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媚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厄爾·德爾·比格斯是美國20世紀極負盛名的小說家。他的經典之作陳查理偵探系列曾經風靡一時。陳查理小說不僅催生了大量相關的電臺節目、電視劇、連環漫畫及廣播劇等,還催生有47部陳查理探案電影。陳查理自1925年初次露面以來,經過20余年的發展,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英雄,也是美國20世紀經久不衰的文化象征之一。(《陳查理傳奇》,P3)在此之前,文學影視作品中的中國人形象基本都是負面的。中國人要么卑微懦弱,要么奸詐狡猾。尤其是到了20世紀早期,美國國內本土主義盛行,“東方威脅論”“黃禍論”甚囂塵上,英國作家薩克斯·儒默筆下殘忍邪惡的傅滿洲形象更是成為中國人的代名詞。陳查理作為一個機智勇敢而不乏風趣的正面形象,在此時出現并深受歡迎,無疑對改變中國人的形象意義深遠。
由于美國地廣人稀,勞動力缺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對移民持歡迎態度。19世紀,中國勞工開始來到美國謀生。經濟上的壓力使他們愿意接受更低的工資,從而也獲得了比較多的工作機會,導致了美國國內其他工人對華人工人的憎恨。華人因為外表、風俗、習慣不同,被認為是不可同化的民族,再加上19世紀末期美國國內經濟蕭條、失業現象嚴重、階級矛盾日趨明顯,通過排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移國內日趨嚴重的階級矛盾。這些原因交互作用導致了一系列針對華工的法令的制定。1882年,國會通過了排華法案,規定十年之內禁止中國勞工赴美。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限制移民的法案。據統計,華人僅占當時美國人口的0.002%。美國工人階級及當時社會對“廉價中國勞動力”的憤恨,與實際中國勞工量造成的影響根本不成正比。(《陳查理傳奇》,P146-147)而且華人從事的主要是白人不愿意干的工作,并沒有直接同白人爭奪飯碗。他們受迫害的根本原因源于種族主義。正如《美國種族簡史》的作者索威爾所說:“美國人對待中國移民的態度是苛刻的,有時甚至是粗暴的。華人既不是白種人,又不是基督教徒。而在當時,這兩條缺一不可,無論哪一條都足以構成致命的弱點。”(《美國族裔概論》,P288-289)1892年,國會把排華法案延期十年。后來排華法案又被無限期延長。直到1943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中國成為美國的盟友,美國總統羅斯福才簽署法令廢除了排華法案。
1925年,第一部陳查理小說出版之時,正是美國歷史上種族主義和排外思想最盛行的時代之一。此前的1924年還通過了反對一切非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移民的《移民法案》。在這種情況下,陳查理這一相對正面的華人形象是如何登上舞臺的呢?
有一種看法是從后殖民理論中推演出來的,認為白人對少數族裔的感情里同時具有排斥和將其同化的欲望,而這里的同化又不是完全地接納,而是一種有限度的容忍。盡管當時出臺了許多限制華人及其他少數族裔的法令,但是已經無法改變美國國內已經存在大量非白人移民的事實。宣揚模范族群有利于控制非白人族群。陳查理為了美國盡忠職守,對白人謙恭有禮。無疑是美國社會少數族裔的模范典型。(《讀書》,P114-115)而且不同于小說中其他華人形象(基本都是用人、清潔工、管家,或在唐人街里開小店謀生),陳查理是一位盛名在外的偵探,無疑是“美國夢”的最佳代言人。這從側面傳達了這樣的理念:個人的成功取決于個人的能力,不是種族偏見造成的。從而掩蓋美國深刻的種族主義矛盾。另外一種看法是東方獵奇論。如著名學者黃運特所說:每個民族,對外國的愛恨交織,是很正常的現象。像我們現在中國人也一樣,喜歡美國的東西,喜歡美國人也恨美國人。一會兒說美國真好,一會兒說打倒美帝國主義。(《書城》,P29)陳查理的出現充分體現了美國對東方的向往獵奇心智。1931年,比格斯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的言論也證實了這一點,比格斯聲稱陳查理的第一次露面不過是為了給懸疑小說加點“當地的色彩”。(《陳查理傳奇》,P137)總之,陳查理這個形象不僅滿足了大眾對東方異域風的窺探心理,還融合了美國主流價值觀,因而為美國大眾所接受也是預料之中的了。
陳查理是個接受美國文化、認同美國價值觀的模范移民。他努力學習英文,著裝西化,以美國身份為傲,以捍衛美國社會秩序為己任。如在《簾幕之后》中,查理在外辦案時接到妻子電報,得知他們有了第11個孩子時,立刻想到他的小寶貝是:“一個美國公民,一個在美國的國旗下成長的未來的青年偵探,他應該有個美國名字……”而他的孩子們也皆以美國小孩自居。這一點無疑是符合當時美國盛行的“大熔爐”觀點的:不論原屬于何種民族的移民到了這里,都成了新的“美國人”的一部分。應該“美國化”,認同美國社會的基本制度和核心價值觀。老羅斯福總統說過:我們國家不能有一半對一半的歸屬,一個人要么就是美國人,什么別的都不是;要么根本不是美國人。總之,至少直到20世紀中期,“美國化”,不論是被同化還是去同化別人,成為具有最廣泛的吸引力的口號。主動權也掌握在主流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手中,需要和能夠“化”則同化之,否則就排斥之。(《二十世紀的美國》,P225-226)陳查理無疑是一個主動尋求同化的形象,得到白人社會的認可自然也相對容易。
這首先表現在他對白人的忠誠和過度謙卑上。他經常向白人行深鞠躬禮來表示敬意。在《中國鸚鵡》中昔日的白人雇主要求他幫助時,他不僅義不容辭,還說:“我小的時候是菲利摩爾莊園的童仆,那些歲月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你們家的恩情我報答不盡。如果沒有忠誠,一個人的生命就會像毫無用處的垃圾。”即使與交好的白人朋友交往時,也是畢恭畢敬,不惜自貶。《陳查理探案》中,他的朋友英國人達夫尋求他的建議時,他就說道:“這不是讓蚊子給獅子出主意嗎?”而與達夫的通信中,他這樣寫道:“……當我得知,在你那高貴而緊張的大腦中仍給最卑賤的陳查理留了一席之地時,我感到自己是個很富有的人。”另外,盡管陳查理勇敢機智,往往能偵破白人所不能偵破的案件,他的成就卻被他的外表和他所謂的神秘的東方特質而弱化了。《沒有鑰匙的房子》中陳查理首次出場:“他真的很胖,邁著女人似的輕快步伐。他的臉像嬰兒一樣胖乎乎的,皮膚是象牙色,黑發剪得很短,琥珀色的眼睛有點斜視。”陳查理被女性化、嬰童化了。此外,在典型的好萊塢偵探片中,浪漫的愛情一直是個必不可少的元素。柔弱的女性通常會尋求勇敢強大的男性偵探的幫助,而隨后也會與偵探墜入情網。可是在陳查理系列中,盡管陳查理盛贊白人女性的美麗,卻從未與任何女性有過較親密的接觸,連與自己妻子的情感生活也鮮有提及。他被塑造成一個沒有男子氣概、毫無男性吸引力的形象。總之,陳查理是一個為了維護白人社會安定盡忠職守,而又不會挑戰白人權威地位的形象。
不管陳查理如何機智勇敢,他仍然只是個不同于白人的少數族裔。《沒有鑰匙的房子》中,陳查理偵探首次登場。盡管被介紹為全島最棒的偵探,首次見到他的白人貴族米諾微仍是難以接受,驚呼:“可是,他是個中國人!”而后來,米諾微將陳查理介紹給侄子約翰·昆西。盡管約翰·昆西已提前得知陳查理的身份并做好了心理準備。可見到陳查理時仍然掩飾不住震驚,打招呼時也是結結巴巴。約翰·昆西與陳查理熟識之后,曾去陳查理家拜訪。看見這位警察在家身穿絲綢長袍,腳蹬厚底絲織鞋;家里墻上懸掛著新年賀詞的條幅和喜鵲登枝的絹畫;家里擺放著方形茶幾、藍白彩繪的瓷瓶、酒壺及盆景;天花板上懸掛著昏黃的燈籠。約翰立刻意識到自己與查理之間顯著的差異與隔閡,他認為陳查理是個地地道道的東方人。而陳查理一口洋涇浜的英語、時常迸出的孔夫子式的哲言,更加凸顯了陳查理的異質性。而這種異質性正是當時美國本土主義者推動排外主義時常用的噱頭之一。“東方就是東方,西方就是西方,兩者絕不會相逢。”(《陳查理傳奇》,P179)
陳查理形象批評者最耿耿于懷的一點就是:盡管陳查理是個不折不扣的華人形象,卻從未由華人出演。默片時代的兩部《沒有鑰匙的房子》《中國鸚鵡》由日裔出演;第一部有聲片《簾幕之后》中陳查理出鏡僅為一分鐘,由韓裔出演。以上三部沒有造成任何影響,我們也不做探討。然而自1931年白人演員華納·奧蘭德出演《陳查理卷土重來》以來,一直到1949年的最后一部《天龍》都是由白人演員出演。其中瑞典白人華納·奧蘭德出演了16部,密蘇里人西德尼·托勒出演了22部,波士頓人羅蘭溫·特斯出演了6部。這也從側面反映了華人在美國社會中的地位,銀幕中的華人主角是不被接受的。
盡管陳查理不過是美國人筆下地道美國式的華人形象,然而仍具有很大的進步意義。首先,正如很多評論指出的:他至少是一個機智勇敢的英雄形象,是系列影片中當仁不讓的主角。而且,陳查理面對歧視華人的種族主義的言論時,表現出來的義憤填膺的立場也是一個突破。在《中國鸚鵡》中,曾為白人投機商邁登忠心耿耿服務多年的華人用人王路易被人謀殺了。警察來查案時,邁登(后來被證實是假冒的)說:“不過幸運的是,沒有人被傷害,我是指白人。只是我的用人——中國佬路易·王喪了命。”陳查理假扮的用人阿康聽見了,眼睛里閃著怒火。在《黑駱駝》中,被謀殺的費恩小姐的管家評價家里的華人廚師吳國清說:“那位華人廚師表現出了一個未開化的民族最壞的品質……”陳查理嚴肅地指出:“一個未開化的民族,當那個民族發明了印刷術的時候,英國人還在用帶尖的棍棒相互廝打呢!”而當人抱怨“為什么不派一位白種人來辦案”時,他的眼中霎時燃起了怒火。在《陳查理探案》中,美國環球旅行團成員盧斯夫人說:“我很喜歡中國人……中國人是東方的貴族……他們是商人、銀行家,都是享有物質和權力的人。他們非常聰明,有能力,并且誠實,在那些亞洲國家的懶惰的地痞中間發展著。他們是很重要的人物。陳先生,當然這些您很清楚。”陳查理笑道:“我不是都清楚……我們在美國并沒有得到重視。在這里,我們只被看作是開洗衣店的,或者是文學作品、有聲電影里的壞蛋角色……”盡管他并沒有做出更為激進的反抗,作為一位美國人創作的反映著那個時代美國價值觀的中國人的形象,陳查理通過他的言行表達了對華人社會地位的不滿,已經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和突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