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靜 李 欣
(河北建筑工程學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
一般情況下,女性主義電影(Feminist Film)指的是立足于女性的各方面性別特征,以女性為敘事的焦點,并將女性作為主要的目標觀眾的電影藝術。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涌現出大量的女性主義電影,男性在好萊塢電影中的地位受到了一定的沖擊。不少個性鮮明、堅強獨立的女性形象為觀眾所銘記。這些電影在對女性地位的提高做出貢獻的同時,也為電影理論研究提供了極有價值的文本。
到目前為止,除女性主義理論外,精神分析理論、權力話語理論、后現代主義理論等已經被廣泛應用于對美國女性主義電影的研究,但是從敘事倫理學這一角度來對美國女性主義電影進行分析和闡釋的相關研究還幾乎是一片空白。這是令人遺憾的。美國女性主義電影的核心女性主義,是美國社會發展過程中的產物,電影的拍攝目的之一便是高舉女權,論證女性主義是社會走向平權,走向和諧的必由途徑。這也就使得電影的敘事中必然潛藏著某種邏輯論證,其敘事中的內容也必然包含男權與女權等思想的沖突,與各種倫理觀念(如國家倫理、家庭倫理)的整合。從敘事倫理學的角度來觀照美國女性主義電影,有助于從思想性與藝術性兩方面對其進行更全面的了解。
在《沉重的肉身——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中,倫理學被分為兩類:一是理性倫理學(即關于倫理的一般法則),一是敘事倫理學(即講述個人經歷,提出屬于個人的道德意識、生命感覺以及倫理訴求)。對于美國女性主義電影來說,人對前者的思考、總結可以視作其表現的內容之一,而后者則是分析其表現方法的一種理論。而根據劉小楓的理論,敘事倫理學又可分為“大敘事”和“個體敘事”。在美國女性主義電影中,最常見的自然是個體敘事。電影人挖掘著個體生命體驗中的閃光點,將其搬上大銀幕。
而在其中,不難發現在“解放”的目的下,新與舊、女與男、平民意識與精英意識等形成了諸多對立關系。女性主義是現代的產物,女性主義電影所表現的自然也主要是現代人的生活,而現代人恰恰比之前的任何一代人都更加具有自我意識,尤其是在以“自由”為天賦人權的美國,人的個性更是被認為應該得到自由的發揚空間。在這樣的背景下,電影敘事在表現這種對立關系時,后者往往是被前者否定的。以精英意識來說,美國女性主義電影對其是持一種挑戰態度的。在女性主義電影中,由于男性長期把握了受教育與在社會上工作的權利,精英往往是由男性來充當的,他們也取得了這個社會的話語霸權。而女性主義電影則正是要以男女兩性的共同對話來取代這種霸權,以承認女性權益的新思維來淘汰女性是男性“他者”的舊思想,最終達到男女兩性的理解與寬容,因此,電影在敘事中對精英意識的解構也就勢在必行了。
這其中較為明顯的是由伍迪·艾倫執導的《安妮·霍爾》(AnnieHall,1977)。在電影中,艾倫本人飾演的政治喜劇演員艾維·辛格是一個被辛辣諷刺的對象。以他本人對自我的定位來看,他無疑認為自己是屬于精英的,唯一令辛格感到有所缺憾的是自己的猶太人出身。盡管辛格曾經有兩次失敗的婚姻,但他并不認為自己應該為此負責任。辛格在處理兩性關系時的諸多表現都體現出了以精英自居的態度,如有意接近第一任妻子艾莉森時,哄騙出對方有關政治的論文題目后就不斷地暗示自己是一個左派分子(如賣弄馬克思主義知識等)來與她套近乎;在找第二任妻子時,辛格更是找了一位在紐約文化界有一席之地的女高級知識分子。平時說話時,辛格的用詞也是極力向高端、晦澀靠攏。而辛格的第三任女伴便是女主人公,一個來自威斯康辛的普通女孩安妮·霍爾。在電影中,辛格以厭惡精英、接觸“非精英”的方式來標榜自己是精英,安妮便是他選中的一位可以居高臨下對待的“非精英”。辛格表現出了對安妮文學靈性以及歌唱天賦的賞識,并對安妮的歌唱事業提供了幫助,還在日常交往中推薦安妮看各種書和上成人夜校。而安妮則是一個有獨立思想、敢作敢為的女性,她發現自己對辛格的崇拜已經變成了疲倦后就選擇了與其分道揚鑣。電影采用了這樣一種敘事倫理:真誠的安妮所選擇的才是正常的生活狀態,而具備精英意識的辛格則是虛假、庸俗和做作的代名詞。值得慶幸的是,兩個主體之間進行過對話,辛格沒能用其在知識上的權威壓抑和損害女性。
在美國女性主義電影中,道德判斷問題是得到重述的。現代倫理學認為:“在行為和行為的后果之間有一個時間上和空間上的巨大鴻溝,我們不能用我們固有的、普遍的直覺能力對此進行測量——因而,幾乎不能通過完全列出行為結果的清單去衡量我們行為的性質。我們和他人的行為具有‘副作用’和‘不可預料的后果’,這些副作用和不可預料的后果可能帶來任何人都不希望或者不能預料的災難和痛苦。”換言之,道德有著一種不確定性,這給包括女性在內的人們帶來了困擾。
在美國女性主義電影中,關于女性獨立自主重要性的強調是不言而喻的,其中的女性角色往往是突破了傳統的倫理束縛,尋求著(或擁有了)更多的命運自主權和話語權的。但是在某種情況下,這又容易使女性進入另一種困惑中。即道德本身具有不確定性,人類對于道德規范持有的態度是愛恨交加的。盡管從整體上來說,女性追求獨立自主和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是沒有根本性對立的,但是就具體的事件而言,女性有可能面臨道德、行為錯亂的挑戰。正是這種困惑的、左右為難的狀態增添了電影的戲劇張力和思想深度,觀眾在觀影過程中,實際上也和主人公一起加深了對生命的理解,以及對現有道德的反思。這其中較為典型的例子便是由羅伯特·本頓自編自導的《克萊默夫婦》(Kramervs.Kramer,1979)。這部直接回答了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留下的問題“娜拉走后怎樣”的電影斬獲了9項奧斯卡大獎,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電影的敘事在彰顯女權的同時,深入到了對這種道德困境的層面。電影中的克萊默夫人喬安娜原本是家庭婦女,由于不滿于單調的、看不到希望的家庭主婦生活,她毅然選擇了出走,在外闖蕩并獲得了事業上的成功。而這樣一來,“副作用”和“不可預料的后果”也就出現了。喬安娜為自己的獨立自強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便是讓她感到離開自己的兒子比利有違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感。在愧疚之情的折磨下,喬安娜回到家中,準備從丈夫泰德的手上奪回兒子比利的撫養權。然而在與泰德父子接觸后喬安娜發現,在她自己有所變化的同時,丈夫泰德也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態度,開始從一個“工作狂”轉變為一個好父親,并且兒子比利也對父親有了不可分割的依賴之情。泰德在法律和經濟的層面毫無優勢,他的優勢是道德上的,即喬安娜放棄了成為一個道德意義上的“好媽媽”。喬安娜以“我來帶比利回家,卻不知道這才是他的家”深刻地表達了自己的遺憾,這實際上也是廣大女性的遺憾。在當前的社會架構中,部分女性職業上的成功,是以讓渡一部分家庭利益和道德來實現的。電影并沒有對喬安娜的是非對錯進行直接的道德批判,而是將她所面臨的這種道德選擇展現給觀眾。
如前所述,道德行為的后果是具有不可預測性的,在部分美國女性主義電影的敘事中,一種“普遍”的經驗或理念被打破,對主人公的道德判斷被置于某種具體的場合、背景之中詮釋。可以說,由于女權崛起于弱勢,在女性主義電影的敘事倫理中,女性的道德行為是無法以一元思維方式來考量的。例如,在雷德利·斯科特執導的《末路狂花》(ThelmaandLouise,1991)中,家庭主婦露易絲長期忍受著丈夫的冷漠與鄙視,終于在一個周末給丈夫留下字條與閨密塞爾瑪開啟了一段旅程。不料這段旅程卻因為一個意圖強奸露易絲的男人而變成了一場噩夢。在塞爾瑪開槍打死了那人后,兩人被迫踏上了逃亡墨西哥的路。在這條險象環生的路上,露易絲先是與一個途中結識的英俊小伙子發生了關系,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何為性高潮,后是在救命錢被小伙子偷走之后持槍搶劫了一間超市。如果說之前在性侵未遂者之死中,露易絲還是一個無辜者的話,那么出軌和搶劫事件卻使她在道德和法制層面都成為過錯者。但是電影始終是對露易絲持有同情態度的。在女性主義電影中,類似露易絲這樣違背公序良俗的道德行為或道德現象是屢見不鮮的。但是其中的女性往往并不被置于一個被批判的位置,她們甚至是真善美的代表。在這一類女性主義電影的敘事中,普遍的倫理觀念有可能在表面上是合理的,但不同的個體面臨著不同的具體場景,她們也將做出形形色色的選擇。
列維納斯曾經提出過“他者倫理”的理論,該理論是列維納斯他者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列維納斯對自西方笛卡兒“我思故我在”之后的根深蒂固的哲學本體論的一次挑戰或反思。西方哲學在本體論的影響下,已經開始面臨“唯我論”的瓶頸,于是在20世紀,包括羅素、薩特、福柯等人在內的哲學家開始重視“他者”的問題。而列維納斯則根據自己的倫理學立場建立了一套“他者倫理”的哲學體系。
在“他者倫理”中,自我主體在建構過程中不斷地受到來自他者的干擾,自我始終要回應他者的倫理召喚。美國女性主義電影中就體現了這種不平等倫理關系。例如,在史蒂芬·戴德利的《時時刻刻》(TheHours,2002)中,三個時代,三種生活背景下的女性都成為他者控制的“人質”,受到他者的統攝與約束。勞拉·布朗被徹底地限制在家中以致她通過自殺未遂的方式使自己從人間“蒸發”,以逃避撫養兒子、照顧丈夫的倫理責任。弗吉尼亞·伍爾夫縱有一身才華卻飽受他者的困擾,最后以自殺來結束生命。特立獨行、與同性伴侶同居并收養女兒的克拉里薩·沃甘則無法逃脫照顧勞拉兒子的倫理責任……三位女性有著各自的脆弱和失落,同時她們又對他人有負欠意識。而電影的意義在于,三位女性最后都做了能力范圍內最大限度的自由選擇,這正是電影肯定的。與之類似的電影還有斯科塞斯的《曾經滄海難為水》(AliceDoesn’tLiveHereAnymore,1974)等。而對于包括觀眾在內的整個外部世界來說,他們都是電影這一主體外的無限他者,電影的敘事就是對他者的回應,旨在喚醒觀眾內心深處的生命感覺。
敘事倫理學是將人放于首位的,它重視人所面臨的各種倫理困境。而女性主義電影盡管有著深厚駁雜的背景,但就關注、尊重個體(包括男性)這一點來說是無可置疑的。將美國女性主義電影置于敘事倫理學之下思考,不難發現它們以一種消解以男性為主導的精英意識的方式來解析社會,以一種寬容的道德判斷標準來抱慰女性的生存,并在敘事中表現出一種面向他者的倫理,將觀眾拉入電影中的倫理處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