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書鑫
(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上海 200444)
黑色電影不僅是一種類型,更是一種風格和敘述的傾向。它是法國影評家尼諾·法蘭克在1946年受黑色小說一詞啟發而創造出來的用語。古往今來,對黑色電影很難有個確切具體的定義。但總的來說,黑色電影在中國的發展更加“本土化”:從底層疼痛感敘事到底層喜劇,從過度消費后反思到結合喜劇元素的荒誕感。
新世紀以來的中國黑色電影已經凸顯其重要地位,而2016年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追兇者也》為國產黑色電影帶來新的探索希望,張譯飾演的憨賊形象讓整部影片的黑色荒誕感更加強烈。這也使得筆者想要研究憨賊如何在文本內部敘事。
研究憨賊如何在黑色電影中敘事之前,需要剖析其形象。本文在這里通過典型性影片進行普遍性概述。“憨賊”二字狹義上是指一個憨傻的賊;廣義上說,是指由于本人的自作聰明、低級錯誤和殘暴扭曲的行為方式,帶來一系列荒誕感的反面人物。
黑色電影離不開底層敘事,而這使得憨賊的形象帶有生活化氣息。彭浩翔的《買兇拍人》中,殺手阿Bart不是冷酷的殺手形象,而是一個會穿妻子買的幼稚睡衣,乖乖聽妻子話的怕老婆的形象。“亞洲金融風暴后,香港的經濟神話幻滅,每個人都要面對逆境。我相信這是連殺手也不能例外的……如何在逆境中堅持自己的夢想,是我最想在片中表達的東西。”①《追兇者也》中董小鳳去村里殺人的時候,戴著黑墨鏡,穿著白西服,身為一個殺手的他卻格外在意自己的白西服,殺人的時候怕西服弄臟把西服脫掉。他進城堵截王友全的時候選擇去一家米線館邊吃邊等。這些接地氣的生活化情節使得憨賊具有現實感。
憨賊離不開搞笑元素。這些搞笑元素通過他們自作聰明、犯低級錯誤來表現。讓觀眾產生一種心理優勢,從而俯視憨賊,在感官層面上達到一種精神釋放和審美愉悅。在語言和行動上都有表現:《無人區》黃渤飾演的殺手被潘肖撞飛的第一反應是說:“你瞎啊你!”《瘋狂的賽車》中綁匪因要顯示出專業,故把照片燒掉,錯將泰國毒梟察猜當作李法拉抓到車廂。
然而,憨賊既然是賊,還是有著賊的特有氣質的,比如,殘暴的行為方式。《追兇者也》開頭董小鳳殺貓哥的方式直接殘忍;從背后偷襲王友全,直接拿著砂鍋向他頭頂砸去;村長捏著董小鳳被人撞過多次的鼻子,董小鳳一怒之下用刀抹向村長的脖子。《無人區》中黃渤飾演的殺手,在潘肖想逃跑時直接打傷他的腿并讓潘肖給自己身上澆汽油,逼迫嬌嬌點燃。這些血腥、殘暴、扭曲的行為方式使憨賊們的性格更加寫實。
憨賊能憨,全靠演技。憨賊并不好演,這背后體現出一個演員的個人演技。黃渤和張譯兩人出彩地刻畫了當下黑色電影中的憨賊形象。靠演憨賊出名的黃渤,在《瘋狂的石頭》里飾演黑皮,他用滿口流利的青島話形象地刻畫了一個“瓜娃子”;在《無人區》中飾演的憨賊殺手,在他追殺潘肖的過程中出現了很多具有荒誕意味的情節。黃渤的演技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不同憨賊在不同電影中的風格特點。張譯在《追兇者也》中的表演戲劇性更強,把一個小人物從無奈殺人到被警察擊斃的心理過程刻畫得新鮮飽滿,充滿張力。
杰拉爾·日奈特在《敘述話語研究》中談到,故事的時間有故事時間和敘述時間雙重含義:故事時間是指文本事件的長度,敘述時間是指講述故事的時間。在黑色電影中,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之間是不協調的,有著先后的倒錯關系,形成一種敘事時間上的逆時序。即便是在早期無聲電影時代,有時字幕就足以讓畫面獲得倒敘的屬性。
當下的黑色電影在敘事時間上常常用非線性敘事,這樣影片因巧合多線索敘事的交接帶來的荒誕感更加強烈。但是非線性敘事對觀眾來說看上去比較混亂,如何緩解非線性敘事結構下的混亂,則需要一個關鍵的引導人物,一個能夠使故事線索連接起來的人物——憨賊。
憨賊引導的非線性敘事使得各種沖突和矛盾層層遞進展現出來。在敘事時間上常表現為倒敘。電影《追兇者也》中分為四個部分敘述故事,以不同的人物去展開,前兩部分為第三部分做鋪墊,第三部分是解扣。第一部分:憨包,以宋老二和孩子為主要人物;第二部分:小爛屎,講的是王友全和女友;第三部分:土賊,董小鳳和女友;第四部分:亂屁麻麻,三個部分交織后的正常敘事。按照時間來看,董小鳳殺人在前,宋老二和王友全被誤會在后,該影片把董小鳳的部分移至宋老二和王友全兩部分后,形成敘事時間上的倒敘。第三部分解扣,人物的軌跡通過董小鳳集中在一起,觀眾恍然大悟,觀影的愉悅感顯現出來。
麥茨說過:“敘事的功能之一是在一個時間內處理另一個時間。”《買兇拍人》中,在敘事時間上多次出現插入性的追述(倒述),在敘述層次上因為第一敘述者的回憶,形成兩個敘事層。憨賊阿Bart來到憨賊阿全家,阿全向阿Bart講述自己在片場當副導演的經歷時,阿全在這里是第一敘事者,副導演的經歷是第二敘事層,故事講完后,影片又回到第一敘事層阿全家里的場景。這一局部性追述屬于同故事外倒敘。
這些線索起先是分開發展的,隨著情節的發展,最終會合成一條線索,情節的巧合,陰差陽錯,通過憨賊這一關鍵性的人物貫穿全片。
同大敘事相比,黑色電影更傾向小敘事。小敘事是不在主流話語內,帶有個體偶然性的本土化敘事。不同于西方的黑色電影,中國的黑色電影在敘事的空間處理上更加具有在地性,影片空間注重結合當地的環境,空間里存在的憨賊本身自帶明顯的地域特點。
首先是憨賊語言的在地性敘事。《追兇者也》中張譯的東北方言運用得特別出彩。曹保平:“我嘗試了各種方法。像這樣基于現實主義表達的電影,想拍得特別真實并具有感染力,語言的運用肯定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②夜總會領班董小鳳在云南說著一口流利的東北方言,這和當地居民的云南方言格格不入,影片這樣處理是為了給董小鳳的身份一個在地性的敘事。董小鳳從一個空間轉移到另一個空間,本身自帶的東北地域性是沒辦法抹去的。
其次是憨賊所處地方特色招牌中的空間敘事。一個地方的空間在影片里的呈現離不開帶有地域特色的視覺物,比如,當地的特色招牌。《追兇者也》里董小鳳在等王友全的時候,去一家叫作“段記羊肉米線”的飯店吃飯,云南當地的過橋米線是特色小吃;身為東北人的他,吃飯也比較重口味,兩次吃米線的時候都加了很多辣椒和醋,東北轉移到云南的空間敘事由董小鳳的語言行動顯現出來。《瘋狂的石頭》里,道哥團伙在一個叫“夜巴黎招待所”的旅館住下,很符合電影中展現的空間環境。有趣的是寧浩在《無人區》里也有這個夜巴黎,只不過換成了夜巴黎加油站。《無人區》發生在偏遠的西北,憨賊多次提到“二道梁子”,地廣人稀的地方很少有招牌,人們便口頭稱這個地方,一個帶有當地特色語境的地方。
視角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它已被用來分析主體性的形成。③布洛克斯和瓦倫在1943年使用敘述焦點(focus of narration)一詞,并將其觀察點劃分為從內部分析事件和從外部分析事件。日奈特在經典敘事學中提到,他采用抽象的“焦點”一詞替代上述提到的敘述焦點,也就是本文所說的“視角”。視角是根據故事中誰在看,怎么看來劃分的,從故事中人物的視角去看,則是日奈特說的內在式焦點,亦可稱為內視角。關于視角的說法不總是針對整部作品,而常常是針對某一確定的敘述段落。內視角可以是固定的、變化的、多元的。
敘事視角的技巧能夠控制觀眾對人物的同情,展示人物人性化的一面。比如湯姆·提克威執導的《香水》中,主角雖然是一個公認的變態殺人犯,但通過大攝影師的內視角敘事技巧使人物得到了觀眾的認同。
從內視角的轉變中看憨賊另一面——人性。《瘋狂的賽車》中“姐夫”和“妹夫”將李法拉的妻子綁架到卡車車廂里,當他們二人分別拿著工具對她下手時,這時是從妻子的視角來拍攝的,即他們二人額頭冒汗并下不去手。憨賊不是絕對的,他也有人性化的一面。
距離這個詞首先是由柏拉圖提出來的,分為兩種敘述:純粹敘述和模仿。在敘述語式上也有不同的距離變化,敘事文可以通過直接或者間接的方式向讀者提供或多或少的細節,從而顯得與其講述的事保持或遠或近的距離。在日奈特敘事學中用的是展示(showing)和講述(telling)。
《追兇者也》中展示的場景:小胡同場景的主觀鏡頭跟蹤宋老二,這個視角是從董小鳳的視角拍攝的,董小鳳的觀看活動與觀眾的觀看活動相吻合,在電影中有一種親身經歷跟蹤宋老二的沉浸感。講述的場景:董小鳳在殺貓哥前,兩人在河邊聊天,董小鳳說到之前在東北搶金店的事情,這時憨賊從他的視角去講述曾經發生的事,雖然這種敘事距離和展示相較于觀眾遠一些,但是觀眾在此時此刻和憨賊董小鳳是處于信息共享的階段。觀眾和憨賊這個道德“魔鬼”拉近了距離,增加了觀眾的代入感。黑色電影中不僅通過內視角的轉變可以拉近敘事距離,對憨賊語言的幽默化處理,也能進一步拉近觀眾和憨賊的距離。
黑色電影對人性的剖析,體現出一種反諷意味的荒誕感。《無人區》里殺手對潘肖說:“撞人為啥不救,你是個壞人啊?”反思了當下肇事司機逃逸的社會現實問題,對于憨賊來說,逃逸的人和動物沒有什么區別。《追兇者也》里的董小鳳說:“這輩子就讓奸商給坑了。”第一次人生轉折是因為搶金店發現是假鏈子,于是殺了人蹲了7年監獄。第二次人生轉折是想要為女友買套好房,但是說好的麗水花園卻是臭水溝花園,他想改頂層,這需要很多錢,所以他再次殺人賺錢,而這一次,這輩子真的被“奸商”結束了。他的死很荒誕,導演用憨賊的視角對“奸商”、對人性進行了剖析。
生命是偶然的、荒謬的,是不可名狀的——這是因為你找不到它存在的理由,又不能用別的東西解釋它,它又超越一切價值。這種荒誕無力感不僅僅通過結構敘事在黑色電影中表現,更是通過帶有荒誕感的“憨賊”形象起到點睛之筆。憨賊的存在不同于主角光環,有可能被人懷著一種看客的心態去看待他們,觀眾不自覺中意識到自身的優越性,但這并本能否定憨賊存在的價值,無論是香港電影,還是內地電影,新世紀以來憨賊在中國黑色電影中的敘事價值越來越重要:不僅在故事推進、人物的處境上帶有濃郁的荒誕性,更重要的是對現實的嘲諷、對人性的質疑。
表面上看,憨賊在黑色電影中是作為反面人物存在的。實際上,這種主體的敘事印記下的黑色荒誕感比影片的主角、情節以及電影中人為的社會闡釋留給觀眾的印象更深刻。讓人們在充滿濃郁荒誕性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從而現實對自我的反思和對社會的反思。
注釋:
① 出自影片《買兇拍人》DVD中的“導演的話”。
② 曹保平、連秀鳳、唐宏峰、梅雪風、陳雨薇、田艷茹:《〈追兇者也〉四人談》,《當代電影》,2016年第10期。
③ [英]馬克·柯里:《后現代敘事理論》,寧以中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