經歷、冒險精神等,則再次傳達出無處不在又無往不勝的美國精神不可估量的能量。可以說,在好萊塢的大多數主流影片中,英雄崇拜、美國夢、美國精神被不約而同地以各種形式包裝和編碼,浸淫在各類電影文本之中,被置換為一個個意識形態寓言故事。
電影的人物問題都具有意識形態和心理學上的關系。電影就其本性而言,和夢有著驚人的相似,其本質其實就是主體欲望被壓抑之后的想象性滿足。所以,美國電影里的英雄崇拜種種變形抒寫和想象包裝,實際上也是美國人及其文化觀念、心理趨向、意識形態特有的結構外化,參與支配著他們的生活世界。其意義顯然值得我們深度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