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招風》的多線程敘事分析

于偉娜 秦秀紅

(河北女子職業技術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91)

2016年亮相香港國際電影節的《樹大招風》堪稱近幾年香港電影的佳作，在香港回歸近20年之際，這部電影再次將目光鎖定在1997年，透過這一關鍵的時間節點，一代梟雄的黯然離場不僅與時代的變遷有關，更與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和歷史焦慮感緊密勾連在一起。《樹大招風》講述了三個賊王的故事，每段故事分別由一位導演負責拍攝，經過剪輯后最終成為一部完整的電影，三個故事彼此呼應，轉換流暢，并無斧鑿之痕跡，因此影片的多線程敘事效果出眾，多條敘事線索同時推進而不顯雜亂無章，共同實現了主題的表達，使得影片在情節跌宕起伏的基礎上又具有一定的反思深度。

《樹大招風》中三個故事的主人公分別是卓子強、葉國歡和季正雄，這三個鮮活的人物形象都有相應的現實原型，即香港著名的“三大賊王”張子強、葉繼歡和季炳雄。影片在虛構的故事框架內填充了許多真實的細節，這種真實感的營造能夠與記憶中的歷史產生緊密聯系，盡管這類危險人物的新聞往往只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但其社會轟動性又足夠巨大，能迅速牽動起每個人的回憶，引起共鳴。

一、多線程敘事下的共同主題

《樹大招風》從季正雄的故事開始講起，第一場戲就是他在路邊槍殺三個警察，迅速勾勒出一個冷靜而殘酷的人物形象。當他獨自在黑暗的房間中燒毀自己的香港身份證時，電視的畫面卻無法讓人忽略，那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的現場，這一聲明將決定香港未來的命運，成為香港基本法的一部分，50年不變。鏗鏘有力的新聞發言配合略帶感傷的背景音樂，碰撞出一種別樣的滋味，它是對一個逝去的時代的感傷，也是對即將到來的新時代的茫然，而季正雄的選擇是讓過去化為灰燼，盡管他還沒規劃好自己的未來。

季正雄是三個賊王中最為神秘、低調的一個，做事之前策劃周全、小心謹慎，表面看來甚是普通，用很多假證件來掩護自己，但他把陰暗狠毒都藏在了骨子里，到了殺人的關頭決不手軟。然而從電影最終的呈現效果來看，季正雄是最沒威風的一個，從加拿大歸來后時代已然改變，想要重操舊業的他只能寄人籬下、忍辱負重，試圖探尋時機完成計劃。曾經毫不手軟的他卻開始猶豫和懷疑，尤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過上了安穩幸福的居家生活，香港未來的繁榮發展需要和諧穩定的社會環境，他還能夠沿著自己的老路走到什么地方？燒毀的身份證意味著身份的缺失，他想要等一個時機，重新回到熟悉的秩序中，但是香港在飛速前進，面對荷槍實彈的保安，季正雄第一次感到懷疑和畏懼。

任賢齊對葉國歡的演繹最為精彩，以前的他帶著兄弟出生入死，搶劫了金鋪卻無法銷贓，最終勉強拿到了四成的錢，他開始領悟到靠著搶劫賺不到錢，做內地的走私生意才是真正的出路。1997的政權更迭意味著舊時代落幕，昔日梟雄隨之退臺，重新登場的葉國歡換了一副面孔，變成生意人重新登場，這時他靠的不再是子彈與暴力，而是人情與賄賂。葉國歡不再是威風凜凜的大哥，而是端茶賠笑的生意人。

三大賊王中最無所畏懼的是卓子強，他綁架了大富翁的兒子，原型事件正是張子強當年綁架香港首富李嘉誠的兒子，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張狂和霸道，1997年的變化對他而言似乎毫無影響，他依舊我行我素、尋求刺激。只有他還能有魄力聯合三大賊王一起做一件事，可即使是他最終也不得不面對規則改變的現實，在更加強大的力量面前無法再猖狂。

《樹大招風》沒有將“97情結”化為簡單的抒情，而是以人物為核心牽扯出時代背景，人物命運與時代變遷相互扭結，個人的掙扎似乎顯得無足輕重，時代的改變抹平了所有的裂縫，這意味著所有的丑惡都被掩埋在過去，新的時代只有光明的前景。正如影片的名字所暗示的，三大賊王的名聲響亮，被眾人所畏懼，但“風”是時代的風向，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信號，身處其中的他們盡管能夠捕捉到這種風向的改變和信號的釋放，卻不能在已然改變的時代中自己找尋到新的身份和位置。未來的不確定性從未如此強烈地出現過，即便是曾經叱咤風云的三大賊王也只能掙扎著，試圖去適應時代的新規則。

二、多線程交織下的政治隱喻

《樹大招風》的高明之處在于對情感的準確捕捉，盡管其以三個臭名昭著的賊王作為主人公，卻能夠精準地呈現出每個人的不得已之處。整部影片在以不同的線索分別講述賊王的故事時，盡量淡化了他們身上的傳奇一面，努力凸顯他們在政治更迭的時代中所做出的改變。影片選取1997年這樣一個關鍵的時間節點，自然是在強調政治環境的變化，而以賊王的視點切入又讓故事本身的情感基調變得更為復雜。賊王們的命運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與香港普通民眾的命運有切實的關聯？賊王們的遭遇又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引起普通觀眾的共鳴？實際上，三大賊王作為歷史傳奇的一部分早已被符號化，《樹大招風》卻反其道而行，它并不試圖還原那些被符號化的人物形象，因為他們的傳奇經歷或許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三位導演將賊王們還原成了真實生活中的個體，他們的掙扎與無奈能夠讓普通人聯想到自身，這才是影片的高明之處。

被江湖上封為“隱形賊王”的季正雄行蹤不定，他的身份永遠在變化之中，因此他也總是獨來獨往，身邊的兄弟和手下的人不斷更換。這一次他化身為“潮哥”，挑了兩個小弟跟隨自己打劫金鋪，又以曾經的“可樂哥”的身份隱藏在昔日的兄弟家中，但無論是他的手下還是他曾經的兄弟，都不知道他的計劃到底是什么。季正雄是一個極善隱藏的人，無法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因此當他對自己產生懷疑的時候就注定會失敗。為了搶劫金鋪，季正雄和兩個手下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可是當他面對保衛森嚴的保安隊時卻喪失了當年的勇氣，他猶豫再三也無法從包中掏出槍，這次退卻證明那個曾經在街頭槍殺三名警察的“隱形賊王”已經徹底回不來了。

漂泊和無身份是季正雄的兩個重要特征，影片在“可樂哥”季正雄和他昔日的兄弟之間設置了一組鮮明的對立，兄弟還記得自己這位大哥愛喝可樂，但如今他只能尊重他喝可樂的習慣，不能再容忍他的危險。他對曾經的大哥則保持著表面的和氣，實際上卻不愿意讓女兒跟他一起玩耍。季正雄的隱忍與沉默實難讓人聯想起曾經犯下多樁大案的賊王，直到他搶劫金鋪不成，空手而歸后被手下抱怨之時，才再次爆發出了心狠手辣的一面：用一把小刀手刃二人。然而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依舊要面對自己失敗的事實，似乎影片開頭燒毀身份證的一幕已經奠定了某種基調，無論他再怎么改變身份，那個無所畏懼的季正雄都已經化成了灰燼，身份的丟失體現了香港離散的某種心態，那個即將到來的回歸慶典在無形之中追問著季正雄存在的理由。

同樣是捕捉到政治氣候的變化而轉型的葉國歡則與季正雄試圖隱藏自己的舉動完全相反，他希望通過做走私生意來洗白自己。葉國歡改頭換面，為了打通生意場上的各個關節四處討好權貴，可是一批貨物還是經歷了百般周折才運出去。貪污腐敗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官員們貪婪的嘴臉完全不加任何掩飾，這個曾經用AK47說話的賊王如今只能陪酒賠笑。這種黑暗的社會狀況壓抑著葉國歡的心，實際上也牽扯出港人的心態變化，香港將不再是與海外進行貿易的唯一選擇，也不再是招商引資的重點照顧對象，相反，內地的市場對于香港來說卻已成為必爭之地，然而特殊的政治關系使得官員占盡了利益。葉國歡始終在利益與尊嚴之間掙扎，可是對他而言，選擇后者的代價實在太過沉重。

卓子強本是三人之中最瀟灑不羈的一個，他的野心最大，不做出一番驚天“偉業”誓不罷休。卓子強似乎看不到所有的力量都在被重新規訓，也看不到一股更為強大的政治勢力的到來，他只想追求人生中的驚險刺激。可是政治容不得兒戲，卓子強執著地在自己的道路上前進著，也不知不覺陷入了網羅。

三、線索的歸攏與分散

在影片的前半程，三條線索相互平行，三大賊王之間的故事雖然在情節上幾乎無交集，但在主題表達層面上和政治隱喻方面都有某些共通之處。在97風云變化之際，三大賊王本各自尋找出路，但當三大賊王即將聯手的消息傳來之時，三位主人公卻是最為驚訝的。“樹大招風”所言不虛，在當時的年代，傳聞卻比真實更為可信。

對于香港人而言，“三大賊王”的名號代表著香港傳奇，盡管是負面的傳奇，盡管他們所代表的是恐怖與暴力，但有關他們的傳聞卻依舊會讓人回憶起一個時代。卓子強是最向往這種傳奇的人物，他的猖狂任性、不可一世注定其不甘平庸，因此他試圖將傳聞變為事實，牽線聯系季正雄和葉國歡。

三大賊王能夠向彼此靠攏的原因或許在于：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季正雄放低姿態，謹慎隱忍，沒有身份的他始終在偽裝，但這種偽裝卻最終被自己的兄弟識破。新找來的手下二人也不像以前那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們看透了他的猶豫，明里暗里質疑著他的能力。季正雄是活在傳奇中的“隱形賊王”，如今卻要在現實中面對自己的失敗，他撥給卓子強的電話就是為了重新找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葉國歡在官員之間周旋，受盡百般欺侮，卻只能恭恭敬敬地獻上代表著賄賂的花瓶，在酒醉之中翻找KTV的卡片。葉國歡突然發現，在政治權力面前，自己曾經的野蠻暴力根本不值一提，他無力抵抗這強大的政治權力，只能向其一再低頭。曾經的賊王不斷喪失尊嚴，終于忍無可忍，葉國歡想要像以前一樣拿起槍，用有形的暴力去抵抗，他撥給卓子強的電話是為了重新找回自尊。

卓子強不把1997年的改變當回事，只想要做最吸人眼球的事，因此他毫不猶豫地選擇炸掉回歸典禮，搶來一車炸藥，興奮得不能自已。就在這樣的關頭，三條線索似乎在不斷靠攏，每個人都不滿于現實，情緒終于無法再被壓抑，等待著一個全新的機會再度爆發。可惜，《樹大招風》的多線程敘事始終保持著平行的狀態，三人在真正相遇之前就已各自走向了終結。季正雄猶豫著要不要殺掉昔日的兄弟，想等一個時機，可是對方始終沒有任何動靜，他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門外已經被警察包圍。葉國歡因為被罵作“大陸喱”而被徹底激怒，掏出搶來殺掉了兩個警察，不料被其他警察射死。卓子強囂張了半生，可是一車炸藥散落一地，他在手足無措之時被武警團團包圍。

三大賊王耗盡了心力，屬于他們的傳奇已經落幕，時代不允許他們再用野蠻與暴力行事，他們合作的傳聞或許將源于江湖并消散于江湖。《樹大招風》若止于三人的死亡，或許會顯得太過平庸，影片的最后一幕呈現出三人的命運曾有所交織，他們相遇的風滿樓饒有象征意味，季正雄來這里見新的手下，葉國歡忙著在酒桌上應酬官員，卓子強拿著涼掉的米飯要求服務員更換。三大賊王認不出彼此，他們都在忙著各自的生活，想象不到未來會試圖合作。這相遇的一幕只是短暫的瞬間，歷史的巧合令人錯愕，畫面緊接著就是香港回歸慶典的場景，查爾斯王子說：“我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會以最關切的目光，看著你們開展非凡的新時代。”這個新時代自然不屬于賊王們，但是它屬于誰呢？這或許是影片提出的最尖銳的問題。